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四月,义和拳也传入了太谷。传入太谷的第一站,正是城北的水秀村。
恰在四月,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到了临盆分娩的时候。
对这一次分娩的期待,姚夫人实在是超过了九年前的头胎生养。那一次也寄放了许多的期待和美梦,也一心希望生下一个男婴。可头胎到底还是恐惧多于期待。这一次不一样了,自从断然将小仆郭云生揽入怀中,如愿以偿地很快有了身孕,姚夫人似乎什么也不惧怕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会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十二分企盼的,只要他是一男娃!
如果再生一个女娃,那她付出的一切,都算白费了。要真是这样,她会用棍棒将郭云生这个小东西远远赶走!
十个月来,她没有一天不相信自家怀着的,是一个男娃。
不过,在分娩日渐临近后,姚夫人也不免隐隐生出一些恐惧:也许偏偏还叫你再生一个女娃,甚至还有血光之灾等着你。你不守妇道,报应正在等你。今年的天象也是这样的不好,不但是不吉利地闰八月,旱象也是越来越凶险。去年就旱,今年连着大旱,麦子肯定不会有收成了,秋庄稼又旱得下不了种。遭遇荒年是一准无疑了。生这个野种,偏偏就赶了如此可怕的一个年景,真不是好兆。
她极力想驱散这些胡思乱想,就是不行。
她又不想把心中的这番忧愁,告诉郭云生。告给他吧,又能怎样?你想听的话,他都能说,但他太稚嫩,不是女人的靠山,不是能擎天的把式。
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姚夫人终于答应了本村那个二洋老婆的提议:请城里美国公理会西洋诊所的女大夫,给她接生。
这位妇人婆家姓郭,男人就在本地经商。家道只是小康吧,夫妇俩倒都双双入了公理会洋教。在水秀村,这可是绝无仅有,村人就把这位妇人唤做二洋老婆。二洋老婆成天劝人入洋教,信基督。说入了洋教,以前的神神鬼鬼都管不着你了,还可以不纳粮,不交税,不服差役,因为官府也不管洋教。可惜,水秀村里没人听她的。听了她的,那不是既得罪官府,又得罪神鬼,今生来世都不用好活了?
先前,姚夫人跟这个妇人还能说得来。自三年前入了公理会,姚夫人就不大愿意她来串门了。她来串门,也是不厌其烦劝说姚夫人信基督,入公理会。姚夫人当然不会听她的。为给长年驻外的男人保平安,自家天天求拜各路神仙呢,怎么敢得罪!近一年来她跟云生偷情,更不敢得罪神鬼了。
不过,二洋老婆发现姚夫人有了身孕后,倒不再死缠了劝她入洋教,只是一味说公理会的西洋诊所,如何会接生,如何会保母婴平安,大人娃娃都不受一点罪。尤其是产后,女人只躺七天,就能跟平素一样下地了,没有那么多坐月子的忌讳。西洋人为甚那么强壮?就是坐月子坐得好。
无论说的多么好听,姚夫人依然不会信。自己临盆分娩,叫洋人来接生?那更不成体统了!
只是,过年,开春,跟着花红柳绿的三月天,又一天接一天过去。对身孕的过分期待和暗生的罪孽感,也在与日俱增。女人临盆,那是过生死鬼门关。在这种生死关口,谁会更宽恕她?二洋老婆总是说,洋教的基督最能宽恕人了,洋教也没有太多的忌讳。而自家天天求拜的各路神仙,他们会宽恕了你?总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家是造了孽了,能逃了恶报?
姚夫人像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去求助于洋教。她并不入洋教,只是求洋教的大夫帮助自己一回,把孩子生下来。
二洋老婆见姚夫人终于听从了自己的,非常高兴。邱家在水秀村,也算是大户了。能劝下这样一位大户娘子,信洋教洋医,也算是很大的功德。
三月十六,二洋老婆陪了姚夫人,坐邱家的车马,赶往城南的里美庄,去拜见西洋大夫。
那时公理会的西医诊所,设在里美庄的顺来子花园。里美庄是公理会在太谷的老基地了,不过庚子年间在诊所施医的,倒是两个中国人:桑爱清夫妇。先前在诊所施医的美国大夫,两年前患病返美,教会便从山东聘请来这对华人夫妇。二洋老婆说,桑大夫是留过洋的,西洋医术也差不了。
姚夫人见大夫是中国人,倒先不太害怕了。拜见也没有什么仪式,进门就叫坐。坐下,男大夫问了问几个月了,饮食如何,有没有异常,就叫女大夫领进里间去了。女大夫也只是摸了摸,看了看腿脚肿不肿,又用一个冰凉的玩艺儿贴住肉,听了听。临了,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敢老躺着,尽量下地多走动,饮食上也是该吃什么,就吃。
真会顺利临盆,顺利生下孩子?
姚夫人一再问,桑大夫夫妇回答都没有含糊。这一对中国西医大夫,一直和气慈祥,不带仙气,也不威严,倒很叫人能指望。
他们问了问水秀有多远,然后交待,下月临盆前,他们会先去一趟水秀,再做一次这样的检查。
临别的时候,姚夫人要留礼金,桑大夫高低不要。说他们已经拿了公理会的薪金,施医是不收礼金的。二洋老婆也说,公理会施医是为行善,不收银钱。弄得姚夫人很过意不去。
晚清时代,由教会带去的西洋医术,最初实在没有多少人敢相信,特别是在一般百姓中间。所以,教会施医即便不收费,也没几个人敢领受。当然,教会施医,也是为扩大它的影响。
不过对姚夫人,这一次拜见西洋医师,却很给了她不小的安慰。这两个慈祥的大夫,毫不含糊地说:你什么事也没有!真要是如此,能顺利生下这个男娃,她就入洋教!
在拜见时,姚夫人问过那位女大夫:能摸出是男女吗?可惜,人家说摸不出来。
回到水秀,姚夫人心宽了许多。她听了桑大夫的话,不时在自家庭院走动。吃喝上,也不再忌讳那么多,想吃什么,就吃。总之是期待更多,恐惧稍减,专心等待临盆的那一天。
但在四月初八,眼看临盆期更近了,云生忽然从外间跑回来,说村里来了二十多个直隶义和拳民。他们住进了村边的大仁寺,要在水秀设坛传功。
姚夫人也依稀听说过义和拳,并未太在意。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身孕上,闲事都不管。现在,听云生说了,仍也不太在意,还以为是打把式卖艺的。云生又说,这帮义和拳是专和洋人洋教作对的。这才引起她的注意。
专和洋人洋教作对?洋人惹他们了?怎么个作对法?
他们为何专跟洋人作对,云生说他也不清楚,只听说义和拳是一种神功,擒拿洋人洋教,一拿一个准。
一听说是神功,姚夫人心里就一震:难道这是天意,不叫她去求洋大夫?
她赶紧叫云生什么也别说了,谁爱来,谁来。
没过几天,二洋老婆也慌慌跑来,说:“桑大夫两口不便来水秀了。你也快临盆了吧,也不敢再坐车颠簸。得有个准备,到时候请不来桑大夫,还得跟村里的收生老婆说一声吧?我怕耽误了你。”
姚夫人就问:“桑大夫两口,为什么不能来水秀了?”
二洋老婆就激动地说:“你还不知道?咱水秀驻了直隶来的义和团了!义和团,听说过吧?专门仇教灭洋的,在山东、直隶,他们是见洋教堂就烧,见洋人就杀,跟土匪似的!谁料他们也跑到太谷来?咱水秀还是他们落脚太谷的第一村,你说桑大夫他们还能来?”
“他们为何专恨洋人?”
“土匪发横,还知道他为甚!像我这种入了洋教的,他们叫二毛子,也是不肯轻饶的。幸亏他们势力小,要不,我哪还敢回村?”
“这么厉害?”
“可不是呢!”
二洋老婆走后,姚夫人的心一下就冰凉到底了。她倒不是向着洋人洋教,只是感到自家恐怕难逃恶报了!刚刚想求助洋人洋教,忽然就有专门仇教灭洋的义和拳从天而降,第一站就落脚在水秀,这不是冲着她呀?
绝望了的姚夫人,坐卧不安了两天,倒也慢慢平静下来。该咋,就咋吧。反正她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把孩子生下来。
熬到四月十六,身子还没有什么动静,姚夫人已有一些不踏实。正巧在这天,云生又从村里拿回一张义和团的揭帖。他说是邻家传给的,叫看完再传出去,传了,就能消灾灭祸。可揭帖上的许多字,他认不得。
姚夫人也没有多想,就要过来,看了下去:
光绪二十六年传单
山东圣府孔圣人、张天师传见。见者速传。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十张,免一家之灾。如不传,刀砍之罪。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佛忘祖先。
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
天无雨,地焦干,都是鬼子支住天。
神也怒,仙也烦,一同下山把道传。
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读真言。
升黄表,敬香烟,请出各洞众神仙……
她没有能读完,已觉有些心惊肉跳。跟着,一股疼痛从腹中泛起。老天爷,生死关口,真要来了?
姚夫人扔下揭帖,朝云生喊了声:“快去,快去叫你大娘!”
郭云生还要弯身去拣那张揭帖,姚夫人变了声调,怒喝道:“挨刀的,快去叫你大娘!”
云生一惊,才慌忙跑走了。
天爷,真到了生死关头!
当天夜里,姚夫人终于顺利生下一个婴儿,而且,真还是一个男婴!
说顺利,当然是在分娩毕,姚夫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又听说了真是男婴,才将刚才那死了一回似的痛苦,丢去不计了。那几个时辰,她真觉得自己要死去了,想抓什么都抓不住,只在向死的深渊跌落下去。天无雨,地焦干。男无伦,女行奸。挥之不去的这几句话,真是在逼她死去……
可她终于没有死。
还真是得了一个男娃!
老天爷,你还是有眼。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由美国欧伯林大学的中华布道团,在1883年,即光绪八年,派牧师来建点传教,到庚子年已历十七年。十七年间,在太谷也只是发展了一百五十来个教徒。福音传布,实在也不怎样。
当初,美国牧师把太谷选为山西的第一个布道点,是看太谷商业繁荣,交通也便利。岂不知,太谷人视商业几乎有种宗教似的崇尚和敬畏。人们见商家大户对公理会几乎视而不见,瞧不在眼里,也就跟着不理不睬。太谷商业繁荣,从商者众,也使一般人家无衣食之虞,不至为占一点眼前便宜,就入洋教。
所以,公理会在太谷布道,真也算艰难了。
不过,公理会属基督新教,传教比较务实,也更有苦行精神。欧伯林大学的公理会,在太谷除直接布道外,更多是通过开办戒毒所、诊疗所和洋式学校,来扩散它的教义。再者,它从美国总会也能得到有保障的经费。所以到庚子年间,公理会与太谷乡民可以说并无太多的恩怨。它的影响无足轻重,同时也没有积怨本地。
但义和团终于也传到太谷,公理会的美国传教士还是大受震动。义和团在山东、直隶、京津的作为,他们哪能不知!尤其叫他们害怕的,是在山东纵容义和团的那位毓贤大人,又被清廷派到山西来做巡抚了。毓贤去年被免去山东巡抚,就是美国公使带头参了他几本。他到山西任上,还不好好“照顾”你美国教会?
所以,直隶的义和团来到水秀没几天,公理会的美国教士就坐不住了,纷纷出动,四处求援。不用说,官府和商家大户是他们求援的重头。
莱豪德夫人自然又匆匆跑到康家,求见老夫人杜筠青。
杜筠青没有听说太谷来了义和团:这样的消息谁告她呢?她见莱豪德夫人竟那样万分焦急,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谷也来了义和团?”
“可不是呢。听说太原府更多!”
“太谷来得不多?他们在哪?”
“不多,也有二三十人呢,住在水秀。”
“水秀也不远。老听你说义和拳,义和拳,我还真想见见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把你们西洋人都吓成这样?”
“老夫人,不是他们有多么厉害,是官府太纵容了他们!山东的义和团闹成那样,到处杀人放火,就是因为山东的巡抚毓贤太向着他们。老夫人还不知道吧?这个毓贤已经调来做山西巡抚了。”
“谁做巡抚,我也管不着。太谷的义和拳真住在水秀?那看什么时候,我套车去见识见识他们。”
“老夫人,现在真不是说笑的时候了!义和拳蔓延很快,一旦人多势众了,不只我们会受伤害,就是你们大户人家,也难保不遭抢掠的。山东、直隶就是先例,义和拳猖狂的地方,官府也管不了,还不是由着他们烧杀抢掠!”
“入了你们洋教的中国人,他们也放不过吗?”
“可不是呢!贵国信教的,他们叫‘二毛子’,也要滥加杀害的。”
“莱豪德夫人,要是这样,那我就还想入你们的公理会!”
“老夫人又想皈依基督了?”
“怎么,不能入了?”
“当然能,当然能。只是在这种时候……”
“我就是想在这种时候入一回你们的洋教,看看义和团怎样跟我作对!他们也会把我拉出去杀了吗?”
“那些匪类,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就好!我决定入你们的洋教了,越快越好。入你们公理会,还要举行洗礼?明天能举行吗?越快越好!”
“明天?老夫人又说笑了吧。皈依基督,那是神圣的事,要依教规行事的,哪能如此草率?”
“现在不是紧急时候吗?不要太麻烦,越快越好。错过义和团,我可就不入你们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越来越有些听不明白了。正月时候,康老夫人忽然提出要皈依基督,莱豪德夫人真是惊喜万分。还是主伟大啊!可刚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公理会的长老,没几天老夫人又变卦了:不入了,不入了,不入你们洋教了。这是怎么了?刚问了几句,老夫人居然发了怒。
现在,太谷来了义和团,公理会正面临危局,老夫人倒忽然又要入教,还越快越好!而且,听说义和团也杀二毛子,好像很高兴,更急着要入会。她这么急着要入会,仿佛是为了叫义和团给杀害?这简直不是常人的思路!
所以,莱豪德夫人只是含糊答应下来。看这情形,求助康家也没有多大希望。莱豪德夫人就略略提了几句:贵府是太谷有名望的大家,出面联络各界,制止义和团在贵县蔓延,避免大祸害,应当是义不容辞的。
没有想到,康老夫人一听,居然说:“既然要入你们的公理会,保教护洋,我也是义不容辞的。我给三爷说一声,叫他出面联络各界!”
见答应得这样痛快,莱豪德夫人就又提了一句:“贵府二爷,是太谷有名的拳师。如二爷能出面联络武术界,也能威慑义和团的。”
“二爷好求,只怕他没那种本事。三爷出面,商界武界都能联络起来!”
莱豪德夫人说了些感激的话,匆匆走了。她觉出杜筠青有些异常,所以也不敢抱什么指望。
至于老夫人为何会这样异常,她是顾不上细想了。
其实,杜筠青又忽然要入洋教,也还是想叫老东西不舒服。她倒希望义和团真闹大了,围住康家,要抓拿她这个二毛子老夫人:那局面,才有意思。到那时,老东西、他们整个康家会不会救她这个老夫人?或者,他们会趁机借义和团之刀,将她杀了,然后说是营救不及?
就是真去死,她也想看个究竟。
她答应替公理会去求新当家的三爷,也是想试一试三爷。三爷当家后,对她这个老夫人还算很敬重的。按时来问候,有些事也来禀报一下,还不断问:有什么吩咐?跟着,三娘对她也变得孝敬异常了。三爷早先可不是这样,哪把她这个年轻的老夫人放在眼里?所以,谁知道这一份敬重是真心呢,还是做给面儿上看的?
前脚送走莱豪德夫人,后脚她就去见三爷。
刚进三爷住的庭院,就见三爷三娘迎出来,三娘更抢先一步,过来扶住老夫人,一迭声说:
“有甚吩咐,打发下人先来叫一声,他三爷还不小跑了过去,哪用老夫人亲自跑来?”
杜筠青说:“看看你说的,我一来,好像就只为了求你们三爷!没事,我就不兴来了?”
三娘忙说:“老夫人要这么想,可就太冤枉我们了!我是说,老夫人就是来疼我们,也得先叫杜牧来说一声,我们好去接呀?”
杜筠青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我哪会摆那么大的谱?”
进屋坐定,杜筠青就问三爷:“太谷也来了义和拳?”
三爷就说:“听说从直隶来了三二十个义和拳,住在了水秀,要设坛传功。”
“真来了义和拳,也没人跟我说一声?”
三爷忙说:“我也是刚听二爷说的。他们武界镖局,比一般人看重这件事。”
“你不把义和团当一回事?”
“我也不是这意思。义和团今年在直隶、京津闹腾得真叫人不放心。京津有咱们的字号呀!太谷,我看倒不要紧的。太谷的洋教,只有美国公理会一家,信了教的乡人也不多。像山东直隶那种洋教徒横行乡里,霸人田产,包揽词讼一类教案,咱太谷也未发生过。所以,我看义和团传到太谷,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在京津都闹腾起来了,在太谷成不了气候?”
“老夫人跟公理会的女教士也相熟,你看她们辛苦了十几年,才有几个信徒?公理会的信徒不多,义和团的信徒也多不了。它们两家是互克互生,一家不强,另一家也强不到哪。”
“真能像你说的,那倒好了。可公理会他们已经慌了,说义和团蔓延神速,有一套迷惑乡人的办法。还说,省上新来的一位巡抚,向着义和拳。”
“新来的巡抚毓贤大人,他在山东也不是专向着义和拳吧,只是压不住,就想招安。结果越招越多,更压不住了。”
“所以说呢,趁义和团在太谷还不起山,你们得早拿主意。三爷你是有本事的人,趁早出面联络各界,防备义和拳蔓延,不正是你一显身手的良机?”
三娘忙说:“他哪有那么大本事?”
杜筠青就说:“不叫你家三爷出面,还等老太爷出面?”
三爷忙说:“我能在前头抵挡的,哪敢再推给老太爷?只是,老太爷好像也不把义和拳放在眼里。老夫人刚才说的,是老太爷的意思吗?”
“老太爷可没叫我来传旨,我不过随便说说。洋教也好,义和拳也好,其实与我也不相干!”
三爷赶紧说:“老夫人的示下,是叫我们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哪敢不听?我这就进城去,跟票庄孙大掌柜、茶庄林大掌柜谋划谋划,看如何防备义和团作乱。”
“你也得联络联络武界吧?都是弄拳的,太谷形意拳抱成一股劲,还压不住外来的义和拳?”
“联络武术界,有二爷呢。”
“你们二爷有武功,可不是将才,联络武界也还得靠三爷你!”
三娘又说:“他有什么将才?老夫人这么夸他,就不怕他忘了自己是谁?”
三爷也说:“联络武界,还得靠二爷。”
杜筠青就说:“我的话,你们就是不爱听!”
三爷忙说:“哪能呢?抽空,我也去见车二师傅。”
不管是真假吧,杜筠青说到的,三爷都答应下来了。她带着几分满意,回到老院,还真想去见见老东西。义和拳传到太谷了,问问老东西,他怎么看?但想了想,终于作罢了。
她要入公理会的事,没有向三爷提起,更不想跟老东西说。等成了公理会教徒,再叫他们吃惊吧。
三爷盼望了多年,终于接手主持外务商事了,怎么就遇了这样一个年景!
过了年,大旱的景象就一天比一天明显。去年就天旱,大秋都没有多少收成。今年又连着旱。一冬天也没落一片雪花,立春后,更是除了刮风,还是刮风。眼看春三月过去了,田间干得冒烟呢,大多地亩落不了种子。荒年是无疑了。
康家虽然以商立家,不太指望田间的庄稼,但天旱人慌,世道不靖,也要危及生意的。山东的义和拳,能蔓延到直隶、京津,与今年大旱很相关。真是天灾连着人祸。
因为是刚刚主政,三爷往城里的字号跑得很勤。票庄和茶庄给他看的,尽是些有关义和团的信报。先是山东义和拳流入直隶,又危及京津;跟着,口外的丰镇、集宁、托克托,关外的营口、锦州、辽阳,也传入了义和团。各地老帮都甚为忧虑,屡屡敦促老号:是否照洪杨之乱时的先例,及早作撤庄打算?
要不要早作撤庄打算,票庄的孙大掌柜和茶庄的林大掌柜,主张很不相同。
孙大掌柜分明不把义和团放在眼里,断然说:那不过是乡间愚民的游戏,成不了气候。他们闹到京津,倒也好,朝廷亲见了他们的真相,发一道上谕下来,就将他们吹散了。孙大掌柜一再说,他和老太爷南巡时,亲身遭遇过义和团,简直不堪一击!咱太谷的两位拳师,略施小计,就把一大片义和团给制服了。官府准是有猫腻,想借拳民吓唬洋人,故意按兵不动;官兵略一动,义和团哪能流窜到京师!
茶庄的林大掌柜,却是力主撤庄的。他说义和拳要真闹起来,那比太平军还可怕。洪杨的太平军,毕竟还是有首领,有军规的,不是人人都能加入。加入太平军后,至少也得发兵器,管饭吃。义和拳呢,没有洪杨那样的首领,首领就是临时请来的神怪。更没有什么团规会规,男女老少,谁想加入谁加入,找一条红布系上,就得了。入了义和拳,除了习拳传功,也不用管饭。这样的拳会,那真是想发展多少人,就能发展多少人,反正也不用筹集军饷,不用守什么规矩。念几句咒语,说神鬼附体了,就能提了自家打造的大刀,上街杀人。天下都是这样的乌合之众,放肆之徒,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官府太昏庸,见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就纵容他们。这样就能扶了清,灭了洋?做梦吧!
三爷比较赞同林大掌柜的主张,何况,总是有备无患。但孙大掌柜位尊言重,他不叫票庄撤,那三爷一时也没办法。票庄不动,只撤茶庄?
三爷多次去问过老太爷,无论说得怎样危急,老太爷总是说:“我不管了,由你们张罗吧。”
老太爷是在冷眼看他吧?
在这种时候,三爷总是想起邱泰基来。邱掌柜要在身边,那一定会给他出些主意。自家身边,就缺一个能出主意的人!可邱泰基远在口外的归化,也不能将他叫回来。连直接跟邱泰基通书信,也还不方便呢。
西帮商号都有这样的老规矩:大掌柜以下的号伙,谁也不得直接与东家来往。驻外分号的信报,只能寄给老号,不能直接寄给东家;给东家的书信,必须经过老号转呈。这是东家为了维护领东大掌柜的地位,不许别人从旁说三道四。三爷虽然把邱泰基看成了天成元未来的领东,也不便破这个老规矩。
所以,三爷想知道邱泰基的见识,也只能在老号要了归化的信报,仔细翻阅。但从归号的信报中得知,邱泰基并不在归化,一开春,他就往库伦、恰克图那一路去了。
眼看着京津局面越来越坏,孙大掌柜依然是稳坐不动,三爷真也没有办法。
现在,义和团已传到太谷了,孙大掌柜还能稳坐不惊?连一向不问世事的老夫人,也坐不住了。老太爷呢?也依然不管不问?
三爷在宽慰老夫人时,极力说义和拳成不了气候,那并不是由衷之言。他这样说,另有一番用意:想将孙大掌柜的见识,通过老夫人,传递进老院。老太爷听老夫人说了这种论调,要是赞同,那自然是平平静静;要是不赞同,一定会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吧。
因此,见过老夫人后,三爷没有再去见老太爷,而是匆匆进了城。
果然,孙大掌柜对太谷来了义和拳,只是一笑置之:
“我早知道了,从直隶来了那么几个愚民,躲在水秀,不敢进城。听说只有一些十四五岁的村童,见着新鲜,跟了他们请神,练功。不值一提。在太谷,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三爷也只好赔了笑脸说:“听大掌柜这样一说,我也就放心了。听说太原府的拳民已经很不少,闹腾得也厉害?”
“太原信天主教的教徒就多,太谷信公理会的,没几个。”
“都说新来的巡抚毓贤,在山东就偏向义和团。”
“山西不比山东,他想偏向,也没那么多拳民的。”
“京津局面依然不见好转,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京津局面,就不用我们多操心!朝廷眼跟前,我看再乱,也有个限度。朝廷能不怕乱?太后能不怕乱?满朝文武,都在操心呢。”
孙大掌柜既然还是这样见识,三爷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对孙大掌柜说起别的:“今年,本来想效法老太爷和大掌柜,也到江南走走,不想叫义和拳闹得处处不靖。义和拳真成不了什么事,我就趁早下江南了。”
“三爷,我叫你早走,你只是不听。四月天,往南走也不算凉快了。不过,比我们去年六月天上路,还是享福得多。要走,三爷你就趁早。”
“那就听大掌柜的,早些走。这次南下,我想索性跑得远些。先下汉口,跟着往苏州、上海,再弯到福州、厦门,出来到广州。我喜欢跑路,越远,越不想往回返。”
“三爷正当年呢,有英雄豪气。去年到了上海,我和老太爷也想再往南走,去趟杭州。就是年纪不饶人了,一坐车轿,浑身骨头无一处不疼,只好歇在上海。歇过劲来,还得跋涉几千里,往回走啊!”
“大掌柜陪老太爷如此劳顿,我理当走得更远。我出远门,倒是喜欢骑马,不喜欢坐车轿。车轿是死物,马却是有灵性的,长路远行,它很会体贴你。”
“我年轻时也是常骑马。马是有灵性,只是遇一匹好马也不容易呀!就像人生一世,能遇几个知己?”
“大掌柜说得对!我常跑口外,也没遇见几匹很称心的马。”
三爷和孙大掌柜正这么闲聊呢,忽然有个年轻伙友惊慌万分跑进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快,要杀人!大掌柜,少东家,要杀人!”
孙大掌柜就喝了一声:“慌什么!还没有怎么呢,就慌成个这!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先给我说清楚!”
那伙友才慌慌地说出:公理会的洋教士魏路易,来柜上取银钱,刚递上折子,忽然就有个提大刀的壮汉,冲进咱们的字号来。他高声嚷叫爷爷是义和团,扑过去揪住了魏路易,举刀就要杀……
孙大掌柜一听,也慌了,忙问:“杀了没有?”
“我走时还没有……”
三爷已经麻利地脱下长衫,一身短衣打扮,对孙北溟说:“大掌柜你不能露面,我先出去看看!”
丢下这句话,就跑出来了。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接受美国总会拨来的传教经费,是先经美国银行汇到上海,再转到天成元沪号,汇到太谷。那时,西帮票号对洋人外汇并不怎么看重,不过天成元承揽这项汇兑生意,已经十几年。所以,魏路易也是天成元的老客户了,有什么不测发生,那不是小事。前头铺面房,果然剑拔弩张,已经乱了套:几个年轻的伙友,正拼命拦着那个提刀的汉子,这汉子又死死拽着魏路易不放!门外,挤了不少人,但大多像是看热闹的本地人。
三爷也会几套形意拳,长年在口外又磨练得身强体壮。他见这种情形,飞身一跃,就跳到那汉子跟前。汉子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忽然一惊,洋教士魏路易趁机拼命一挣扎,从大汉手中挣脱出来,向柜房后逃去。
那汉子定过神来,奋起要去追拿,却被三爷挡住了。
三爷抱拳行礼,从容说:“请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那汉子怒喊道:“闪开,闪开,我乃山东张天师!奉玉皇爷之命,来抓拿洋鬼子,谁敢挡道,先吃我一刀!”说时,就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三爷并不躲避,依旧从容说:“放心,洋鬼子跑不了。在下是本号的护院武师,他进了后院,就出不去了。天师光临敝号,我们实在是预先不知。来,上座先请,喝杯茶!天师手下的众兄弟,也请进来喝杯茶!上茶!”
这位张天师,显然被三爷的从容气度镇住了,蛮横劲儿无形间收敛了一些,“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在下姓康,行三,叫我康三就得。快叫你手下的兄弟进来吧!”
但字号门口围着的人,没一个进来。
张天师坦然说:“今天来的,就我一个!我有天神附体,抓拿几个洋鬼子,不在话下。康三,你也知道义和团吧?”
这时,柜上伙友已经端上茶来。三爷就说:“天师还是坐下说话,请,上座请!”
张天师终于坐下来了。
“康三,听说过义和拳吧?”
“在下日夜给东家护院,实在孤陋寡闻得很。请教天师,义和拳属南宗还是北宗?我们太谷武人,都练形意拳,是由宋朝的岳家拳传下来的,讲究擒敌真功夫,指哪打哪,不同于一般花拳绣腿。天师听说过吧?”
“我们义和拳是神拳,和你们凡人练的武艺不是一码事!天神降功给我们,只为抓拿作乱中原的洋鬼子。你看今年旱成什么样了,为何这么旱?就是因为洋鬼子横行中原,惹怒了神佛。我这里有一张揭帖,你可看看。你既有武艺,我劝你还是早早练我们的义和拳吧,不然,也得大难临头!”
说时,张天师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传单来,递给三爷。
三爷接了,也没有看,就说:“在下是武人,大字不认得一个。”
“叫账房先生念给你听。一听,你就得跟了我们走!”
“不怕天师笑话,能不能练你们的神拳,还得听我们东家的。我给东家护院,挣些银钱,才能养家口。东家是在下的衣食父母,东家若不许练义和拳,我也实在不便从命的。好在我们东家掌柜很开通,请他看了揭帖,也许不会拦挡?”
“告诉你们掌柜,不入义和团,他这商号也一样大难临头!”
“一定转告!听口音,天师是直隶冀州一带人吧?”
“胡说!本人是山东张天师,无人不知的。”
“那就失敬了。直隶深州、冀州,有在下的几位形意拳武友,所以熟悉深冀一带话语。粗听天师口音,倒有些像。”
“像个鬼!”
“失敬了,失敬了。”
“康三,把那位洋鬼子交出来吧!”
“天师在上,这可是太难为在下了!”
“我是替天行道!”
“天师也该知道,武人以德当头。在下受雇于东家,不能白拿人家银子。东家又是商号,最忌在号中伤害客户。这个洋鬼子,要是大街上给你逮着,我不能管;今日他来本号取银,给你逮走,这不是要毁东家名誉吗?东家雇了在下,就为护院护客。所以,我实在是不能从命的!”
“我不听你嗦!交,还是不交?”
“在下实在不能从命。”
张天师腾地一下站起来,握刀怒喝道:“那就都闪开,爷爷进去抓拿!”
这时,三爷已经扫见:铺面房内除了字号的伙友,已悄悄进来两位镖局的武师。他就忙递了眼色过去,不叫武师妄动。
跟着,他也从容站起来,挡在了张天师前头,带笑说:“天师,这是实在不能从命的。本号是做银钱生意的,一向有规矩:生人不许入内。”
“放屁!洋鬼子能进去,爷爷进不去?”说着就奋然举起刀来。
三爷从容依旧,笑脸依旧,说:“洋鬼子有银子存在柜上,他是本号的主顾,不算是生人!”
“放屁!那爷爷是生人?那天上的玉皇爷也是生人?闪开,今天爷爷偏要进去!”
三爷依旧笑着说:“天师这样难为我,那我只得出招了。我敌不过天师,也得拼命尽职的。只要杀不死我,我就得拼命护庄!”
说时,三爷已取一个三体站桩的迎战架势,稳稳站定。
那两位悄然赶来的武师,又欲上来助战,立刻给三爷拿眼色按下去了。
三爷和张天师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张天师终于放下刀来,忿忿地说:“今天先不跟你计较!等我拿下这个洋鬼子,再来跟你算账!在大街上,我一样能拿下这个洋鬼子!”
说完,张天师提刀夺门而去。
谁也没有料到,气势凶狠的张天师会这样收场。站在一边观战的众伙友,除稍稍松了一口气,似乎还不相信张天师是真走了。
两位被紧急召来的武师,过来大赞三爷:“今日才开了眼界,三爷这份胆气,真还没见过!”
三爷一笑,说:“就一个假山东人,还用得着什么胆气!”
刚说义和团成不了气候,倒提刀杀上门来了!这件事,叫孙北溟吃惊不小。尤其才接手主持商务的少东家三爷,亲自出面退敌,更令孙北溟觉得尴尬。
三爷早给他说过:世道不靖,柜上该从镖局雇一二武师来,以备不测。可他一笑置之,根本没当一回事:在太谷,若有人敢欺负天成元,那知县衙门也该给踏平了。
现在倒好,谁家还没动呢,就先拿天成元开刀!今天还幸亏三爷在,靠智勇双全,吓退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张天师。要是没三爷,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老号这些人,真还没有会武功的。不用说把这位美国教士给砍了,来个血染天成元,就是稍伤着点皮肉,也得坏了行市!不管人家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总是来照顾你家生意,结果倒好,刚进门就先挨了一刀!以后,谁还敢来?
那天三爷吓退张天师后,孙北溟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抚慰躲在后院的魏路易,说了不少赔礼的话。好在魏路易惊魂未定,吓得不轻,只顾连连感谢三爷救了他一命。临走,只请求派个人,护送他回南街福音堂。孙北溟当然答应了,安排一位镖局武师去护送。
送走洋教士,孙北溟自然要大赞三爷。三爷不叫夸他,只是再次提起:还是雇一二镖局武师,来护庄守夜,较为安全吧?孙北溟当然一口答应了。
三爷走后,孙北溟匆忙换了一身捐纳来的衣服,坐轿赶往县衙,去见知县胡德修。
见是天成元的大掌柜求见,胡德修当然立马就叫进来了。
见着胡大人,孙北溟也没客套几句,就将刚刚发生的一幕,说给他听。
真有义和团提刀上街杀洋人?胡德修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真有这样的事?”
“我能编了这样的故事,吓唬胡大人?”
“这帮拳匪,才来太谷几天,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胡大人,乘他们在太谷,还不成气候,何不速加剿灭?”
“孙掌柜,你是不知,省上新来的这位巡抚大人有明令,对义和拳不得剿灭,只可设法招为民军团练,加以管束。还说这是朝廷的意思。”
“我看还是这位巡抚大人自己的意思,都说他在山东就向着义和拳。朝廷不叫剿灭,那袁项城到了山东,怎么就贴出布告,公开剿灭拳会?”
胡德修叹了口气,说:“我们摊了这样一个巡抚大人,能有什么办法?”
“叫我看,就是因为这位毓贤大人移任山西,才把义和拳给招引来了。山西教案本来也不多的。”
“身在官场,这样的话我是不便说的。”
“那胡大人真打算招抚这帮直隶来的拳匪?”
“我也正拿不定主意。”
“叫我看,那帮愚民,你收罗起来,只怕是光吃军粮,不听管束的。我们津号来信说,义和拳在天津得了势,竟把官府大员当听差似的,吆喝来,吆喝去。”
“那坐视不管,我也罪责难逃的。”
“胡大人,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该说不该说?”
“孙掌柜,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去拜访你们各位乡贤,共谋良策的。孙掌柜已有高见,那真是太好了!快说,我恭听。”
孙北溟瞅了瞅胡大人左右。胡德修会意,立刻将左右幕僚及差役都打发走了。
“我这主意是刚才忽然思得,如不妥,尽可不听。”
“说吧,不用多虑。”
“刚才听胡大人说,毓贤大人有明令,叫你将义和拳民招为民军团练。我看,正可以由此做些文章。招抚直隶流窜来的那帮拳匪,是万万不可行的。但太谷本地乡间,习拳练武的风气也甚浓厚,所练的形意拳又是真武艺。所以,胡大人不妨借招抚义和拳的名义,在太谷乡间招募一支团练,以应对不测之需。”
“招募一支团练?”
“对。胡大人手下如有一支强悍的团练,谁想胡作非为,只怕也得三思而行。”
胡德修沉思不语。
孙北溟一眼就看出,胡大人是怕自拥强大民军,引起上头猜疑。尤其是遇了毓贤这样的上司,更得万分小心。就说:
“胡大人也无需多虑,太谷不过巴掌大一个地界,招募一二百人,就足够你镇山了。再说,兵不在多,在精。有形意拳功底的一二百人,还不是精兵?”
“唔,要这样,倒真是一步棋。”
“胡大人如愿意这样做,团练的粮饷,我们商界来筹措。”
“真难得孙掌柜及时来献良策!局面眼看要乱,本官手下实在也没有几个官兵武人。经孙掌柜这样一点拨,才豁然开朗!那我就和同僚合计一下,尽早依孙掌柜所言,招募民军团练。”
孙北溟的这一偶来灵感,真还促成了一支二百来人的团练,在太谷组建起来。虽然为时已晚,到底也为数月后收拾残局,预备了一点实力。
孙北溟这次来见县太爷,本来也不是为献策献计,不过是受了那位假张天师的忽然袭击,想找胡大人发发牢骚。结果,倒意外献了良策!出来时,当然有几分得意。
三爷勇退张天师这件事,很快就传到老太爷耳朵里了。他立刻召见了三爷。
自从老太爷把料理外间商务的担子交给三爷后,真还没有召见过他。他倒是不断进老院请示汇报,可老太爷就是那句话:“我不管了,由你们张罗吧。”所以,听说老太爷召见他,三爷当然很兴奋。这一向,老太爷对他不冷不热,原来是嫌他没有作为。
所以,进老院前,三爷以为老太爷一定要夸他。
老太爷见了他,果然详细问了他勇退张天师的过程,有些像听故事那样感兴趣。三爷心里自然满是得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张天师是假的?”
“义和团的揭帖上,哪一份没打张天师的旗号?要说在京城、天津,张天师亲自出山打头阵,那还有人信;来太谷打头阵,他能顾得上吗?”
“京师、天津闹得更厉害了?”
“可不是!天津满大街都是拳民。京师设坛传功的,也不少。”
“京号、津号有信报来吗?”
“有。他们都问撤不撤庄?”
“孙大掌柜叫撤不叫撤?”
“不叫撤。仍旧说义和拳不足虑。”
“你说该撤不该撤?”
“我还是赞同茶庄林大掌柜的,早作撤庄准备,毕竟好些。”
老太爷听他还是这样说,就把话岔开:“不管他们了,还说这个张天师吧。即便是假的,你就一定能打过人家?”
“就他一个人,看着又不像有什么武功;就是真有武功,也得跟他拼了。那货气焰太甚,不压住他,真能给你血染字号!”
“你倒成了英雄了。”
“为儿不过尽力而为吧。”
“叫我看,你这是狗拿耗子!”
三爷真是没有料到,老太爷会来这样一句!这是什么意思?他多管了闲事?眼看拳匪在自家字号,要举刀杀人,他也不管呀?
三爷不解其意,想问问,老太爷已挥手叫他退下。他也只好离开。
表了半天功,老太爷却给他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字号是有规矩,东家不能干涉号事。这也算是西帮的铁规了。可他这也是干涉号事?
老太爷或许是嫌他这样露脸,叫孙大掌柜太难为情了:堂堂天成元老号,竟然这样无能无人?但他当时实在也没有多想,一听说拳匪要杀人,就跳出去了。难道他见死不救,就对了?
三爷实在也是想不通,闷了两天,倒将原先火暴好胜的旧脾气,又给闷出来了。不叫管自家字号,难道还不叫管那些直隶来的义和拳!
这天,三爷叫了护院武师包世静,专程到贯家堡拜访车毅斋师傅。
车二师傅当然知道从直隶来了义和拳,而且居然也听说了三爷勇退张天师的事,很赞扬了几句。
三爷赶紧把话岔开,说:“这个冒充张天师的直隶人,我听他口音,像是深州、冀州一带人。那一带,习拳练武风气也甚,你们有不少武友。”
车二师傅一听,笑了说:“三爷意思,是疑心我们跟这些义和拳有交情,把他们勾引到太谷了?”
“车师傅,我可没这意思!我只是想问问,这些义和团,是不是以前练过武功?”
车二师傅又笑了,说:“三爷,你是亲自跟他们交过手的;有没有武功,你比我们清楚吧?”
三爷忙说:“谁也没碰着谁,哪能叫交手?”
“我连见还没见过这些人呢。不过,有形意拳的兄弟去水秀见过他们。倒真是深州冀州一带人,可跟我们这些练武的,实在不是一路。领头的大师兄叫神通真人,二师兄是他胞弟,三爷你遇见的那个张天师,还不算头领呢。神通真人,张天师,一听就不是真名,不过是顶了这样的大名,张扬声势吧。”
“吓唬咱们太谷人呢!”
“听我们那位兄弟说,他还真想跟那大师兄、二师兄过过招,可人家非得叫他先入伙,再比武。他没答应,在水秀躲了两天,偷偷看了一回人家祭坛演武。跟跳大神一样,真与我们不是一路。”
“可人家就敢提刀上街杀人呀!”
“这就跟我们习武之人,更不一路了。我们习形意拳的,最讲究武德在先!否则,你传授高强武艺,岂不是度人做江洋大盗吗?就是押镖护院,没有武德,谁敢用你?”
“可人家也说是替天行道,扶清灭洋。”
“要不它能传得那样快?”
说时,车二师傅从案头摸来一张义和团揭帖,递给三爷:“三爷你看看,一般乡人见过这样的揭帖,谁敢不跟他们走?”
三爷接住一看,跟那天张天师递给他的一个样:
山东总团传出,见者速传免难。
增福财神降坛。由义里香烟扑面来。义和团得仙。庚子年,刀兵起。十方大难人死七分。祭法悲灾,可免。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两张。免一家之灾。见者不传,故说恶言,为神大怒,更加重灾。善者可免,恶者难逃。如不传抄者,等至七八月之间,人死无数。鸡鸣丑时,才分人间善恶。天有十怒:一怒天下不安宁,二怒山东一扫平,三怒湖海水连天,四怒四川起狼烟,五怒中原大荒旱,六怒遍地人死多一半,七怒有衣无人穿。若言那三怒,南天门上走一遭去。戊亥就是阳关。定六月十九日面向东南,焚香。七月二十六日,向东南焚香大吉。
车二师傅问三爷:“你看了信不信?”
三爷说:“我时常跑口外,出生入死也不算稀罕了。陷到绝境,常常是天地神鬼都不灵。等到你什么也指望不上,松了心,只等死了,倒死不了,力气也有了,办法也有了,真像有神显了灵。我只信这一位神,别的神鬼都不信。”
车二师傅说:“可一般乡人,只是今年这大旱,也会相信他们。”
三爷说:“车师傅,你们练形意拳的,不会相信吧?”
车师傅又笑了,说:“三爷你先问包师傅。”
包世静说:“去年我跟了老太爷下汉口,在河南就遇见过义和拳。他们哪有武功!我看,装神弄鬼也不大精通。就会一样:横,见谁对谁横!”
三爷说:“我是想听听车师傅的见教。”
车二师傅说:“我早说过了,跟他们不是一路。”
三爷就说:“那我今儿来,算是来对了。”
车二师傅忙问:“三爷有什么吩咐?”
三爷说:“今儿来,就是想请车师傅出面,将太谷武界的高手招呼起来,趁义和拳还没坐大,把它压住、撵走!太谷真叫他们祸害一回,谁能受得住?”
车二师傅听了,却不说话。
三爷忙说:“车师傅,这是造福一方的义举善事,还有为难之处吗?”
车二师傅说:“三爷,你还不知道我?我不过一介乡农,虽喜欢练拳,实在只是一种嗜好。叫我号令江湖,啸聚一方,真还没那本事。”
“车师傅,哪是叫你啸聚落草?只是招呼武界弟兄,保太谷平安而已。师傅武名赫赫,人望又高,振臂一呼,太谷形意拳就是铁军一支,那几个直隶来的毛贼,哪还敢久留?”
“哈哈,三爷真把我们形意拳看成天兵天将了。其实,我们哪有那本事?我知道三爷是一番好意,可我们实在不便从命的。义和拳虽和我们不是一路,但人家有扶清灭洋的旗号,朝廷官府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们就拉一股人马跟人家厮杀?真走了那一步,我车某岂不是将形意拳的兄弟,置于啸聚落草、反叛朝廷的死境了?再说,义和拳招惹的是洋人,我们也犯不着去护洋助洋。洋人毕竟也够可恶!”
“车师傅,我看官府也不是都向着义和拳。袁世凯去了山东,就大灭义和团。”
“官府出面,怎么都行。我们能?”
“太谷的知县胡老爷,我们能说上话。”
“三爷,就是官府允许我们起来灭义和拳,那也只怕越灭越多!山东、直隶遍地都是义和团,你撵走他这一小股,还不知要招引来多少呢!再说,我们有武艺的,去欺负他们那些没武功的,于形意拳武德也有忤逆。”
三爷终于说服不了车二师傅,心里窝得火气更大了。在老太爷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在车二师傅这里又碰了软钉子,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太谷的义和团,真如车二师傅所预料,很快就野火般烧起来。四月传来,到五月,平川七十二村,已是村村设坛了,随处可见包红巾的拳民。
拳民多为农家贫寒子弟,年轻,体壮,不识字。乡间识字的子弟,都惦记着入商号呢,他们不会搀和义和团。除了农家子弟,搀和进来的还有城里的一些闲散游民。他们听人念了念义和团的揭帖,又看了看直隶师傅的降神表演,当下就入了拳会。这其中有一大股,系抽大烟抽败了家的破落子弟。
太谷财主多,吸食鸦片的也多,这在晚清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多有戒赌不戒烟的风气。因为家资肥富,抽大烟那点花销,毕竟有限;而赌场却是无底洞,即便富可敌国,也不愁一夜败家。此风所及,太谷一般小富乃至中常人家也多染烟毒。可他们哪能经得住抽?一染烟毒,便要败家。公理会大开戒烟所,戒成功的也不多。这一帮败落子弟,见洋人送来鸦片害他们,又开戒烟所救他们,仇洋情绪特大。好嘛,你们钱也挣了,善也行了,倒霉的只是我们!所以,一听说要反洋教,当然踊跃得很。
这比基督教公理会发展洋教徒,不知要神速多少。
五月间,太谷义和团的总坛口,已从水秀村移到县城东关的马神庙。在直隶大师兄的号令下,拳民们在城里游行踩街,焚烧洋货,盘查老毛子、二毛子,一天比一天热闹。
不久,他们就放出风来:要在六月初三,杀尽洋人!
这股风一吹出来,还真把公理会的美国教士吓慌了。当时在太谷的六名美国教士,匆匆集中住进城里南大街的福音堂。受到恐吓、抄家的十多名本籍教徒,也陆续躲进了福音堂。这十多名太谷教徒中,就有日后成为国民党财长、蒋介石连襟的孔祥熙。当然,这时他还是一个因贫寒而投靠教会的平常青年。
莱豪德和魏路易是太谷公理会的头儿,他们将中外教徒分成八人一班,日夜轮流守卫教堂。
同时,向各方求救。
初时,知县胡德修还派了县衙两名巡兵,保护福音堂。
公理会这座福音堂,紧挨着城中名刹无边寺,那座巍峨高耸、雄视全城的浮屠白塔,正立在它的身后。所以,福音堂初建成时,太谷乡人看着就有些刺眼:它会不会毁了太谷的风水?
现在,义和团成天散布“洋教弃祖灭佛,上干神怒,天不下雨”,人们看着它自然更有些可恶了。福音堂的大门,又向东开在繁华南大街。门前本来就人流如梭,有巡兵守护,自然更招人注目。尤其是有义和团来叫阵时,大门外就聚集得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路都断了。
困守其中的中外教徒,见外面这种情形,惊恐之余,只得把一切交给他们皈依的主了。各地教士、教徒遇难的消息,他们已经听到很多。
不过,义和团并未在六月初三攻打福音院。进入六月后,义和团开始攻打的,只是乡间的一些布道所、戒烟所、诊疗所,但杀戒已开。被杀的,都是本地教徒,数目可在一天比一天增多。
县衙虽已着手组建团练,可面对洪水般疯狂的拳民,哪能赶上趟!知县胡大人对太谷局面,显然已无力控制。
到六月十五,义和团终于开始围攻城里的福音堂。
六月十八,青年孔祥熙翻墙潜入相邻的无边寺,偷偷坐上一辆粪车,逃了出去。对于他的临阵逃脱,公理会的美国牧师倒不阻拦,也没有谴责。孔祥熙提出逃生愿望时,是很难为情的,但美国牧师们倒一点也没有难为他,反而出谋划策,只希望他成功出逃。基督教与我们的儒教,真是很不相同。否则,后来国民党的四大家族,就要少了孔家。
孔祥熙逃出后,福音堂内只剩了六名美国教士和八名中国教徒,包括太谷第一个受洗礼、已成华人长老的刘凤池,西医桑大夫。这十四名中美教徒,当时拥有的武器,只三支西洋手枪。
可外间成百的义和团,一直围攻到七月初,仍然杀不进去。教堂里面,魏路易拿一把手枪,把守教堂后门,另一美国牧师德富士持手枪把守前门。见有欲破门者,就放一枪示警。拳民听见枪声,便往后退,只是将砖头瓦块更猛烈地投入教堂院内。有“刀枪不入”功夫的直隶大师兄神通真人,一直也没有发一次神功,他只是坐镇总坛口,发号施令。一般拳民,不用说神功,就是本地形意拳的那番真功夫也没有。
形意拳功夫深厚的武师,受车毅斋师傅影响,把武德放在前头,对义和拳冷静相看,不助,也不反。
所以,到七月初,见福音堂久久攻打不下,一般拳民已有些心灰意懒了。围在福音堂外面的拳众,已日渐减少。知县胡德修看到这种情形,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筹划派出官兵加团练,驱散围攻福音堂的拳民。这位知县老爷也不是怎么向着美国人,他是怕惨案发生,难向朝廷交待。
谁料,到七月初五,省上的毓贤巡抚大人,居然派出一支官家马队,来太谷给义和团助阵。一听这个消息,泄了气的拳民才忽然来了劲。当天,平川七十二村都有拳民涌进县城,对公理会的福音堂重新发起猛攻。
只是大师兄二师兄依然未能把天神请来,开战时还是砖头瓦块打头阵。接着,将附近一家“四顺席店”抢了,搬出许多苇席;又从“洋油庄”抢来煤油,煤油浇苇席,展开一场火攻。
可惜到后半晌了,仍然没有能攻下。两名英勇的本地后生,并无神功,却大义凛然从后墙翻入教堂院中。但没冲锋几步,就给魏路易用手枪放倒了。群情激奋,只是无计可施。官家马队,既跃不过教堂高高的院墙,又不操洋枪洋炮,实在也顶不了大事。
幸亏后来请到一位叫聋四的乡下猎户,扛了火枪赶来,从后门缝隙朝魏路易放了一冷枪。一片铁砂铁丸散射进去,这位洋牧师真被打倒了。
外间重兵,这才趁机奋勇攻入。
不用说,六名美国教士、八名本地教徒,当下就给杀死了。六名美国教士中,有三人是女性,其中就有莱豪德夫人。本地教徒中,刘凤池长老临死不口软,更激怒了拳民。被杀后,心给剜了出来,悬挂了示众:“快看,教鬼的心,又大又黑!”
义和团围攻福音堂,是太谷城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可是,这期间的太谷大商号,谁家也顾不上多管眼跟前发生的一切了:直隶、河南、天津、京师以及关外、口外的字号,纷纷告急,信报、电报又不时中断,谁家不是急得火烧火燎!
西帮的生意在外埠,它的命也在外间世界。
康家三爷和孙大掌柜、林大掌柜,一样也是身在太谷,心系外埠,全顾不及理会本地的义和拳了。那时,津号遭抢劫的消息已经传来。但那是京号在信报中转告的,津号的信报却是很久没有收到了。就是京号这封告急的信报,也是写于五月十六;眼下,则六月十六已过!一个多月了,京津两号都没有传来任何新的音讯。
电报不通,信局走信又不畅,一封急信,给你走三四十天,什么都耽误了。三爷就雇了两名镖局的武师,派他们往京津打探消息。先是走榆次、寿阳,东出山西,但只走到平定,未出东天门,已无法前行:他们屡屡被怀疑为二毛子。返回来,走北路,出了大同,也没有音讯了。
口外、关外加上京津两号,那是康家商务的半壁江山。现在,那半壁江山生死不明,你说,谁还能顾得上福音堂那几个美国洋和尚?
在康家,只有老夫人杜筠青关注着福音堂的事。
义和团刚传到太谷时,杜筠青曾向莱豪德夫人表示:她要皈依基督,加入公理会。那天还一再说:越快越好。可莱豪德夫人一走,就再没有下文了。
她进城洗澡,路过南街的福音堂,一直是门户紧闭。有一次,她专门停了车,叫车倌去敲门。刚敲开,没说两句话,唿嗵一声就又关上了。
怕车倌是拳匪呀?
杜筠青就叫女佣杜牧再去敲门,始终就没有敲开。
过了几天,她又把马车停在福音堂门口。这次一开头,就叫杜牧去敲门,她自己紧跟在杜牧身后。敲了半天,门总算敲开了,可一个本地老汉只在拉开的门缝间伸出头来,冰冷地问:
“你们做甚?”
杜牧回话也不客气:“你没长眼?我们家老夫人要见你们莱豪德夫人,还不快大开了门,接老夫人进去!”
那个给洋人当茶房的老汉听了,依然冰冷地说:“莱豪德师母今儿不在!”
说毕,咣一声,又关上了大门。杜牧在外头连声责骂,哪能顶事?
那天路上,杜筠青狠狠责骂了杜牧:“你真是本性难改!出来拜客,也是这副德性,你还不知道你是谁?”
只是,杜筠青终究也没见着莱豪德夫人。
义和团如火如荼,真是闹大了。入不成公理会,杜筠青真有心思要加入义和团。加入义和团,也能气一气老东西吧?当然,这也不过是心里一想,解解气吧。她也认不得义和团,找谁去入?
义和团闹大了,杜筠青进城洗澡也越来越不顺当。遇着拳民围着福音堂叫骂,南大街就走不通,马车绕半天绕不过去。有时候,县衙为了防备拳民作乱,大白天,就关了城门。六月十五,拳民开始围住攻打福音堂,她们就进不了城,一直到七月初五,二十天没能进城洗澡,真把她肮脏死了,也憋闷坏了。
七月初六,传来义和团血洗福音堂的消息。杜筠青听了,吃惊是吃惊,倒也没怎样失态,只是对杜牧说:“攻下福音堂,咱们也能进城洗澡了。”当天,就要套车进城。
杜牧劝不住,就去找老亭。老亭冷冷地说:“你告老夏,编个瞎话,说马车坏了,不就得了!”杜牧跑去见了管家老夏,老夏说:“现在四爷主内,请四爷去劝劝吧。”
四爷一听,真跑去了,可哪能劝得下?
四爷只好去向三爷求助。三爷说:“明天,叫包师傅跟着,进城就得了。”
七月初七,包武师真奉四爷之命,护送了老夫人进城洗澡。
一路上,杜筠青坐在车轿里,才慢慢意识到那个莱豪德夫人已经不在人世。这个强壮而美丽的美国女人,虽然有些乏味,可与之交往也十多年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个美国女人既不再强壮,也不再美丽:西洋女人真这样不耐老,还是不服太谷水土?还说人家,自己一定也老了!初结识莱豪德夫人,还是父亲带领着,可现在父亲也不在人世了。父亲要活着,真像他当年所说,就在太谷养老了,他也是二毛子。不去想他,永远都不去想他!
拳民杀一个女人,是不是很快意?
将来,谁会来杀她?
想着这些,杜筠青已经有些不能自持。她总是想问包武师:“将来,谁会杀我?”
车马进城后,不久就行走不畅。临近福音堂,围了观看的人伙还很不少,车马更不好走。
杜筠青趁机就叫停车。车刚停了,她就跳下地,往围观的人伙里挤。杜牧和包武师紧跟了,都没跟上。
福音堂临街的围墙外,植了几株合欢树。七月正是它满树红缨的时候,可惜刚历战火,扶疏的枝头只残留了几片细叶。人们围了观看的,当然不是它的败枝残叶,是一树枝下悬挂着的那个教鬼的又大又黑的心脏!黑心上,血已凝固,爬满苍蝇。
杜筠青挤进来,并不知那悬挂物是什么。就问左右:“你们这是瞧什么?”
“刘凤池那教鬼的黑心!”
刘凤池?就是太谷第一个受公理会洗礼的那个刘凤池?十五年前他受洗礼那天,父亲本来是带她去开眼界的,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半路上她被老东西劫回来了。从此,她就沦落到今天……
这样想时,杜筠青终于看清了那真是爬满了苍蝇的人心,不由得就大叫一声:“你们谁杀我……”
跟着就一头栽倒。
七月二十,京城陷落,两宫出逃。在塌了天的狼狈中,朝廷才下了剿灭义和团的上谕。太谷知县胡德修,得了上头新精神,带领二百来人的团练,开始抓拿本地义和团的头领时,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依然是焦头烂额。京津已经陷入八国联军之手,可自家的字号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三爷派去的两位镖局武师,也不见返回。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还是等不来什么动静。黄昏时候,孙北溟正在老号院中乘凉。说是乘凉,其实心里烦闷异常。
忽然,后门的茶房惊慌异常跑进来,禀报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
孙北溟一听,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快说,京号的戴掌柜咋了?”
“戴掌柜他们回来了……”
“在哪?快说!”
“就在后门外头。”
孙北溟抬脚就快步向后门奔去。
刚出后门,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见是一伙贩卖瓦盆的,一个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
这时就有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孙北溟面前:“大掌柜……”
跟着,其他人也一齐跪下了。
声音沙哑、疲惫,一点都不像是戴膺。孙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有个小伙友提了灯笼,从老号跑出来。就着灯光,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膺,哪里还有京号老帮昔日那种光鲜潇洒的影子?人消瘦不堪,脏污不堪,精神上也忧郁不堪!要在平时,谁也不敢认他。
再看京号其他伙友,与戴膺无异。
孙北溟慌忙双手扶起戴膺,说:“戴掌柜,你们受大罪了!”
戴膺不肯起来,说:“大掌柜,戴某无能,京号毁了……”
孙北溟忙说:“遇此大乱,你们哪能扛得住!戴掌柜快起,快起来!各位掌柜,也快起来!”
这时,老号的协理、账房、信房及其他伙友也闻讯跑出来,都慌忙过去扶起戴膺及各位。
进入老号后,孙北溟问戴膺:“京号伙友,都带回来了吧?”
戴膺说:“我们撤离时,梁子威副帮挑了一个年轻人,执意要留守。除他二人,总算都回来了。只是……”
“戴掌柜,你能把京号伙友都平安带回来,就是大功劳了。梁掌柜对字号的仁义甚是可嘉,可他们孤孤单单留下,太危险吧?”
“大掌柜知道,梁副帮是有本事的人。走时,我也交待了,守不住,就赶紧撤。大概不会有事吧。”
孙北溟说:“那就好。只要伙友们都平安,别的就好说了。戴掌柜,我看你们跟叫化子似的,先去华清池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老号协理,也就是二掌柜忙说:“俗话说,饱不剃头,饥不洗澡。看各位掌柜又饿又累,还是先略微洗涮一把,赶紧吃饭吧。”
“真是,我也糊涂了!咱们伙房怕也封火了,赶紧就近去晋一园饭庄,传几道菜,点几样面食,叫他们赶紧送来,越快越好!”
真没等多久,晋一园饭庄就抬来几个食盒。
饭菜上桌后,屋里就忽然安静下来:戴膺和他的伙友们全埋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十几人的进食咂嘴声,把一切声音都驱散了。孙北溟和老号的伙友,是被忽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鸦雀无声,瞪着眼看。
还是二掌柜清醒,赶紧悄悄把孙大掌柜及老号的其他人拉了出来。一出来,孙北溟就不禁流出了眼泪。
京号平常吃喝的是什么!不用说戴膺,就是一般京号伙友,往年下班回来,还说吃不惯太谷的茶饭呢。平素,就是吃山珍海味吧,也没这么馋过。从京城逃回来这一路,真不知他们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
六月二十九清晨,戴膺带了京号的十来个伙友,假扮成卖瓦盆瓦罐的,离开京号,撤往山西。一路上,自然是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几度出生入死。
不过,对于西帮商人,长途跋涉、苦累生死似乎都容易适应。
在最初几天,戴膺和他的伙友们还真有些狼狈。多年没有这样走路了,仅是头一天走出京城,就没把他们累趴下!加上都不太会推那种卖瓦盆的独轮车,一个个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不像受苦人,路途不断引起怀疑。怀疑成歹人,倒还不大要紧,在这种乱世,歹人反倒没人敢欺负。最怕的,是被怀疑成逃跑的二毛子!当时京师周围,义和团正闹得如火如荼。幸亏他们在商海历练得足智多谋,长于应变,总还能一一应对过去。
艰难走过涿州,也就开始适应了。只是,限于卖瓦盆的身分,住店得住最简陋的,吃饭得买最便宜的。大暑天,推着重车奔走一天,歇不好,又吃不到一点油水。人都消瘦了倒也顾不上多管,那种想吃一点能解馋的油腥东西的愿望,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野外寂寞旅途,大家不说别的,就一个话题:在京号吃过的东西!
戴膺见此情形,心里虽然难受,但也不敢放纵。伙友们就是想在街头食摊买点卤肉解馋,他也是坚决不许。为商一生,他能不知道乱世露富的恶果?
过正定时,大家的馋劲更火辣辣往上拱。因为过了正定,就要西行进山,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就是敢吃,也吃不上什么能解馋的了。
戴膺终于也心软了,说:“那就等出了正定吧,寻家郊外小店,开一次荤。”
这次开荤,戴膺还是尽力节制,也不过是要了一盆骨头肉,几斤牛肉而已。在店家的一再撺掇下,要了一点烧酒。均到每人头上,不过三两盅而已。
离京以来这是最奢华的一顿饭了,但在外人看来,那实在也算不得奢华吧?而当时大家的吃相,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也不至露出富商马脚。与店家,也是斤斤计较,瞪了眼讨价还价。
然而,这样刚开了一次荤,真就出了事!
这顿饭是在午间用的,用毕,就继续上路了。但到黄昏时分,他们就遭了抢劫。那是从路边庄稼地里突然跳出的五六个汉子,手持棍棒刀械,不由分说,就将他们的瓦盆瓦罐打得粉碎!
瓦罐一碎,藏在里面的碎银制钱全露出了来,那几本命根似的京号底账,也掉了出来。劫匪抢去银钱,那是自然的,可他们竟然将那几本账簿也掠去了!
十来个伙友,对付五六劫匪,按理应有一拼。只是,劫匪来得太突然,又持有家伙,简直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已经抢掠了东西,钻进庄稼地,不见了。
劫匪散尽后,伙友都一齐跪到戴膺面前,连说:遭此大祸,都是因为他们嘴太馋,连累了老帮。
戴膺叹了一气,说:“也不能怨你们。这样的劫难,或许是躲不过的。都起来吧。”
京号的底账丢了,那是大过失。京号是外埠第一大号,欠外、外欠的未了账务实在不是小数目。可眼前,十多人身无分文,撂在野地,也是更紧急的事。戴膺极力镇静下来,安抚住众人,共谋走出绝境之策。
被劫地在正定与获鹿间。正定与获鹿,都没有康家的字号,但有西帮的字号。路过正定时,虽见大多字号已经关门歇业,还是有西帮商号没有撤离。太谷曹家的绸布庄,祁县帮的粮庄,好像都有照样开张的。想来,获鹿也会如此的。
于是,就决定推了空独轮车,赶到获鹿,找一家西帮字号,借一点盘缠,先赶回太谷再说。
谁能料到,精疲力竭赶到获鹿,那里的义和拳民正在攻打城中教堂,街面上的商号,没有一家开门。再一打听,西帮的字号都撤回晋省了。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了!戴膺只好亲自出面,寻当地商号借钱,可哪能借到?天成元大号,人家都知道,但戴膺那副打扮、那副落魄相,谁敢信他的话?
借不到钱,十几张嘴就得继续吊起来了。他们除了那七辆破旧的独轮车,已经一无所有。可在这兵荒马乱时候,就是变卖那破旧的推车,谁要呢?
在此绝境中,两个做跑街的伙友,要求准许他们返回正定,就是一路讨吃,也要找家西帮字号,借钱回来。戴膺也只好同意了。留下的,就各显神通,分头去变卖独轮车。
这样,光是在获鹿就困了五六天,有两天几乎就没有吃到东西。
不过,回到太谷老号后,戴膺并未细说一路遭遇,只是向孙大掌柜请罪:京号毁了,匆忙散出去的七八万两银子,还不知能不能收回来,尤其是将京号的底账也丢了,真是罪不可赦!
孙北溟虽极力宽慰,但听说连底账也丢了,心里就有些不悦。他尽管极力不形之于色,戴膺还是觉察出来了。戴膺并无委屈和怨恨,只是心情更沉重而已。一生遇多少风浪,还没有像今次这样走了麦城!
戴膺他们回到太谷第二天,东家的三爷就匆匆赶来,说:“老太爷听说戴掌柜平安回来了,就立马叫我进城来接戴掌柜,还特别吩咐,把京号的各位掌柜都请来!”
老东台请戴膺到府上闲话,那是常有的事,可把京号伙友一堆都请去,这却从未有过!所以,戴膺一听就知道东家是破格慰劳,慌忙对三爷说:“戴某无能,毁了东家京号,实在无颜见老太爷的!”
三爷说:“老太爷只交待我,务必把戴掌柜和京号各位请来;请去是骂你们,还是夸你们,我可不知道。”
三爷这样一说,戴膺也只好遵命了。
跟着三爷出城到康庄,在德新堂大门外下车时,还平平静静。可一进大门,绕过假山,真把戴膺他们吓了一跳:康老太爷率领各位少东家及塾师、武师、管家一大群人,站在仪门外迎接他们!戴膺慌忙跪倒,他的伙友们也跟着跪倒。
“老太爷,各位少东家,戴某无能,未能保住京号……”
康笏南已经走过来,拉了一把戴膺,说:“戴掌柜快起来!你再无能,有朝廷无能?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你丢一间字号算甚!”
老太爷这句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天,康笏南设筵席招待了戴膺及京号其他伙友。开席前,就先招呼各位少爷,谁也不能半道退席,都得陪各位掌柜到底。席间,他对戴膺临危时处置京号存银,特别是能将众伙友平安带回来,大加赞扬。对冒险留守的梁子威副帮,除了赞扬,还破例给加一厘身股。
康老东台如此仁义,戴膺他们真是感激涕零。
五六天后,梁子威带着那个年轻伙友,回到太谷。
又过三四天,津号众伙友在杨秀山副帮带领下,历尽艰辛,也回到太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