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津号刘国藩自尽的消息,最受震动的,是孙北溟大掌柜。
刘国藩是他偏爱的一位老帮,将其派往天津领庄,不但是重用,还有深一层的用意:为日后派其去上海领庄,做些铺垫。上海已成全国商贸总汇,但沪号一直没有太得力的老帮。
刘国藩的才具胆识都不差,尤其忠诚可嘉,常将在外间听到的一些逸闻细事、其他老帮伙友的一些出格言行写入信报,呈来总号。坐镇老号,统领散布天下的几十处庄口,孙北溟当然很喜欢看这样的信报。其他老帮,包括京号的戴膺和汉号的陈亦卿,他们似乎不屑写这种信报,多是报些外间如何辛苦,或是时风如何新异,该如何应变云云。就仿佛老号已经老糊涂了,需要他们不时来指点!孙北溟自然是不大高兴,他毕竟还是领东、大掌柜。所以,刘国藩就很讨孙北溟的欢心。
但刘国藩似乎有负众望,将他派往天津领庄,京号的戴膺就不大赞同。戴膺以为刘国藩有些志大才疏,津号又不是一般小庄口,恐怕他难以胜任。天津码头,九河下梢,五方杂处,又是北方最大的通商口岸,商机虽多,可生意也不大好做,非有大才不能为。尤其得识时务,通洋务,才成。刘国藩多在内地住庄,也未有惊人建树,忽然就派往津号领庄,恐怕不妥。
孙北溟当然不会因戴膺有异议,就改变主意。他以为戴膺不喜欢刘国藩,是疑心刘国藩也进过他的“谗言”。其实,刘国藩并没有说过戴掌柜的不是。他还是执意将刘国藩派往天津了,只是关照刘国藩要尊重京号的戴掌柜。对戴膺呢,也给了面子,交待说:刘国藩领料津号,是不太硬巴,无奈各庄口的人位调度,一时也难作大的回旋,就暂叫他去津吧。日后有好手,再作替换。万望戴掌柜多拉巴他,多操心津号。刘国藩到津后,戴膺也只是说他生意上太贪,太冒失,别的也没有说什么。
孙北溟他哪会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刘国藩,居然会惹出这样的祸,简直是完全塌了底!他自己死了不说,还把东家的五娘连累了,津号也受挤兑,几不可收拾。孙北溟领东几十年,还没有做过这种塌底的事。自己也许真的老迈了,老糊涂了。此番康老东台硬拽了他出巡生意,是不是早已生出了对他的不满?
五娘遇害,老帮自尽,字号受挤兑,这都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一切灾祸,都是因为刘国藩在津私纳外室所。自己如此器重的老帮,居然敢违犯西帮字号的铁规,识人的眼力竟如此不济了?
思之再三,孙北溟感到自己罪责重大,已无颜继续领东。再者,自己也的确老迈了,该退隐乡间,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了。
于是,他郑重向康笏南提出了谢罪的辞呈。
康笏南离开汉口,往鄂南产茶胜地羊楼洞一带巡游后,本来想继续南下入湘,到长沙小住。如果有些希望,就真去道州转转,寻访何家所藏的《瘗鹤铭》未出水本。何家只要肯松口,他出的价钱一定会压倒那位在陕西做藩台的端方大人。何家要是不肯易手,就设法请求一睹原拓。数千里远道而来,只为看一眼,想不会拒绝吧?
在汉口,汉号老帮陈亦卿跟他说了,住长沙的田老帮,已经往道州拜访过何家。何家倒还给了应有的礼遇。当然,田老帮也没有太鲁莽,只在闲话间提了一句“未出水本”,未做深探。何家当然也不会轻易露出藏有此宝,只是说,那不过是外间讹传。
陈亦卿还说,他与田老帮谋有一计,似可将那件宝物买到手。康笏南听了他们的计谋,却不愿采纳:那名为巧取,实在也是豪夺,太失德了。金石碑帖,本是高雅之物,以巧取豪夺一途得来,如何还能当圣物把玩?他想以自己的诚意,去试一试。
谁想,还没有等离开羊楼洞,就传来五娘遭绑票的消息。没有几天,又是五娘遇害的噩耗。跟着,津号刘老帮也自尽了。这样平地起忽雷,康笏南哪里还有心思入湘去寻访古拓!即使为了安定军心,他取从容状,继续南下,孙北溟也不会陪他同行了。孙大掌柜已经坐卧不宁,执意要回汉口,赶紧料理这一摊非常号事。
康笏南只好服从了孙北溟,由羊楼洞返回了汉口。不过,他努力从容如常,好像不把天津发生的一连串倒塌事,看得太重。他甚至对孙北溟戏言:“出了这些事,我也好向你交待了!不然,我把你拽出来,巡视生意,什么事也没有,只叫你白受这么大辛苦,你还不骂我呀?”
但孙北溟好像有几分傻了,全听不出他的戏说意味,一味绷着脸,报丧似地说:“老东台,是我该挨你骂!”
康笏南赶紧说:“我骂你做甚?你是绑票了,还是杀了刘掌柜了?才出多大一点事,就搁在心上,挂在脸上,这哪像你孙大掌柜?”
“天津出的不是小事。我领东几十年,还没出过这种塌了底的事。”
“什么大事小事,只要生意没倒,余下的都是小事!”
“可五娘……”
“那也怨不得你孙大掌柜,只能怨她命里福缘太浅吧。不用再说了。这才多大一点风浪,你孙大掌柜要是不能稳坐钓鱼台,那才是个事。”
康笏南以为,已经把孙北溟安抚住了。他是大掌柜,不是一般人物,话点到就成了,哪用说许多废话!真是没有想到,孙北溟原来并没有活泛过来,居然郑重提了辞呈,要以此谢罪。孙北溟,孙北溟,你真是老糊涂了。想谢罪,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呀!津号的挤兑刚刚平息,你老号的大掌柜就忽然换马,倒好像你家天成元真是烂了根,空了心,徒撑着一副虚壳子,风一吹,就要倒塌了。叫人家这样一疑心,挤兑风潮不重新涌来才怪。挤兑风潮再起时,那就不是对着一处津号了,天成元的几十处庄口都怕逃不脱的。说不定,整个西帮票业都要受牵动。当年,南帮胡雪岩的阜康票庄倒时,西帮票号受到多大拉动!孙北溟,你一人谢罪,说不定会拉倒我家天成元,你真是老糊涂了。
天津的倒运消息,一则跟了一则传来,康笏南心里当然不会不当一回事。他是成了精的人物,能看不出字号的败象?尤其五娘的死于非命,五爷的失疯,他岂能无动于衷?就是对五爷五娘不器重,毕竟是自家血脉,岂能容别人祸害!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在商界,还是在江湖,作为富豪的康家,都是丢了脸面的事。只是,为了争回一时脸面,就搅一个天翻地覆,那岂不是将自家的败象,暴露给天下人看吗?康笏南何等老辣,自然知道必须从容如常,显出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器局,你就是装,也得装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来。再往大里说,既以天下为畛域,建功立业,取义取利,哪能不出一点乱子!
这样的道理,在以往的孙北溟,那是不言而喻的。现在,他老兄是怎么了?
难道字号的败象,真是由这位大掌柜引发的吗?
但无论如何,康笏南不会叫孙北溟辞职。孙大掌柜于康家功劳大焉,即使真衰老了,真失察致祸,也得留足面子给他。康笏南也很喜欢五娘,她娇媚却不任性,更不张狂,只卿卿我我,一心守着五爷,也难得了。但十个五娘,能换来一个孙大掌柜吗?孙北溟他即使真想告老归隐,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为你家担当大任一辈子,老来稍有一点闪失,就将人家踢出门,那简直太失德了!康家决不能做这种事。
可任凭康笏南怎样劝慰,孙大掌柜就是去意不消。也是,大掌柜不是一般角色,就这样简单驳回,自然难以了事。不费些心思,使些手段,哪成?
那日,康笏南显得清闲异常,提出要去看长江。孙北溟哪里会有心思陪同?就苦着脸推辞了。他也没有强求,转而对陈亦卿老帮说:“那陈掌柜得领我去吧?在汉口码头,我倒不怕绑票,就怕走迷了路,寻不回来。”
这样一说,陈老帮还能不从?就赶紧打发伙友去雇轿。
天津出事后,从康家跟来的包世静武师,越发紧跟了老太爷,寸步不离。听说老太爷要去游长江,赶紧把镖局的两位武师招呼来,预备跟随了仔细侍卫。
谁料,老太爷却不叫他们跟随,一个也不要,坚决不要。包武师不敢疏忽,就叫孙大掌柜劝一劝。
孙北溟说话,老太爷也不听。
包武师又叫陈老帮劝。陈亦卿笑笑,说:“老太爷不叫你们去,是疼你们,那就不用去了,歇着吧。汉口是我的地界,你们不必多操心。”
所以,乘了轿走时,陈亦卿只从柜上叫一个小伙计,跟随了伺候。
到了江边,虽然并不凉快,老太爷的兴致却甚好。他望着浩荡东去的江水,叹息道:“陈掌柜,你记得老杜那两句诗吗:人生有情泪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陈亦卿听了,以为老太爷想起了五爷五娘的不幸,忙说:“老太爷嫌江水无情,咱们就别看它了。我就说长江也没个看头,除了水,还是水,老太爷总不信!”
“我哪是嫌大江没看头?天水相连,水天一色,才看了个开头,你倒不想陪我了?”
“老太爷乐意看,我们就乐意伺候。”
“总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看似这等山水佳美处,仁者智者都会乐得忘乎所以吧。陈掌柜,你常来江边吗?”
“我们都是俗人,真还没有这么专门来看过长江。老太爷你也见了,我们在外当老帮,一天到头,总有忙不完的事,哪还有多少闲情逸致?”
“不要给我诉苦!你说怪不怪,我不喜爱山,就喜爱水。尤其见了这浩荡无垠的江水,更是爱见,只想沐浴焚香,拜它一拜。”
“老太爷有大智,自然乐大水!”
“那陈掌柜你是说我不仁?”
“老太爷借我几分胆,我也不敢这样想呀!”
“哈哈,你们一个个都忽然变得胆小了。陈掌柜,你给雇条船,我们下江中逛它一程,如何?”
“听老太爷吩咐。就是江中太热了。”
“是不想给我雇船吧?”
“哪敢呢!临时雇,就怕雇不着干净的。”
“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叫我下水,就怕淹死我。对吧?”
“老太爷就尽想着我们的坏处。”
“我能冤枉了你们?今儿夜晚,我还想来这里看看江中月色,陈掌柜你领我来吗?”
“我当然听吩咐。”
老太爷并没有真叫雇船,他只是为了显得兴致好,说说罢了。看了一阵,说了一通,陈亦卿就提议,寻家临江的茶楼,坐一坐,喝口茶,想继续看呢,江面也能望得见。
老太爷很乐意地答应了。
寻了一家讲究的茶楼,干净、清雅,也能凭窗眺望大江,只是不够凉爽。好在老太爷也不计较,落座后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江景,兴致依然很好,说古道今的,显得分外开心。
这样坐了一阵,康笏南才对跟来伺候的那名小伙友说:“你也下去散散心吧,我要和你们陈掌柜说几句话。”
小伙计一听,赶紧望了陈老帮一眼。
陈亦卿忙说:“老太爷疼你,你就下去耍耍吧。”
小伙计慌忙退下去了。
陈亦卿也不是一般把势,见老东家避去众多随从,单独约他出来,就知道有文章要做。现在连跟自己的小伙计也支开了,可见猜得不差。陈亦卿虽不大看得起刘国藩,却也没有料到他居然把津号局面弄成这样,几近号毁人亡。多亏京号的戴膺老兄奋力张罗,才止住溃势。经此创伤,需有大的动作来重振天成元声名才对。但孙大掌柜自己似乎就有些振作不起来,只思尽早返回老号。大掌柜一向偏爱刘国藩,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面子上不好看。只是,事已如此,谁也没有说什么闲话,老太爷也没有怎么计较,总该先收拾了局面再说。
今年生意本来就不好做,津号又出了这样的事,大掌柜再不振作,那还了得!陈亦卿不相信老太爷真会无动于衷,毫不在乎。但他完全没有料到,老太爷单独对他说的头一句话竟是:
“陈掌柜,孙大掌柜跟我说了,他想告老退位。”
平心而论,陈亦卿和戴膺早就觉得,孙大掌柜近年已显老态,尤于外间世界隔膜日深,在老号领东明显落伍了。但现在告老退位,不是时候呀!
所以陈亦卿立刻惊讶地问:“老东台,真有这事?”
“可不是呢,好像还铁了心了。”
“老东台,孙大掌柜现在可是万万不能退位!”
“人家老了,干不动了,总不能拽住不叫人家走吧?这次出来前,我们就说好了,结伴做最后一次出巡,回去就一同告老退位。他不当大掌柜了,我也要把家政交给小一辈。这本来是说好了的。”
“要是这样,那还另当别论。不过,眼下这种局面无大改观,我劝二位大人还是不要轻易言退。你们一退,字号必然跟了往下滑溜,真还不知道要滑到哪儿呢!”
“陈掌柜你就会吓唬我们。”
“老东台,我说的可是实情!”
“可津号出了这种事,孙大掌柜更心灰意懒了。连湖南、上海都不想陪我去,就想立马回到太谷,告老退位。”
“津号的事,也不能怨孙大掌柜吧?他是责己太深了。”
“刘国藩可是他器重的一位老帮,总是用人失察吧。”
“大掌柜器重他,也不是叫他胡作非为!”
“陈掌柜,你看刘国藩这个人,到底如何?”
“我和刘掌柜没在一处共过事,从旁看,只是觉得他无甚大才,到津号领庄够他吃力。倒真看不出他敢胡作非为。到现在,他的死还是一团谜。说他胡作非为了,保不住还冤枉了人家。”
“我也见过几次刘掌柜。跟他聊天儿,本想听些稀罕的事儿,乐乐,可他太用心思讨好你。再就是太爱说别人的不是。稀罕的趣事儿,倒说不了几件。”
“刘掌柜是有这毛病,所以人缘也不大好。其实,人各有禀性,也不必苛求。刘老帮张罗生意,还是泼泼辣辣的,勇气过人。”
“有勇,还得有谋吧。他生意到底张罗得如何?我真没留意过。”
“刘掌柜的生意,中中常常吧。天津码头,生意也是不大好做。”
“哈哈,原来他生意做得也中中常常?我说呢,他那么用心思讨好我!你给我领庄,把钱给我挣回来,就是讨好我了,还用许多心思说好听的做甚?他爱说别人的不是,也原来是怕别人比他强吧?”
“刘掌柜已经自尽了,有再大的不是,也自裁了。”
“陈掌柜,你倒厚道。刘掌柜要有你这样的几分厚道,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吧。不过,我总跟人说,有真本事,才能真厚道。我们西帮一向就以厚道扬名天下,此厚道何来?有治商的真本事也。刘掌柜这样的中常之才,怎么能委以老帮重任,还派到了天津这样的大码头!”
“孙大掌柜识人,一向老辣。刘掌柜或者还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就是会讨好人!”
“孙大掌柜领东几十年了,能稀罕几句讨好的话?”
陈掌柜,陈掌柜,你就不能说孙大掌柜一句不是!康笏南引诱着,就只是想听陈亦卿埋怨几句孙北溟。以陈亦卿在天成元的地位,对津号这样的闪失,埋怨几句,那也不为过。可这个陈掌柜,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在东家面前,不就号事说三道四,这本是字号的规矩。陈亦卿这样功高位显的老帮,依然能如此严守号规,本也是可嘉可喜的事。康笏南为何却极力想叫他对孙北溟流露不恭呢?原来,他是想在安抚孙大掌柜的这出戏中,叫陈亦卿扮个白脸。只要陈亦卿拿津号说事,带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给康笏南重申对孙北溟的绝对信任提供了一个够分量的由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连陈亦卿这样的大将都有怨言了,可我依然叫你领东不含糊。必要时,还得当面说陈掌柜几句。这次单独约陈亦卿出来,是想探探他的底。要是怨气大,那当然好了;要是有话不便说,就引诱他说出来。谁想,陈亦卿不但没有一点埋怨,还直替孙北溟开脱说好话!
看来,陈亦卿真是老帮中俊杰,孙北溟也毕竟治庄有方。所以,这出戏还得唱,暗唱不行,那只好明唱。康笏南便说:
“讨好的话,是不大值钱。可也得看谁说,谁听。陈掌柜,我老汉说几句讨好你的话,你也不爱听?”
“老太爷也真爱说笑话。”
“不是笑话。你陈掌柜和京号戴掌柜,是天成元镇守南北的两位大将,我不讨好谁,能不讨好你们!”
“老太爷,是不是也怕我们惹乱子?”
“是怕你们二位也想退位!真要那样,我还不得带了康家老少,跪求你们!”
“老太爷越说越逗人了,我们能往哪退?我们谁不是从小入康家字号,生是天成元人,死是天成元鬼,能往哪退?天津出了这点事,孙大掌柜已自责太甚,老太爷您不至于也风声鹤唳吧?”
“陈掌柜还真说中我的心思了。津号出了这样的事,别的真还能忍,就是引得孙大掌柜执意要告老退位,叫我头疼!”
“在这种关口,孙大掌柜怎么能退位!”
“我就是老糊涂了,也没糊涂到这份儿上!可我劝他劝不动呀!所以就想求陈掌柜帮我一把。”
“老太爷是成心逗我吧,我能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跟我唱一出苦肉计,不知陈掌柜肯不肯受这一份委屈?”
“为了字号,我倒不怕受委屈。不知老太爷的苦肉计怎么唱?”
康笏南就说出了自己谋下的手段:改日好歹把孙大掌柜也请出来,三人再单独吃顿饭。席间呢,陈亦卿就拿津号的刘国藩说事,流露出对孙北溟的埋怨和不恭。康笏南听了就勃然大怒,言明十个五娘也抵不上一大掌柜,就是出再大的事,对孙北溟还是绝对信任。回太谷后,可以告老,但无需退位,张罗不动生意就歇着,天成元大掌柜的名分、身股、辛金,麻烦你还得担着。
实在说,陈亦卿听了是有些失望。这种苦肉计,很像康老太爷惯用的手段,将仁义放在先头。对孙大掌柜显得仁义,对陈亦卿自己也伤不着什么,扮个白脸,挨老太爷几句假骂,也算不上受委屈,更无皮肉之苦。只是,此种手段也太陈旧了些。孙大掌柜可不像一般驻外老帮,更不比年轻的小伙友,他还会吃这一套?
所以,陈亦卿故意先说:“老太爷真是足智多谋!我听老太爷的,唱白脸,不过是说几句风凉话,不会军法伺候吧?”
康笏南就笑了:“陈掌柜要想挨罚,也现成。”
“只要能把这出戏唱好,挨罚也不怕。老太爷,我就怕孙大掌柜看露我们的把戏,不吃这一套!孙大掌柜跟了老太爷一辈子了,还看不出您常使的手段?”
“陈掌柜,那你有什么好手段?”
“要叫我说,老太爷得使种新手段。”
“那就说说你的新手段!”
“叫我说,这出戏,我来唱红脸,老太爷您改唱白脸!”
“陈掌柜你倒精!你扮红脸,尽说讨好的话,那不难。我这白脸如何唱?”
“老太爷只说一句就成:津号出这样的事,为了好向族人交待,得罚大掌柜半厘身股。”
“罚孙大掌柜?”
“出了此等非常事,就得有非常举动。在东家的字号里,孙大掌柜是在您一人之下,我们众人之上。领东几十年,从未受过罚吧?现在忽然挨罚,那就非同小可!传到各地庄口,都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大掌柜都挨罚,别人谁还敢不检点?能罚一儆百,孙大掌柜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再说,孙大掌柜一向威风八面,从没挨过罚,忽然受此一罚,他恐怕不会再言退位了。”
“为甚?”
“孙大掌柜这次执意要退位,是自责太甚。老太爷不但不怪罪,还要那样格外捧他,他心里必定自责更甚!可你一罚他呢,他才会减轻自责,重新留心字号的生意。”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我康笏南为一个儿媳妇,处罚大掌柜,那会落一个什么名声!不能这样做事。”
“津号闪失,不只是关乎五娘一人,叫人心惊的,是牵动了生意!老太爷这样赏罚严明,刑上大夫,肯定会成为新故事在西帮中流传开的。”
“你说成甚,我也不会做那种事。陈掌柜,你是不想给我扮白脸吧?”
“老太爷叫扮,我就扮。”
“那别的话就不说了,到时候只照我的意思来。”
“听老太爷吩咐。”
老太爷不肯听从进谏,使陈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东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老太爷重仁义,字号受益多多。可治商只凭仁义,也会自害。老太爷刚到汉口时,曾请他见过汇丰银行的福尔斯。本来是叫老太爷开开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种责任有限的规矩。哪知这个福尔斯太狡猾了,反话正说,大赞西帮惟尊人本,叫老太爷听得上了当。日前见福尔斯,这家伙居然也知道了津号的事,还说太意外了,你们西帮不该出这样的事呀?那一脸的大惊小怪,说不定也是装出来的。
西洋银行尊责任有限,西帮票号尊人本无限。有限责任,就能弄得很精密;无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银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约定的有限赔偿;我们票号出了事,你东家就得全兜揽起来,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包赔人家。那是对外,对内呢,料理号事人事,也是人情为上。除了区区几条号规,论处好事坏事,就全看东家、老号的一时脾气。圣明一些的,赏罚还能服众,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颠倒黑白,谁能挡住?以此资质与人家西洋银行相较量,岂能常胜不衰?
老东家、大掌柜到汉口以来,陈亦卿有事无事,都给他们论说这番中西金融业之优劣。无奈,两位老大人听入耳的不多。
这次处理津号祸事,陈亦卿婉谏老太爷改变陈旧手段,令孙大掌柜有“罪己”之罚,也是想为日后效仿西洋规矩,做些铺垫。老太爷不肯听从,你也无奈。
这天,他按老太爷的吩咐,将两位老大人请到一家讲究的饭庄,名义上是尝新上市的河蟹。其时,早进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时候。
孙北溟知道老太爷喜欢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绝。他催老太爷尽快返晋,老太爷不肯动身的借口,是要等到秋凉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时节,美美吃几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馋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来到南国,不美食几顿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来不了南国了!老太爷说得这样悲壮,孙北溟就是再没有食欲,也得来。
开席前,坐着闲说杂事,陈亦卿也没有往津号的事上扯。但老太爷没说几句,就问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有新的信报吗?”
大掌柜说:“有是有,大多是说京师生意,津号那头,依旧没有查出绑匪是谁。”
“京城局面如何?”
“戴膺报告说,四川、广东,也获朝廷恩准,恢复由我们西帮承汇京饷。连同已经解禁的福建,朝廷禁汇的诏令,已在三个行省松了口。局面似在好转。”
“福建解禁,是我们鼓捣的。四川、广东,是谁家鼓捣的?”
陈亦卿忙说:“广东是日升昌,四川是蔚字号,都是平遥帮。”
“我们还得鼓捣吧?”
陈亦卿说:“汉口的江海关,也有望获准解禁。”
“那是陈掌柜你鼓捣的?”
“是沾了你们二位老大人的光。”
“你倒会说讨好的话。”
“那是实情。二位亲临汉口,谁能不给点面子?”
“京师局面好转,各码头也会跟着好起来。”就在这时,老太爷转而对孙大掌柜说:“大掌柜,那你能不能也给老身一点面子?”
孙北溟忙问:“老东台,你这是从何说起?”
“局面既已好转,你就不要着急退位了,成不成?”
“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无颜再继续领东了。再说,我已老迈,也该回乡享受些清闲。”
看来,老太爷的苦肉计已经开唱。可如此开头,陈亦卿真不知怎样插进来扮他的白脸。正犯愁呢,就见老太爷并不理他,只顾自家说话:
“在我面前,不要说你老迈,我不比你老?你要老把津号的事放在心上,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愿听老东台高见。”
“那你就下一道罪己的告示,发往天成元驻各地码头的庄口。要是还嫌不够,就言明自罚半厘身股。这样受过罪己,也就了结了这件事,无需再牵挂了。如何?”
孙北溟听了,先愣住,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似的。
陈亦卿也吃了一惊。这不是他给老太爷出的那个主意吗?老太爷当时一口回绝,不愿采纳,怎么又采纳了?采纳当然好,可也不能这样没有一点铺垫,忽然就甩了出来吧?看来,他得扮红脸,便赶紧说:
“津号的事,还没有查出眉目,就叫大掌柜受过,怕不妥吧?”
孙北溟好像才醒悟过来,忙说:“我是领东,字号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那是应该的。只是……”
老太爷就说:“只是什么?不想罚股?”
“我是说,罚半厘,跟没罚一样。叫下头的老帮伙友看了,像在唱戏,能警示了谁?要我自罚,就跟邱泰基似的,也罚二厘身股吧。”
陈亦卿说:“西帮中的大掌柜,谁受过罚?孙大掌柜出于大义,敢于自罚,已经是开天辟地了。罚多罚少,都在其次。只是,孙大掌柜作此义举,还是缓一缓,等津号事件查出眉目再说。”
孙北溟说:“查出眉目吧,五娘也不会生还,刘国藩也不能再世。我既是领东,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理所当然。出事已有些时日了,我也不想再迟疑。要叫我自罚,还是不能少于二厘!少了,跟没罚一样。”
老太爷说:“那就算我们东家罚你吧。这是头一回,就罚半厘。若要二次受罚,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过三,三次受罚,就需退位了。我看,这很可以作为康家商号的一条新规矩,定下来,传下去。二位看如何?”
陈亦卿心里说好,嘴里却不便道出。
孙北溟说:“我看甚好。只是,此规矩因我有过而立,要在后人中留下骂名了。”
陈亦卿忙说:“哪里会是骂名!西帮大掌柜中,你是自责罪己第一人。人孰能无过,有过而敢于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升昌的开山大掌柜雷履泰,他也不是没有过失,可骄横如他,哪会罪己?他的功绩与他骄横跋扈的名声,也就一道流传下来了。你们二位巨头,为西帮大掌柜创立新规矩,那将会是流传后世的美谈。”
老太爷哈哈一笑,说:“陈掌柜,你也不用捧我们了。我和孙大掌柜又不是蒙童,还要你哄?孙大掌柜,你既已赞同这个新规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还得加饭努力,再给我惹两次祸吧?”
孙北溟说:“我再惹这样两次祸,还不把你们康家毁了!”
老太爷说:“毁了,那也活该,谁叫我选了你老兄领东呢!我这也算是有头有尾了。当年,你老兄初出道时,往奉天开办新号,两败而归,我也是给了你第三次机会。现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过我的三道关。”
孙北溟说:“你这是什么三关,惹祸再三,岂不是要毁我?”
老太爷说:“那你老兄执意要退位,岂不是要毁我?”
陈亦卿见一切都圆满了,忙说:“二位老大人,谁也不用毁谁了,赶紧开席吧,再迟,鲜蟹也不鲜了。”
这顿蟹,吃得很惬意。席间,孙大掌柜果然不再言退位。老太爷提出,天也凉快了,还是去一趟苏州、上海吧。孙北溟也答应了,说沪号太弱,总是他的一块心病,去趟上海是必要的。
事后,陈亦卿问老太爷:“怎么又采纳了我的主意?”
老太爷说:“你的主意好呗。”
“事先,老太爷可是说,主意好是好,就是不能用。怎么又用了?”
“不想叫用,是咋?”
“我是想知道,老太爷为何这样英明?”
“陈掌柜,你不用这样讨好我。”
自己的主意被采纳,陈亦卿当然很高兴。只是,老太爷将自己的主意,还是化成了他惯用的手段,同以往的仁义钩挂起来。提及当年的知遇之恩,孙大掌柜当然不能再固执了。
成了精的老太爷,总算将孙大掌柜稳定住了。可看两人间那一份仁义,日后也别指望有什么大的变局。
孙北溟初出道时,康笏南也是刚刚主持家政不久。所以,他血气方刚,雄心万丈,常将“财东不干涉号事”的祖训丢在一边,喜欢对康家的票庄、茶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那是咸丰年间,天成元票庄正在爬坡,在西帮票号中间,还挤不到前头。就说驻外的庄口,还只有十几处。整个关外,没有康家的一间字号。太谷第一大户北村的曹家,正是在关外发的迹,那里曹家的势力很大。虽同为太谷乡党,康笏南却偏想到关外插一腿。他就不断撺掇天成元的大掌柜:在关外做生意的太谷人那么多,为何不到奉天府开一间分号?不用怕曹家!
不要怕曹家,这话可说得够狂妄。
太谷曹家,是于明末时候就在关外的朝阳发了迹,渐渐将商号开遍了赤峰、凌源、建昌、沈阳、锦州、四平街。入清后,它正好顺势进关发展,成为西帮中最早发达的大家。到咸丰年间,曹家正在鼎盛时期,它出资开办的各业商号,散布全国,多达六百四十余处,雇佣伙友三万七千多人,生意“架本”,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流动资金,就有一千万两之巨。西帮做生意尊人本,凭信誉,所以“架本”总是比“资本”大得多。但曹家的商业“架本”如此之巨,却也是惊人的。所以,年轻的康笏南说“不用怕曹家”,天成元的老总们听了,心里都发笑:我们凭什么能不怕人家!
但康笏南主张自家的票庄到关外设庄,也有他的见识:曹家虽然财大势盛,商号遍天下,但曹家却还没有开票号。在咸丰年间,曹家除了经营杂货、酿造、典当、粮庄这些老行业外,最大的主业是曲绸贩运。曲绸产地为河南鲁山及山东一些地方,其销路主要在口外关外,几为曹家所垄断。曹家生意做得这样大,资金流动也必然量大。曹家涉足金融生意的,只有账庄。账庄只做放贷,不做汇兑。所以,在关外开一间汇兑庄,不正好大有生意可做吗?
天成元的老总们都不信:曹家就那样傻,叫我们挣它地盘的钱?
康笏南就反问:曹家也不是天生的第一大户吧?它的先人也是卖沙锅起家吧?
字号推脱不过,就答应到奉天府设庄一试。
当时,孙北溟只是天成元驻张家口的一个跑街。跑街,用现在的职务比拟,就是那种在外头跑供销,揽生意的业务人员吧。张家口在那时俗称东口,是由京师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商埠。孙北溟又是极为能干的跑街,已屡屡建功立业,顶到三厘身股。碰巧那年他正回到太谷歇假,听说要在关外奉天府设庄,就自告奋勇,跑到总号请缨。
总号对他,好像不是太中意。从用人惯例,受命到外埠开设新庄的,至少也需是驻外的副帮。孙北溟虽是一位能干的跑街,但忽然就到新庄口做老帮,总好像太便宜了他。所以,总号只是答应他:调往奉天新号做跑街,可以。
到新号还是照旧做跑街,何苦!孙北溟谋的是新号的老帮,至少也要是副帮。那时候他已经看出,东家刚出山主政的康笏南少爷,爱揽事。于是,他也把“号伙不得随便见财东”的号规,丢在一边,悄悄去拜见了康笏南。
孙北溟的一番雄心壮志,很对康笏南的心思。问答之间,也觉出此人口才、文才、器量、心眼,都还成。于是,当下就答应了向老号举荐,由他领头去奉天开辟新庄。
新主政的少东家出面举荐,老号的总理协理都不好驳回。可心里当然极不痛快。尤其对孙北溟,恨得痒痒的。说不动我们,竟敢去搬少东家,连规矩都不懂,还想受重用?只是,对往奉天设庄,这些老总们本来也没有太大信心,既然少东家举荐了人,干成干不成,他们也好交待了。于是,就同意了派孙北溟去奉天,做新奉号的新老帮。
西帮票号到外埠开设新分号,并不另发资本,只是携带了总号的图章,以资凭信,再发给路费和一些开办费,就齐了。孙北溟挑选了两名伙友,远赴奉天上任时,康笏南却特别管照柜上,要破例给孙掌柜带一笔厚资去。为甚要破例?因为关外七厅,没有咱家一间字号,最临近的就是张家口了,也不好接济。
老总们心里当然不愿意:孙掌柜你不是有本事吗,还要破例做甚!老掌柜们努了努,也只答应给携带两万两“架本”,交待路过天津时,从津号支取。
孙北溟对康笏南少东家,当然就更感激不尽。
可惜奉号开张一年,没有做成几笔生意,倒将那两万两“架本”给赔尽了。因为关外曹家的字号眼高得厉害,根本不把天成元这样的票号当回事。一开头,就这样放了瞎炮,孙北溟当然异常羞愧。这下可给赏识自己的少东家丢尽了脸,叫总号那几位老掌柜得了理,遂了意。东家和老号两头都不好交待,孙北溟只好写了自责的信报,一面求总号另派高手,取代自己,一面向少东家康笏南谢罪。他说自家太狗屎,扶不上墙,有负东家重托了,罚股,开除,都无怨言。
他可没有想到,康笏南的回信居然什么也没说,就问了一句:你还敢不敢在奉天领庄?要是敢,就叫老号再给你拨三万两“架本”。
放了瞎炮,把老本赔了个净光,少东家居然还这样信任他,他能说不敢再领庄吗?孙北溟感激涕零回了话:东家、老号若肯叫他将功补过,自己一定肝脑涂地,把奉号排排场场立起来。
康笏南果然说到做到,很快给孙北溟调来三万两银子。
使出吃奶劲,又扑腾了一年,好嘛,这三万两新“架本”,又叫奉号给赔光了。这下,孙北溟是连上吊自尽的心思也有了。只是,自己一死,更给少东家脸上抹了黑,叫人家说:看看你赏识的人吧,还没咋呢,就给吓死了。所以,他不敢死,只好再去信报,请求严惩自己:
辛苦挣下的那三厘身股,都给抹了吧,还不解气,就开除出号,永不叙用。
笏南的回话,依旧没说别的,只问:孙掌柜你还敢不敢领庄?要敢,再给你调五万两“架本”!
老天爷,连败两年,赔银五万,居然依旧不嫌弃,还要叫你干,还要给你调更大一笔本钱来!孙北溟真是感动得泪流满面,遥望三晋,长跪不起。这种情形,他是越发不能退后了。
退路,死路都没有了,就是想豁出去干,也没有什么可“豁”的了。孙北溟这才冷静下来。这种冷静,那是比不怕死,还要宁静。以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死了,老想着不成功,就成仁,大不了一死谢东家。可少东家器重你,不是稀罕你的死,你就是死了也尽不了忠,只是给少东家抹了黑。做生意,那是只有成功,难有成仁。这样一冷静,一切想法都不一样了。
第三年,孙北溟领庄的奉号,终于立住了,止亏转盈,尤其为曹家字号所容纳。天成元也终于在关外有了自家的庄口。
破例重用孙北溟,打出关外,逼近曹家,成了康笏南主政后最得意的一笔。孙北溟也由此成为天成元一位最善建功的驻外老帮。奉号之后,他先后被改派张家口、芜湖、西安、京师领庄,历练十多年,终被康笏南聘为大掌柜。
康笏南与孙北溟之间,有这样一层经过几十年锤打的铁关系,谁背弃谁,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康笏南采纳陈亦卿出的主意,叫孙北溟罪己受罚,那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孙北溟受到的震动,真是非同小可。但想想津号惹的祸,也就两相冲抵,平衡了。由此,孙北溟似乎被震得年轻了几岁,暮气大减,当年的胆魄与才具,也隐约有些重现出来。
激活了孙大掌柜,康笏南当然喜出望外。只是,自家和孙北溟毕竟老迈了,康家事业,终究还得托付于后人。在处理津号这场祸事中,京号的戴掌柜和汉号的陈掌柜,临危出智,应对裕如,日后都可做孙北溟的后继者。可自家的那位老三,呼唤再三,不见出来。
康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三爷始终不到场,日后他还怎么当家主政?
收到五娘被绑票的第一封电报,口外的归化庄口,一时竟猜不出是出了什么事。因为电报是太谷老号发来的,用的是暗语。暗示绑票的密语为:“脱臼”。因久不使用这个暗语,“五娘脱臼”是什么意思,很叫大家猜测了半天。
归号的方老帮,还有柜上的账房、信房,都是应该熟记电报密语的。可他们一时都记不起“脱臼”是暗示什么。生了重病,还是受了欺负?但重病、受欺负似乎另有密语。
方老帮请教邱泰基,他一时也记不起“脱臼”是暗示什么。不过,邱泰基到底脑筋灵泛,他提醒方老帮:既然大家对“脱臼”二字这样生疏,那会不会是电报局的电务生译错了电文?
方老帮一听,觉得有可能,就赶紧打发了一个伙友,去电报局核查。核查回来说,没错,就是该译成“脱臼”二字。
这两个字,一时还真把归号上下难住了。直到第二天,信房才猜测,这两个字是不是暗示绑票?方老帮和邱泰基忙将电报重念了念,嗯,换“脱臼”为“绑票”,这就是一封异常火急的电报了:
五娘在津脱臼(遭绑票)速告三爷
五娘遭绑票了?大家又不大相信。谁这样胆大,敢在天津欺负康家!江湖上,不论白道黑道,只怕还没人敢碰康家。那么是义和拳民?听说义和拳只和洋人和二毛子过不去,不会欺负西帮吧?西帮又不巴结洋人,五爷五娘更不是二毛子。也许是津号得罪了什么人?
但不管怎样,得按太谷老号的意思,速将这一消息转告三爷。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三爷在包头。
邱泰基就提出,让他去见三爷。方老帮想了想,就同意了。
邱泰基刚到归化时,就曾想去拜见三爷。方老帮也正为三爷热衷于“买树梢”,焦虑不已,很想让邱泰基去劝说劝说。可三爷到底在哪儿?那时就打听不清楚,有的说在后套的五原,也有的说应乌里雅苏台将军连顺大人的邀请,又到外蒙的前营去了。要在后套,那还能去拜见,要是真到了前营,可就难见了。由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必须跟着驼队走,道上顺利,也得两个多月才能到。邱泰基到归化时,正是盛夏大热天,驼队都歇了。
驼运业的规矩,都是夏天歇业不走货。因为夏天的草场旺,是骆驼放青养膘,恢复体力的好季节。加上热天长途跋涉,对骆驼的损害太大,驼队也得负载过多的人畜用水,减少了载货量,不合算。
不靠驼队,邱泰基是无法去前营的。他只好待在归化,一面专心柜上生意,一面继续打听三爷到底在哪儿。由于三爷跟方老帮的意见不合,三爷显然有意冷落归号,他的行踪都不跟柜上说一声。方老帮不赞成三爷那样冒冒失失“买树梢”,也许是对的。可总跟三爷这样顶着牛,也不是办法呀。邱泰基就想从中做些斡旋,不过他一点也没声张。
现在他为人处事,已同先前判若两人了。
邱泰基到归化半月后,老天爷下了一场大雨。都说,那是今年下的头一场能算数的雨水。因为一冬一春,几乎就没有像样的雨雪,就是进了夏天,也还没下过一场透雨。这场雨时大时小,一直下了一天。雨后,邱泰基就赶紧打听:这场雨对河套一带的胡麻,有何影响。凡问到的人都说:那当然是救命雨,救了胡麻了!
胡麻有救,对三爷可不是什么好兆。他“买树梢”,买的就是旱。受旱歉收,年景不济,胡麻才能卖出好价钱。得了这场偏雨,若胡麻收成还可以,那三爷买旱,岂不买砸了!三爷要真去了乌里雅苏台,就先不说了,如果在前后套,或包头,那他多半要同字号联系。
邱泰基作了这样判断,也没有对任何人说。
方老帮见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透雨,当然更得了理,埋怨三爷不止。邱泰基含糊应对,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真如他所判断,雨后不久,柜上就收到三爷的急信,叫为他再预备一笔款子,做什么用,也没说。信中说,他在包头。
看过信,方老帮更急了,就想叫邱泰基赶紧去包头,劝说三爷。
邱泰基却对方老帮说,不宜立马就去见三爷。因为刚下过大雨,三爷发现买旱买错了,正在火头上,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方老帮只好同意缓几天再说。
现在,有了五娘出事的电报,正好为见三爷提供了一个由头。于是,在收到太谷电报的第三天,邱泰基匆匆向包头赶去。
去包头前,邱泰基提议:赶紧以三爷的名义,给京津两号发电报,令他们全力营救五娘。三爷得报后,肯定要发这样一封电报,包头那边又不通电报,归号预先代三爷发了,没错。
方老帮当然同意,心里说:这个邱泰基,到底脑筋灵泛。
跟着邱泰基的,还是他从太谷带来的那个小伙友郭玉琪。方老帮本来要派个熟悉驼道的老练伙友,但郭玉琪非常想跟着邱掌柜去。邱泰基就答应了他。
那时的包头,虽然还属萨拉齐厅管辖下的一个镇子,但在口外已是相当繁华的商埠了。西帮中的两家大户:祁县的渠家和乔家,最先都在包头创业、发迹的。他们经营的商号,尤其乔家的复盛公商号,几乎主宰着包头的兴衰。这个原先叫西脑包的荒凉之地,诞生了乔家的许多传奇,以至流传下一句话来:“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年轻的郭玉琪,对包头也充满了好奇,他当然想早日去那里看看。
包头离归化不过四百里路程。邱泰基和郭玉琪骑马出城后,便一直向西奔去。北面是连绵不断的阴山支脉大青山,就像是一道兀立的屏障,护着南面的一马平川。这一马平川,农田多,草原少,已与中原的田园景象没有什么不同。雨后的田野,更是一片葱茏。但大青山托起的蓝天,似乎仍然有种寥廓苍凉之感。
邱泰基年轻时就驻过归化,知道口外这夏日的美景,实在也是藏了几分凶悍的。他就对郭玉琪说:“这就是有名的河套一带了,你看与中原哪有什么不同?”
郭玉琪回答说:“邱掌柜,我看这里的天,比中原的要高,要远。”
“才到口外,你是心里发怵,认生吧?”
“我可不发怵,还想到更远的荒原大漠去呢。我听邱掌柜说过,到了那种地界,才能绝处出智,修行悟道。”
“既已到口外,那种机会有得是,以后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但修行悟道,也不光是在那种地界。像眼前河套这种富庶地方,也一样。你看着它跟中原也差不到哪儿,可它的脾气却大不一样。”
“邱掌柜,有甚不一样?”
“你见着三爷就知道了。”
“三爷?听方老帮说,三爷的脾气不太好。三爷的脾气,还跟这里的水土有关?”
“我跟你说过吧,口外关外是咱们西帮的圣地。西帮的元气,都是在口外关外养足的。西帮的本事,尤其西帮那种绝处出智的能耐,更是在口外关外历练出来的。山西人本来太绵善,太文弱,不把你扔到口外关外历练,实在也成不了什么事。”
“这我知道。从小就知道,不驻口外,成不了事。不过,听说三爷本来就有大志。他是东家,也用不着学生意吧。”
“驻口外,学生意实在是其次,健体强志也不最要紧。”
“最要紧的是什么?”
“历朝历代,中原都受外敌欺负。外敌从何而来?就是从这口外关外。为何受欺负?中原文弱,外敌强悍。文弱,文弱,我们历来就弱在这个‘文’字上。可你不到口外关外,出乎中原之外,实在不能知道何为文弱!”
“文弱是那些腐儒的毛病。邱掌柜大具文才,也不至为这个‘文’字所累吧?”
“不受累,我能重返口外吗?”
“邱掌柜,我实在没有这种意思!”
“我知道,跟你说句笑话吧。西帮在口外关外修行悟道,参悟到了什么?就是‘文’之弱也。历来读书,听圣贤言,都是将‘文’看得很强。‘郁郁乎文哉’,成了儒,那就更将‘文’看得不得了,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想出人头地,世间只有一条路:读书求仕。可你也知道,西帮却是重文才,轻仕途,将‘文’低看了一等。因为一到口外,‘文’便不大管用,既不能御风寒,也不能解饥渴,更不能一扫荒凉。蒙人不知孔孟,却也强悍不已,生生不息。你文才再大,置身荒原大漠,也需先有‘生’,尔后方能‘文’。人处绝境,总要先出智求生,而后才能敬孔孟吧。所以是‘人’强而‘文’弱,不是‘文’圣而‘人’卑。是‘人’御‘文’,而非‘文’役‘人’。是‘人’为主,‘文’为奴,而不是‘人’为‘文’奴。”
“邱掌柜,你的这番高见,我真还是头一回闻听!”
“在中原内地,我也不能这样明说呀!这样说,岂不是对孔孟圣贤大不敬吗?将儒之‘文’视为奴,御之,役之,那是皇上才敢做的事,我等岂敢狂逆如此?但在这里,孔孟救不了你,皇上也救不了你,那你就只好巴结自己了。”
“我可得先巴结邱掌柜。”
“想做一个有出息的西帮商人,光巴结老帮掌柜不行,你还得巴结自家。”
“我们都知道邱掌柜会抬举自家,自视甚高。”
“你不要说我。”
“我们是敬佩邱掌柜。”
“我邱某不足为训。但你做西帮商人,为首须看得起自家。西帮看不起自家,岂敢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我们西帮待人处世,依然绵善,可骨头里已渗进了强悍。”
“邱掌柜的指点,我会记住的。”
“光记于心还不行,得渗入你的骨头。”
“知道了。”
“你见过东家的三爷没有?”
“我在老号学徒那几年,见过三爷来柜上。也只是远远望几眼,没说过话。三爷是谁,我是谁?”
“我跟三爷也没有交情。这些年,三爷老往口外跑,他是有大志,要在这里养足元气,以等待出山当家。方老帮不赞成三爷‘买树梢’,我与方老帮倒有些不一样,我不是十分反对三爷‘买树梢’。三爷寻着跟乔家的复盛公叫板,可见三爷还有锐气,还有胆量呢。要是没有这点锐气和胆量,那岂不是白在口外跑动了!”
“邱掌柜,那你还怎么劝说三爷?”
“劝不下,那咱们就一道帮三爷‘买树梢’!”
头一天,他们跑了一半的路程,在途中住了一宿。邱泰基特意寻了那种蒙古毡房,住在了旷野。郭玉琪是第一次住这种蒙古毡房,整夜都觉得自己被丢在了旷野,除了叫人惊骇的寂静和黑暗,什么也没有。甚至想听几声狼嗥,也没有。
邱掌柜早已坦然熟睡。闻着青草的气息,郭玉琪真是觉得在这陌生而又辽阔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家。
用了两天,赶到包头。在康家的天顺长粮庄,邱泰基见到了三爷。
记得三爷是很白净的,现在竟给晒成黧黑一个人,脸面、脖颈、手臂,全都黧黑发亮。不但是黑,皮肤看着也粗糙了。口外的阳婆和风沙,那也是意想不到的凶悍。
但三爷精神很好。
邱泰基没有敢多寒暄,就把太谷老号发来的那封电报,交给了三爷。他说:“我们猜测,‘脱臼’,是暗示遭了绑票。所以,火急赶来了。”
三爷扫着电报,说:“还猜测什么,‘脱臼’本就是暗示绑票!电报是几时到的?”
邱泰基忙说:“三天前。收到电报,方老帮就叫急送三爷,是我在路上耽搁了。多年不来口外,太不中用了,骑马都生疏了。”
邱泰基这样一说,三爷的口气就有些变了:“你们就是早一天送来,我也没法立马飞到天津。出事后,津号发电报到太谷,太谷再发电报到归化,你们再跑四百里路送来,就是十万火急,也赶不上趟吧?邱掌柜,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看该如何是好?”
邱泰基没有想到,来不来三爷就将他一军。他略一思索,便答道:“五娘遇此不测,当然得告诉三爷。现在老太爷又南巡汉口,在家的二爷四爷,也没经见过这种事,就更指望着靠三爷拿主意了。绑票是飞来横祸,又是人命关天,给了谁,能不着急?不过我看三爷已是胸有成竹了,哪还用得着我来多嘴?”
这几句话,显然更说动了三爷。他一笑,说:“邱掌柜,我是叫你出主意,你倒会卖乖!我胸有成竹,还问你做甚?”
“三爷,我不拘出什么主意,也是白出,你不过是故意考我。我才不上当。祸事远在天津,怎样救人缉匪,也劳驾不着三爷。三爷该做的,不过是下一道急令,叫京津两号,全力救人。京号的戴掌柜,神通广大,他受命后,自然会全力以赴的。”
“邱掌柜到底不是糊涂人。可我就是下一道急令,也不赶趟了。”
“三爷,我们在归化收到电报,方老帮就让代三爷发了这样的急令了。事关紧急,方老帮也只好这样先斩后奏。”
“你们已经代我回了电报?”
“只给京津两号回了电报,叫他们全力救人。太谷老号,汉口老太爷那里,还没回。”
“邱掌柜,我看这先斩后奏,是你的主意吧?”
“是方老帮提出,我附议。”
“哼,方老帮,我还不知道?他哪有这种灵泛气!”
“三爷,还真是方老帮的主意。这是明摆着该做的,给谁吧,看不出来?”邱泰基见三爷脸色还不好,赶紧把话岔开了,“三爷,你当紧该拿的主意,是去不去天津?”
“那邱掌柜你说呢?”
“三爷又是装着主意,故意考我吧?”
“这回是真想听听邱掌柜的高见。”
“三爷想听高见,那我就不敢言声了,我哪有高见!”
“不拘高见低见吧,你先说说。”
“康家出了这样的事,能不去人主?可除了三爷,也再没撑得起大场面的人了。老太爷不在太谷,就是在,这事也不宜叫老太爷出面。挨下来,大爷,二爷,都是做惯了神仙的人,就是到了天津,只怕也压不住阵。往下的四爷、六爷,怕更不济事。三爷,你不出面,还能叫谁去?”
“可包头离京师,一千五百多里路呢,日夜兼程赶趁到了,只怕什么也耽误了。”
三爷说的虽是实情,可邱泰基早看出来了,三爷并不想赶往天津去。
“是呀,绑票这种事,人家会等你?我听说三爷跟京师的九门提督马玉昆有交情,那三爷还不赶紧再发封电报,叫京号的戴老帮去求救?再就是给太谷家中回电报,请二爷火速赴津。二爷武艺好,江湖上朋友也多,遇了这事,正该他露一手。三爷一说,二爷准高兴去。总之,三爷在这里运筹张罗,调兵遣将,那是比亲赴天津还可行!”
显然,三爷爱听这样的话。他说:“邱掌柜,我也是想叫二爷去天津压阵。”
“那就好。看三爷还有什么电报要发?我们好赶回归化,一并发出。老太爷那里,也得回个话吧?”
“叫他不用着急,我和二爷紧着张罗就是了。”
三爷和邱泰基又合计了一阵,拟定了要紧急发出的几份电报。但三爷不叫邱泰基走,要他多留几天,还要合计别的事。邱泰基当然也想多留几天,“买树梢”的事,还没顾上说呢。三爷本来是叫天顺长派个伙友,跑一趟归化。可郭玉琪却自告奋勇,请求叫他回归化,发电报。
三爷问了问郭玉琪的情况,知道是新从太谷来的,就同意叫他去。包头到归化,是一条大商道,老手闭住眼也能跑到,对新手,倒也不失为锻炼。
郭玉琪领了重命,很兴奋。他也没有多看几眼包头,只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策马上路了。
临行前,邱泰基送出他来,很嘱咐了一气。这个小伙友,一路陪他从太谷来到口外,吃苦,知礼,也机灵,欢实,很叫他喜欢。他当然没有想到,从此就再见不着这个小伙友了!
郭玉琪走后,三爷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邱泰基不敢领受,连说自家是坏了东家规矩,惹恼老太爷,受贬来口外的,万不能接受招待。
三爷说:“那就不叫招待,算你陪我喝一次酒,还不成呀!”
邱泰基知道推辞不掉,但还是推辞再三,好像万不得已才从了命。
席面上,三爷也不叫用酒盅,使了蒙人饮酒的小银碗。举着这样的小银碗,还要一饮而尽!邱泰基可是没有这样的功夫,但也没法偷懒:三爷举着银碗,你不喝,他也不喝。
只好喝了,就是醉倒失态,也得喝。
整碗喝烧酒,大块吃羊肉,真有种英雄好汉的豪气了。邱泰基本来还是有些酒量的,只是不习惯这样用碗喝。这样喝,太猛了,真要三碗不过冈。可喝过三四碗,也不咋的,还能撑住。
三爷兴致很好,似乎并不牵挂天津的祸事。问了问太谷的近况,老太爷出巡跟了些谁,孙大掌柜离了老号,谁撑门面,但不叫邱泰基再提受贬的事,只是说:“你来口外,正是时候。没有把你发到俄国的莫斯科,就不叫贬。”
邱泰基听了,大受感动。这也是他惹祸受贬以来,最受礼遇的一次酒席了。但他知道,万不能再张狂。三爷也有城府,酒后可不敢失言。
“邱掌柜,我叫你们字号预备的款项,方老帮安排了没有?”
“三爷吩咐,我们能不照办?已经安排了。东口和库仑有几笔款,近期要汇到。款到后,就不往外放贷了,随时听三爷调用。”
“安排了,方老帮也嘟囔不止,对吧?”
“方老帮就那脾气,对东家还是忠心耿耿。”
“我调用字号款项,也是按你们柜上的规矩,借贷付息,到期结账,又不是白拿你们的。外人借贷,不知怎样巴结人家呢,我一用款,他就嘟囔!我连外人都不如?”
“三爷,我们都是为东家做事,有什么不是,您还得多担待。您是有大志大气魄的,我们呢,只是盯着字号那丁点事。”说着,又赶紧把话岔开。“这场大雨,对胡麻生意真是很当紧吗?”
“可不是呢!今年天旱,河套的胡麻好赖算捉了苗,但长得不好。所以乔家的复盛公,又谋划在秋后做霸盘,将前后套的胡麻全盘吞进,囤积居奇,来年卖好价。怕市面先把价钱抬起来,复盛公已经降了胡油的价码。归化的大盛魁是口外老大,它能坐视不管?就找我,想跟咱们的粮庄联手,治治复盛公!”
“大盛魁想怎么联手,一起‘买树梢’?”
“他们才不想担那么大的风险!他们的意思,是现在就联手抢盘!复盛公不是降了胡油的价吗?那咱们就吞它的胡油,有多少吞多少,它就是往高抬价,我们也吞进!把价钱抬起来,看它秋后还怎么做霸盘?”
“在口外,数大盛魁财大气粗,压它复盛公一头,那还不容易,何必还要拉扯上我们!”
“邱掌柜,你也听信了方老帮的嘟囔?”
“那倒不是。我是说,咱们粮庄生意不大,可咱们的票庄、茶庄、绸缎庄,也是生意遍天下。它们两大家斗法,咱们何必搀和进去,向着一家,损着一家,有失自家身份?”
“邱掌柜,我可没有答应跟大盛魁联手。人家大盛魁也不想跟复盛公抢胡麻生意,只是看不惯复盛公老爱这样做霸盘。在口外,无论汉人蒙人,都离不开胡油,炸糕、炒菜、点灯,全靠它。做胡油霸盘,那不是招众怒吗?大盛魁的生意,全靠在蒙人中间做。所以,他治复盛公的霸盘,也是想积德,取信于蒙人。康家的生意,现在虽然已经做遍天下,可我们是在口外起的家,也应该积德呀!”
“所以,三爷也想治一治乔家的复盛公?”
“对。可大盛魁现在就抢盘,把胡油价钱抬起来,不是一样招众怨吗?所以,我就主张用‘买树梢’的办法,治治复盛公。我在夏天先把胡麻的青苗买下来了,你秋后哪里还能做成霸盘!”
“三爷的主意,是比大盛魁的强。”
“可谁能预料到,会下这样一场偏雨!正在胡麻长得吃劲的时候,得了这样一场透雨,收成那当然会大改观。收成好,胡麻多,那价钱就不会高了。我‘买树梢’预定的价钱,可是不低!”
“那三爷想如何补救?”
“邱掌柜,你看呢?”
“我先猜猜三爷的打算,行吧?”
“你猜吧。”
“我猜三爷又想跟大盛魁联手,立马抢盘,赶在秋收前,把胡麻的价钱抬起来。对不对?”
“还真叫你猜着了。”
“这样联手抢盘抬价,那一样也得招众怒吧。”
“赶到这一步,也只剩这着棋了。邱掌柜,你还有什么高着儿?”
“三爷,我今儿喝多了酒,真还有些话,想说出来。”
“那你就说吧。邱掌柜的话,我还真爱听。”
“说了不中听的,三爷想罚想贬,都不用客气!”
“说吧。想遭贬,那我就跟孙大掌柜说一声,把你发到莫斯科去。”
“贬到莫斯科,我也要说。三爷有大志,我是早听说了。这次来包头见着三爷,你猜我一眼就看出了什么?”
“我可不给你猜。邱掌柜还是少嗦吧。”
“我一眼就看出,三爷在口外,把元气养得太足了!”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爷一副雄心万丈、气冲霄汉的样子,那还不是元气养得太足了?你本来就想寻件大事,寄托壮志,一展身手,或是寻个高手,摆开阵势,激战一场。正好,复盛公叫你给逮着了。它想做霸盘,大盛魁要抢盘,三爷你就来了一个‘买树梢’,出手,过招,攻过来,挡回去,好嘛,三家就大战起来了。三爷,我看你入局大战,重续三国演义,十分过瘾。”
“邱掌柜,你这是站在哪头说话呀?”
“三爷,你先说我说得在不在理?”
“有几分正理,也有几分歪理!我好像闲得没事干了,不想积德,也不挣钱,就专寻着跟它们挑事?”
“三爷,你长年藏身在口外,劳身骨,苦心志,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就为跟复盛公较劲呀?所以,我是觉着三爷不值得入这种局。乔家的复盛公,在口外,尤其在包头,那还是大商号,它的命根在这里。大盛魁,那就更不用说,它做的就是蒙人的生意,它的天地就在口外的蒙古地界。你们康家不一样,起家的天盛川茶庄,在口外已不能算是雄踞一方的大字号了,就是在你们康家的商号里,也不是当家字号了。天顺长粮庄,就更是小字号。康家的当家字号,是我们天成元票庄。天成元票庄的重头戏在哪儿?不在口外,而在内地,在天下各地的大码头。三爷在口外养足了元气,该去一试身手的地界,是京师、汉口、上海、西安那种大码头,岂能陪着复盛公、大盛魁这些地头蛇,演义这种胡麻大战?”
“邱掌柜,你倒是口气大。”
“不是我口气大,是你们康家的生意大,三爷的雄心大,所以我才大胆进言,只望三爷弃小就大。复盛公与大盛魁想咋斗,由它们斗去。你看老太爷都出巡江汉了,三爷心存大志,早该往大码头上跑跑了。”
“我也往码头上跑过。总觉着成日虚于应酬,弄不成什么事,还没在口外来得痛快,豪爽。”
“三爷要以商立身,那总得善于将英豪之质,壮烈之胆,外化为圆顺通达。我们西帮,正是将口外关外的英豪壮烈与中原的圆通绵善,融于一身,才走遍天下,成了事。现在,三爷正有一机缘,可以奔赴京津。”
“绕这么大一圈,原来,邱掌柜还是想叫我去天津!”
“三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再饮一碗酒!”
这次酒席后,三爷是更喜欢和邱泰基一道说话,正事闲事,生意时务,都聊得很惬意。几天过去,三爷还真被邱泰基说动了,有了要退出胡麻大战的意思。只是,对夏初已经上手的“买树梢”生意,不知该如何收拾。邱泰基说:“离秋收还有些时候呢,先放下静观。这摊事,你就交给天顺长粮庄料理吧,我们天成元也会辅佐他们。三爷就放心去你的京津!”
对去不去京津,三爷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大码头历练历练,他也不是不想。只是,一切都还是老太爷主事,字号的事又难以插手,去了能做甚,就为学习应酬?
老太爷老迈是老迈了,可也不想把家政、外务交付后辈。他们子一辈六人,老太爷还算最器重他,可也从没有跟他说过继位的事。老爷子对他,依然不够满意吧。老爷子没有什么表示,他就跑到大码头去显摆,那不妥。
三爷正在犹豫呢,归号的方老帮又派入送来一封电报:电报是汉号替老太爷发的,叫三爷速赴天津,坐镇营救五娘,并查明是谁竟敢如此难为康家。
三爷叫邱泰基看了电报,说:“邱掌柜,看来还得听你的,去趟天津。”
邱泰基忙说:“你是听老太爷,可不是听我的。要听我的,三爷现在已经在天津卫了。”
说时,邱泰基问归号来人:“郭玉琪送回去的电文,都及时交电报局了吧?”
不想,新来的伙友竟说:“郭玉琪没有回去呀?他不是在这里跟着伺候邱掌柜吗?”
“郭玉琪没有回归化?”邱泰基吃惊地问。
“没有!来时,方老帮还交待,要是邱掌柜一时还回不来,那就叫郭玉琪先回来。怎么,他不在包头?”
“三爷,”邱泰基惊叫道。“得赶紧去寻寻郭玉琪!”
三爷说:“包头到归化,一条大道,怎么能走丢了?”
说完,立马吩咐天顺长粮庄,派人去沿途寻找。
邱泰基还是不踏实,就对三爷说:“我得回归化了,正好也沿途寻寻郭玉琪。他陪我从太谷走到归化,是个懂事、有志气的伙友,可不敢出什么事!”
三爷一想,他也得赶紧启程奔天津,就决定跟邱泰基一道走。去天津,先就得路过归化,再取道张家口赴京。
但离开包头不久,邱泰基就让三爷前头先走,他要沿途查访。三爷虽有些依依不舍,还是先走了。当时他就在心里说:有朝一日,继位主事后,一定聘这位邱掌柜出任天成元票庄的大掌柜。
邱泰基可顾不上想这么多了,他考虑的就一件事:郭玉琪的下落。
包头至萨拉齐,再至归化,正是夹在阴山与黄河中间的土默特川。以前,这一带本也如古《敕勒歌》所描绘的那样: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但到清光绪年间,这种苍茫朴野的草原风光,已不好寻觅。自雍正朝廷允许汉人来此囤疆垦荒以来,这一片风水宝地,差不多已经被“走西口”出来的山陕农民,开发成农耕田园了。广袤的蒙古草原,留在了阴山之北。包头所对着的昆都伦沟山口,正是北出阴山,进入西部蒙古草原的商旅要冲。所以,归化至萨拉齐、再至包头的驼道商路,不仅繁忙,沿途所经之地,也并不荒凉。至少,客栈、车马店、草料铺,是不难见到的。
所以,郭玉琪在这一条商路上走失,那是让人意外的。但他毕竟是一个刚来口外的年轻伙友,本来就怀了壮志,一路又听了邱泰基的许多激励,意气上来,做出甚么冒失的举动,也说不定的。
邱泰基最担心的,就是郭玉琪一时兴起,日夜不停往归化跑。他人生地不熟,骑术也不佳,在口外作长途商旅的经验更近于无。夜间走错路,或遇狼群,或遭匪劫,都是不堪设想的。
郭玉琪走时,邱泰基还特意吩咐:天黑前一定寻处可靠的客栈,住宿下来,不可夜行。谁知他会不会一时兴起,当耳旁风给忘记了?
一路打听,都没有任何消息。等赶到来时住宿的那处蒙古毡房,也毫无所获:郭玉琪并没有再来此过夜。邱泰基在周围探访多处,亦同样叫人失望。
花了几天时间,一路走,一路打听,还是一点线索也未得到。
回归化,见到在前头寻找的天顺长的人,结果也一样。
郭玉琪这样一个叫人喜欢的后生,来口外这才几天,就这样不见了?他还想不畏荒原大漠,好生历练,以长出息,成才成事,可什么还没来得及经历,就出了意外?
然而,邱泰基回到归化,甚至都没顾上为郭玉琪多作叹息,就被另一件急事缠住了。他一到归号,就见到了暴怒的三爷。这是怎么了,又跟方老帮顶牛了?
一问,才知是津号发来新的电报:五娘已经遇害。三爷的暴怒,原来是冲着津门的绑匪。他要在口外招募一队强悍的镖师,带了赴津复仇。“这是哪路忘八,敢这样辱没康家!”
邱泰基一见三爷这番情状,就感到事情不妙。五娘遇害,是叫人悲愤交加,可三爷带着这样的暴怒赴津,那更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京津不比口外,不能动辄就唱武戏,就是非动武不成,那三爷你也不能贸然出头吧。搬动官府,或是请教江湖,总得先武戏文唱。
于是,他草草安顿了柜上一位伙友,继续查找郭玉琪的下落。自家呢,就忙来劝说三爷:面对此种意外,万不可失去大家风度;而此种祸事,似乎也不宜太张扬了。二爷既然带着武名赫赫的昌有师傅,坐镇津门,三爷缓几天去,也无妨了。
三爷哪就那么好劝?
可无论如何,邱泰基要把三爷劝住。否则,再弄出点事来,他怎么能对得起宽谅了自己的东家?今年以来,不测之事一件跟一件,也叫他对时运充满了敬畏。不小心些,也许还会出什么事!
在邱泰基的努力下,三爷真还打消了去天津的主意,决定先回太谷:老太爷不在,他得回家中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