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康家请来一位画师。
杜筠青听管家老夏说,这是一位京城画师,技艺很高明,尤擅画人像。为避拳乱来到山西,大富人家争相聘了给尊者画像。
杜筠青就问:“你们请来,给谁画像?”
老夏说:“谁都想画呢,尤其三娘、四娘,最热心了。天天追着问我:哪天能给画呀?爷们中间,大老爷不理这事,三爷出门了,四爷也没说话,二爷、六爷可都乐意画。连家馆的何举人也想画,哪能轮上他!”
杜筠青就说:“老太爷不是最尊师吗!何举人想画,就给他画一张。”
老夏说:“哪能轮上他!连二爷、六爷都轮不上,哪能轮上他?”
杜筠青问:“画师的架子就这么大,还得由他挑拣?”
老夏说:“这画师倒真有些架子,但画谁不画谁,却不由他挑拣。是老太爷见都争着想画,就发了话:‘今年遭了天灾洋祸,外间生意大损,都节俭些吧。这次画像,就我与老夫人!别人等年景好了,再说。’老太爷发了这话,老爷们、夫人们都不敢吭声了,哪还能轮着他何举人?”
杜筠青就说:“老太爷想画,他画,我可是不想画!你跟老太爷说,我不画了,省下一份,让给何举人。”
老夏慌忙说:“这哪成?这回,老太爷请画师来,实在是仅为老夫人!”
“为我?”杜筠青苦笑了一下。
老夏说:“这是实情。自从老太爷到徐沟觐见了皇太后、皇上,回来就精神大爽,对什么也是好兴致,更时常念叨老夫人的许多好处。”
杜筠青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还时常念叨,这些年太操心外间生意,冷落了老夫人。半月前,一听说有这样一位画师给曹家请去了,就吩咐我:曹家完了事,赶紧把画师请回来,无论无何得请到!老太爷直说,这些年太疏忽了,早该给老夫人请个画师来,画张像,怎么就没顾上?你们谁也不提醒我?早几年,老夫人仪容正佳,很该画张像,怎么就疏忽了?所以,这次请画师来,实在是专为老夫人。”
杜筠青又冷冷哼了一声。不过,自老东西见过当今皇上皇太后,是有些变化:对她有了些悔意,甚至还有了些敬意。可一切都太迟了!现如今,她既不值得他忏悔,也不需要他相敬了。给她这样的人画像?哈哈,也不怕丢你康家的人吗?她就说:
“为我请的,我也不想画!我现在这副模样,画出来,就不怕辱没了他们康家?”
老夏笑了说:“老夫人现在才越发有了贵人的威仪!”
杜筠青瞪了老夏一眼,说:“巴结的话,你们随口就来。我可不爱听!”
老夏说:“这不是我说的,上下都这样说。”
“谁这样说?”
老夏说:“三爷、四爷、六爷,三娘、四娘,都这样说。杜牧、宋玉,也常在老太爷跟前这样说。连那个何举人也这样说呢。”
哼,真都这样说?别人倒也罢了,爱怎么说怎么说,三爷、六爷也会这么说?尤其是三爷,现在已经当了半个家了,会这么说?他这样说,不过是装出来的一种礼数吧。但她还是不由得问道:
“三爷也这样说?”
“那可不!三爷一向就敬重老夫人,自正月接手管了外务,提起老夫人,那更格外敬重了。”
老夏这种话,谁知有几分是实情!
杜筠青就说:“他们就是说我像皇后娘娘,我也不想画像。谁想画,趁早给谁画去!”
今日老夏也有了耐心,她这样一再冷笑,一再拒绝,他好像并不在意,依旧赔了笑脸说:“老夫人,我还没跟你说呢!这位京城画师,不是一般画师,跟洋人学过画。画人像使的是西洋技法,毛发毕现,血肉可触,简直跟真人似的!老夫人你看……”
老夏这才将手里拿着的一卷画布展开:一张小幅的妇人画像。这是画师带来的样品吧。
杜筠青看时,立刻认出了那是西洋油画。父亲当年出使法兰西时,就曾带回过这种西洋油画。最初带回来的,当然是他自己的画像。头一遭看这种西洋画,简直能把人吓一跳。近看,疙疙瘩瘩的;远看,画布上的父亲简直比真人还逼真!母亲看得迷住了,要父亲再出使时,也请洋画师给她画一张。父亲呢,最想给祖父画张像。但洋画师画像,务必真人在场,一笔一划,都是仿照了实物下笔。母亲和祖父,怎么可能亲身到法兰西?再说,那时祖父已经去世。
父亲只好带了祖父一张旧的中式画像,又请京城画师为母亲也画了像,一并带了去。用笔墨勾勒出来的中式画像,即便能传神,实在也不过是大概齐,难见细微处,更难有血肉之感。父亲倒真请法国画师,照着这样的中式画像,为祖父和母亲画了洋画像。带回来看时,不知祖父像不像,反正母亲走了样,全不像她。但画布上的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优雅。母亲说,那就是她。
如今,父亲、母亲也跟了祖父,撒手人寰了。
杜筠青见了这张西洋油画,不但是想到了故去的父母,想到了以前的日子,更发现画中的这个女人,似乎有什么牵动了她?这也是一个异常美丽,异常优雅的女人,只是在眼里深藏了东西。那是什么?不是令人心满意足的东西,心满意足也不需要深藏吧。也不是太重的伤痛。是凄凉?是忧郁?很可能就是忧郁。忧郁总想深藏了,只是难藏干净,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痕迹。偏就是难藏净的这一丝忧郁,才真牵动人吧。
“老夫人,这是一位难遇的画师吧?”
杜筠青不由得有些动心了,说:“画这种西洋画,很费时吗?”
老夏赶紧说:“这位画师技法高超呢,只照了真人打一个草稿,一两天就得了。精细的活儿,他关起门来自家做,累不着老夫人的。太费时累人,谁还愿请他?”
杜筠青说:“那就先给老太爷画吧。”
老夏说:“老太爷交待了,先请画师给老夫人画。他近来正操心西安、江南的生意,还有京津近况,静不下心来。老太爷的意思,是叫画师先专心给老夫人画。”
老东西真有了悔意?可惜一切都晚了。
杜筠青冷冷地说:“那就叫画师明儿来见我。”
老夏显然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退出去了。
康笏南从徐沟回来当日,即在老院摆了一桌酒席。也不请别人,说只为与老夫人坐坐,说说觐见当今皇上、皇太后的场面。叫来作陪的,只三爷、四爷两位。还说这桌酒席,全由宋玉司厨,是扬州风味。
这可叫杜筠青惊诧不已。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一向爱以帝王自况的老东西,终于亲眼见到当今的皇上、皇太后了,他心里欣喜若狂,那也不足为怪。自听说皇上皇太后逃难到达太原,他就一心谋了如何亲见圣颜。现在,终于遂了这份了不得的心愿,你摆酒席,也该多摆几桌,更该请些有头脸的宾客吧?只请她这个久如弃妇似的老夫人,是什么用意?
杜筠青想回绝了,又为这一份难解的异常吸引,就冷冷应承下来:老东西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入了席,老东西是显得较平常兴奋些,但大面儿上似乎装得依旧挺安详。他说:“这回往徐沟觐见皇上、皇太后,在我们康家也算破天荒的头一遭。可惜当今圣颜太令人失望!所以,亦不值得张扬,只关起门来给你们说说。”
三爷就说:“觐见皇上,毕竟是一件大事。老太爷又是以商名荣获召见,尤其是一件大事!应当在祠堂刻座碑,铭记此一等盛事。”
老东西立刻就瞪了三爷一眼,说:“你先不要多嘴!我今日说觐见皇上情形,专为老夫人。你们陪了,听听就得了,不用多嘴。立什么碑!见了这种弃京出逃的皇上,也值得立碑?”
专为老夫人!杜筠青听老东西在席面说这种话,真是太刺耳。她不由得就插了一句:“三爷也是好意。逃出京城了,毕竟也是皇上。”
老东西倒并不在意她插话,变了一种昂扬的口气,接住说:“你是不知道,那皇上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憨人似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不会说。太后叫他问话,他一句问不出来。就那样又憨又傻地干坐着,真没有一点圣相!”
三爷又不由得插进来说:“听说戊戌新政一废,皇上就给太后软禁起来了。受了这种罪,他哪还能精神得了?”
老太爷大不高兴,沉下脸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们听你说!”
杜筠青见此,心里倒高兴了,故意说:“三爷提到的,我也听说了。当今皇上,也不过担着个名儿罢,实在早成废帝。”
今天老东西真给她面子,她一说话,他就不再生气,脸色语气都变回来,依旧昂扬地说:“我看他那面相,实在也不配占那至圣至尊的龙廷!就是敢废皇上的西太后吧,她又有什么圣相?更不济!觐见时,她倒问了不少话,全似村妇一般,只往小处着眼!这就是多年骑在皇上头上,在朝廷一手遮天的那个西太后?给谁看吧,不是那种太平庸的妇人?这种女人,满世界都是。”
三爷又想说什么,刚张嘴,就止住了。
杜筠青看在眼里,就问:“三爷,有什么高见?说吧!”
三爷忙说:“没想说什么呀?”
老东西说:“老夫人叫你说,你还不快说!”
三爷这才说:“逃难路上,太后哪能有金銮殿上的威仪?”
老东西冷笑了一声,说:“我亲眼所见,不比你清楚!她就是再装扮,能有俯视天下的威仪?叫我看,这个妇人的仪容、气韵,真还不及老夫人。”
这话可更把杜筠青吓住了!西太后的仪容、气韵还不及她?怎么能这样比?老东西以帝王自况,就拿她与太后比?她可不想做这种白日梦。不想三爷竟说:“这话我们相信。”
老东西听了,就说:“你尽乱打岔,就这句话,没说走嘴!”
这话更叫杜筠青听得云山雾罩,莫名异常。
宋玉烹制的菜肴,已陆续上桌。老东西殷勤指点了,劝她品尝。真还是淮扬风味。尤其一道“野味三套”,将野雉、斑鸠、禾雀,精巧套装,又闷得酥烂肥鲜,香气四溢。杜筠青记得,这道菜,母亲在年下才做一回。她已是许多年未尝这道菜了。当然,老东西爱吃野味,宋玉平日也许常拿这类菜讨好他。可宋玉进门快一年了,这还是头一遭请她这位做老夫人的,品尝南菜,而且竟如此隆重!
老东西为什么忽然对她如此殷勤起来?
画师还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来岁。问他,他说已经三十二了,真不像。他姓陈,居然是杭州人。
杜筠青不由得就说:“我母亲是松江人,松江离杭州不远吧?”
画师说:“不远。”
杜筠青说:“听说你是由京师来的?”
画师说:“近年在京师谋生,为官宦人家画像而已。”
杜筠青又不由得说:“我少时即在京城长大,先父生前为出使法兰西的通译官。”
画师说:“难怪呢,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学西洋画,就是师从一位法国画师。”
“在何处学画?”
“在上海。只是,在下愚钝,仅得西画皮毛,怕难现老夫人真容的。”
“你尽可放手作画,我不会挑剔的。”
“老夫人如此大度,在下更惶恐了。”
“不要客气。少时听先父说,西洋画师并无出世的清高,多率真豁达,不避世俗。我和老太爷看过你的画作,都满意的。”
“贵府这样大度,在下真不敢现丑了。”
“你跟法国人学画,学会些法语没有?”
“在下愚钝冥顽,实在也没有学会几句。”
“西洋话难学,也不好听。”
这位言语谨慎的画师,虽无一点西洋气韵,倒还是得到杜筠青的一些好感。他的江南出身,画师职业,西洋瓜葛,谋生京师,都颇令杜筠青回忆起旧时岁月。自入康家以来,这位画师也是她所见到的商家以外很有限的人士之一。所以,更叫她生出许多感慨!入康家这十多年,她简直是被囚禁了十多年,外间世界离她已经多么遥远。旧日对法兰西的向往,那简直连梦都不像了。连少时熟悉的京城,也早遥不可及。
夏天,她听说朝廷丢了京城,一点都无惊诧。京城与她,又有什么相干!父母故去,她是连一点可牵挂的都没有了。而这世间,又有谁会牵挂她?没有了。那个车倌三喜,多半真的死去了。
画师自然是不能进入老院禁地的。他画像,安排在客房院的一间厅堂。老夏已将这间厅堂摆设得富丽堂皇。初冬的太阳,斜照在窗纸上,屋里非常明亮。
画师请杜筠青坐到窗前一张明式圈椅上,左看右看,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杜筠青就问:“有什么不妥吗?”
陈画师忙说:“没有,没有。”
他显然有什么不便说,杜筠青追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就说!我得听你的。”
画师还是连说:“甚好,甚好。老夫人如不愿盛装,那在下就起草图了。”
杜筠青断然说:“我最见不得盛装打扮!什么都往身上头上堆,仿佛那点压箱底的东西,只怕世人不知似的。”
画师忙说:“老夫人着常装,亦甚好。贵府夏管家交待过一句,要画出老夫人的盛装威仪。”
杜筠青更断然说:“不要听他们的!”
“自然,在下听老夫人吩咐。”画师连忙应承。
这天到屋里光线变暗时分,画师果然为她画出一幅草图。过来看时,这张用炭精画在纸上的草稿,倒很是精细:上面的女人就是她吗?那是一个高贵、美貌的妇人,似乎比画师带来的那样品上的女人,还要高贵、美貌。
“这像我吗?”
一直在旁伺候的杜牧,连声说:“像,太像了!越在远处看,越像!”
杜筠青稍往后退了几步,是更像个活人了,只是,光线暗了,不能再往后退。她真还那样美貌?
画师说:“入冬天变短了。累了老夫人一整天,才只打了一张草稿。这是侧坐于窗前,光亮由一边照来。明天还得劳累老夫人,画一张光亮由脸前照来的草稿。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不敢大意,得多打幅草稿,以利斟酌。或明日老夫人休歇了,改日再请老夫人出来?”
杜筠青说:“我闲坐着,能怎么累着?陈画师你辛苦了。明日,还是听你张罗,不必多虑。”
画师忙说:“能受老夫人体谅,感激不尽。那明天就再劳累老夫人一天?”
杜筠青说:“就听你的。”
在一个地界呆坐一整天,说不劳累,那是假的。只是,坐着也能说话,问这位画师一些闲话,也还并不枯闷。陈画师虽专神于纸笔,答话心不在焉,又矜持谨慎,但也毕竟能听到些外间的新鲜气息。江南、京师的近况,她实在是很隔膜了。问答中,有时出些所答非所问差错,倒也能惹她一笑。
平日里,她哪能有这种趣味!
第二日她刚到客房院,老夏就慌忙赶来了,直斥责陈画师:“不是说好了,只请老夫人劳累一天,怎么没完了?我们老夫人能这么给你连轴转?”
没等画师张口,杜筠青就说:“老夏,这埋怨不着陈画师,是我答应了的。”
老夏说:“只怕他也是看着老夫人太随和,才不抓紧赶工,将一天的活儿做成两天!”
杜筠青笑了笑说:“老夏,你说外行话了!西洋画,我可比你们见识得早!洋画的功夫,全在比照了真人真景下笔。草草照你打个底稿,回去由他画,快倒是快了,画出来还不知像谁呢!我看陈画师肯下功夫,就说,不用太赶趁了,一天不够,两天。该几天,是几天。”
老夏忙赔了笑脸说:“我是怕累着老夫人!”
陈画师说:“加今儿一天,就足够了。老夫人仪容不凡,又懂西洋画,我深怕技艺不济,只得多下些笨功夫。”
老夏说:“那也该歇几天再画,哪能叫老夫人连轴转?”
杜筠青说:“这也是我答应了的,你不用多说了。”
老夏只好吩咐杜牧及另两个男佣,仔细伺候,退下去了。
老夏的格外巴结,也使杜筠青觉得异常。不过,她也没有深想,反正老太爷态度变了,他自然也会变的。
今日面朝门窗坐了,须靠后许多。陈画师又是左看右看,不肯开工。杜筠青又问有什么不妥。
这回,画师明白说了:“这厅堂太深,光亮差些。不过,也无妨的。”
杜筠青说:“我再靠前坐坐就是了。”
陈画师退后,看了看,说:“就这样吧。再靠前,我只得退到门外了。”
门外,初冬阳光也正明丽,又无一点风。杜筠青就忽发奇想:坐到屋外廊檐下,晒着太阳,叫他作画,说些闲话,那一定也有趣。于是便说:
“嫌屋里光亮不够,那我干脆坐到屋外去。今儿外头风和日丽,晒晒太阳,也正清新。”
画师一听,慌忙说:“大冬天的,哪敢叫老夫人坐到外头!不成,不成。光亮差些,也有好处,画面可显柔和。”
杜筠青是要到屋外寻找新趣味,就问:“坐太阳底下,能作画吗?”
陈画师说:“能倒是能,日光下更可现出人的鲜活肤色。但大冬天的,绝不可行!”
杜筠青笑了说:“大热天,才不可行!热天坐毒日头下叫你们作画,画没成,人早晒熟了。杜牧,你回去给我拿那件银狐大氅来!”
画师和杜牧极力劝阻,杜筠青哪里会听?到底还是依了她的意愿,坐到外头廊檐下的阳光里。除披了银狐大氅,男佣还在她的脚边放了火盆。所以,倒也不觉冷。
只是,陈画师这头可紧张了。他速写似的草草勾了一个大概,就拿出颜料来,抓紧捕捉老夫人脸面上的色彩、质感、神态。初冬明丽的阳光,真使这位贵妇大出光彩,与室内判若两人了。这样的时机,太难得。但他实在也不能耽搁得太久了。老夫人搭话,他几乎就顾不及回应。就这样,不觉也到午后,才将老夫人一张独有魅力的脸面写生下来。他赶紧收了工。
回到屋里,杜筠青要过画稿来,只见是一张脸,正要发问,却给吸引过去了:这样光彩照人的一张脸,就是她的?头发还没有细画呢,可眉毛眼睛太逼真了,黑眼仁好像深不见底似的,什么都能藏得了……
杜牧奇怪地问:“大半天,就画了一张脸?”
陈画师忙说:“人像就全在脸,别处,我靠记性也好补画的。这也叫老夫人在外头坐得太久了!”
杜筠青就问杜牧:“你看这像我吗?”
杜牧一边退后了看,一边说:“像,比昨儿那张还像,上了色,人真活了!可惜就只是脸面。”
陈画师就问:“老夫人,你看着还不太刺眼吧?”
杜筠青沉吟了一会,说:“不必将我画这样好。”
杜牧说:“老夫人本来就这样。”
陈画师说:“老夫人有什么,就吩咐。以后,就不敢再劳累您了。”
杜筠青说:“我说过了,不会挑剔的。陈画师,你也辛苦了。”
杜筠青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杜牧,先走了。
陈画师这也才松了一口气。他给官宦大户画像,主家几乎全是要你画得逼真,却又不肯久坐了叫你写生。所以,他也练出了一种功夫,靠记忆作画。照着真人,用一天半晌画草稿,其实也不过是为记忆作些笔记。记在脑中的,可比画在草稿上的多得多。再者,即便贵为京中官宦,大多也是初识西洋画,甚好交待的。但康府这位老夫人,她的年轻和美貌太出人意料!老太爷七十多了,老夫人竟如此年轻?尤其她的趣味和大度,对西洋的不隔膜,更出人意料。他一见了,就想把她画好!这位贵妇,居然肯叫他写生两天,还肯坐到太阳下。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她真是魅力四溢,叫你画兴更浓。
真是太幸运了。
他也要叫这位贵妇得到幸运:为她画一张出色的画像。
从客房院回来,休歇,用膳,之后老东西又过来说话,细问了作画情形。老东西走后,老夏又来慰问,大惊小怪地埋怨不该听任画师摆布,坐到当院受冻。杜筠青那时精神甚好,说是她想晒晒太阳,不能怨画师。一直到夜色渐重,挑灯坐了,与杜牧闲话,她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到后半夜,才被冷醒了,跟着又发热,浑身不自在起来。
难道白天真给冻着了?
她忍着,没有惊动杜牧她们。可忽冷忽热已不肯止息,轮番起落,愈演愈烈。杜筠青这才确信,是白天给冻着了。
她已这样弱不经风了?白天也不是一直在外头坐着,坐半个时辰,画师及杜牧她们就催她进屋暖和一阵。暖和了,再出来。或许,就是这一冷一热,才叫她染了风寒吧?
病了就病,她也不后悔。这两天毕竟过得还愉快。在这位陌生的画师眼里,她还是如此美貌,那是连她自己也早遗忘了的美貌。美貌尚在吧,又能如何!老东西的忽然殷勤,也是重又记起了她的美貌?他重新记起,又能如何!她才不稀罕老东西的殷勤。她也许该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地告诉他!
伴着病痛,杜筠青翻弄着心底的楚痛,再也难以安眠。喉头像着了火,早烧干了,真想喝口水。但她忍着,没有叫醒杜牧。要是吕布在,或许已经被惊醒了。可她这样辗转反侧,杜牧居然安睡如常。
第二天一早,杜牧当然就发现老夫人病了。很快,老太爷过来,跟着,老亭、老夏、四爷、三娘、四娘也都过来走了一趟。四爷通医,说是受了风寒。老太爷却厉声吩咐:快套车进城去请医家。老夏更埋怨起画师来。
杜筠青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忽然变得这样尊贵。头痛脑热,也是常有的,以往并没有这样惊天动地。老太爷一殷勤,合家上下都殷勤?
可老东西为何忽然这样殷勤?他到徐沟亲见了当今圣颜,就忽然向善了?还是他真在做帝王梦,发现她原也有圣相?
哼,圣相!
请来的是名医,把了脉,也说是外感风寒,不要紧。杜筠青天天喝两服药,喝了四五天,也就差不多好了。
这期间,老太爷天天过来看望她,还要东拉西扯,坐了说许多话。杜筠青本也不想多理会,可天天都这样,她终于也忍不住,说:
“我这里也清静惯了,又不是大病,用不着叫你这么惦记。听说外间兵荒马乱的,够你操心。叫下人捎过句问讯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
康笏南听后倒笑了,说:“外间再乱,由它乱去。就是乱到家门口,我也不管了。我能老给他们担这副担子?担到头了,不给他们担了。天塌下来,他们自己顶吧。我也想开了,替他们操心哪有个够?这些年,连跟你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真是太想不开了!以后什么都不管了,天塌了,由他们管,咱们只享咱们的清福!”
杜筠青心里只是冷笑: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过嘴上还是说:“三爷四爷也都堪当其任,你内外少操心,正可专心你的金石碑帖。”
康笏南叹息了一声,说:“金石毕竟是无情物!”
杜筠青可是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便说:“金石碑帖要是活物,怕也招人讨厌!”
康笏南说:“我真不是说气话。自亲见了皇上太后逃难的狼狈相,我才忽然吃了一惊!一生嗜好金石,疼它们、爱它们、体抚呵护它们,真不亚于子孙,甚而可谓嗜之如命。只是,如此嗜爱之,却忘了一处关节:尔能保全其乎?今皇上太后弃京出逃,宫中珍宝,带出什么来了?什么也没有!他们连国库中的京饷都没带出一两来,何况金石字画?身处当今乱世,以朝廷之尊,尚不能保全京师,我一介乡民,哪能保全得了那些死物!灾祸来了,人有腿,能跑;金石碑帖它无腿无情,水火不避,转眼间就化为乌有。你算白疼它了!所以,我也想开了。”
他原来是这样想开了?
“由此比大,生意,银钱,成败,盈亏,什么不是如此?生逢这样的乱世,又摊上这样无能的朝廷,你再操心,也是白操心!我也老了,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守在这老窝,赋闲养老。我已给老亭说了,把东头那几间屋子仔细拾掇出来,烧暖和了。我要搬过来,在这头过冬。这许多年,对你也是太冷落了。”
他要搬过这头来过冬?
杜筠青听了,心里真是吃了一惊。记忆中,自她嫁进康家做了老夫人,老东西就没在这头住过几次。现在,忽然要搬过来住,为什么?真像他说的,亲见圣颜后,大失所望,看破红尘,要归家赋闲了?
杜筠青太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老东西说的,又太像是真的。只是,他即便是真的,真对她有悔意,她也无法领受这一份情义了。
所以,杜筠青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漠地听康笏南说。
大概过了十天,老夏把杜筠青的画像送过来了。
画幅不大,是普通尺寸,也还没有配相框,只绷在木衬上。但画中的她,还是叫画主吃惊了:完成的画像中,她比在草稿中还要更美貌,更优雅,更高贵!她坐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只是那一切富丽堂皇都不明亮,落在了一层暗色里,惟有她的脸面被照亮了,亮得光彩夺目,就像坐在明丽的太阳下。在这美丽,优雅,高贵之中,她那双眼睛依然深不可测,可又太分明地荡漾出了一种忧郁。是的,那是太分明的忧郁!
老夏问:“老夫人,你看画得成不成?”
杜筠青反问了一句:“老夏你看呢,像不像我?”
老夏说:“我看,像!老太爷看了,也说像。”
“他也看了?”
“看了。老太爷还去客房院看过画师作画。老太爷看了老夫人的画像,直说:还是洋画逼真。”
老东西看了,也不嫌她的忧郁太分明?老夏更不嫌?或许,她一向就是这样?那位陈画师极力将她画得更美,可也不为她掩去这太重的忧郁?掩去了,就不大像她了吧?
老夏还是问:“老夫人你看呢?”
杜筠青说:“我看着倒不大像。”
老夏忙说:“像,谁看了都说像!二爷、四爷、六爷,二娘、三娘、四娘,都看了,都说像。旁观者清,自家其实看不清自家。”
杜筠青就说:“你们说像,那就是像了。”
“那就寻个好匠人,给镶个精致的相框?”
“先放这里,我再从容看看。画师走了吗?”
“哪能走?还要给老太爷画像呢。”
杜筠青日夜看着自己的画像,渐渐把什么都看淡了,美貌、优雅、高贵,都渐渐看不出来了。只有那太分明的忧郁,没有淡去,似越发分明起来。
老东西还没搬过来,但下人们一直在那边清扫,拾掇。一想到老东西要过来住,杜筠青就感到恐惧。即使他真想过来日夜相守,她也是难以接受的。他老了,也许不再像禽兽。可她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老夫人了。
她的不贞,居然就没有人知道,连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有留下?
三喜突然失踪后,她对着老夏又哭又叫,再分明不过地说出:她喜爱三喜,离不开三喜!可这个老夏就那样木,什么也听不出来?她坐车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打听消息,老夏也不觉着奇怪?
她闹得惊天动地了,康家上下都没人对她生疑,反倒觉得她太慈悲,是大善人,对一个下人如此心疼!其实他们是觉得,她决不敢反叛老太爷的。
老东西南行归来,杜筠青也跟他说了如何喜爱三喜,三喜又如何知道心疼人,她实在离不开三喜。老东西一脸淡漠,似乎就未往耳朵听。他更断定,她决不敢有任何出格之举?
过了年,拳乱闹起来,祸事一件接一件,谁还顾得上理会她?夏天,城里的福音堂被拳民攻下,她亲眼看见教鬼刘凤池那颗黑心,吓晕了。醒过来,她一路喊叫:谁杀我呀?我跟三喜有私,你们也不杀我?当时她知道自己喊叫什么。车倌,杜牧,还有一位护院武师,他们听了一路。回来,能不给老夏说?但依然是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流传起来。
你想不贞一回,惹恼老东西,居然就做不到?三喜就算那么白死了?
老东西要搬过来,她一定要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告诉他。他还不信?
过了几天,管家老夏还是将老夫人的画像要过来了。他交待陈画师,画像,老夫人很满意,老太爷也很满意。就照这样,再画一幅大的。不要心疼材料,工本礼金都少不了你的。只有一条,加画大幅的这件事,对谁也别说。康家的人也一样,老太爷不想叫他们知道。
陈画师答应下来,也没觉得怎样。
老夏安顿了画师,就传出话去,说画师要专心为老太爷画像,都别去看稀罕了。天也更冷了,进进出出,屋里不暖和,画师说有碍颜料油性。
这样一说,还真管用:谁愿有碍给老太爷画像?
老夏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位由京城来的画师,在祁太平一带给大户画像,已经有一些时候了。老夏初听说时,就给老太爷身边的老亭说过。老亭也把消息传进去了。但老太爷对这位画师未生兴趣。老亭说:老太爷当时一声没吭,像没听见这回事。
老夏不肯罢休,以为老亭没说清楚。他瞅了一个机会,又当面给老太爷说了一次:这位画师技艺如何了不得,大户人家如何抢着聘请。尤其说了:使西洋画法,决不会把主家画成蛮夷,红头发,蓝眼睛,老毛子似的,而是画得更逼真了,简直有血肉之感。
可老太爷依然不感兴趣,说:“天也塌了,还有心思画像?”
老夏这才死了心。
他一点都没想到,老太爷从徐沟回来不久,老亭就来问他:“以前提到过的那个京城画师,还在太谷不在?”
“我哪知道!你问这做甚?”老夏当时没反应过来,随口说了这样一句。
老亭瞪了他一眼,说:“我稀罕你呀,我问你?是老太爷问你!”
老夏这才有一些醒悟,慌忙说:“我这就去打听。要在,就请回来?”
老亭说:“老太爷只问在不在,没说请不请。”
“我立马就派人去打听!烦你给老太爷回话,我立马就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是这位陈画师正在曹家作画。老夏往老院回复,老太爷交待说:“等曹家完了事,就把他请来。”
老夏就大胆问了句:“请来,只为老太爷画像?”
老太爷反问:“曹家呢?”
老夏说:“听说画了不少,给女眷们也画了。”
老太爷就说:“请来,先给老夫人画,别人再说。”
老天爷,老夏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可不是仅仅关乎画像的事,它是康老太爷发出的一个极重要的暗示。只是,在康家能听明白这个暗示的,仅两个人:一人就是管家老夏,另一人是老太爷的近侍老亭。
老夏在康家做总管也快三十年了,不称职,能做这么久?所以,老夫人与三喜有私,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但这件事简直似石破天惊,不仅把他吓傻了,几乎是要将他击倒。
老太爷在康家是何等地位,老夏是最清楚的。老太爷一向重名甚于重财,老夏也是深知的。这位失意的老夫人竟然做下如此首恶之事,简直是捅破天了!而出事当时,康家合家上下,连个能顶杠的人物也没有!老太爷南巡去了,说话有风的三爷正在口外,聋大爷、武二爷、嫩六爷,在家也等于不在。暂理家政的四爷,又太绵善,就是想顶罪,也怕解不了恨。此事一旦给老太爷知道,必是雷霆震怒,废了这个妇人,宰了车倌不说,还必得再寻一个出气筒,一个替死鬼!
寻谁才能解恨?
只有他这个当管家的了,还能是谁!
何况,跟老夫人私通的,正是他手下管着的车倌!不拿他问罪,拿谁?
在康家扑腾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小有所成,家资不薄,就这样给毁了?
所以初听此事,老夏也是决不愿相信的。
去年夏天,初来向他密报的,是康家的一个佃户。杜筠青与三喜常去的那处枣树林及周围地亩,就为这个叫栓柱的佃农所租种。
起先,栓柱只是发现枣树林里常有车辙和马粪,也并不大在意。枣林里未种庄稼,树上的枣儿还嫩小似豆,牲口也糟蹋不着什么。后来,发现是东家老夫人的车马,就更不敢在意了。
东家老夫人坐着这种华贵的大鞍马车,常年进城洗澡,他也早见惯了。大热天,进枣树林歇一歇,那也很自然。所以,知道是老夫人的马车后,遇见了,也要赶紧回避。事情也就一直风平浪静的。
但杜筠青做这件事,本来只为反叛一下老东西,并不想长久偷情,所以也没费多少心思,把事情做得更隐秘。三喜呢,开头还惊恐不安,后来也不多想了,无非是把命搭上吧。做这种石破天惊似的偷情事,两人又是这种心思,几乎等于不设防了,哪有不暴露的!
那个栓柱本也摸着些规律了:老夫人的马车,是在进城洗过澡,返回路上,才弯进枣树林里,歇一歇。那也正是午后炎热的时候。所以,他也尽量避开此时。那一天,午后歇晌醒来,估摸着已错过那个时辰了,栓柱便提了柄镰刀,腰间挽了把麻绳,下地寻着割草去了。天旱,草也不旺,喂牲口的青草一天比一天难寻。枣树林一带,早无草可割,这天也只是路过而已。
本是无意间路过,却叫他大感意外:东家的车马,怎么还在呢?正想避开,就听见一声妇人的叹息,是那种有些沉重的叹息。栓柱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就轻轻隐入林边的庄稼中,向那车马那头偷望了几眼。
这位卑微的佃农,实在也不是想看东家的隐私,无非想偷看几眼老夫人的排场吧。当然,也想窥视一下老夫人的尊容。老夫人的车马常年过往,但都是深藏车轿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可今日这大胆窥视,却把他吓呆了:
一个妇人虽坐在车轿中,但轿帘高掀着,妇人又紧倚轿口,腿脚便伸了出来;年轻的车倌靠近轿口站了……正奇怪这车倌咋与妇人靠得如此近,才看清车倌竟是在抚摸妇人的一双赤脚!他真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但怎么看,也还是如此,那个妇人真真切切是伸出一双赤脚,任车倌抚摸!
那妇人是东家的老夫人吗?栓柱所听说过的,只是老夫人还年轻,没缠过脚。眼前这妇人,既还年轻,也不是小脚,而那辆华贵的马车分明是老夫人常坐的……老天爷!
栓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可是撞上晦气了!要真是老夫人,这不是撞死吗?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动,要能憋住,这可怜人真不敢出气了。但满头满身的汗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幸亏没待太久,就见另一位妇人匆匆由大道赶来,远远就朝枣林喊了声。车倌听见,忙将轿帘放下了,车上的妇人也退入轿中,跟着,车马便驶出枣树林。
车马远去了,可怜的栓柱依然惊魂未定。老天爷,怎么叫他撞上了这样的事?这个妇人是东家老夫人吗?要不是,那还好些。要真是,那可吉凶难卜了!万全之策,就是快快把这一幕忘记,不能对任何人说,打死你也不能说。可这事,你不说,也难保不败露的。一旦败露,只怕东家也要追问:那片枣树林租给谁了?是死人,还是串通好了,也不早来禀报?
真是左思右想都可怕!
不过,此后一连许多天,再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老夫人的马车依然三天两头的往城里去,但再也不进枣林里歇凉了,来去都径直行进,一步不停。
这是怎么了?事情败露了?不大像。老夫人的车马还是照常来往。也许,那天坐在车轿里的妇人,并不是老夫人,而是与车倌有染的一个女佣?要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他真就可以闭眼不管这等下作事了。一个车倌,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即便败露,东家也不过将这孽种乱棍打走拉倒,不会多作追查的。
其实,栓柱并没有这么幸运。那天杜筠青与三喜在枣林多耽搁了时候,是因为吕布来迟了。吕布迟到,又是因其重病的父亲已气息奄奄。她刚返回康家不久,父亲便升天了。从此她告了丧假,代她跟随了伺候老夫人的,是个新人。跟着新女佣,杜筠青与三喜自然难再上演先前的好戏。
可惜,没过多久,老夫人就以新女佣太痴,撵走不用。撵走碍眼的,那石破天惊的大戏更放开演出了。
栓柱见枣林里祸事又起,惊恐得真要活不成了。他已经认定,这位妇人就是老夫人。不是老夫人,哪能三天两头坐了如此华贵的马车,不断往城里去?老夫人做这种事,要是在别处,他也是决不会多管闲事的。可在他租种的地亩上做这种事,那不是要毁他吗?
如此惊恐万状,也不过只是熬煎自家吧,他哪敢去告密?即便去告,东家会信他?就是信了,东家还会不会留他?东家为了名声,会不会灭口?总之,栓柱一面目击事态发展,一面也只是在心里企盼:快不敢再造孽了,你们也有个够吧!要不想活,就挪个地界,我还得活呀!
可人家哪管你活不活呀!这俩东西,倒越疯得厉害了。由城里回来,车马一进枣树林,车倌就抱起那妇人,钻进庄稼地。起先几次,还悄没声的,到后来,笑声哭声都传出来了。尤其是那妇人的哭声,叫栓柱听得更心惊肉跳!
做这种事还哭?那是觉得羞愧了,不想活了?
老天爷,要死,可千万不能死在这地界!
人家疯完走了,栓柱不免要钻进自家的庄稼地。倒也不是满目狼藉,庄稼没糟蹋几棵。可你们就不能换个地界?老在一个地界,容易败露,懂不懂呀?
人家不换地界,栓柱只能一次比一次害怕。即便这样,可怜的栓柱依然未下决心去告密。到后来,他甚至暗中给那一对男女放起哨来了。人家来以前,先把放羊一类的撵走。人家来了,又藏在大路边,防备有人进去。他也不大管枣林里是好事坏事了,只要不出事,就好。
但他把这一切憋在心里,哪又能长久?所以,到后来熬煎得实在难耐了,才悄悄对自家婆姨提了提。谁想这一提,可坏了事了!他知道自家婆姨嘴碎,心里又装不下事,就一直没跟她吐露半个字。你已经憋了这么些时候了,跟了鬼了,又跟她这碎嘴货提?
婆姨听了,先是不信,跟着细问不止,末后就高声骂开了。栓柱慌忙捂住她的嘴,呵斥道:“你吼死呀,你吼?怕旁人听不见?”
婆姨倒更来了泼劲,扒开他的手,越发高声说:“又不是你偷汉,怕甚!明儿我就叫几个婆姨,一搭去枣树林等着,看他们还敢来不敢来?”
栓柱见婆姨这样发泼,心里多日的熬煎忽然化着怒火,抡起一巴掌扇过去,就将女人撂倒。
这婆姨顿时给吓呆了,歪在地上,愣怔了半天没出声。
栓柱见女人半天不出声,问了句:“你没死吧?”
婆姨这才哇一声哭出来,呼天吼地不停。
栓柱急忙怒喝道:“嚎死呀?嚎!还想挨扇,就说话!”跟着,压低声音吩咐,“刚才说的事,你要敢出去吐露半个字,看我不剐了你!”
婆姨还很少见男人如此凶狠,就知道那不是耍的,咽下哭嚎,不再吱声了。
婆姨虽给制服了,栓柱仍不敢太松心。他知道,自家女人心里肯定装不下这档事!平时屁大一点事还撂不住呢,老夫人偷情这么大的事,她能憋住不说?不定哪天忘了把门,就把消息散出了。摊了这么一个碎嘴婆姨,你后悔也没用。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能再装不知道了,赶紧告诉东家吧。与其叫婆姨散得满世界都知道,哪如早给东家提个醒?
栓柱虽是粗人,但还是通些世事的。决定了去见东家,也未鲁莽行事。先经仔细思量,谋定两条,一是得见着东家管事的,才说;二是不能以奸情告状。只是说,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总到枣树林里放马。毁几棵庄稼倒不怕,大热天,就那么把老夫人晾半道上?进一趟城有多远呢,还得半道上放一次马?这车倌是不是欺负老夫人好说话?这么说,还稳当些吧。
只是,栓柱往康庄跑了几趟,也没进了东家的门。他这等佃户,把门的茶房哪拿正眼看待?张口要见管事的,又不说有什么紧要事,谁又肯放他进去?经多日打听,他才知道老东家出远门了,四爷在家管事。四爷常出来给乡人施医舍药,是个大善人。摸到这消息,栓柱就用了笨办法:在康庄傻守死等。真还不负他一番苦心,四爷到底给他拦住了。
可在当街哪能说这种事?
栓柱看四爷,真是一个太绵善的人。原先编好的那一番话,对四爷说了,怕也是白说吧?于是,他急中生智,对四爷说:“小人因地亩上的急事,想见一见夏大管家,把门的愣不叫进。求四爷给说一声,放小的进去?”
四爷果然好说话,和气地问了问是哪村的佃户,就过去给门房说:“引他进去见老夏!”
门房不但不再拦挡,还给引路呢。老天爷,进一趟东家的门,说难真难,说易也易。
老夏初见佃户栓柱,当然没放在眼里。四爷发了话,他也不很当回事的。四爷在他眼里,本也没占多大地界。发了话叫见,就见见,几句话打发走拉倒。佃户能有甚事?无非今年天雨少,庄稼不济,想减些租子吧。
可这佃户进来,就有些异常,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这是什么毛病?
“大胆!我这地界是你东张西望的?有什么事,快说!我可没空伺候你!”老夏不耐烦地喝了声。
栓柱立刻跪倒了,说:“夏大爷,小的真是有要紧的事禀报。”
“少嗦,说!”
栓柱又四顾张望,吞吞吐吐:“我这事,只能对夏大爷说,只能对大爷你独自一人说……”
“这么嗦,你就走吧,我可没空伺候你!”
“大爷,大爷,真是紧要的事,关乎东家……”
老夏见这货太异常,才忍了忍,叫在场的佣人都退下。
“说吧,少嗦!”
栓柱就先照他谋好的那一番话,说了一遍。可老夏忍着听完,破口就骂道:“你活够了,来耍我?东家的牲灵啃你几棵庄稼,也值得来告状?还惊动了四爷,还不能叫旁人听见?我看你是不想种康家的地了,对吧?滚吧,康家的地亩荒不了!”
栓柱见老夏一点也没听明白自己的话,顿时急了,只好直说:“夏大爷,我实在不是心疼几棵庄稼,是枣树林里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小人不敢看,还是请夏大爷去看吧。”
“狗杂种,你专跟我嗦?”
“小人实在说不出口,小人实在也没敢看!”
“你这狗杂种,关乎谁的事?”
“老夫人的车马上,能坐着谁?”
“还有谁?”
“赶车的吧,还能是谁!”
老夏到这时,才有些明白了栓柱密报的是件什么事。可老天爷,这怎么可能!他急忙将栓柱拉起来,低声作了讯问。栓柱虽遮遮掩掩说了些迹象,老夏已明白:老夫人是把康家的天捅破了!
他厉声喝问栓柱:“这事,还给谁说过?”
栓柱慌忙说:“谁也没敢说,连自家婆姨也没敢对她说!这种事,哪敢乱散?不要命了?”
“实话?”
“实话!要不,我下这么大辛苦见夏大爷,图甚?”
“看你还算懂事。从今往后,无论对谁,你也不能再提这件事!胆敢走漏风声,小心你的猴命!听见了吧?”
“听见了,听见了!”
老夏把栓柱打发走,自己呆坐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女人,真是把康家的天捅破了。康老太爷是何等人物,哪能受得了这等辱没?康家又是什么人家,哪能担得起这等丑名?废了这个女人,宰了三喜这孽种,压住这家丑不外扬,都是必然的。还有一条,十之八九怕也逃不脱:受辱的老太爷一定要拿他这个管家开刀,一定要把他撵走!
刚听明白栓柱密报的是一件什么事,老夏立刻就意识到:这位杜氏老夫人,是把他这做管家的也连累了。
保全自己的欲望,慢慢叫他冷静下来。不能慌张,也不鲁莽。他必须妥当处置,把这件事压下来!这不是对老太爷不忠,对康家不忠,倒正是为了你老人家不伤筋动骨,为了你康家不受辱没,当然也为了保全我自家。
老夏镇静下来后,正想传唤孽种三喜,忽然又觉不妥:先不能动他。想了想,就吩咐人去老院叫吕布来。跟前的小仆提醒他:吕布正归家守丧呢。
老夏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呢,吕布奔丧走后,杜氏不要新女佣跟她!是嫌碍事吧?
可吕布呢,她就不碍事?她被收买了?
当天,老夏套车出行,秘密去见了一次吕布。在庄外僻静处,几句恫吓,吕布就说了实话。但只承认老夫人体抚她,进城时,常常准许她回家探望重病的父亲。伺候老夫人进了华清池,她就往家奔;到家见与老父一面,说几句话,又赶紧往回返。紧赶慢赶,老夫人在半道上也等半天了。她实在不是成心违规,一来思父心切,二来有老夫人应允。
再问,也问不出别的来。老夏也只好暂信她的话。也许,杜氏只是以此将吕布支走,并未太串通了?
回来当晚,老夏就在一间秘室,提审了车倌三喜。
这孽种进来时,倒一点也不慌张,好像康家能长久任他瞒天过海似的。老夏已怒不可遏,举拳就朝案头擂去,响声不脆,却很沉重。紧跟这响声,怒喝道:“狗杂种,还不给我跪下!”
三喜乖乖跪下了,依然没有惧色。
老夏又朝案头擂出一声来,问道:“狗杂种,知道犯了什么罪?”
“知道,是死罪。”
狗杂种,竟然说得这样轻快,平静,一点也不遮掩,更不作抵赖。难道已听到风声,知道有人来告发?
“谁说你犯了死罪?”
“我自家就知道。”
“知道今天要犯事?”
“反正迟早有这一天。”
狗日的,还是满不在乎。真不想活了?
“犯了什么死罪?说!”
“夏大爷既已知道,不用多问了。”
狗杂种,他倒一点不害怕,一点不在乎!是指望老夫人能救他,还是豁出去了,甘愿把狗命搭上?豁出去吧,你的狗命值几文钱,却拖累了多少人!早知如此,何必挑这么英俊的后生做车倌!
盛怒的老夏跳过来,朝三喜那不在乎的脸面狠扇了一巴掌。挨了这一巴掌,狗杂种依然面无惧色!
“三喜,你还指望那淫妇能救你?狗杂种,你做梦也梦不了几天了!”
“夏大爷,我早知道有这一天,该杀该剐也认了。”
“狗杂种,你倒豁出去了!你以为占了老夫人的便宜,占了老太爷的便宜,搭上狗命也不吃亏了?可你是把东家的天捅破了,你要连累多少人!就是千刀万剐了你,能顶屁事!”
三喜不说话了,但也还是不大在乎。这孽种,真是不怕死?
审问了大半夜,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万恶的三喜始终就那样轻松认罪,视死如归,对奸情倒不肯多说一字。这狗东西,对那淫妇还有几分仁义呢。人一不怕死,也真不好治他。
老夏只好唤来两个心腹家丁,将三喜结实绑了,扔进一处地窖里。他严嘱家丁: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就是老妇人问起,也不能说。三喜犯了东家规矩,要受严惩。至于犯了什么规矩,老夏对这两心腹,也没说。
拿下三喜,下步棋该怎么走,老夏心里还是没底。
三喜突然不见了,杜氏必然要来跟他要人,怎么应付?跟她点明,暗示赶紧收场?太鲁莽了。做了这种首恶之事,她能给你承认?为了遮羞,必定要反咬一口,吵一个天翻地覆。那就坏了事了。捉奸捉双,只三喜一人承认,真奈何不了这女人。她还依然是老夫人!
眼下最大关节处,不是捉奸,而是如何将这件事遮掩下来,遮掩得神不知,鬼不觉。既已将三喜这一头拿下了,杜氏那一头,就不能再明着惊动。她来要人,就装糊涂:三喜哪去了?成天伺候老夫人呢,我们谁敢使唤他?快找找吧。找不见,就装着发火,埋怨老夫人把三喜惯坏了,竟敢如此坏东家规矩,云云。老夏思量再三,只能如此。
第二天,不是杜氏进城洗浴的日子,所以还算平静。这一天,那两个心腹家丁曾问过老夏:给三喜送几口吃喝?老夏不让,说饿不死他。
第三天,果然就风雨大作!早饭后不久,就有老院的下人慌慌跑来,说是三喜寻不见了,老夫人正发脾气。老夏喝令快去寻找,然后闲坐片刻,才装出很匆忙的样子,赶往老院见杜氏。他先去老院,是为防止杜氏跑出来叫嚷,局面难以控制。
哪想刚进去,老夫人就朝他喊叫:“合家上下,主仆几百号人,就一个三喜跟我知心,你还给我撵走!成心不叫我活了?”
老夏听了,真是心惊肉跳!这个妇人,怎么也跟三喜一样,一些也不避讳?居然喊叫跟一个车倌最知心!他慌忙说:“三喜常年伺候老夫人,谁敢动他?正四处找他呢。老夫人要急着进城,我先另套一辆车伺候……”
“不坐,谁的车也不坐,我就坐三喜的车!主仆几百号人,就三喜知道疼我,你们偏要撵走他?”
“老夫人息怒,我亲自给你去找!一个大活人,哪能丢了?不定钻哪摸牌去了。”
“三喜不是那种人!我跟他最知心,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离不开他,成心撵走他!”
“老夫人息怒,我亲自去找他!”
老夏丢下这句话,赶紧退出来了。再说下去,这妇人不定还会叫喊出什么话来。老天爷,这一对男女,怎么都如此不嫌羞耻!两人合计好了,成心要捅破康家的天?三喜那狗东西是下人,说收拾就收拾了。可你要不惊动这妇人,真还不好下手警告她,更没法让她不说话。
真遇了难办的事了。
老夏出来,大张声势,发动仆佣四出寻找三喜。还装着恼怒之极,对四爷说:“三喜赶车不当心,老夫人说了他几句,狗东西就赌气藏了起来。也怨老夫人对下人太慈善,把那狗东西惯坏了。寻回来,非捆在拴马桩,抽他个半死不成!”先在四爷这里作一些遮掩,也是必不可少的。老夫人再闹大了,四爷以及三娘、四娘能不过问?先有此交待,以后也好敷衍。
这样张罗到后半晌,老夏又进老院见了杜氏,显得异常焦急地禀报说:“哪都寻遍了,怎么就连个影子也逮不着?他家也去了,举荐他的保人也问过了,谁也不知他的下落!车倌们说,昨儿晚间还见他在,早起人就没了。夜间门户禁闭,又有武师护院,他有武功也飞不出去吧?”
老夫人听了,竟失声痛哭起来。这可更把老夏吓得不轻!老天爷,这妇人也豁出去了?他不敢迟疑,忙说:“老夫人真是太慈悲了,这么心疼下人!那狗东西也是叫老夫人惯坏了,竟敢这么不守规矩!老夫人也不敢太伤心,丢不了他!他就是想跑,我也得逮回来,狠狠收拾他呢!”
老夫人一边哭,一边说:“三喜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能撵走他!你们不能收拾他!要收拾,你们就收拾我!”
老夏赶紧抢过来说:“老夫人就是太慈悲,就是对下人心软,就是太娇惯他们了!不识抬举的狗东西,对他们真不能太慈悲了!”
老夏这样应对了几句,连说要继续找,一定找回来,就又赶紧退出来了。
出来,又赶紧对外散布:“老夫人直后悔,说她不该骂三喜!你们看看,老夫人对下人也太慈悲了!她自己没生养,简直把三喜当儿孙疼了,不惯坏狗东西还等甚!”
这样折腾了一天,弄得满城风雨了,老夏才忽然发觉有些不妥:这样再嚷吵几天,三喜家人也会听到风声的。他父母、婆姨赶来要人,也是麻烦!再说,三喜就那样扔在地窖里,饿死他?
老夏虽对三喜这狗东西恨之入骨,但也不便私下处置了他。万一有一天老太爷知道了此事,要亲自宰了这孽种出气,那怎么交待?思量良久,老夏决定暂将三喜秘密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地界:甘肃的肃州。老夏与天成元驻肃州庄口的老帮有旧:这位老帮当年进票号,还是老夏作的举荐与担保。修书一道,托他为三喜谋一学商出路,不会有问题。信中,假托三喜为自家亲戚,但文墨不济,于粮庄、驼运社乃至草料店,谋一学徒即可。
入夜,老夏命心腹秘密将三喜从地窖中提出。先给他松了绑,又给吃饱肚子,之后,对他说:
“狗东西,你想死,我还真成全不了你!你死了,你爹娘婆姨来跟我要人,我怎么交待?事情已到这一步,我也积点德,给你指一条生路。从今以后,你就改名换姓,往肃州去学生意吧。说,你是想生,还是想死?”
三喜不说话。
“我也不跟你嗦了。生路给你指出来了,死路,你自家也能挑。趁着夜色,你回家一趟,跟父母婆姨交待一下,天亮前就动身往肃州去。我给你带盘缠和举荐信,放你一条生路。这一去天高地远,你要死,半道上有的是机会!”
三喜还是没说话。
老夏也不再嗦,把举荐信与盘缠交给两个心腹,交待了几句。两人便给三喜套了一身女佣的衣裳,秘密押了,离康家而去。
翌日,还是虚张声势,继续寻找这个车倌。老夏进老院,故作认真地问老夫人:“三喜在伺候老夫人,一向还手脚干净吧?有些怀疑,他是盗了东家宝物,跑了。可问了问,也没见谁屋里失盗。老夫人这里,也没少什么东西吧?”
老夫人自然又是辩解,又是落泪。老夏故作失言,赶紧退出。
隔天,老夏又对老夫人说:“听别的车倌说,三喜这狗东西早不想赶车了,一心想出外驻庄学生意。想学生意,你明说呀!这偷跑出去,谁家敢收你?老夫人,他是不是跟你提过,你不想叫他走?”
老夫人连连否认。老夏安慰几句,退出来。
这样张罗了几天,老夫人似乎也安静下来了。其时,也正是五娘被绑了票,合家上下的心都给揪到了天津卫。老夏的遮掩,暂时算得逞了。
其后,这妇人竟还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每次去了,都要责问他:“他家怎么说三喜外出学了生意?”老夏忙解释:“只能先这么糊弄他家吧,一个大活人寻不见了,总得有个交待。”
老夏糊弄这妇人,也算从容多了。
但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关口还没到呢!老太爷南巡归来,那才要决定他的生死。你以为遮掩得差不多了,可老太爷是谁?老院那些仆佣,谁多一句嘴,就塌了天了。那些仆佣,谁不想巴结老太爷!还有这个妇人,她要再疯说几句,也得坏事。
打发了三喜,怎么向老太爷交待,老夏可是很费了心思。对老太爷,自然不能说三喜是自己跑了。堂堂康家,哪能如此没规矩!一个下人,他能跑哪?活见人,死见尸,你们给我追回来!老太爷这样动怒,那就什么也遮掩不住了。老夏想来想去,觉得只能给老太爷说“实话”:三喜也早该外放了,只是老夫人使唤惯了,一直不叫换。三喜因此也一天比一天骄横,惹人讨厌,净来告状的。再这么着,三喜还不惯成恶奴一个,坏康家的脸面?我只好暗暗外放了他。怕老夫人跟前不好交待,才故意对外张扬,说三喜自家跑了,追回来轻饶不了他!反了他呢,敢自家跑?只是,没叫几个人知道事情就是了。
入冬后,老太爷终于回来了。照此说了一遍,老太爷也没多问。他提心吊胆过了一冬天,竟然平安无事。
年关将尽时,老夏收到一封肃州来信。那位老帮回话说:所托之事已办,举荐来的后生还蛮精干的,已入一间茶庄学徒了。见了这信,老夏先冷笑了几声:狗东西,还是没死呀?后来才一惊:茶庄?举荐那狗东西入了康家茶庄,会不会坏事?留心问了问,才知道康家的茶庄在肃州没有庄口,三喜进的是别家的字号。
于是才放心了。
进入庚子年,渐渐就时局大乱。朝廷的天,眼看也塌下来了。老太爷本来早已冷淡了杜氏,在这种多事之秋更顾不及理她。从南边带回的女厨宋玉,也正伺候得老太爷舒心。但老夏还是不敢太大意了。
拳乱正闹得厉害的时候,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福贵,有一天回来禀报说,老夫人在福音堂见杀了教鬼,当场给吓晕了。醒来,一路只说胡话。一会儿说,她也是二毛子,谁来杀我?一会儿又说,三喜最知道疼我,你们要杀,就杀我,不能杀他!真给吓得不轻。
老夏一听,心里就一紧:这妇人,怎么又来了?
但他没动声色,只是责问为什么叫老夫人看那种血腥事。她想看,你们也得拦着!要不,叫你们跟了做甚!当时还跟着谁?杜牧,还有个武师?老夫人那是给吓着了,她能是二毛子?念叨三喜,是嫌你伺候得不好!
老夏给老夫人挑的这个新车倌,虽也英俊,但胆子很小,话也不多。就是这样,老夏还是不断叫来训话,说老夫人对他如何如何不满,你还得如何如何小心。三天两头这样敲打,为的就是不要跟那妇人太近,再出什么事。
老夏将老夫人的胡话化解开,又严责了几句,才打发走富贵。
跟着,赶紧进了老院见杜牧,也是先狠狠训斥了一通,再于不经意间化解开杜氏的胡话。尤其渲染了老夫人没亲生儿女,不疼三喜疼谁?可那狗东西太忘恩负义!
对跟着的武师,也同样张罗了一遍,就像灭火似的,不敢有一处大意。
后来,果然也没起什么风波。
尽管这样,老夏也还是暗暗盼着: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不操这份心?也就是到哪一天,杜氏才不再做老夫人?
康笏南在外面久负一种美名美德:从不纳妾,从不使唤年少的女佣,当然也从未休妻另娶。这份美名美德,就是在康家上下,那也是深信不疑的。这中间,只有两人例外:老夏和老亭。
只有他俩知道,康老太爷的这份美名美德中深含了什么,又如何播扬不败。
也正因为这样,老夏才心存了那一份念想:杜氏何日才不做老夫人,或者是她这第五任老夫人何日做到头?
老夏知道有这一天可盼,也才敢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将杜氏的丑事遮掩下来吧。
至少在三四年前,老夏和老亭就看出了:老太爷已经彻底冷淡了杜氏。那时他们就估计,这位老夫人在老院的冷宫里,怕也住不了多久了。但一年又一年过去,老太爷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就这样了,就把杜氏放在冷宫里,留一个厮守到老的名义?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但这不合老太爷一向的脾气和做派。
到底会怎样?老夏和老亭没计议过。这种事,他们也从来不用言语计议的,全靠心照不宣。
遇了今年这样的乱世,老夏以为更没戏了。哪想老太爷从徐沟回来,一个接一个的暗示,就由老院传出来了。先是忽然对杜氏敬重起来,不久就发了话:给老夫人画像!
老夏得到这些暗示,自然是兴奋的,又不大相信。他特别问了一次老太爷:“老夫人的画像,平常尺寸就成吧?”
老太爷很清楚地说:“再画张大的。”
亲耳听了这样的暗示,老夏不再有任何疑心。大幅画像,就是暗示遗像!前任老夫人退位时,就是从画大幅遗像开始的。遗像一画就,离退位也就不远了。
老太爷见了当今圣颜,引发了豪情,才下了这样的决心吧?
老夫人既已做下那种事,也早该退位。她退了位,老夏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所以,对临近末日的老夫人,他自然得格外殷勤,格外巴结。
就在杜氏的大幅画像即将收笔之际,守在客房院的仆佣,慌张来见老夏:他们拦挡不住,三爷跟前的汝梅小姐硬是闯了进去,扰乱陈画师作画,怎么劝,也不走。
老夏一听是汝梅,就知道麻烦又来了。汝梅也是一个太任性的小女子!
慌忙来到客房院,还没进画室,老夏就听见汝梅叫唤:“谁定的规矩,不能给别人画?”
老夏进来,笑着说:“梅梅,有什么吩咐,跟我说!陈画师是咱们请来的,不敢跟人家吵。”
汝梅冷笑了一声,说:“夏大爷,跟你说,你敢答应?”
老夏说:“小姐的吩咐,我什么时候没照办?”
“那也给我画张像!”
“那有什么难的?等明年春暖花开了,就给你画!”
“明年?哼,知道你也不会答应我!”
“梅梅,老太爷也是等明年天缓和了,才画呢。”
“给老夫人画了小的画大的,画了一张又一张,连老太爷都轮不上,哪能轮上别人!”
“梅梅,你问陈画师,哪是这么回事?你也看见了,西洋画带油性,天冷了油性不畅快,太费工。再说,西洋画必须照了真人下笔打底稿。大冬天的,整天呆坐着,不能动,不光老太爷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给老夫人画时,天刚迎冷时候,倒把老夫人冻病了。”
“我不怕冻!”
“你不怕冻,油性颜料也怕冻。”
“给老夫人画这么大的画,就不怕冻了?”
“你问陈画师,日夜赶趁也还是不灵了。可画半拉停了,陈画师说再续,就成两张皮了。只好赶趁着将就画完。”
“油性不灵了,还画这么大?跟前头供着的那些遗像似的,画这大做什么?”
这个任性的小女子,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老夏顿时变了脸,厉声说:“梅梅,你说的是什么话!叫老太爷知道了,看你如何担待!给老夫人画这张大像,是老太爷吩咐的。他见那张小的画得好,就吩咐照着画张大幅的。老太爷听了你这话,得生多大气!他白疼你了?”
“夏大爷,我只说画幅的大小尺寸,可没扯死人活人!”
“你还胡说!”
“我看这画中的老夫人,心里也不大高兴。”梅梅望着老夫人的画像,居然这样说。
老夏这才意识到,一向给老太爷惯坏了的汝梅,怕是吓唬不住的。再这么跟她斗嘴,不定还要冒出什么话来!他便换了口气说:“梅梅,你也不用成心气我了。我到老太爷那里给你求个情,就叫陈画师给你画张像。只是,冻着你,不能怨我。油性不灵,画出来不像你,更不能怨我。成不成?”
汝梅这才笑了笑,说:“那也得问问陈画师吧,看给不给我画?”
陈画师回过头来,笑了笑说:“东家出钱,我能不画?”
老夏这才把汝梅这小女子哄了出来。但答应她的事,可不能说了不算。
这个小祖宗,就她眼尖,竟然看出老夫人的画像与前头供着的遗像,尺寸一样大!前头供着的遗像,不就是几位前任老夫人?祖宗爷们的画像,是供在祠堂里。汝梅也许是无意间看破了这层秘密,但决不能叫她意识到这中间有秘密。所以,得哄着她,不能跟她较着劲。
但老夏跟老太爷一说,老太爷竟断然回绝:“说好了不给别人画,怎么又多出她来?不能再娇惯这丫头!越惯,她越长不大了!”
老太爷一向偏爱汝梅,对她如此不留情,真还少见!这是怎么了?老夏才忽然想起,秋天时候,汝梅在凤山乱跑乱说,就曾引起老太爷动怒。真也是,这个小女子,怎么尽往不该撞的地界撞!只是,眼下真还不能跟她较着劲。再较劲,她偏朝这些不该撞的地界狠撞,撞塌了底,怎么收拾?
老夏就说:“老太爷自小娇惯她,忽然要严束,她还不觉受了天大委屈?我就怕她想不开,胡乱猜疑,再捅出意想不到的乱子。”
“那你把三娘给我叫来,我问她:还管不管你家这个丫头?”
老夏忙笑了笑,说:“你惯成这样了,才叫三娘管?老太爷你就交给我得了!我给她画张像,把她招安了,成不成?”
“那你也得把我的话传到:就说我问呢,她今年多大了?”
“老太爷这句话可问得厉害!我一定给你传到。”
老夏出来见着汝梅,真照老太爷的意思,说:“老太爷先给你捎来一句话。”
汝梅忙问:“什么话?”
“老太爷叫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就这句话呀?老太爷能不知道我多大?”
“我是给你传话。老太爷捎出来的,就这句话。”
“问我多大,什么意思?”
“我看也是藏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是不是说:梅梅,你也不小了?”
“我知道我不小了。”
“知道就好。我给你求了半天情,老太爷算是答应了。只是,叫给你捎出这么句话来。”
“问我多大了?”
“在一般大户人家,你这么大,早该藏进绣楼了,哪还能饶世界跑?”
“夏大爷,说了半天,还是不想给我画像?”
“我看老太爷的意思是,画,倒是答应给你画一张,但得以稳重入画。以后,更得以此画为志,知书识礼,稳重处世。”
叫老夏这样一说,汝梅几乎不再想画像了。
不过,一旦开始画像,她还是深深入了迷。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子这样牢牢盯着自己,反反复复看了一整天。这番入迷,真叫汝梅淡忘了此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