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八月中旬,远在归化城的邱泰基,正预备跟随一支驼队,去一趟外蒙古的乌里雅苏台。因为归化一带的拳乱,也终于平息下去了。
去年秋凉后,邱泰基就想去一趟乌里雅苏台。贬至口外,不走一趟乌里雅苏台,那算是白来了。可归号的方老帮劝他缓一年再去:你久不在口外,这来了才几天,水土还不服,更不耐这里冬天的严寒,忽然就要作如此跋涉,那不是送死去?你毕竟不是年轻后生了。
归化至乌里雅苏台为通蒙的西路大商道,四千里地,经过五十四台站,驼队得走两到三个月。因有十八站行程在沙漠,驼户都要避开耗水量大的夏季。秋凉后起程,走半道上,就隆冬了。
邱泰基想了想,只好听从了方老帮的劝阻。再说,当时康三爷已经离去,邱泰基也得替他收拾“买树梢”的残局。不过,挨到今年正月一过,他就随驼队去了一趟外蒙首府库仑,由库仑又到了通俄口岸恰克图。这一条北路大商道,虽较西路短些,也须走三十多天。所以,等他重新回到归化,已快进五月。眼看夏天将至,要走西路往乌里雅苏台,也只好再等秋凉时候。
但在庚子年这个夏天,口外的归化城也不平静,义和拳的大师兄们在这里掀起的反洋风浪并不小。动荡的时局,一直持续到秋天,邱泰基当然无法离开字号,远走西路。
进入闰八月,时局总算平静了。邱泰基终于能为西去乌里雅苏台张罗行前的诸多事项了,忽然就收到太谷老号发来的一道急信。忙拆开看时,居然是孙大掌柜亲笔:
邱泰基鉴:
日前朝廷銮舆离太原继续西狩,不久将驻銮西安。彼城即随之成临时国都,闻朝中亦有迁都长安之议。老东台念你在归号诚心悔改,同意老号将你改派西安。到西号后,尔仍为副帮,当竭诚张罗生意,报答东家。见字后,尽速启程赴陕。途经太谷,准许回家小住几日。专此。
孙北溟字
调他重返西安?邱泰基可是梦也没有梦到过的。贬到归化这才几天,一点功绩未及建树,连乌里雅苏台都没去一趟,就获赦免了?
现在的邱泰基,真是脱胎换骨了。对这喜讯一般的调令,他几乎没有多少激动,倒是很生出几分惋惜。这次重来口外,与年轻时的感受已大不相同。驼道苍凉依旧,可他已经不想望穿苍凉,在后面放置一个荣华富贵。商旅无论通向何方,都一样难避苍凉,难避绝境。春天走了一趟恰克图,往返两月多,历尽千辛万苦了,张罗成的生意有多少?在内地大码头,这点生意实在也不过举手之劳,摆一桌海菜席,即可张罗成了。只是,这北去恰克图的漫漫商旅,实在似久藏的老酒,须慢慢品尝,才出无穷滋味。
所以,他特别想重走一趟乌里雅苏台。
但邱泰基知道,老号的调令必须服从。他也明白,自己获赦实在是沾了时局的光。当今朝廷,竟也忽然落入绝境,步入这样的苍凉之旅!自己重返西安,能有多少作为呢?
归号的方老帮,对邱泰基这样快就要离去,当然更是惋惜。时间虽短,邱掌柜还是帮了他的大忙:东家的三爷总算给劝走了。三爷这一走,还是长走!接手掌管康家外务后,三爷大概不会再来归化久住,难为人了。
方老帮的恭维,邱泰基自然是愧不敢当。当时遭贬而来,方老帮能大度地容留他,他是不会忘的。
邱泰基离别归化,还有一件难以释怀的事,就是郭玉琪的失踪。一年多过去了,郭玉琪依然下落不明。方老帮说,多半是出了意外。但邱泰基还是请求方老帮,三年内不要将此噩耗告知郭玉琪的家人,更不可放弃继续打探郭玉琪的下落。走口外本是一种艰险之旅,出意外也算题中应有之意。不过,失踪多年,忽然复出的奇迹,也不是没有。总之,邱泰基还是希望那个年轻机灵的郭玉琪,有一天能奇迹般重返天成元。
邱泰基始终觉得,郭玉琪的失踪同他大有关系:带了这位年轻伙友来口外,虽属偶然,但他一路的教诲显然是用药过猛了。初出口外的郭玉琪,心劲高涨,急于求成,那才几天呀,就出了事!邱泰基真不知如何向郭玉琪的家人交待。
闰八月二十,邱泰基搭了一队下山西的高脚骡帮,离开归化城,向杀虎口奔去。临到杀虎口前,他还盼望着能早日赶回太谷,回家看一眼。仅一年,自己就重返西安了,这对夫人总是一个好的交待。尤其牵动着他的一个念想,是他的儿子!自从夫人告诉他已得一子,他就在时时牵挂着了。年过不惑,终于得子,好像上天也看见了他的悔改。现在,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回家看一眼出世不久的儿子。
但来到杀虎口,邱泰基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回家去了。悔改未久,就想放纵自己?老号有所体抚,可你有何颜面领受?只有早一天赶到西安,才算对得住东家和老号的宽恕。
所以在杀虎口,他另搭了一队骡帮,改往平鲁方向而去。这条商路,经神池、五寨、岢岚、永宁,可直达洪洞。较走山阴、代州、忻州,到太原那条官道,艰难许多,但也捷近了许多,尤其是绕开了祁太平。到洪洞后,即可直下平阳、侯马、解州、蒲州,过潼关入陕了。
即便如此,邱泰基到达西安时,已用去一个月。
天成元西安分庄的老帮伙友,早知道邱掌柜要回来,都在盼着。邱泰基遭贬后,老号调了驻三原的程老帮来西安领庄。程老帮倒是节俭,谨慎,但字号气象也冷清了许多,业绩大不如前。等朝廷行在忽然黑压压涌进西安,程老帮更有些不知所措。老号已有指示:先不要兜揽官家的大生意,尤其要巧为藏守,防备朝廷强行借贷。接了老号这样的指示,程老帮先就头大了。天成元在西安,原来就有盛名。朝廷找上门,不敢不借,又不能借,这一份巧为应对,他哪里会!幸好不久老号又有急信下达,说已调邱泰基重返西号,他和众伙友才松了口气。
只是,终于到达的邱泰基,却叫西号上下大吃一惊!
随骡帮而来的邱掌柜,几乎同赶高脚的老大差不多了,衣着粗绌,厚披风尘,尤其那张脸面,黑红黑红的,就像老包公。邱老帮原来那一番风流俊雅,哪还有一点影踪!
程老帮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往日有名的邱掌柜。
他问候了几句,就吩咐伙友伺候邱掌柜去洗浴。邱泰基慌忙道了谢,却不叫任何人跟着伺候他。洗浴毕,程老帮要摆酒席接风,邱泰基也坚辞不就:“程老帮,你不是想害我吗?叫伙房给我做两碗羊汤拉面,就得了。离开一年,只想这里的羊汤面!”
程老帮是实在人,见邱泰基这样坚持,也就顺从了。
饭毕,程老帮也顾不及叫邱泰基先行歇息,就将他请进自己的内账房,急切问道:
“邱掌柜,你路过太谷,见着孙大掌柜了吧?老号有什么交待?”
邱泰基只能如实说:“程老帮,为了早日赶来西安,我没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弯上了晋西商道,直接到了洪洞。”
程老帮有些吃惊了:“你没路过太谷?”
邱泰基问:“老号指示我回太谷了?”
“我哪里知道?邱掌柜,你也是临危受命,想来老号要做些特别的交待吧。”
“老号信中,是要我尽速来陕。老号有特别交待,当会有信报直达程老帮吧?”
“老号倒是不断有信报来。”
“有何特别交待?”
“吩咐先不要贪做,尤其要防备朝廷强行借贷。听说朝廷在太原时,就曾向西帮借过巨款。”
“我在口外也听说了,好像是祁帮乔家的大德恒扛了大头?大德恒的领东也不傻呀,怎么给捉了大头?”
“哪是给捉了大头?听说是他们自家出风头。朝廷要借三十万,大德恒一家就应承下来了。”
邱泰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也一时想不明白乔家走的是一步什么棋。乔家一出手就是三十万,朝廷再跟别家借钱,不用说不借,就是答应少了,也不好交待。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号,就是装穷,也得有个妙着。不过,他也听说了,老东家在徐沟曾陛见两宫。有此名声,户部来借钱,怕也得客气些吧。于是,他忽然明白:乔家如此慷慨借钱给朝廷,或许也是出于自保?在此动荡之秋,花钱买一份平安,也算是妙着吧。
他问程老帮:“老东台曾觐见太后、皇上,详情你知道吗?”
程老帮说:“哪能知道?也只是从老号信报中知有此事。”
“确有此等事,我们就可从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陕省藩司任上吗?”
“仍在。朝廷进陕前,端方大人就获授护理巡抚了,已有望高升抚台。可朝廷一到,就将护驾有功的岑春煊升为抚台。听说在太原时岑春煊与东家还是有交往的。可我两次去求见,都没见着。巴结官场,我实在是不如邱掌柜。”
“程老帮也无须自卑。官场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将其玩于股掌间。今任陕西抚台的岑春煊,已非昨日在晋护驾的岑春煊,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但另施手段,一样能玩之于股掌。”
“所以邱掌柜一到,我也就踏实了。”
“程老帮,我尽力张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一切全听你吩咐。”
“邱掌柜千万不拘束了!拘束了你,老号和东家都要怪罪我的。”
“程老帮可不能这样说!我仍是戴罪之身。”
“看你说的!不说这了。邱掌柜,眼下西安有一个红人,你大概也是认得吧?”
“谁?”
“唱秦腔的郭宝峰,艺名‘响九霄’。”
“‘响九霄’?当然认得。他在西安梨园早是红人了。”
“现在他是太后的红人!”
“太后的红人?”
“不是太后的红人,我还提他?邱掌柜听说过没有,西太后原来戏瘾大得很,在京时几乎无日不看戏。京戏名伶汪桂芬、谭鑫培、田际云,常年在内廷供奉。这回逃难出来,终日颠簸,一路枯索,无一点音律可赏,算是将太后郁闷坏了。听说在太原常传戏班入禁中,连肆间弹弦、说书、唱莲花落的,也传过。离太原后,一路也如此,传沿途戏班艺人到行宫供奉,只是都不中意。御驾入陕到临潼时,响九霄赶来迎驾。太后听说有秦腔名角儿来了,当晚就传进供奉。没想,这就叫太后很过了戏瘾,响九霄也一炮在行在唱红。”
“响九霄嗓音高亢无比,秦腔中欢音、苦音都有独一份的好功夫。”
“在临潼,太后就传旨了,叫响九霄组个戏班,到行在禁中供奉。见太后这样喜欢响九霄,随扈的王公大臣中那些戏瘾大的,也就格外捧他。两宫到西安这才几天,响九霄已经红了半片天!”
“朝廷也不计亡国无日,关中大旱,倒先来过戏瘾!”
“谁说不是!不过,为应付朝廷计,这个响九霄或许也值得拉拢一把?”
邱泰基寻思了寻思,说:“我与响九霄以前就相熟,用得着时,我去见他。”
虽这样说,邱泰基已看出,西安局面不好张罗。
调邱泰基回西安,并不是三爷提出来的:那是康老太爷先发的话。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异常高兴。自他接手外务后,无日不想一见邱泰基,以作长远计议。要不是拳乱洋祸闹成这样,他早跑到归化去了。现在,老太爷调邱掌柜回西安,正好给了他们一次见面的机会。由口外去西安,那是必经太谷的。
为保险起见,三爷特别请求了孙大掌柜:给邱掌柜的调令中务必注上一笔,叫他回太谷停留几天。孙大掌柜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
可是,等了二十多天,也算望断秋水了,仍不见邱泰基回来。
从归化到太谷,路上赶趁些,不用半月就到了。走得再从容,二十天也足够了。两宫御驾从宣化到太原,也用了不到二十天。朝廷御驾那是什么走法,邱泰基不会比朝廷走得还从容吧?
孙北溟已有些不高兴了,对三爷说:“这个邱泰基,不会又旧病复发吧?排场出格,再叫官衙给扣了?”
三爷忙说:“不会,不会。要那样没出息,我们还调他回西安做甚?”
孙北溟说:“他在口外还没受苦呢,就调回来,旧病复发也说不定!”
三爷说:“我看邱掌柜也不傻,能那样不记打?大掌柜,你信上是怎样交待的?”
孙北溟说:“我特别注了一笔:途经太谷,准许你回家小住几日。”
三爷说:“那邱掌柜会不会已在水秀家中?”
孙北溟说:“他哪敢!凡驻外的,不拘老帮,还是小伙计,从外埠归来,必先来老号交割清了,才准回家。这是字号铁规,邱泰基能忘了?”
这倒真是西帮票号的一条铁规。驻外人员下班离开当地分号时,要携带走的一切行李物品,都得经柜上公开查验:只有日常必需用品为准许携带的,此外一切贵重物品,特别是银钱,都属违规夹带。查验清了,柜上将所带物品逐一登记,写入一个小折子,交离号人带着。折子上还写明领取盘缠多少。回到故里,必须先到老号交折子,验行李,报销盘缠,交待清了,才准回家。违者,那当然毫不客气:开除出号。在票号从业,手脚干净是最重要的。
三爷当然知道这条号规,但他忽然记起邱泰基终于喜得贵子,会不会高兴得过了头,先跑回水秀?
孙大掌柜听三爷这样一提醒,觉得也有几分可能:驻外掌柜得子,那喜讯非同一般。于是就派人去水秀打探。
打探的结果,当然是毫无结果。邱泰基非但没有回家,邱家连他要回来的消息还不知道呢。
他的女人一再追问:“他真要回来?”
既然没回来,那就是路上出了事?连孙大掌柜和三爷也开始这样猜疑。
现在西安庄口非同寻常,邱泰基真要有意外,孙北溟就打算派戴膺先去应付一阵。三爷听了这话,觉得太凄凉了。邱泰基早也不出意外,他刚想委以重任,就出了意外?三爷只能相信,邱泰基也是有本事的驻外掌柜,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应当不在话下。他坚决主张,再等候些时日。
又等了十多天,老号给归化、西安分别发了电报问询。西号先回电:邱已到陕。归号后回电:邱已走月余。
邱泰基原来是直接赶赴西安了。
三爷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地。看来,邱掌柜还是以号事为重。他特别将此事禀告了老太爷。
老太爷听了,说:“过家门而不入?得贵子而不顾?邱掌柜还是经得起贬。替我夸奖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个小曲折,三爷是更想见邱泰基了。
此后未过多久,三爷就得到老太爷应许,启程奔赴西安。
三爷到西安后,邱泰基已休整过来,有些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只是脸面还有些黑。三爷常在口外,见邱泰基也染了那边风霜,变成黑脸,倒更觉亲近了。
西号的程老帮见三爷亲临柜上,先就有些紧张。三爷呢,兴致全在邱泰基身上,对程老帮只是勉强应付。这就更叫程老帮有些惶恐。邱泰基当然看出来了,他开口闭口总把程老帮放在前头。说起西号的局面,也归功于程老帮的张罗。可三爷始终不能领会他的用心,依然一味夸奖他。
邱泰基只好避开程老帮,私下对三爷说:“你冷落程老帮,一味夸奖我,这不是毁我呀?”
三爷说:“也不是我夸奖你,是老太爷叫我替他夸嘉你。”
邱泰基说:“老太爷叫你夸,也不能夸起来没完吧?你这一弄,好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目中无人,只好自家出风头!”
三爷这才说:“那就看你面子,连程老帮一搭夸!”
邱泰基说:“不能一搭夸!你得多夸程老帮,少夸我。程老帮本来就觉自家本事不大,你再冷落人家,以后还怎么领庄?三爷,你想成就大业,就得叫各地老帮都觉着自己有本事,叫各号的伙友都觉着自己有用。这得学你们老太爷!”
三爷说:“你说得对!那你说说,怎么叫他们觉着自己有本事?”
邱泰基说:“头一条,不拘谁,你反正不能随便冷落。你想想,没点本事的,能进了你们康家票号?”
三爷说:“倒也是。”
邱泰基说:“就说这个程老帮,领庄多年了,能说是没本事的?他只是场面见的不大罢了。我到之前,他曾两次求见陕西新抚台岑春煊,都没有见着,就以为自家不会巴结官场。可是没几天,岑大人倒传唤程老帮呢!”
三爷忙问:“为何传唤程老帮?”
邱泰基说:“要咱们天成元承汇粮饷。”
“陕西的粮饷?”
“朝廷的!两宫到陕后,觉着离洋祸已远,就想偏安长安。除了催要各省京饷,又将江南漕运之米,一半就地折价,以现银交到西安行在;另一半仍走运河漕运,到徐州起岸,再走陆路运到西安。叫我们承汇的,就是漕米折成的现银。”
“一半南漕之米折成现银,那也不是个小数目。不是只交给我们一家吧?”
“听说户部最先想到的,是乔家的大德恒、大德通。大德恒在西安没有庄口。大德通呢,为避拳乱,在六七月间刚刚将西安庄口的存银运回祁县,号内很空虚。所以,户部虽很偏向大德通,可他们一时也不敢承揽太多。江南米饷的汇票到了,你这里不能如数兑出现银,那不是跟朝廷开玩笑?”
“康家在徐沟也接济过朝廷,也该想到我们吧?”
“要不,岑春煊能传唤我们?”
“我们应承了多少?”
“去见抚台的,是程老帮。他应承得很巧妙!”
“程老帮怎么应承的?”
“程老帮当时本来很为难。因为孙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贪做大生意。可面对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诿。他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他对抚台说:朝廷这么想着我们,敝号自当尽力报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口能承揽多少米饷,我们这里就及时兑付多少,请大人放心。”
“这不是满口应承吗,算什么缓兵之计?”
“在江南的庄口,应承多,应承少,早应承,晚应承,还不是由我们从容计议?”
“那真也是。”
“程老帮使此缓兵之计,本想回来跟我商量对策,我说你这一着就极妙。朝廷既将这种大生意交给我们,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从容些揽汇,我们这头赶紧调银来,这生意就做起来了。三爷,你看,程老帮能算没本事的?”
“邱掌柜,还是你的眼力好。”
“又说我!三爷,孙大掌柜那里,还得请你多说句话。大掌柜不叫贪做,我们如何急调现银来?”
“孙大掌柜那里,我说话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现在西号似京号,你们说话,老号也不敢小视吧。”
“我们已经连发几封信报回去,也不知老号会不会赞同。”
“那我给老太爷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帮你们一把?”
“老太爷要说话,孙大掌柜当然得听。三爷,那我们就向三原、老河口、兰州这些庄口,紧急调银了。拳乱厉害时,西号存银并没有仓皇调出。再就近调些银根来,也就先张罗起这桩生意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号的局面就活了。”
“三爷,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毁我?”
“好了,好了,西号局面也有程老帮功劳!”
此后,三爷对程老帮果然不一样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无事,三爷还是愿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到西安半月后,三爷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间,在慈恩寺禅房喝茶时,三爷兴之所至,就说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个心愿: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邱泰基听了,可是大吃一惊:“三爷,你是取笑我吧?”
三爷认真说:“我有此意久矣!”
邱泰基一听,更惊骇不已,立刻就给三爷跪下了:“三爷,你错看人了,我哪是担当大任的材料!”
三爷忙来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别人管!”
邱泰基不肯起来:“三爷若是这种眼光,你也难当大任的。”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三爷没有料到邱泰基会说这种话。
邱泰基说:“天成元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三爷只看中我这等不堪造就之才,算什么眼光?”
三爷说:“我就是这种眼光!”
邱泰基却说:“三爷要是这种眼光,我就不敢起来了!”
三爷这才问:“邱掌柜,你眼里没有我吧?”
邱泰基忙说:“我正是敬重三爷,才如此。”
“那你先起来,我们从容说话,成不成?”
邱泰基这才起来。
要在一年前,邱泰基听了三爷这种话,当然会欣喜异常,感激涕零。但现在的邱泰基可是清醒多了。做领东大掌柜,那虽是西帮商人的最高理想,可他知道自家还不配。尤其是,现在那位康老东家,说是将外务交给三爷了,其实当家的,还不依旧是他?要让康老太爷知道了他邱泰基居然还有做领东的非分之想,那真是不用活了!
所以,他跟三爷说话总留了距离,极力劝三爷放宽眼界,从容选才。尤其不能将自家的一时之见,随意说出。做少帅,要多纳言,少决断。
邱泰基哪能想到:他越是这样,三爷倒越看重他!
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听说男人已获赦免,重往西安,还要回家小住,真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早将自己生子的消息,向男人报了喜,可男人真要忽然意外归来,她还是会惊慌得露了馅!男人只一年就突然归来,预先也不来封信,这在以往那是做梦也梦不到的意外。
男人得到东家赦免,重回西安,这当然是好事。这么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也不早告她一声?
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会吧?不会。
她已经把云生打发走了。云生也走口外去了。这个小东西离开她也已经三个月了。
姚夫人惊慌不安地等待着男人的归来,却一天天落空。怕他归来,又盼他归来,他却是迟迟不归来。今年兵荒马乱,皇上都出来逃难,旅途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几次派人进城打听,带回来的消息都一样:邱掌柜肯定要回来,等着吧。
等了十来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邱掌柜已经到西安了。他没有路过太谷。
挨刀货,能回来看看,他居然也不回来!
姚夫人又感到了那种彻骨的寒意:一切都是依旧的。
也许,她不该将云生这样早早打发了?
四月顺利分娩后,姚夫人一直沉浸在得子的兴奋中。郭云生当然也兴奋异常:他已经做了父亲了?在没有别人时,他常问姚夫人:“娃长得像我不像?”
这种时候,姚夫人只是喜悦,总随口说:“能像谁,还不是像你!”
“娃会说话了,跟我叫甚?”
“想叫甚,叫甚。”
“会叫我爹吗?”
“你这爹倒当得便宜!”
那也不过是戏笑之言,姚夫人实在也没有多在意。但在郭云生,他却有些承载不了这许多兴奋,不免将自己换了一个人来看待。
当初,他与姚夫人有了私情,也曾飘飘然露出一点异样。姚夫人很快就敲打他: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千万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别人看出丝毫异常来。做不到,我就撵走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所以,他一直很收敛,很谨慎。
现在,郭云生是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对其他几位仆人,明显地开始吆三喝四,俨然自己是管家,甚而是主子了。后来对主家的小姐,也开始说些不恭敬的话,诸如:“生了兄弟,你也不金贵了。”
他哪能料到,这就惹出了大麻烦!
邱家小姐乳名叫水莲,虽只有十岁,但对郭云生早有了反感。以前,母亲郁郁寡欢,但视她为宝贝,一切心思、所有苦乐都放在她一人身上。但近一年来,母亲似乎把一大半心思从她身上分走了。分给了谁呢?她发现是分给了这个小男仆。母亲同他在一起,分明不再郁郁寡欢,就像阴天忽然晴朗了。
他不过是一个佣人,哪里就比她强?他无非是一个男娃吧!她是常听母亲说,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你要有一个兄弟就好了。
十岁的邱小姐只能这样理解。所以,她对分走了母爱的郭云生,生出了本能的反感。每当母亲与他愉快呆在一起时,她总要设法败坏她们的兴致。可惜,她们并不在意她的捣乱,这更叫她多了敌意。
现在,母亲真给她生了一个兄弟,失落感本来就够大了,郭云生又那样说她,哪能受得了?
她开始成天呆坐着,不出门,不说话,甚至也不吃饭!
伺候小姐的女仆兰妮可给吓坏了,赶紧告诉了姚夫人。
姚夫人一听,也慌了,忙跑过来。可不管她问什么,怎么问,女儿仍是呆坐着,不开口。姚夫人更慌了,就问兰妮:
“你带莲莲去过哪?”
兰妮说:“也没去哪呀?”
姚夫人忍不住厉声喝道:“没去哪,能成了这样?”
兰妮这才说:“也不知云生对小姐说了些什么话,把她吓成了这样。”
“是叫云生吓的?他说什么了?”
“我没在跟前,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难听的。”
“你把他给我叫来!”
兰妮跑去叫郭云生时,姚夫人又问女儿:“他说什么了?”
水莲依然呆坐着,任怎么问,也不开口。
姚夫人心里不免生了疑:女儿也许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云生向她流露了什么?以前,对女儿也许太大意了。
这时,郭云生大模大样进来,正要说话,水莲突然惊慌异常地哭叫起来。
姚夫人连问:“怎了,怎了?”
小水莲也不理,只是哭叫不停。
姚夫人只好把郭云生支走。他一走,女儿才不哭叫了。但问她话,还是什么也不说。姚夫人搂住女儿,说了许多疼爱的话,极尽体抚安慰。女儿虽然始终一言未发,情绪似乎安稳些了。
姚夫人出来,追问郭云生到底对小姐说了什么话,他还是大模大样地说:“也没有说什么呀?”
姚夫人只好厉色对他说:“云生,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旁人觉出异常来。做不到,我只得撵你走!”
云生还是不在乎地说:“我没忘。”
姚夫人本想发作,但忍住了,只说:“没忘就好。”
这一夜,水莲还是呆坐着,不睡觉。姚夫人只好把她接到自己的屋里,一起睡。哪想,从此开始,女儿就日夜不离开了!夜晚,跟她一屋睡;白天也紧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要是不叫她这样,她就又呆坐着,不吃不睡。
叫女儿这样一折腾,她跟云生真是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看出来了,女儿是故意这样做。自己也许真不该再往前走了。原来也只是为生个男娃,并不是为长久养一个小男人。现在,已经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娃,也该满足了。就是为了这个男娃,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姚夫人从兰妮嘴里也探听到,云生近来很张狂,俨然已经成了半个主子了,对谁也是吆三喝四的。这使姚夫人更加不安。往后,她越疼爱这个男娃,云生就会越张狂。这样下去,谁知会出什么事?
她毕竟是个果断的女人。寻思了几天,就作出决断:必须把云生打发走了。
她不动声色给归化的男人去了信,求他为云生寻一家字号住。现在的邱泰基已不似以前,接了夫人的信,就赶紧张罗。以他的人望,在归化张罗这样一件事,那当然算不得什么。西帮商号收徒,举荐人头等重要,因为举荐人要负担保的重责。邱泰基出面举荐担保,很快就在天顺长粮庄为郭云生谋到了差事。
他当即给夫人回了信,交待了相关事项,特别要求云生尽快上路,赶在夏天到归化。因为那时邱泰基还打算秋凉后走乌里雅苏台,乘夏天在归化,能照应一下云生。
姚夫人收到男人的信,也没有声张,而是先瞒着云生,去见了他父母。告诉他们,早托了当家的给云生寻家字号,只是他在外也不顺,延误到今天才办了这件事。云生这娃,她挺喜欢,可也不能再耽误娃了。怪有出息的,她能舍得叫他当一辈子佣人?
云生父母听姚夫人这样说,还不惊喜万状?当下就跪了磕头感谢。
姚夫人就交待他们,三两天内,就去水秀接云生回来吧。归化那头的粮庄,还等着他去呢。太谷这头,我们会托靠票庄,寻一个顺道的老手,把云生带到口外。口外是苦焦,可男人要有出息,都得走口外。
能到口外住粮庄,云生父母已是万分满意,感激不尽。
姚夫人回来,依然没有对云生说什么。她不想叫云生觉得,他被撵走了。等他父母来接他时,她再对他说:我舍不得叫你走,但这事好不容易张罗成了,又不能不放你走,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她这样做,一半是使手段,一半倒也是出于真情。
当她收到男人的回信,意识到云生真要离开了,心里忽然涌出的感伤,还是一时难以按捺得下。她只是极力不流露出来吧。这一年多,云生真是给了她晴朗的天。凄苦的长夜没有了。
自己分明也年轻了。他还给了她一个儿子!
这一切,说结束,真就结束了?
但这一切也分明不能挽留了。
云生他会舍得走吗?现在家里的局面,给女儿闹成这样疙疙瘩瘩的,忽然又叫他走,他会疑心是撵他走吗?
没出两天,云生父母就兴冲冲来了。出乎姚夫人意料的,是云生一听这样的消息,显得比他父母还要兴奋!他居然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意思。
这个小东西,居然也是一听说要外出为商,就把别的一切都看淡了!
云生兴奋异常地问她:“为何不早告我?”
她说:“我舍不得叫你走。”
云生居然说:“我再不走,只怕就学不成生意了。”
她只好冷冷地说:“我不会耽误你。”
当天,云生就要跟随了父母,一道离去。姚夫人还是有些不忍,就对他父母说:“你们先走一步吧,叫云生再多留一天,给我备些柴炭。”
云生父母当然满口答应。
当天夜里,姚夫人成功地将女儿支走了。水莲听说她憎恨的这个云生终于要离去,就以为是自己的胜利。母亲到底还是向着自己,把这个可恶的佣人撵走了。所以,她对母亲的敌意也消失了。母亲希望她回自己屋里去住,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姚夫人也很分明地把女儿撤离的消息,传达给了云生。可是那一夜,云生居然没有来!她几乎是等待了整整一夜,可这个负情的小东西居然没有来!
他是害怕被她拖住,走不成吗?
临走,他居然也不来看看他的儿子?
都是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一听说要外出为商,灵魂就给勾走了。
第二天,云生走时,姚夫人没有见他。
云生走后,那种突然降临的冷清,姚夫人是难以承受了。这比以往男人的远离久别,似乎还要可怕。已经走了出来的长夜,突然又没有尽头地弥漫开,与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云生留给她的儿子,虽是真实的,但有了儿子以后,依然驱不散的这一份冷清,才是更可怕的。
不过,云生走后,姚夫人一直没有着手招募新的男佣。招一个男佣,顶替云生的空缺,那是必需的。云生后来,几乎就是管家了。少了这样一个男佣,里里外外真也不行。
但招募一个什么样的男佣,姚夫人还没有准主意。
像云生似的,再招一个嫩娃?那只怕是重招伤心吧。嫩娃是养不熟的,你把什么都搭上了,他却不会与你一心。
招一个忠厚的粗汉?她实在不能接受。
或者改邪归正了,招一个憨笨些的,只当佣人使唤?姚夫人感到自己应该改邪归正,只是并没托人去寻憨笨的长工。
她还不能忘记云生。
但是,当她得知了男人过家门而不入的消息,一种彻骨的寒意,把一切都驱散了。喷涌而起的幽怨,叫她对云生也断然撒手。你总想着他们,可谁想你呢?还得自己想自己。
姚夫人又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心劲,开始物色新男佣。这个新男佣,当然要如云生那样,既像管家,又是可以长夜相拥的小男人。他也要像云生一样年少。年少的,好驾御,也更好对外遮掩。但要比云生更出色!
邱泰基已重返西安,邱家显见是要继续兴旺发达了。听说邱家要雇用新的男仆,来说合的真不少。以前在邱家当过仆佣的,也想回来。但这中间,没一个姚夫人中意的。做仆佣的,都是粗笨人。稍精明俊雅些的,都瞄着商号往里钻呢,谁愿意来做家仆?但姚夫人不甘心。
她以云生为例,向外传话:来邱家为仆,出色的,也能受举荐、入商号。即便这样,也没有张罗到一个她稍为中意的。
她这不只是选仆,还是选“妾”,哪那么容易!
于是,她就想先选一个做粗活的长工,再慢慢选那个她中意的年轻“管家”。因为云生走后,许多力气活,没有人能做。这样的粗佣,那就好选了,可以从以前辞退的旧人中挑一个。
可这个粗佣还没有挑呢,忽然冒出一个来,叫姚夫人一下就心动了。
这是她娘家亲戚给举荐来的一个青年。个头高高,生得还相当英俊,看着比云生的年龄还大些,一问也才十七岁。只是一脸的忧愁,呆呆的,不大说话。
亲戚说,这娃命苦。他的父亲本也是常年驻外的生意人,本事不算大吧,家里跟着尚能过小康光景。不料,在这娃九岁那年,父亲在驻地遭遇土匪,竟意外身亡。母亲守着他,只过了两年,也染病故去。虽然叔父收养了他,可突然沦为孤儿,性情也大变。而婶母又认定他命太硬,妨主,甚为嫌弃。到十三四岁,叔父曾想送他入商号学徒,婶母却不愿为之破费。送去作仆佣,她倒不拦着:可见还是偏心眼。邱家是大户,调理得好,这娃或许还能有出息,你们也算是他的再生父母了。
姚夫人看了听了,就觉有七八分中意。就问这娃:
“识字不识字?”
这娃怯怯地说:“识字不多。”
亲戚说,发蒙后念过几年书。他父母原也是指望他长大入商号的。
姚夫人说:“那你过来,写写你的姓名。”
在亲戚的催促下,他怯怯地走到桌前来,拿起毛笔,惶惶写下三个字:温雨田。
姚夫人看这三个字,写得还蛮秀气,就问:“算盘呢,会打吧?”
“打得不快。”
姚夫人正色说:“到我们家,也没多少累活做,只是要勤快,手脚要干净,知道守规矩。”
温雨田没有说话,亲戚忙问他:“听见了吧?”
“听见了。”
姚夫人又说:“再就是别这样愁眉苦脸,成不成?”
他还是不说话。
姚夫人就问:“你愿不愿来我们家?”
亲戚忙说:“他当然愿意,不愿意,我能领他来?”
姚夫人说:“雨田,你自己说,愿意不?”
他低了头,低声说:“愿意。”
亲戚就喝了他一声:“你不能说痛快些!”
姚夫人忙说:“初来新地界,认生,也难免的。要愿意,那就留下来,试几个月吧。到年下,不出差错,就常留下来。”
亲戚忙说:“雨田,还不快跪下给主家磕个头!”
这回,雨田倒是急忙跪下了,磕了一个头,没说话。
姚夫人说:“快起来吧。我们家也没那么多礼,那么多讲究,以后就当是自己的家。”
姚夫人留亲戚吃了饭,叫他转告雨田的叔父,说雨田在此受不了罪。工钱,也按通例给。亲戚却说,他可不能捎这种话回去:雨田找了这么个好主家,有福享了,他婶母能高兴?只能说勉强留下试用,工钱还没有,你主家也不好伺候呢。这样说,他那婶母才称心。亲戚还交待,留下雨田是当佣人使,当然不能太心软,可也不敢太苛严。他心事太重,什么都攒在心里,对付不好,谁知他出什么事?
姚夫人只是按常理说:“我花钱雇佣人,也不能当少爷供着吧?我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他对付不了,你还给我领走!”
其实,姚夫人心里已是十分中意这个雨田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天遂人意,竟给她送来一个比云生出色许多的小男人。才这么半天工夫,她已断定这个雨田比云生出色。
留下雨田后,姚夫人很快又招回一个做粗活的旧男佣。因为她吩咐雨田要做的,是记账,采买,跑佃户,进城办事。这全是管家该做的营生。
沉默寡欢的雨田,哪能想到主家会这样器重他?初听了,他真有些不敢应承,直说,怕张罗不了。主家夫人和气地说,谁天生就会?我挑你,就是叫你学着帮我管家。以往,我自己管家,没雇人,今年刚添了娃,忙不过来了。你识字,会打算盘,人也不笨,又长得排场,我看是当管家的材料。只要上心学,哪有学不成的?总比学生意容易吧!
主家把话说成这样了,他还能再说什么?
主家夫人还叫来裁缝,给他做了几身够排场的衣裳,单的、夹的、棉的,四季穿的都有了。这叫雨田更感意外:不是说试用吗?怎么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备下了?主家夫人说,跑外办事,顶的是我们邱家的脸面,穿戴太寒酸,那可是丢邱家的人!夫人还说,你一个男娃,没了父母,也不会张罗穿戴,我能忍心看着不管?你只要跟我们一心,这就是你的新家。
他听得眼里直涌泪珠。
刚到的时候,主家还把仆佣都叫来,交待她们:新来的这个男娃能写会算,以后他要帮着我管家,你们要多帮衬他。主家有了这样的交待,别人对他也没欺生,真还够帮衬他的。邱家的仆佣也不多,一个个都像厚道人。
主家那位十岁的小姐,似乎并不讨厌他,常常跟着他,问东问西。
最常跟他在一起的,当然还是主家夫人。什么都是她亲自教,记账算账,外出采买,论价杀价,城里哪些字号是老相与,佃户又有哪些家,什么都细细交待。不嫌烦,也不嫌他是生瓜蛋。跟他在一起,夫人好像慈母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的傻气,只能逗笑她,惹不恼她。
雨田真没想到,他来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叫人惊喜异常的新地界。主家夫人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可怜他?还是以前同他的父母有旧谊?平白无故,谁能对一个下人这样好?
这几年,在叔父家所受到的冷遇和虐待,已经叫年少的他不敢相信人了。
稍熟之后,雨田婉转问过姚夫人。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夫人倒笑着反问他:“怎么,想叫我打骂你?那还不容易!”她亲切异常地给他说,她一直没男娃,所以特别喜欢男娃。以前有个帮她跑外的小男佣,她就很疼他,教他认字,教他为人处事,待之如家人。后来还给他举荐了商号,送去学生意了。也许是上天酬报她,今年终于得了男娃。
夫人还说,自家有了男娃,对他这样的男仆,依旧是喜欢的。他长得这样排场,偏又命苦,她由不得想多疼他。只要一心一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成天听这样的话,雨田渐渐也没有什么疑心了,只是庆幸自己终于跳出了苦海。那或许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拯救了他吧。
到邱家没有多久,他就变得开朗些了,办事也长进得快。主家夫人对他越来越满意。
在姚夫人这一面,对这个雨田就不只是越来越满意。她已经在作更长远的打算。
雨田住熟以后,越发显得要比云生强:到底是出身不一样。他不仅是生得英俊排场,脑筋也灵得多,处处透着大器。这样一个俊秀后生,那必是向往外出从商的。何况他故去的父母,从小就寄予这种期望了。所以,从起头时候,姚夫人就要断了他的这种念头:她希望这个雨田能长久留下来!刚进邱家门,就许以他学做管家,正是基于此种打算的。
给大户做管家,那也是种排场的营生。
接受了云生的教训,姚夫人也不想急于求成了。慢慢来,叫他感到了你的亲切,你的心意,你的疼爱,那也许能长久相守吧。
令姚夫人感到宽心的,是她的女儿也不讨厌雨田。莲莲也愿跟他在一道,问长问短。雨田对这个小女子,不冷淡,也不张狂,尽力迁就她。这就少了麻烦。以后更熟了,得及早要告诫他:小心不要惹下水莲!
姚夫人感到现在老练多了,能从容行事,不再那样急于将这个小男人揽入怀中。但自从雨田进家后,她已不再觉着孤寂冷清,有这个俊秀的后生叫她惦记着,日子过得实在多了。
因为闰八月,秋后节令显得早,到九月已是寒风习习,十七日就立冬了。立冬后一连数日,总刮北风,天气冷得缓不过劲来。屋里忽然要用火盆,姚夫人才想起今年还未采买新木炭。云生走时,只是买了几车劈柴,几车煤炭。
雨田听夫人这样一说,就要进城去采买。姚夫人说,去年还剩有木炭呢,等天气缓过来,再采买也不误事。雨田等了两天,见天气冷得更上了劲,就坐不住,非要去办这件事。姚夫人见他做事这样上心,也就同意了。嘱咐他,到了集市,只寻好炭,别太在乎价钱。看对了,叫卖家连车带炭推到水秀来,咱给他出脚钱。
雨田答应着去了。到后半晌,他真押着一推车木炭,回来了。炭甚好,价钱也不贵。卖炭的直说:你们这位小少爷可真会杀价。姚夫人高兴了,多付了一百文脚钱,算是皆大欢喜。
但到夜晚,雨田就发起烧来。他想了想,知道是晌午大意了。晌午在南关集市,喝过两碗羊杂碎,辣椒加多了,喝得满头满身汗水淋淋。也没在乎,喝完又接着迎风乱跑,挑选木炭。
本来喝一碗就得了,也不至出那么多汗,可当时嘴太馋,忍不住又喝了一碗。这可好了,得了报应。他外出,主家夫人倒总给带些零花钱。起先,他不敢花。夫人说,太寒酸了,哪像给邱家办事的?所以,他花钱喝羊杂碎,倒不怕,可喝得病倒了,那怎么交待?
这一夜,他时冷时热,难受异常。心里只是想,再难受也不怕,赶天明好了就成。但第二天起来,头重脚轻,浑身软软的。他强打精神,想装着没病,可哪能呢!
早起,主家夫人一见他,就惊呼:“雨田,你脸色这样难看,怎么了?”
他忙说:“咋也不咋。”
但她已过来摸住他的额头,更惊叫道:“天爷,滚烫!傻娃,你这是病了,还咋也不咋!”
跟着姚夫人就呼叫来其他仆佣,扶他回去躺倒。一面叫厨房给他熬姜汤,一面又叫给他屋里生个火盆。仆佣在忙活时,姚夫人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她并没有追问怎么着的凉,只是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叹息道:“看烧成什么了,也不说,真成了傻娃了!”
自从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人这样心疼过他。雨田想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姚夫人见他这样领情,心里也有些受了感动,一边给他擦眼泪,一面说:“快不敢哭了,以后跟我一心,你受不了委屈。”
喝过姜汤,生起火盆,姚夫人又叫人给拿来一床被子,给雨田加上。还问他想吃什么。雨田只是不断地流泪,那样感激她,依恋她。
这使姚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心动情。她感到雨田是与云生不同,他比云生更灵敏,更多情,也更叫人怜爱。她居然会这样动心地惦记他。这样的感觉已经很好,就是不将他揽入怀中,也踏实了。
她营造了一种恋爱,自己又成功地陷了进去。
立冬以后,戴膺离开太谷,取道汉口,赶赴上海去了。
戴膺的半年假期还未满,但时局残败如此,他也无心歇假了。康老东家、孙大掌柜隔三岔五的,也不断召他去,议论时局,商量号事。但时局不稳,各地信报不能及时传回老号,议论吧,又能议出什么眉目来?
回太谷这几个月,尽管有朝廷行在过境,戴膺依然感到一种坐井观天的憋屈。在京时,他就有想法:西帮票号要想长久执全国金融牛耳,各家大号须将总号移往京城才成。老号偏居晋省祁太平,眼瞅着与外埠庄口越来越隔膜。长此以往,老号岂不成为生意上的大桎梏?可这话,老号与东家都不爱听。现在,京师陷落,这话越发不能说了。
康老东家在徐沟觐见两宫后,对当今朝廷那是更少敬畏,更不敢有所指望。以老东台那毒辣的眼光看,西太后实在是一个太平庸的妇人。平庸而又不自知,即为无耻。位至尊,无耻亦至极。摊上这么一个妇人把持朝廷,时局残败至此,那还用奇怪?老东台从徐沟一回来,就对孙大掌柜说:
“趁早收缩生意吧,大清没指望了。”
孙大掌柜早有退意,再赶上今年这惊天动地的折腾,更想趁势告老退位。听老东台这样一说,那当然很对心思。他就说:“我看也是。趁早收缩,还能为康家留得青山。”
戴膺却有些不以为然。朝廷的无能无耻也不自今日始,亲睹圣颜,倒睹得自家泄了气?这也不像是西帮作为吧。西帮什么时候高看过朝廷?所以,戴膺就对两位巨头说:“现今生意也仅存半壁江山了,北方各庄口经此内乱外患,已收缩到底。江南庄口失去北方支撑,难有大作为,收缩之势也早成定局。再言收缩,还能收缩到哪?总不能将遍布国中的庄口全撤了,关门大吉吧?”
康老太爷竟然说:“叫我看,西帮的票号也如当年的茶庄,生意快做到头了。我们得趁早另谋新路。”
孙大掌柜就说:“我看也是。新路须新人去走,我这老朽也做到头了。”
康老太爷说:“不是说你。”
戴膺说:“另辟新生意,就不受朝廷管了?就能逃出时局的祸害?”
康老太爷说:“收缩的意思,一为避乱,一为图新。这样无能无耻的朝廷,我看也长久不了了。经此拳乱洋祸,你还指望它中兴?”
戴膺就想起在京时早有的图新之议:将票号改制为西洋式的银行。于是,就乘机对两位巨头说:“此次洋祸,我看也不会轻易了结。除了照例割地赔款,朝廷只怕更得受制于西洋列强。洋人于我西帮争利最甚的,就是他们的银行。我们要图新,现成的一条路,就是将票号改制为洋式银行,师夷制夷,以求立于不败。”
老东台就问:“银行也是银钱生意吗?”
戴膺说:“也是。只是……”
老东台不等戴膺说完,便发了话:“不做银钱生意了,咱不做银钱生意了。”
戴膺忙问:“西帮独揽票业近百年,国中无人企及,不能说扔就扔了吧?再说,只康家退出,祁太平别的大家照做不误,岂不是自甘示弱吗?”
康老太爷一笑,说:“谁不退出,谁倒霉吧。”
戴膺问孙大掌柜:“老东台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孙大掌柜说:“我也不大明白。”
康老太爷这才说:“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银号了。如此无能无耻的朝廷一开钱铺,那还不臭了银钱业的名声?咱们不赶紧躲避,还等什么?”
朝廷也要开银号?戴膺还是初闻此事:在徐沟时老东家可是未提一字!他急忙问:“朝廷是当真吗?”
康老太爷说:“比当真还厉害!这回,西太后来山西逃难,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票号厉害了。她亲口对我说的:等回京了,朝廷也得开办自家的银号,省得遇了今年这样的意外,库银带不出,花钱得三番五次跟各省讨要,成了叫花子了。西太后直说,看你们山西人开的票号,满天下都是,走到哪,银子汇到哪,花钱太便当!像她那样的妇道人家,眼红上你,岂有不当真的?”
孙大掌柜就说:“朝中文武,哪有会开票号钱庄的?”
康老太爷说:“太后已经跟我说了:到时,尔等在山西挑选些挣钱好手,到京为予开好银号,孝敬朝廷。”
戴膺听了,知道大势不好,忙说:“朝廷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票号的生意,真要做到头了。经此洋祸,西洋银行必长驱直入,进驻国中各码头,与我们争雄。再加上朝廷也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是腹背受敌,真活不成了!”
孙大掌柜说:“戊戌年,康梁就曾主张设官钱局,太后不是甚为恼怒吗?”
戴膺说:“现在是太后要开官钱局,还有办不成的?”
康老太爷说:“要不,我叫你们赶紧收缩!”
戴膺想了想,说:“朝廷办官银号,那也得等回銮京师以后了。两宫何时能回京,还难说呢。我们也不必太着急,先静观些时再说吧。”
正是议论至此,戴膺提出了速下江南的动议:现今国势多由江南而定;自拳乱以来,江南信报一直不畅,亲身去一趟,或许能谋出良策。
康老太爷倒不反对他下江南,只是发话道:“戴掌柜要去,就去上海吧。沪号的老帮不强,你正可去帮衬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了,给洋人的赔款又将齐汇上海,有许多生意可做。这也需戴掌柜去费心张罗的!”
戴膺听老太爷这样一说,心里才踏实了:老东家还是照样操心银钱生意呢,收缩之说,也还大有余地。撤离银钱生意,或许只是老太爷的气话!
戴膺启程南下时,只带了一个京号伙友,另聘请一位镖局武师随行。
初冬时节,走出山西,进入河南,即无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怀庆府一带的竹园,翠绿依旧,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悦目。清化出竹器、毛笔,所以田间处处是竹园。戴膺已有些年头没来这一带走动了,更不曾见过这冬日的竹园。只是,此行心境不似寻常,沿途景象也难入眼底的。
庚子年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叫戴膺也颇生出些出世归隐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也是自负的人。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长袖善舞,临危出智,建功立业,仿佛已是他的日常营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虽居于孙大掌柜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无人可及的。作为一个西帮商人,他已经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境地了吧。但自发生洪杨之变以来,由时局的风云突变而引发的灾祸,却是令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摊了这样一个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何?该塌底,还得塌底;该一败涂地,还得一败涂地!
从京师狼狈逃回太谷后,老东家和大掌柜虽然都未严责,戴膺已想引咎退隐,回乡赋闲了。大半辈子过去,他在家中度过的时日实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后面那一处自建的园子,虽然颇为得意,却无缘恬然消受。由于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后半年,他一直就无缘一睹园子的春色。艺菊赏菊,正叫他念想园子的春天。与夫人、儿孙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说了。趁此狼狈,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补偿一些天伦之乐吧。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觉有几分枯索。外间动荡的时局,也许令他放心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时候,在家闲住稍久,也一样会生出这种枯索来。这真是没治了,就像从小出家的僧人,忽然还俗,满世界看见的都是烦杂。
初归家来,夫人说些离别情义,子孙消息,家中变化,听来还很亲切。但多听了几日,便有些厌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来叫他处置,那就更不胜其烦了。到他这种五旬已过的年纪,对夫妻间性事已经没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习惯了禁欲式的生活。与夫人相聚稍久,发现的多是陌生:大半辈子了,她依然是那种只可远望而不宜近视的女人。子孙们呢,对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恋。所以回到家来,补偿了在外三年积累起来的思念,很快就会感到无所依托,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涨起来。
在这种枯索中,怎么可能怡然赋闲呢?
在外时那种对于回乡赋闲、补享天伦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过只是一种奢望:他已经回不到这个家了。这个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来,他只会更强烈地思念外埠,厌倦这个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对家的思念。久居乡间,可能会毁了这个家吧。
在他心底,还深藏着另一个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柜。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当是接任大掌柜的第一人选。他的本事也是堪当此大任的。但领东大掌柜,那得东家看中才成。戴掌柜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功绩多多。打通京师官场,拉拢有用权贵,就不用说了。类似处理去年津号那样的危机,也很有过几次。今年虽失了京号,但回晋后一番张罗,叫康老太爷得见两宫圣颜,可不是别人能办成的差事。只是,老太爷如愿以偿,亲睹圣颜后,也不过格外地夸奖了几句吧,并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意思表示出来。
在老东家眼里,他只是一个能干的掌柜。哪里有了难处,先想到的就是他:赶紧叫京号戴掌柜去张罗!平常时候,顺畅时候,不大会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他还看不出来吗?康老太爷此生看中的领东大掌柜,就只孙北溟一人。
如今,老太爷已将康家的外间商务交给了三爷料理。年轻的三爷,会看中他这个老京号掌柜?
更没有多少指望。三爷嘴里常念着的,是那位邱泰基。
罢了,罢了,此生做到京号老帮,也算旧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柜,也并非很为了图那一等名分,只不过更羡慕那一种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顾家人,又能放眼天下,运筹帷幄,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摊上这么一个朝廷,想成就什么事业,也难了。再说,他真做了大掌柜,第一件事,就是将总号迁往京师:那依然是远离家眷的。
带着这样一种心情,进入湖北时,戴膺已经宁静了许多。与北地相比,初冬的鄂省分明还留着一些晚秋气象,不拘望到哪,总能见着绿。这时,他渴望着的,只是早日见到汉号的陈老帮。
戴膺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虽然常通信报,却已有许多年未见过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两人实在很难碰到一起的。这次在汉口忽然相见,涌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岁月的沧桑!
他们十多年前见过面后,一别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帮沪号收拾局面,功毕,弯到汉口,由鄂回晋。那时,他们尚觉彼此年轻有为,雄心壮志一点未减。这转眼之间,十年多就过去了,彼此谁还敢恭维谁年轻?
陈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与戴膺约定:先不言号事,也不言时局,丢开一切世事,尽情尽兴说些知心话。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饭庄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来作陪,止吾二人畅饮畅叙!江汉初冬,也不过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残秋、寒江、老酒,作别后长话。
戴膺一路已有彻悟之想,陈老帮的安排自然很对他的心思。
陈亦卿吩咐了副帮,仔细招待跟随戴掌柜来的伙友及武师。之后,即雇了两乘小轿,与戴膺一道往饭庄去了。
这处临江的饭庄,外面倒很平常,里面却格外雅致讲究。原来这里是陈老帮时常拉拢官吏的地方,外拙里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么拉拢勾当,才真应了“清雅”二字。
在此与陈亦卿聚谈,戴膺很满意了。
陈亦卿问他:“想吃什么鱼?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鲜!”
戴膺说:“年过半百,嘴也不馋了,随便吧。”
陈亦卿说:“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秃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陈亦卿叫来饭庄掌柜,只低声吩咐了一句,掌柜就应承而去。
戴膺接了刚才的话,问:“你说把嘴吃秃了,什么意思?”
陈亦卿笑了,说:“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说。我看京人的嘴,只精于说了,却疏于吃!不拘什么货色,都先要谋一个有说头的唬人名堂,至于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讲究了。”跟着,放低声音说:“什么满汉全席,铺陈了多少菜?可有一样好吃的没有?”
戴膺也笑了,说:“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话谁呢?”
陈亦卿说:“我也不是笑话你。”
戴膺说:“我看你倒变成一个南蛮子了。养得细皮嫩肉的,原来是精通了吃嘴!”
陈亦卿说:“哈哈,我还细皮嫩肉?趁酒席未摆上,我给你叫个细皮嫩肉的上来,听几曲丝竹南音?”
戴膺忙说:“老兄色食都精,我可是早无此雅兴了!”
陈亦卿笑了说:“你是自束太严吧?在京师拉拢官场,你能少了这道菜?”
戴膺说:“我实在是老迈了,于食色真寡淡得很。”
陈亦卿说:“我看你还未丢开世事,心里装满北边祸事,对吧?我只是想为你解忧,你倒想不开。你我时常拿花酒招待官场,今日我们意外重逢,叫来给自家助一点兴,你却不领情!”
戴膺说:“北边那是塌天之祸,也由不得我,老装着它做甚!只是,忽然来到江汉,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陈亦卿忙说:“看看,看看,又扯到时局上了。既不想听音律弹唱,那就开席吧。”
酒席摆上来,也只十来样菜肴,但都是戴膺不常见的河鲜海味。
陈亦卿指着一碟雪白的浆茸状菜肴问:“你看这是什么?”
戴膺看看说:“像口外蒙人的奶酪?”
陈亦卿笑了,说:“来汉口,我能拿奶酪招待你!这是蟹生。”
“蟹生?”
“这是拿极鲜的活蟹,仔细剔出生肉来,剁成茸。再将草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姜末、葱丝、麻油、盐、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匀,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鲜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鲜美否?”
“真还没有享过此口福。”
“去年康老东台、孙大掌柜来汉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那我就先给你叫好吧。”
“等你尝了再说!”
戴膺小心尝了一口,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故作惊叹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陈亦卿就笑了,说:“我看出来了,老兄还是心不在焉呀!我这样禁议时事,只怕更要委屈着你。那就罢了!想说什么,你尽可说,只不要误了进酒。来,先敬你这盅!”
戴膺很痛快地饮了下去,说:“我哪里会不领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边来,南北实在是两个世界,我还未定过神来呢!”
陈亦卿岂能不想知道北边详情?他不过以此宽慰戴膺罢。他是最了解戴膺的,京号之失虽难幸免,戴膺还是不愿自谅的:在他手上,何曾有过这样的败局!可惜,费了这么大工夫,也未能将戴膺暂时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强求了。他便说:
“北边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连朝廷都弃京出逃了,我们西帮岂能幸免?”
戴膺说:“我在晋省,也听说这场塌天之祸,几乎未波及江南。过来一看,果然两重天。早听说拳乱大兴时,张之洞、刘坤一联络江南各省督抚,实行‘东南互保’,看来真还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陈亦卿说:“什么互保,不过是联手拥洋灭拳罢了!半壁江山,一哇声讨好西洋列强,听任他们进犯京津,欺负朝廷,可不是两重天!”
戴膺笑了,问:“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义民呀?多年在京,我还不知道,这样无用的朝廷,迟早得受欺负!”
陈亦卿说:“叫谁欺负,也不该叫洋人外人欺负吧?”
戴膺又笑了,说:“你老兄是不是入了义和拳了?”
陈亦卿说:“我在汉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强的厉害?今年这场灾祸,实在是叫洋人得势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当。北边,他们唱黑脸,坚船利炮,重兵登陆,攻陷京津,追杀朝廷。这南边,他们又唱红脸,跟张之洞、刘坤一以及李鸿章、袁世凯这等疆臣领袖,大谈亲善,签约互保。看看吧,他们在南北都得了势,朝廷可怎么跟人家结账?”
戴膺说:“摊上这样一个没本事的朝廷,不叫人家得势还等什么?江南诸省若听了朝廷的,也对列强宣战,这边半壁江山只怕也没了。你的汉号,只怕也早毁了。”
陈亦卿说:“眼下,江南一时保住,可麻烦跟着就来。只西洋银行,就怕要开遍国中的。我西帮票号,还能活吗?”
戴膺说:“这我也想到了。可朝廷那头,也有麻烦。两宫过晋时,康老东台曾觐见了太后和皇上。”
“真有这样的事?”
“老号的信报,没有通告此事吗?”
“通告了吗?反正我们汉号没有接到这样的信报。只听人家祁帮的字号说:朝廷行在路经祁县时,将行宫设在了大德通,住了一夜。也有传说,西帮中几位大财东,包括我们康老东台,曾往太原觐见两宫。人家来问有没有此事?我哪知道,只好不置可否。”
“孙大掌柜是怎么了?这样的事,连你们汉号也不通报?”
“或许是信报遗失了?这多半年,往来信报常有缺失的。”
“哪能偏偏遗失了这一封?我由晋来汉这一路,经过我们自家的字号,都不知有此事!”
“他或许是怕我们太张扬了?”
“这是什么时候?遭了大祸,正忧愁不振,叫你张扬吧,能张扬起来?这件事,总还能给各庄口提提神,却按住不说。”
“那么,老东台真是在太原觐见了两宫?”
“哪儿呢!是在徐沟见的。”
“怎么在徐沟?”
“在太原刚缓过劲来,两宫就恢复了京都排场,老东台哪能见得上?只好等两宫离并赴陕,经徐沟时,张罗着叫老太爷受了召见。”
“原来是老东台独自觐见,不是与祁太平的大财东们一伙受召见?”
“朝廷哪能如此高抬我们西帮商家?就是太后想召见,那班军机也得极力阻拦。不过,这次朝廷逃难山西,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的厉害了。老东台见着太后时,你猜太后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向我们借钱?”
“比借钱还可怕!她这次拉着皇上,仓皇逃出京师,一两库银没带,路上大受掣肘,吃尽苦头。进了山西,见我们票号的银钱,走到哪,汇到哪,又感叹,又眼红。所以,见了我们老东台,就说一件事:等回了京师,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办那种走到哪、汇到哪的银号!朝廷也要开银号,与我们争利,这麻烦不更大了?”
陈亦卿听了,不由一惊:“朝廷也要开银号?”
“可不是呢!要不说比跟我们借钱还可怕。”
“朝廷真要开银号,我看不会仿照西帮。”
“那能仿照谁?”
“多半得仿照西洋,开办官家银行。你想,太后开银号,她会靠京中那班王公大臣?必然还得靠擅办洋务的这几位疆臣。张之洞,李鸿章,盛宣怀,鹿传霖,谁会主张仿西帮?一准是主张办银行!”
“朝廷办起官银行,再加上长驱直入的洋银行,我们西帮真是要走末路了。”
陈亦卿叹了口气,说:“其实当今国中,最配办银行的,惟我西帮。你我早有此议,可惜无论康老东台,还是孙大掌柜,都不解我们用意。去年夏天,两位巨头来汉口时,我有空就极力陈说,都白说了。为了说动两位,我还张罗着请来英人汇丰银行一位帮办,叫他们见了。结果,也不顶事。”
戴膺忙问:“就是你信报中几次提起的那位福尔斯?”
“对。”
“这次,也烦你给张罗一下,叫我见识见识这位福尔斯,成吗?”
“那还不容易?我与这位英人有些交情。只是,他狡猾呢!去年见了康老东台、孙大掌柜,一味惊叹西帮如何了不得,票号如何奇妙,绝口未提他们西洋银行的好处。咱那两位巨头,乖乖中了这厮的计谋,听得心满意足的,直夸这位英人会说话!”
“我倒不怕。此去沪上,少不得要同洋银行打交道。先见识一些他们的狡猾,也好。再者,当今情势如此险恶,西帮票业出路,也惟有改制为银行。但西洋银行究竟为何物?也需你我多入虎穴吧。对洋商,兄较我见识多。只是,今年洋人南北得势,气焰正甚,还有心思假意恭维我们吗?”
“别人我不知道,这位福尔斯可还是装得谦和如旧。八月,八国联军攻陷京津,两宫出逃的消息传来,真如闻霹雳,谁能不焦急?我见了福尔斯,就问他:你们是嫌做生意赚银子太慢,又靠动武,逼我们赔款,对吧?这回把京师都拿下了,我们想赎回京师,那得出多少银子?你能给估个数吗?我这样损他,他倒真不恼,只一味赔不是,说仗打到贵国京师,实在太不幸了。日后如何赔款,他估算不来。赔多赔少,反正贵国能赔得起。他还笑着说,贵国白银太多了。你听这笑里藏着什么?”
“他真这样说?”
“他一向就爱这样说:贵国的白银太多了!我们欧洲的白银,美洲的白银,全世界的白银,这几百年来一直在流向贵国,而且是只流进去,流不出来。贵国的丝绸,瓷器,茶叶,多少世代了,源源不绝流往外域,换回了什么?最大宗的就是白银!外域也有好东西,西洋更有好东西,可你们都不要。为皇家官场挑拣一点稀罕之物,那才能抵多少?贸易需有来有往,贵国只卖不买,白银还不越聚越多。贵国并不盛产白银,却有如此多的银锭在全国流通。贵国若不是这样的白银之国,你们西帮能如此精于金融之道?又何以能积聚如此惊人的财富?你说,他这是恭维我们,还是挖苦我们?”
“我看这位洋人说的,似也有几分实情。我说呢,西洋人何以总和咱们过不去?”
“实情不实情,于理不通!我们白银多,你们就来抢?福尔斯还有他的歪理呢!自道光年间始,他们英人挑头往中国倾销鸦片,放了一股祸水进来。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鸦片才能从中国换回他们流走的白银!听听,这是什么歪理?”
“那我一定要会会这位福尔斯了。”
这样畅言起来,两位酒也喝得多了,菜也下得快了。只是,酒菜的品味是否真的上佳,都未留意。
这次在汉口,戴膺果然会了福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