这年冬天异常寒冷。六爷已无法在学馆苦读,就是在自家的书房,也很难久坐的。但他还是不肯虚度一日,坐不住,就捧了书卷,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用功。
奶妈看着,就十分心疼。天下兵荒马乱的,也不见多大起色,到明年春三月,真就能开考呀?别再白用了功!趁科举延期,还不如张罗着娶房媳妇,办了终身大事。她拿这话劝六爷,六爷当然不爱听。
谁想,奶妈的话还真应验了。
快进三九的时候,老太爷忽然把六爷召去。老太爷召他不是常有的事,但六爷也没盼有什么好事。进去叩见过,发现老太爷有些兴奋。
“老六,叫你来,是有个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还那样兴奋?六爷就问:“什么消息?”
老太爷从案头摸过几页信报,说:“这是戴掌柜从上海新发来的信报,孙大掌柜派人刚送来。前些天,你三哥从西安写来信,也提过这个不好的消息。”
六爷又问了一句:“什么消息?”
老太爷依旧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你三哥和邱掌柜,是从陕西藩台端方大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戴老帮在上海,是从新闻纸《申报》上读到的消息。两相对照,相差不多,可见确有其事。”
六爷想再问一句:什么消息?但咽下去了,静候着,听老太爷往下说。
“老六,你没听说过吧?”
“没有。”也不明白问的是什么事,谁知听说过没有?
“洋人占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赎回京城,人家给开了一张赎票,共十二款,真能吓死人!洋人欺负起咱们这无能的朝廷,越来越狠心。”
六爷听见是说这事,知道老太爷又要劝他弃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说:“当今之危,不止亡国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顾亭林有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老太爷听得哈哈大笑,说:“你倒是心怀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强也不傻!赎票中开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专治你这等人的。”
“治我?我又没惹他们!”六爷以为老太爷不过是借个由头,嘲笑他吧。
“你听听,就明白了。赎票中的第四款:诸国公民遇害被虐之境,五年内不得举行文武各等考试。”
老天爷,停考五年?这哪是坏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六爷愣了半天,才问:“真有这样的条款?”
“你不会看看这些信报?”
六爷没看,只是失神地说:“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杀了福音堂六位美国教士,能轻饶了太谷?”
“那京师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岂不是将京中会试禁了吗?明年的乡试会试,本是推延了的万寿恩科,又岂能被禁?”
“老六,你真是习儒习迂了!洋人欺负你,当然要拣你的要命处出招。叫人家欺负多年,人家也越来越摸着我们的要命处了。开科取士,历来为中国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脉。现在给你掐住,你还不得赶紧求饶!我看这一条,比以往的赔款割地还要毒辣!”
“朝廷也肯答应?”
“朝廷想议和,不答应,人家能给你和局?听说正派了李鸿章跟各国交涉呢。叫我看,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头一款:严惩祸首。这场塌天之祸,谁是祸首?还不是当朝的那个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废后,外国列强就讨厌这个女人了。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丑,还不加了价码要挟她?她把持朝政,当然不会答应严惩自家。你等着瞧吧,交涉的结果无非是:洋人答应不追究这个妇人,这个妇人呢,一准把其余各款都答应下来!”
六爷不说话了。还说什么呢?停考五年!这等于将他的前程堵死了。这一来,算称了老太爷的心。可天下将亡,谁又能称心得了!
“老六,这可是天不佐你!不过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无能,官场如此败落,中举了又能如何?”
“天下将亡,停考又能如何?”
老太爷又笑了:“老六,你这样有大志,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出息。你不想弃儒,那就缓几年再说。可你今年已满十七,眼看就跌进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缓。一向来提亲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六爷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娶什么样的女人?他现在不想娶女人!
“我知道你心强眼高,娶回一个你不入眼的,终生不痛快,谁忍心?也对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你先说说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再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我现在还不想娶女人。”
“多大了,还不婚娶?这不能由你!娶什么样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六爷不说话了。
“一时说不准,回去多想想。想好了,报一个准主意来,我好叫他们赶紧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从老院出来,眼中的世界好像都变了。一直等待着的乡试会试,忽然遥遥无期,不愿多想的婚事,却逼到了眼前!这遂了奶妈的心愿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六爷没回去先见奶妈,却到了学馆。
何老爷正围炉坐了,捧读一本什么书。见六爷进来,抬手便把书卷扔到书案上了。站起来一看,六爷似乎不大对劲,就问:
“六爷,我看你无精打采的,又怎么了?天也太冷,笔墨都冻了,苦读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还不知能不能开考呢。”
六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开考不开考,与我无关了!”
何老爷还从未听六爷说过这种话,赶紧问:“六爷,受什么委屈了?”
“天下将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你这是说什么呢?”
六爷这才将停考五年的消息说了出来。
何老爷听了,倒也没吃惊,只是长叹一声,说:“叫我看,索性将科举废去得了!洋人毕竟是外人,以为科举真能选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选出的尽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爷,我早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会叫你中举呢!惟我这等蠢才,反倒一试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但这停的是朝廷的体统呀!”
“朝廷把京师都丢了,还有什么体统可言?罢了,罢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说,科举之路这一断绝,六爷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谓天助你也,怎么还无精打采的?”
“我死路一条了,哪来活路!”
“六爷,你再往前迈几步,就踏进年轻有为的门槛了,哪来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举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条!卸去备考重负,六爷,我来教授你一些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过三爷。你信不信?”
“何老爷,天下将亡,商事岂可独存?”
“天下不兴,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兴,天下更难兴。今大清被西洋列强如此欺辱,全在洋强我弱。大清弱在何处?叫我看,就弱在轻工轻商!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工商居于末位数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贫不弱还想有什么结果!六爷,你说西洋列强,不远万里,屡屡派遣坚船利炮来欺负我们,为了什么?”
“能为什么?因为你天下将亡,不堪一击,好欺负呀!”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强结伙远来,不为别的,只为一字:商!”
“何老爷,你又说疯话了吧?”
“六爷你睁大眼看,自海禁开放以来,跟在西洋列强那些坚船利炮后头,潮水般涌入我邦的是什么?是西洋的道统吗?非也,只是洋货,洋商,洋行,洋银行!”
“何老爷,你丢了一样: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统吗?”
“洋教不足畏!洋教传进来,那比坚船利炮还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气候。叫我看,酿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祸,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当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对列强咄咄逼人之势,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统动摇了中华道统!所以洋货汹涌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为洋道统要落地生根了。其实,哪有那回事?山东直隶教民众多,可这些民众又有几人是舍利求义?他们多为潦倒不得温饱者,入洋教,不过是为谋得一点实惠近利而已!”
“天下仁义充塞,道统毕竟已经式微。洋教乘虚而入,正其时也!”
“六爷,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十多年,俘虏去的教徒仅百十人,与汹涌太谷的洋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太谷为西帮老窝,市间哪有多少洋货?公理会再不济,也紧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
“福音堂哪能与汹涌太谷的一样洋货相比?”
“什么洋货?”
“大烟土。”
六爷不说话了。
六爷虽年轻,又一心于圣贤儒业,可对太谷烟毒之盛,也早有所闻的。城里大街小巷,哪里见不着烟馆!贩卖大烟土的凉州庄,外面不起眼,里面做的都是大生意。还有烟具中闻名天下的“太谷灯”,六爷真还寻着见识了见识。那烧烟的“太谷灯”,不光是做工精美,样式排场,要紧的是火力足,光头大,烟泡烧得“黄、松、高”。所以,要与烟毒比盛,那公理会基督教实在就微不足道了。
康家家规严厉,无论主仆,都不许染烟瘾的。但六爷也曾听底下传言,说何老爷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爷中举后,颇感失意,时常疯癫无常,烦心时抽几口烟,解解忧,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爷心里也大不痛快,说起大烟,便不遮拦了,就问了一句:
“何老爷,你见过这一样洋货没有?”
“哪能没见过!六爷,今日也不瞒你了,本老爷也是常买这一样洋货的。”
“常买了,做甚?”
“本老爷享用呀,还能做甚!”
六爷没想到何老爷会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说:“难怪何老爷不很仇洋呢,原来是离不开这一样洋货!”
“六爷,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货!鸦片大烟土,这件洋货太不得了。以前,中国卖一件货物给西洋,他们也是一用就离不了,这件货物就是茶叶。所以,我们能用茶货源源不断换回银子来。你们康家还不是靠走茶货发的家?人家鸦片这一件东西,不但也是沾上就离不开,更比茶叶值钱得多!走一箱茶叶能换回多少银子?走一箱鸦片又能换回走多少银子?简直不能比。就凭这一着,西洋人就比我们西帮善商!”
“茶叶是养人的,鸦片是毒人的,又怎样能比?”
“要不说洋商比我们毒辣,人家才不管有道无道!”
“何老爷,你既然仇恨洋货洋商,还抽人家的洋烟?”
“上当了,沾上就离不开了。六爷,我若能重归商界,立马戒烟!”
六爷冷笑着,不搭话。
“六爷不信,可以试呀!当今要御洋,必先兴商。六爷既退身科举,何不另辟天地,成就一番新商事?若有此志,我也不想在贵府家馆误人子弟了,甘愿扔去这顶举人帽子,给你去做领东掌柜!”
何老爷又来疯癫劲了。师从多年,你想跟他说句知心话,总是很难。六爷深感自家满腹心事,竟无人可以倾诉,便愤然道:“何老爷,我是宁可出家,也不为商的!”
回来,奶妈问起老太爷叫去说了什么事,六爷只说:也没说什么事,不过问了问为何不去学馆。他真不想提婚娶之事。
六爷不想婚娶,是因为心底藏有一个私念:成人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太大又太空的家。他早厌倦了这个家!母亲只是一种思念,父亲虽近犹远,永远遥不可及。兄长们各有自家天地,惟独将你隔离在外。常年跟着一位塾师,偏又叫你亲近不得。惟有奶妈无私向着他,可这点暖意,实在填充不了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发奋读书入仕,然后去过一种宦游四海的生活,那正是他一心想争取的。
现在,这一条路忽然就断了。
母亲,你是无力保佑我,还是没耐心保佑了?
不过,六爷也没烦恼几天,似乎就静下心来了。科举也不过是暂停,趁此间歇娶妻成家,也可取吧。终身大事,总是躲不过的。一旦有了家室,他或许还能多些自主自立?若能自主,他就去游历天下!
六爷这样快就顺从了老太爷的意愿,倒也不是无奈的选择,实在是因为老太爷的一句话,叫他动了心: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
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六爷真还没有认真想过。因为那时代的婚娶,都是遵父母之命。他从来不曾料到,老太爷还会允许他挑选女人。冷眼看去,前头的几位嫂子,似乎都不是兄长们特别喜爱的,但她们都出身富商大户。她们或许只是老太爷的选择,并不是兄长们心仪的人。以前幼小,他也看不懂这些。去年五娘遇害、五爷失疯后,他回头看去,才忽有所悟。前面几位兄长,有谁像五爷那样深爱自己的女人?五娘,那才是五哥最想要的女人吧!
所以,六爷听老太爷说出那句话,就先想到了五哥五娘,跟着也动了心。可他哪有自己看中的女人?
自小圈在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庭中,长年能见着的不过是同宗的族人而已。出外有些应酬,又哪里能见着女人!
然而,六爷在作此种思想时,却有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她是谁?只怕六爷永远都不敢说出:她就是现在的老夫人杜筠青。
六爷不敢承认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继母那样的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更喜欢的女人了。
受奶妈的影响,他从小对这位继母就怀有敌意。而且,她又一直离他很远。一年之中,偶尔见到,也不过远远地一望。这位老夫人是什么模样,他也实在没有多留意。但是,近两年却发生了一种莫名的变化:六爷似乎是突然间发现,老夫人原来是这样与众不同!她不像别人那样俗气,更不像别人那样得意。她既有种出世般的超脱,不睬家中俗务,但她似乎又深藏太多了的忧伤。这常叫六爷暗中莫名地动情:她也有忧伤?又为何忧伤?尤其是,她仿佛全忘了自己是身居高位的老夫人,放任随意得叫人意外,也叫人喜欢。她的神韵实在叫人说不清的。
可她决不像奶妈常说的那样,是一个毒辣的女人。
六爷深信自己的眼力,老夫人不是毒辣的女人。
六爷深藏在心底的,还有一点永不能说出:老夫人也是太美艳了。能得妇如此,他也会像五哥的,为她而疯,为她而死吧。
六爷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可这样的心思,又如何能说得出口?老太爷要知道了他喜欢的女人,居然是继母,那还不杀了他!无私向着他的奶妈,也决不会容忍他有这样的心思。
但是,在老太爷限令婚娶的关口,他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愿设法表达出来。他并不是想夺娶继母,只是想娶一位像继母那样的女人。官宦出身,通文墨,有洋风,开通开明,不畏交游,未缠足,喜洗浴,当然还要够美貌。这样的女人,不一定就只有老夫人吧?
六爷思之再三,觉得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此一种,别的,他决不要。可谁能将自己的这个心愿转达老太爷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何老爷。
何老爷疯癫是疯癫,但他毕竟粗心,不会疑心这样的女人就是比照了老夫人吧?师如父,有何老爷出面说,也很合于礼。万一引起老太爷疑心,也能以何老爷的疯癫来开脱的。
于是,六爷就去求何老爷了。
那天,六爷以敬师为名,到大膳房传唤了几道小菜,一个海菜火锅,一壶花雕,叫摆到学馆。
何老爷觉得意外,就问:“六爷,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也不是,只略表敬师的意思吧。”六爷尽量平静地说。
“还敬什么!六爷既无望求功名,我也不想留在学馆了。”
“以后如何,也无妨今日敬师。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何老爷师吾多年,学生当永不忘师恩的!”
“六爷,又遇什么事了?”
“没有呀?”
“不对吧?我看你说话又不大对劲!”
“恭敬招待何老爷,哪就不对劲了?”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以前不周的,就请何老爷多宽恕吧。今时局突变,学生想跳龙门也跳不成了,真对不住何老爷多年的心血。所以才想略表一点敬意,只是太寒酸了。”
“六爷还真有这样的心思?”
“那我以前是太不尊师了?”
“是本老爷太不敬业,没有为师的样子,哪里配六爷这样恭维?”
“何老爷今日也不大对劲,请你喝点酒,也值得说这么多话?来,我先敬何老爷一盅!”
“那好,我就领六爷这份盛情了!”
一口饮下,何老爷快意地感叹道:“与六爷这样围炉小酌,倒也是一件美事。可惜,外间没有雪景帮衬。若雪花在窗外洒落,你我围炉把盏,那就更入佳境了!”
“天景这样旱,哪来雪景!”
六爷尽量顺着何老爷的心思,说些叫他高兴的闲话。甚至表示,真要停考五年,他也只好听从何老爷的开导,弃儒入商了。只是,他不想坐享其成,做无所事事的少东家。但另创一间自己的商号,也不容易吧?
何老爷一听,兴致果然昂奋起来,慨然说:“那还不容易!六爷,我给你做领东,新字号还愁立起来?我早想过了,开新字号,总号一定要移往京师,不能窝在祁太平!”
六爷就笑了,只给了他一句话,倒要选新号的开张地界了!
“何老爷,你忘了,京师还在洋人手里呢!”
“京师不成,我们到上海,总之得选那种能雄视天下的大码头!”
“好像我说开字号,就能开似的。这是大事,为首得老太爷点头,三爷赞同才成。”
“老太爷知道你弃儒入商,立此大志,一准比谁都高兴!看人家祁县乔家,票号比你们康家开得晚,可人家不开则已,一开就是两大连号:大德通,大德恒。两号互为呼应,联手兜揽,才几年就成了大势!”
六爷见何老爷越说越来了劲,赶紧拦住说:“何老爷,眼下老太爷逼着我办的,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婚娶。老太爷见科举无望,就逼我成婚。”
何老爷一听,情绪更加昂奋了!他知道康家有一条重要的家规:康家子弟一旦婚娶成家,“老伙”,即康老太爷执掌的这个大家,除了按月发给例定的日用银钱,还要发给一笔不菲的资金,令其做本银,开设一间自己的商号。商号的盈利,归各家所有,不入老伙。获利多,各家的私房财力也多。获利少,也只能少花销。不获利,就干吃老伙那点例钱。立此家规,是为鼓励子弟自创家业,也防止因分家析产而削弱财力。可康家前头五位爷,各家的商号都不甚发达,只是三爷名下的那间绸缎庄稍为强些。三爷有大志,心思不在自家的小字号上。可何老爷困厄多年,已不嫌这种私房性质的商号小。六爷要叫他领东,发达成一间大号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何老爷更来了劲,大声说:“六爷,你也该成婚了!成婚之后,正可另立一间你自家的字号!你要叫我领东……”
“我还不想婚娶。”
“婚配是终身大事,谁也躲不过。再说,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爷给六爷定下了谁家的佳丽?不称心吗?”
“亲事倒还没定。老太爷也放了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说出来,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老太爷这么开明,六爷你还发什么愁!”
“何老爷,我埋身学馆,日夜苦读,哪里知道娶什么样的女人?”
“大富如贵府,当然得讲一个门当户对。”
“我就怕这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再加一个两相愉悦。”
“何老爷只会纸上谈兵,人还不知在哪呢,谈何两相愉悦!”
“六爷!”何老爷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话音也高了。“当今世事正日新月异,娶妇亦不宜太守旧了。治国难维新,婚娶总还容易些吧?我给你提几样维新条件,你看如何?”
婚娶维新?何老爷又要说什么疯话?六爷便说:“愿听教诲。”
“第一样,要不缠足。第二样,要通诗书。第三样,开明大度,不避新风,不畏交游。还有一样,当然得有上等女貌。”
六爷越听,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爷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怎么,不想娶这样的新式佳丽?看看你家老太爷,十多年前就有此维新之举了,你反倒想守旧?”
何老爷提的这新式佳丽,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这令六爷惊讶不已。不过,他也不再那样羞愧了,继母一定是令众人倾慕的,并不是他一人独生邪念。连何老爷也举荐老夫人那样的新式佳丽,叫他既意外,更高兴!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继母那样的女人,是师命不好违啊。
“何老爷,我怎能与老太爷比?”
“老太爷开了头,你不正好跟了维新吗?”
六爷故意推托一番,才答应下来,只是装着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爷居然也很赞成。稍后,六爷又故作担忧,怕老太爷已有打算,婉转请何老爷到老太爷跟前,巧作试探。何老爷不知六爷的心思,却也一口承诺:他去说服老太爷。
六爷心里暗暗高兴,也就陪何老爷喝了不少酒。
何老爷酒多之后,居然就大赞起老夫人的丰采来,六爷才有些慌了。不过,何老爷倒始终未说什么出格的话。
只隔了一天,六爷就被老太爷叫去。
礼还没行毕,老太爷就发问了:“听何老爷说,你要来一个婚娶维新,娶位新式女人?”
六爷慌忙说:“是何老爷力主如此的,说天下日新月异,婚娶也不能守旧。”
“我是问你的意思!”
“何老爷师我多年,也不好太违逆的。”
“我还不想勉强你,叫他勉强你?你自家是什么意思?”
“我本也没有定见,就那样吧。”
“就那样?”
“就那样吧。”
“那好,就照何老爷说的,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不知何老爷到底怎样说的,有关出身书香门第、有关美貌是否提到?但当着老太爷的面,他实在不便再提及。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赶去问何老爷。何老爷一再肯定,什么都说了,没漏一样。六爷才放心了。
终于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出去了,六爷却又有了新的忧虑:世间真有这样一位现成的新式佳丽,在等着叫他挑选呀?老太爷说的满世界是指哪?无非是太谷,至多也只限于祁太平吧。太谷,乃至祁太平,能寻出这样一位新式佳丽来?他早就听说了,继母是在京师长大的。老太爷不会到京师给他寻找佳丽,何况京师已经沦陷了。
然而,半月不到,就传来消息说,六爷想要的女人已经物色到,双方的生辰八字也交给一位河图大家测算去了。
这样快就找到了?
六爷真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样样都合他的所愿吗?
但他到哪去打听!
那时代的婚娶过程,虽然也有“相亲”一道程序,可参加相看的却不是男女双方。尤其大户人家,更不能随便露出真容。亮出真容,你却看不上,那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参与相看的,多是居中的媒人。六爷连媒人是谁也不知道,从何打听?
在这个时候,他更感到母亲的重要。若母亲在,准会为他去打听的,或者,她随时都知道一切吧。现在,一切都在父亲手中握着,老太爷真会一切都为你着想吗?他总是放心不下。奶妈倒是不停地打听了,可谁又把她当回事?她几乎什么也打听不到。
让何老爷给他去打听这种事,也不合适。
六爷也只好等着。
好在没等几天,老太爷就又召见了他,把一切都说明了:已经按他的心愿,选下一门亲事。女方即城里的孙家,也是太谷数得着的大户。孙家这位千金,是孙四爷跟前的二小姐。这女子也有些像三爷跟前的汝梅,自小带侠气,拒缠足,喜外出,跟着男童一搭发蒙识字,对洋物洋风也不讨厌。总之,各样条件都合你的心思。你们两人的八字,也甚契合,能互为辅佐。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吧?
“老六,我知道你的脾气。本来想小施伎俩,张罗个机会,叫你在暗处亲眼一睹孙二小姐的芳容。只是,孙家是大户,叫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们的!”
六爷先听说是孙家,就有些失望:还是门当户对啊。城里孙家,那亦是以商立家的大财主,只是更喜欢捐官,听说给夫人们也捐有“宜人”一类的封赐。这也算官宦人家?六爷一心想以正途入仕,所以对花钱捐到的官爵,就颇为不屑。又听说这位孙家小姐像汝梅,就更有些不悦了。汝梅倒是天足,可几乎跟男娃差不多了,没有一点佳人韵味!汝梅不丑,但也说不上美艳。若真像汝梅那样,他可不想要!
但他又不便对父亲直说出来。八字都看了,老太爷一准已同意了这门亲事!他可怎么办?
一着急,有了一个主意。
“有父亲大人做主,我还能不放心?只是彼女如真像汝梅那样泼辣,我也很害怕的。她秉性到底如何?想请母亲大人设法见一见,为我把握一个究竟。”
六爷本是大了胆,才提出这样的请求,没想老太爷听后倒哈哈笑了:
“老六,实话给你说,这位孙二小姐就是老夫人相看过的!”
这可叫六爷大感意外了!继母已经为他相看过了?他所以大胆提出请继母去见见孙家小姐,就是想请继母为他把关。继母能看上的女子,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就是以继母为异性偶像。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继母已经为他相看了彼女子!继母也会关心他的婚事?
这个意外,令他特别高兴。
“既然母亲大人已相过亲,我就更放心了。”他尽量平静地说。
“老六,你心里有老夫人,她一定很高兴!你过去见一见老夫人吧。”
老太爷的这句话,越发叫他兴奋了。
这年冬天,老太爷已经常住在老院这座宽敞的七间正房里了。他是在东头自己的书房里,召见的六爷。所以,六爷去见老夫人,只不过穿堂过厅,到西头的书房就是了。不过,六爷今天却是有些紧张,甚至有些羞怯。
自从确认了自己在心底里是喜爱继母,又表达出想娶继母这样的女人以后,他还没见过她。你必须平静如常!
但在行拜见礼时,他还是没法平静,不大敢正眼看她。好在老夫人平静如常,她听了杜牧传达老太爷的意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六爷,你心里有我,倒叫我更不踏实了。这个孙二小姐,可不是我给你挑的!听说六爷也想娶位不缠足的开通女人,我不过顺嘴给老太爷提了几位,都是常去华清池女部洗浴的大家闺秀,内中即有孙二小姐。她们说,当年就是为了学我,才都没有缠足。我才不信她们的话!好在,一个个都还活泼,开通。至于后来怎么就挑上孙家小姐,我可不敢贪功!”
“既是母亲大人推荐的,我总可以放心的。”
“六爷,快不敢这样说!娶回来,你不待见,我可担待不起。”
“这事,总得父母做主。”
“六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改日进城洗浴,等洗毕出来时,我设法与孙家小姐同行,走出华清池后门,拉她多说一会儿话,再登车。六爷你呢,可预先坐到一辆马车内,停在附近。等我拉着孙小姐说话时,你尽可藏身车轿内隔窗看个够!愿意不愿意?”
六爷没想到老夫人会给他出这种主意,可这主意倒是很吸引人:这不是淘气、捣鬼吗?而且是与老夫人一起捣鬼!
他带出几分羞涩,说:“愿听母亲大人安排。”
“那好。改日进城洗浴时,我告六爷。”
“只是,大冷天的,劳动母亲大人……”
“我不怕冻,别把六爷冻着就成!”
“我也不怕冻。”
这次从老院出来,六爷简直有了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给他选下的这位女子,原来是老夫人最先举荐的!她活泼,开通,未缠足,喜洗浴,也识字,样样都如老夫人,也就样样如他所愿。想什么,就有了什么,这不是天佐你吗!这些天,心里想的最多的,只是老夫人,老夫人居然就在帮你选佳人!老夫人没说这位孙二小姐是否美艳,想来是不会差的。女貌差的,老夫人会给自家举荐?
总之,六爷本来已经放心了这门亲事。但老夫人又出了那样一个暗访的主意,他能不答应吗?早一天看看那女子的真容,他当然愿意了!老夫人这样做,一定成竹在胸了,想叫他早一天惊喜。
所以,六爷回来不由得就把这一切告诉了奶妈,只是没说孙家小姐是天足。他不想听奶妈多唠叨。
他还想找何老爷倾诉一下,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只隔了一天,老夫人跟前的杜牧就跑来说:“明儿老夫人进城洗浴,六爷赶午时三刻进了城就得。天这么冷,不用去早了受冻。”
六爷尽量平静地应承下来,因为心里很激动。
可杜牧一走,奶妈就追问不止:进城做甚去?为何还要同老夫人一道去?
六爷当然不能说实话,只好编了瞎话应付:“老夫人洗浴毕,要往东寺进香,老太爷叫我陪一趟。”
“以前,也没过这种事呀?”
“以前,我不是小吗?”
六爷不再多说,就出去见管家老夏,叫明天给他套车。
午时三刻到达,午时初走也赶趟,可这天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六爷就登车启程了。天气倒是不错,太阳很鲜艳,也没风。但毕竟是隆冬,没走多远,寒气早穿透了车轿的毡罩,只觉越来越冷。六爷也没多在乎这些,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那女子如果叫人一见倾心,他就真去东寺进一次香,以谢天赐良缘。
也许是天冷,车倌紧吆喝,牲灵也跑得欢,刚过午时就进城了。还有三刻时间,干冻着也不是回事。去自家的字号暖一暖,又太兴师动众。六爷便决定先去东寺进香许愿:如彼女真如他所愿,定给寺院捐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寺院也不暖和,只是忙碌着进完香、许下愿,真也费去了时间。等再赶到华清池后门,正其时也。
杜牧已等候在那里,见六爷的车到了,便过来隔着车帘说:“老夫人很快就出来,请六爷留心。”
说是很快,六爷还是觉着很等了一阵。终于盼出来了:老夫人与一个年少女子相携着走了出来。这女子就是孙二小姐?显然是天足,因为她走路与老夫人一样,轻盈,快捷,自如。可穿得太厚实了,除了华贵,能看出什么来?尤其是头脸,几乎被一条雪狐围脖给遮严了。
六爷紧贴了轿侧那个太小的窗口,努力去看,越看心里似乎越平静。老夫人为了叫他看得更清楚,引导孙小姐脸朝向他这边,还逗她说笑。平心而论,孙小姐可不丑,说美貌,也不算勉强。说笑的样子,也活泼。她也不像汝梅,有太重的假小子气。可六爷总是觉得,她分明少了什么,少了那种能打动人的要紧东西。
到底少了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与继母一比,就能分明感觉出来。浴后的继母,那是更动人了!所以,他不敢多看继母,一看,就叫人不安。可同样是浴后的孙小姐,却为何不动人?再仔细看,也激动不起来。
继母和孙家女子都登车而去了。稍后,六爷的车马也启动了。可他坐在寒冷的车轿里,怅然若失:已经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动心地盼了许久的,原来这样平淡无奇。
现在,六爷有些明白了:继母坚持叫他来亲自相看,就怕他看不上吧?可是,这位孙小姐样样都符合他提出的条件,又怎么向老太爷拒婚?她要生得丑些,他还有个理由,可她居然不丑。不丑,又不动人,叫人怎么办?
老天爷,你总是不叫人如愿!
在回去的半路上,老夫人还停了车,问了问六爷:“看上了没有?”
这叫他怎么说呢?只好说:“也没看得很清。”
老夫人一笑,就不问了。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能不明白?她回去见了老太爷,把他的失望说明了,局面会改变吗?
然而,没过几天,老太爷召他过去,兴致很好,开口就说:“跟孙家这门亲事,就定了吧。人是按你的心思挑的,模样你也亲眼见了,定了吧。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挑个吉日,先把定亲的喜酒吃了。到腊月,就把媳妇娶过来。老六,你看成吧?”
这不是已经定了吗?六爷一脸无奈,还能说什么!
老太爷似乎没看见他的无奈,依然兴致很好:“听说老夫人安排你见了见孙小姐?哈哈,没被人家发现吧?”
“藏在车轿里,也没看清什么。”
“也行了,大冬天的,站当街,能站多久?我跟老夫人说了,哪如安排在戏园子里?虽坐得远些,也能看得从容。老夫人说,孙小姐还未出阁,哪能挤到戏园子看戏?倒也是,我真老糊涂了。婚事上,老夫人很为你操心。走时,过去谢一声。”
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了。
六爷退出来,进了老夫人这厢。老夫人一见他,就说:“六爷,看你像霜打了的样子,我就心里不安。那天从城里回来,我就跟老太爷说了:看来六爷不很中意。老太爷听了,只是笑话我安排得太笨,费了大劲私访一回,也没看出个究竟。那天,你真没看清?”
“母亲大人,看清了。”
“那你是不中意吧?”
“就那样吧,母亲大人。”
“我看你是不如意。”
“就那样吧。”
还能怎样呢?六爷知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人做不了什么主,一切都由父亲决定。父亲已经给了他很大的仁慈,事先叫他提条件,而且样样条件都答应。样样条件都符合,挑出来了,却不是你想要的人!这能怨谁?
你做了按图索骥的傻事吧?
继母也是太独特了,独一无二。你比照了她,到哪再找出一个来?
罢了,罢了,这就是你的命吧。世间惟一疼你的人,早早就弃你而去。一心想博取的功名,眼看临近了,科考却是先延后停。那就娶一个心爱的女人相守吧,却又是这样一个结局!你不认命,又能怎样?
六爷毕竟年轻,心灰意懒几天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天成元京号的戴掌柜。
那次,何老爷带他去拜访戴掌柜,有几句话叫他一直难忘:到了残局,才更需要大才大智;临危出智,本来也是西帮的看家功夫。他现在已到残局时候了,真有大才大智能挽救他的败势吗?
所以,他特别想再见一见戴掌柜。
跑去问何老爷,才知道戴掌柜早到上海去了。刚要失望,忽然就跳出一个念头来:他去上海找戴掌柜,不正可以逃婚吗?
这是不是临危出智?
平白无故的,老太爷不会允许他去上海。他就说,决心弃儒习商了,跟了戴掌柜这样的高手,才能习得真本事;上海呢,已成国中第一商埠,想到沪上开开眼界。婚事,既已定亲,也不必着急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完婚,怕不吉利。
这样说,不知能否说动老太爷?
六爷就将这个心思先给何老爷说了说,当然没说是逃婚。
何老爷听了很高兴,说:“六爷,你算是改邪归正了!去趟上海,你也就知道什么叫经商,什么叫商界,什么叫大码头。”
“老太爷会不会答应我?”
“哪能不答应?老太爷看你终于弃儒归商,只会高兴,哪能拦你!”
“可老太爷说了,腊月就叫我成婚。”
“那你就成了婚再走!离腊月也没多远了。”
“腊月一过,就到年下。戴掌柜在上海能停留多久?”
“京城收不回,戴掌柜也没地界去的。”
“满街都说议和已成定局,十二款都答应了人家,就差画押了。和局一成,朝廷还不收回京城?”
“谁知……”
何老爷忽然打起哈欠来,而且是连连不断。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六爷正想问,忽然悟到:何老爷是烟瘾犯了吧?于是,故意逗他:
“何老爷是怎么了,忽然犯起困来?夜间没睡,又读什么野史了?”
“睡了,睡……”
哈欠分明打得更厉害。
六爷才笑了,说:“何老爷,你既已不瞒我,就烧一锅洋烟,抽几口吧?”
“太不雅……六爷请便吧……”
“今儿,我才不走,得见识见识。”
六爷真稳坐不动。何老爷又忍了片刻,再忍不住,终于从柜底摸出一个漆匣来。不用说,里面装着烟具烟土。
何老爷在炕桌上点灯、烧烟时,手直发抖,嘴角都流出口水来了。抖抖晃晃地烧了一锅,贪婪地吸下肚后,才像泄了气,不抖不晃了,缓缓地躺在炕上。片刻之后,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个精神焕发的何老爷坐了起来。
“六爷!”何老爷叫得斩钉截铁。“见笑了。你看我哪还配在贵府家馆为授业为师呀?你快跟老太爷说一声,另请高明吧。我就伺候六爷你一人了,你当东家,我给你领东,咱们成就一番大业!”
六爷以前也常听何老爷说这类疯话,原来是跟他的烟瘾有关?吸了洋烟,就敢说憋在心底的话了?六爷忽然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吸口洋烟试试!他心底也憋了太多不如意。
“六爷,你去上海,我跟你去!上海我去过,我跟了伺候你。”
“何老爷,你再烧一锅烟,叫我尝几口,成吧?”
“你说什么?”
“我看你吸了洋烟,跟换了个人似的,也想吸几口,尝尝。”
何老爷立马瞪了眼:“六爷,你要成大事,可不敢沾这种嗜好!我是太没出息了。六爷你要叫我做领东,我立马戒烟!”
“何老爷,我早听你说过:太谷的领东大掌柜,没有一个不抽大烟的。孙大掌柜也抽?”
“要不他越抽越没本事!林大掌柜可不抽。”
“何老爷,你只要有领东的本事,我不怕抽大烟。”
“那六爷你也不能抽!你们家老太爷待我不薄,我能教你做这种事?”
“我也不修儒业了,要那么干净何用?再说,我也只是尝尝而已。”
何老爷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像忽然想通了,就真烧了一锅。跟着,将烟枪递过来,教给他怎么吸。
六爷照着吸了,老天爷,那真不是什么好味道!但渐渐地就有异样感觉升上来了,真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跟着,整个人也升起来了,身子变轻了往上升……说不出的感觉!
“六爷,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着身子变轻了。”
“六爷,我把你拉下水了!”
“何老爷,不怨你,是我愿意!科举停了,老太爷定的那门亲事,我也不中意,样样都不如意,我还那么规矩,有何用?我倒想做圣人,谁叫你做?老太爷他要怪罪下来,我就远离康庄,浪迹天涯去!”
“六爷,你要这样,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拉你下水为了什么?为了叫你铁了心投身商界!有此嗜好,无伤商家大雅的。你要一味败落,那我罪过就大了!”
“何老爷,那我就铁了心,弃儒习商!做商家,不正可浪迹天涯吗?”
“六爷说得对!”
两人慷慨激昂地很说了一阵,心里都觉异常痛快。尤其是六爷,全把忧伤与不快忘记了,只觉着自家雄心万丈,与平时特别不一样。
乘着感觉好,六爷回去了。见着奶妈,他也是很昂扬地说话。提起自己的亲事,居然也夸赞起孙家来了,已没有一点苦恼。
事后,何老爷惊恐万状地跑来见六爷,直说自己造了孽了,居然教学生抽大烟!六爷也有些醒悟了,表示再不深涉。就那样吸了一两口,也不至成瘾难回头吧。
不过,后来六爷终于还是忍不住,暗自上了几趟城里的烟馆。哪想到,太谷最大的凉州庄谦和玉,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新主顾。康家在太谷是什么人家?赶紧伺候好康六爷吧!于是派出精干伙友,扮作儒生,到康庄拜访六爷。如何拜访呢,不过是奉赠一个精美的推光漆匣:不用问,里面装了全套烟具和少量烟土。
就这样,在什么企盼都失去以后,六爷有了这新的念想。这一日也断不了的念想,叫他平静下来了,不再想去上海,更不想浪迹天涯。
只是,六爷一直深瞒着,不叫别人知道,更不敢叫老太爷知道。
汝梅一看见自己的画像,就要想起那个画匠来。可这个拘谨的画匠,已经无影无踪了。她暗自托下人打听过,这个画洋画的画匠,已经不在太谷了,有的说去了平遥,也有的说去了西安。
总之,无影无踪了。
画像中的汝梅,灿烂明媚,连老太爷看了,都说把梅梅画成小美人了。可画匠本人居然那样木,什么都看不出来?汝梅常常凝视着画像,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美人。
画像那两天,她真是用尽心机讨好画匠。可那个木头人,始终是那样拘谨,客气。他或许是见的美人太多了?她问过:你是专给女人画像?他说:还是给做官的老爷们画像多。他可能没说实话。
汝梅亲眼看见,画匠在给她画像时,常常会眯起眼睛来,去凝视老夫人的那幅大画像。这种时候,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老夫人是个美人。到现在了,还那么能迷住男人?你一定是没有老夫人美貌吧?其实,汝梅一直就不想做女人!
情窦初开的汝梅,无论心头怎样翻江倒海,也没法改变什么。画像那几天,很快就过去了。除了留下一张灿烂明媚的洋式画像,继续散发着不大好闻的松节油气味,什么都无影无踪了。她想再看一看老夫人的画像,看究竟美在何处,管家老夏也不肯答应了,总是说去做画框,还没送回来。
就在这几分恼人、几分无奈中,汝梅又想出游去。可大冬天的,又能去哪?父亲去了西安,又是遥无归期。父亲这次去西安,是以时局不靖,兵荒马乱为由,不肯带她同行。反正他总是有理由,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带她出门的。
而今年冬天,连一片雪花也没见过。
下了雪,或许还好些?总可以外出赏雪。
这种无聊,使汝梅忽然又想起了那次异常的凤山之游。那次,她一定是犯了什么忌。犯了什么忌呢,竟惹了那么多麻烦?莫名的好奇又涌上来了。
大冬天的,上凤山是不可能了。汝梅忽然有了探寻的目标:那些已故的老夫人的画像。那次,她发觉有几分眼熟的画像,到底是哪一位老夫人?是不是六爷的生母?
只是这样一想,汝梅就觉有几分害怕。可此时的她,似乎又想去触动这种害怕,以排解莫名的烦恼。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汝梅果真悄然溜进了前院那间厅堂。这间过节时庄严无比的地界,现在是既寒冷,又有几分阴森。她努力挺着胆,去找她的目标:挂在一侧的那四幅已故老夫人的画像。现在看去,老式笔墨画出的人像,毕竟难现真容。可这四幅遗像要都用洋笔法画出,一个个似活人般逼视着你,那更要吓死人了。
寻见了那一幅:嘴角斜上方点了一颗很好看的痣,但定神细看,已没有多少眼熟的感觉。凤山见过的那个老尼,记忆也模糊了,只是那颗美人痣还分明记得。痣生的地方,也很相符。
汝梅看了看这位生痣的老夫人的牌位,写明是孟氏。她没敢再抬头看遗像,惶惶跑了出来。
孟氏。六爷的生母姓什么呢?六爷的生母真要是孟氏,那凤山的老尼打听六爷就有文章了……汝梅不敢细想了,但又被更强烈吸引住。
她不动声色问母亲,母亲居然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真还记不得了!以前也是老夫人老夫人地叫,老夫人娘家姓什么,真还一时记不起来了。梅梅,你问这做甚?”
“也不做甚,我跟她们打赌呢!”
“拿这打赌?没听说过。”
“女人嫁到婆家,就没名没姓了。贵为老夫人尚如此,别人更不用说!”
“梅梅,你又疯说什么!去问问六爷,他该记得外爷家的姓吧?”
“也难说。我就记不得外爷姓什么了……”
“你又作孽吧!”
汝梅跑出来了。除了失望,她还替这位早逝的老夫人难受:母亲记不得她的尊姓,大概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去问六爷!正是不想直接问六爷,才问你们的。
汝梅又问了几位上年纪的老嬷,也没问出来。她们都是前头这位老夫人去世后,才进康家的。
真是得直接问六爷?问六爷奶妈,就成。汝梅忽然想起,在六爷的屋里,仿佛就供有先母的牌位吧?
好了,去拜见一趟六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汝梅去见六爷时,他不在,只奶妈在。奶妈对汝梅倒是很殷勤,让到正屋里,问长问短的。汝梅却早已心不在焉:一进正屋,她就看见了那尊牌位:先妣孟氏……
真是孟氏?
汝梅不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又怎样离开的。
真是孟氏!
无聊的汝梅,起初也只是想往深里打探一下,能打探出什么,打听出来又该如何,实在也没多想。现在,一个离奇又可怕的疑相叫她打探出来了,除了惊骇,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凤山那个老尼,长着一颗美人痣,她问起了六爷,满脸的憔悴和忧伤。这位同样长着美人痣的孟氏,她是六爷的生母,可她故去已经十多年了!她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活人和故人,怎么能是一个人?
那老尼会是孟氏的姐妹吗?有这样一位出家的姨母,六爷他能不知道?
汝梅想不下去了,可又不能不想。跟谁商量一下就好了,可这事能跟谁商量!谁一沾边,就得倒霉吧。秋天,就是因为她见了那位老尼,叫好几个下人受了连累。老太爷也很久拒不见她。
一定捅着什么要紧的隐秘了。
汝梅真是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兴奋。她当然不肯住手罢休的,至少也得把这一切告诉一个人:那就是六爷。
六爷要愿意同她一道,秘密去趟凤山,那就更好了。
这一次,汝梅是在学馆把六爷拦住了。当时,六爷正在何老爷的屋里,高谈阔论。
她对何老爷说,有件要紧的事,得跟六爷说,能暂借何老爷的雅室一用吗?何老爷当然答应了,起身回避而去。
六爷刚烧过几个烟泡,精神正昂扬呢,见汝梅来见他,很有些扫兴。由汝梅,又想到自己那门不称心的亲事,心里更起了厌烦。
“梅梅,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这样惊天动地!”
“六爷,说不定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快说吧,就真是惊天动地,跟我也沾不上边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件事吗?秋天,我去凤山,遇见一个老尼姑,她问起六爷你……”
“梅梅,你又说这没情由的话!那是你梦见的没影踪的事吧?”
“六爷,亲眼见的,哪会是做梦!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尼嘴边生着一颗很好看的痣。近来,我往前头上香,见一位先老夫人的遗像上,也点着这样一颗痣!”
“你是说什么呢?老尼姑扯到老夫人,胡说什么呢?”
“六爷,听说你的先母就长着这样一颗痣,对吧?”
“越说你越来了,又扯我的先母,快住嘴吧!”
“我见着的那个老尼,生着痣,又打听六爷你,她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梅梅,是不是奶妈撺掇你来的?又编了一个先母显灵的故事,来规劝我?”
“哪有这回事呀?”
“肯定就是!”
“我规劝什么?”
六爷正要说“别娶大脚媳妇”,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脚,改嘴说:“你知道!”
“哪有这回事!”
“就是!”
近来,奶妈终于听说给六爷定的亲,也是大脚女人,很不满意。以为一准是现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里正怄气呢。奶妈对杜老夫人,一直怀着很深的成见,现在更疑心是歧视六爷。
可六爷竟然总为老夫人辩解,奶妈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没完没了的,数落六爷忘记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爷里外不如愿,心绪更不好。这时,刚抽过洋烟,精神正亢奋,哪有心思听汝梅小女子的奇谈怪论!一味认定她就是奶妈抓来的说客,任怎么辩解,他根本不听。
汝梅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去了。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爷的奶妈:跟她说说不也成吗?这位奶妈伺候过孟氏,她或许也知道些底细。
于是,汝梅就直奔六爷住的庭院。
她给奶妈说了在凤山的奇遇,起先奶妈还听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梅梅,是六爷叫你编了这种瞎话,来吓唬我吧?”
汝梅真是气恼不已!本想告诉他们一件要紧事,哪想倒陷进这种麻烦中,两头受怀疑,谁也不肯细听你说什么。六爷跟他奶妈是怎么了?
汝梅赌气走了。她心里想,以后再说吧。
然而,刚隔了一天,母亲就忽然跑进她房里,失神地瞅着她,不说话。
“妈,怎么了?”
“梅梅!你是往哪乱跑来?”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没去!”
“还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你了!没事,你怎么老瞪着眼睛发愣?你自家知道不知道?”
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指妖鬼一类。汝梅一听,就疑心有人告发了她了:不是六爷,就是他奶妈!实在说,六爷和他奶妈都给冤枉了,他们并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发现汝梅异常的,其实是老夏暗中吩咐过的一个仆佣,她就在六爷屋里做粗活。汝梅她哪里能知道!
“谁说我跟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净胡说!”
“那你成天发什么愣?我看见你也不大对劲!”
“我才没有发愣!”
“听听你这口气,哪像平常说话?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
“请法师做什么?”
“作法,做道场,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老太爷吩咐了,法师请到以前,不许你再乱跑!”
“老太爷也知道了?”
“老太爷最疼你,能不操心?”
老太爷又惊动了。秋天,因为上凤山,也惊动了老太爷。
每年十月十三,城里的资福寺,也就是东寺,有一个很大的庙会。这个庙会除了唱戏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新旧家具的交易盛会。因为太谷富商财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场,也有蕴藏。发了家的要收藏,败了家要变买,生意相当隆盛。各地的古董商云集太谷,会期前后延绵一个月。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会,都少不得逛几趟,希图淘点宝。他是本邑大财主,亮出身分,谁还不想着法儿多捞他一把?他越是喜爱的东西,人家越会抬价。所以,每年逛会,他都要精细化装,微服出行。长此以往,这种伪装能管多少用,倒在其次了,只是这伪装出行却成了一件乐事。东寺庙会一到,康笏南就来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也不独是康笏南一人爱化装出行,来淘宝的大多这样诡秘不露真相。与此成为对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装出行,赴会看戏游逛,展露丰姿。那时的风气,冬装才见富贵。这冬日的盛会,正给她们一个披挂裘皮呢料的机会。所以除了古董珍玩,还有仕女如云,难怪会期能延绵那么长。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马乱,正是古玩金石跌价的年份。入冬以来,又不断有消息说,洋人一边议和,一边图谋西进夺晋,紫荆关、大同等几处入晋的孔道,尤其是东天门固关,军情一再危急。闹得人心浮动,大户富室更有些恐慌。惊惶过度的,或许会将什么宝物甩了出来?所以,康笏南觉得今年的东寺庙会还是有赶头的。自然了,他仍有淘宝的兴致,是看出洋人西进是假,威逼朝廷答应那十二款是真,无非再多讹些银子,多占些便宜吧。
城里孙家的府第,就在东寺附近。既与孙家定了亲,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爷一道去赶会淘宝。六爷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康笏南就把何老爷也请出来了。三人同行,寻觅古雅,又不与商沾边,还有什么不愿意!
那今年装扮什么行头?
管家老夏建议,还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头眼镜,罩一件布袍,装做一位家馆塾师就成。六爷是跟着的书童,何老爷是跟着伺候的老家人。
何老爷一听就火了:“我出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排场?书童,老家人,何不再跟一个管家?要跟个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适,名副其实,也不用装扮!”
康笏南笑了,说:“哪能叫何老爷给我扮下人!今年我不听老夏的,只听何老爷的高见!”
何老爷说:“我一个老家人,能有什么高见!”
康笏南就说:“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请何老爷陪我一回,你倒先给得罪了。我看,你就当着我们的面,给何老爷磕个头,以为赔礼。”
老夏忙说:“我只是建议,又未实行。”
何老爷说:“叫他这么赔礼,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康笏南说:“看看,还是何老爷有君子气度。那就听听何老爷高见,我们三人怎么出行?”
何老爷说:“要我说,今年老太爷就什么也别扮了,到东寺会上显一次真身!”
老夏笑了:“何老爷的高见,倒真高!”
康笏南说:“我看何老爷这主意不俗,一反常态。”
何老爷说:“今年时局不靖,人心浮动。老太爷坦然往东寺赶会,能淘到东西淘不到东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稳稳人心,也是积德呀。”
康笏南一听,才真觉何老爷说到要紧处了:“何老爷,就照你的,咱们什么也不扮了。你说得很对,时局往坏里走,再值钱的古物吧,谁还能顾上疼它!”
何老爷这才痛快出了一口气。
十月十六进城,康笏南有意节俭,只叫套了两辆车,吩咐何老爷坐一辆,六爷跟他坐一辆。六爷惮于跟老太爷挤一处,何老爷也不便比老东家还排场,六爷就跟何老爷挤了一辆。一路上,师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并不枯索。
车先到天成元,进铺子里略暖和了一阵,康笏南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动身。孙北溟见老东台既不伪装,也没带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几位伙友跟了伺候。康笏南坚决不许。
六爷跟了兴致很高的老太爷往东寺走,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老太爷却不管他,只管说:“东寺以南那大片宅第,就是孙家了。孙家比我们康家发家早,富名也大。咸丰初年,为了捐输军饷,有一位叫章嗣衡的广西道监察御史,给朝廷上折,列举天下富户,内中就有太谷孙家,言‘富约二千余万’。哈哈,他哪能知道孙家底细!”
何老爷就问:“老东台一定知道了?”
“我也不知。所以才笑那位监察御史!”
“六爷做了孙家东床快婿,终会知底。”
六爷冷冷说:“我才不管那种闲事!”
东寺西侧,有一颇大的空场,俗称东寺园。庙会即展布在这里。刚入东寺园,倒也觉得盛况似往年,人潮涌动,市声喧嚣。
但往里走不多远,康笏南就发现今年不似往年:卖寻常旧物的多,卖古玩字画的少。越往里走,越不成阵势,像样的古董商一家都没碰上。满眼都是日用旧物,卖家比买家多,生意冷清得很。生意稍好些的,大多是卖吃喝的。往年的盛装仕女,更见不着了。人潮涌动中,一种可怕的荒凉已分明浮现上来。化装不化装吧,谁还来注意你!
康笏南心里已吃惊起来:时局已颓败成这样了?早知如此,还出来做甚!但大面儿上,他还是努力显得从容,继续游逛。
何老爷倒一味东钻西串的,兴致不减。忽然跑来对康笏南说:他发现了一帧明人沈周的册页!
康笏南一听沈周册页,心里就一笑。跟过去一看,果然又是赝品。册页上那一方沈周的钤印,倒是真的,但此外的所有笔墨,都系伪作。沈周是明代书画大家,画作在当时就值钱。只是,此公太忠厚了,常为那些困顿潦倒的作伪者,慷慨钤自己的印。所以此类伪作流传下来的也多。这类赝品,康笏南早遇见了多次。不过看这帧伪作,笔墨倒也不是太拙劣。即使赝品,也是明朝遗物,存世数百年了。
康笏南就说:“报个价吧。”
卖家立刻就诉苦说:“作孽呀!不是遇了这样的年景,哪舍得将这家传宝物易手?实在是镇家之宝……”
何老爷说:“你先报个价,别的少说!”
卖家说:“我看几位也是识货的,你们给多少?”
康笏南就说:“五两银子。”
“五两?”卖家惊叫起来。“识不识货呀?听说过沈周是谁吗?你们就是给五十两,也免谈!五两,买草纸呢?”
康笏南一听卖家至多只要五十两,就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于是说:“五十两银子倒是有,可还得留着全家度春荒呢。就富裕这五两银子,不稀罕,拉倒。”
卖家说:“银子不富裕,也敢问价?”
何老爷瞪了眼说:“你既摆出来卖,还不兴问价了?”
康笏南忙说:“我们是买了巴结人的,仅能出五两银子。不卖,掌柜的你就留着吧。”
“五两?这不是辱没人吗!”
“走了,走了,寻件别的雅物去。”
说时,康笏南起身离去,何老爷和六爷也跟着走了。还没走几步呢,卖家就招呼:
“几位,能添点不能?这是什么货!孝敬好此道的,保你们吓他一跳!回来再看看是什么货!”
康笏南站住说:“真是件正经东西?”
“不是正经东西,我早卖给你了!”
“太值钱了,我们也不要。自家不好此道,只是一时孝敬别人,略尽礼数,也无须太值钱了。”
“东西是正经东西,可惜今年行市太不强。能添多少?”
“仅作一般礼品,真添不了多少。”
还了几次价,终以十两银子成交。
离开卖主后,何老爷惊叹道:“老太爷真是杀价高手!”
康笏南说:“太贵了,我怕你不敢收!”
“替我买的?”
“送何老爷的。”
“平白无故的,送礼给我?”
“权作冬日炭敬吧。”
“绝不敢当!”
“何老爷,这帧册页实在也值不了多少银子。值钱的就上头钤的那方篆印,那确是沈周的真迹。画是不是沈的笔墨,不敢定。但画品也不算劣,又是前朝旧物,卖得好,倒也真值几十两银子。”
“原来是赝品,才赏给我呀?”
“何老爷最先发现,当然得归你。留作一般应酬送礼,真也不能算俗。”
两人正说呢,六爷指了指前面,说:“那么热闹,卖什么的?”
康笏南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哪是做买卖?是舍粥的!快去问问,那是官家舍粥,还是谁家舍粥?”
六爷走进那热气腾腾的人堆里,一问,竟是孙家在舍粥。
回来一说,老太爷就招呼道:“快回,快回,不逛了。”
何老爷问怎么了,他也不说明,只是匆匆径直往回走,跟随伺候的下人,还得赶趁了才能跟上。
回到天成元,康笏南就问:“孙家舍粥,柜上知道不?”
孙北溟说:“听说了。近日城里已有冻死的,一些外来流民和本地败家的,生计已难维系。”
康笏南厉声问:“怎么不告我?”
孙北溟说:“我们也有难处了。”
“康家也到东寺会上支棚舍粥!花销不用你们柜上出,只借你们几位心善的伙友,到粥棚张罗张罗,成不成?”
“老东台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