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五娘去天津时,戴膺极力劝阻过。天津卫码头,本来就不比京师,驳杂难测,眼下更是拳民生乱,洋人叫劲,市面不靖得很。偏在这种时候去游历,能游出什么兴致来?戴膺甚至都说了:万一出个意外,我们真不好向老太爷交待。哪能想到,竟不幸言中!
起先,五爷倒不是很固执,可五娘执意要去。五爷对五娘宠爱无比,五娘要去,他也不能不答应。再说,五娘的理由也能站住几分:好容易出来一趟,到了京城,不去天津,太可惜。
女流哪像你们爷们,说出门就出门,来了第一趟,不愁再来第二趟。说天津码头乱,咱们的字号不照样做生意?咱们去天津,也不招摇,也不惹谁。俗话说,千年的崖头砸灰人,咱们也不是灰人,天津码头不乱别人,就偏乱咱们?
话说成这样,谁还好意思硬拦挡?一个美貌的年轻妇人,能说这样开通大度的话,戴膺就有几分敬佩。
东家老爷出来游历,本不是字号该管的事,一应花消,也无需字号负担。五爷带着自己存银的折子,花多少,写多少。五爷五娘又都是那种清雅文静的年轻主子,不轻狂张扬,更不吆三喝五。到京后,只管自家快乐异常地游玩,不但不涉号事,也很少麻烦字号。越是这样,京号里的伙友越惦记东家这一对恩爱小夫妻。怕他们出事,那也在情理之中。
在京游玩月余,什么事也没有出过。五娘是个异常美貌的年轻娘子,她故意穿了很平常的衣饰,也似乎故意把脸晒黑了,就是精神气不减。大热天,总也煞不下他们的游兴,远的近的,值得不值得的,全去。五娘还说,就是专门挑了夏天来京城,热天有热天的好处。别人也不知那好处是什么,只见他们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去天津卫这才几天吧,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叫人意外的消息,津号是用电报发来的,只寥寥几字,什么详情都不知。是给哪路神仙绑的票,要价又是多少,五爷情形如何,往老号及汉口发电报没有,全不知道。
这是人命关天的火急事,老号、康府,汉口的老太爷,就是得到了消息,也远水难救近火。
京号最近,必须全力营救五娘。
戴膺接电报后,立刻就给津号回了电:不拘索价多少,赶紧调银救人。
天成元津号老帮刘国藩,是个比较冒失的人,生意上常常贪做。处理这种事情,那是决不能冒失的。戴膺思之再三,决定亲自赶往天津。这桩绑票案,显然不是只对着五爷五娘。是对着康家,对着天成元,还是对着太谷帮,甚而是整个西帮?都很难说。天成元创建以来,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京津之间,只二百多里远,雇辆标车,日夜兼程,不日就可到达的。
往天津前,戴膺赶去求见了京师九门提督马玉昆。遇绑票事,当然不宜先去报官。但康家与马玉昆大人有交情。马玉昆当年在西北平匪剿乱时,遇军饷危急,常向西帮票号借支,其中康家的天成元就是很仗义的一家。光绪二十年,他被朝廷调回直隶,不久,又补授太原镇会,与康家更有了直接交往。尤其与康三爷,气味相投,交情很不浅。有这样一层关系,遇了如此危难,前去求援,当然是想讨一个万全之策。马大人也真给面子,不但立马召见,还提笔给天津总兵写了一道手谕。手谕是让总兵协拿绑匪。戴膺接了手谕,道了谢,匆匆退出来。他知道,这样的手谕,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拿出。
带了这道手谕,还有京号的五万两汇票,戴膺连夜就火急赴津了。
那日,五爷五娘离开客栈,一人坐一顶小轿,去海河边上看轮船。五爷的轿在前,五娘在后。跟着轿伺候的,一个女佣,一个保镖,都是从康家跟来的。他们出远门游历,当然不只带这两个下人,但为了不招摇,其余下人都留在了客栈。
一路上平平静静的。到了海河边,五爷的轿停了,五娘的轿却不停,照旧往前走。
女佣玉嫂就喊叫:“到了,到了。”
两个轿夫也不听,还是往前走。
保镖田琨跑了几步,上前喊住。
这一来,轿是停了,可掀起轿帘,伸出来的头脸,却不是五娘,而是一个上年纪的老者。他很生气,喝问:“谁呀,这样大胆,敢拦我的轿!”
田琨一下愣住了。
这时,五爷已经下了轿。一见轿里坐的不是五娘,就有些慌了:“五娘的轿呢?怎么没有跟上来?”
田琨也慌了:“一直紧跟着呀,怎么就——”瞪起眼往四处搜寻,哪里还有别的轿!
玉嫂连说:“不用发愣了,快去找找吧!”
两个给五爷抬轿的轿夫,就说:“不要紧,不定在哪儿跟岔了。轿夫是我们自家兄弟,丢不了。老爷们少候,我们去迎迎!”
说完,两人先给那乘拦错了的轿主,赔了不是。轿上坐的老先生,阴沉了脸,嘟囔着什么,重新上了轿。等人家起了轿,继续往前走了,两个轿夫才顺原路去寻找五娘,转眼也没有了影踪。
五爷和两个下人,守着一顶空轿等了许久,任他们怎么焦急,只是什么也等不来。保镖田琨这才真正慌了。
难道遇了歹人了?这四个抬轿的,难道是一伙歹人?就是寻找,去一个轿夫就成了,还能两人一搭走,轿也不要了?
直到这时,田琨才意识到,跟在五爷后面的那乘轿也有诈。可哪里还有它的影踪!这乘轿,多半也是他们一伙的。怎能这么巧,五娘坐的轿跟错了,它就正好跟上来,还和五娘的轿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一模一样,他早应该发现了。老天爷,五娘的轿,显然被歹人调了包!
这伙歹人在什么时候调的包呢?就在他和玉嫂的眼皮底下调包,居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这一路,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呀?
田琨不敢细想了,知道闯了大祸。天津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现在又是孤单一人,怎么去追赶歹徒?当紧得将五爷保护好,先平安回到客栈再说。
田琨尽量显得平静地说:“五爷,五娘寻不见咱们,多半要回客栈。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傻等了。”
玉嫂就说:“五娘迷了路吧,这俩给五爷抬轿的,也迷了路?他们寻不见五娘,也该回来吧,怎么连个影踪都没有?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田琨忙说:“大白天,又在繁华闹市,能出什么事!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五娘回了客栈,也等不见我们,更得着急。”
五爷说:“我不回!我哪儿也不去!他们到底把五娘抬到哪儿了?你们都是活死人啊?一个都没跟住五娘!”
玉嫂就说:“田琨,你还不快去找找!”
田琨说:“天津这街道,七股八岔的,我再找错了路,五爷连个跑腿儿的也没了,那哪成?五爷,出了这样的差错,全是在下无用,听凭五爷处罚。眼下补救的办法,我看就叫玉嫂守在这儿,我伺候五爷回客栈……”
五爷连说:“我不回客栈,不回!等不来五娘,我哪儿也不去!”
田琨说:“万一五娘回到客栈,等不见我们,出来找,再走岔了,那岂不——”
玉嫂也说:“大热天,老这么晒着,也不是回事。五爷就先回客栈,我在这儿守着,你还不放心?”
“我哪儿也不去!老天爷,他们把五娘抬到哪儿了?”
五爷这样,保镖田琨真是一点办法没有。那两个轿夫仍然没有影踪,看来真是凶多吉少。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得尽快给津号报讯。田琨也不能多想了,就对五爷说:“五爷,我去寻五娘!玉嫂,你伺候五爷坐回那顶空轿里,耐心等着,哪儿也不要去,谁的话也不要信,只等我回来。”
说完,飞跑着离去了。
康家的天成元津号,在针市街。因为对津门街道不熟,他只得沿来路,跑回客栈,又从客栈跑到津号。路上和客栈,都没有五娘的影踪!
津号刘国藩老帮听了保镖田琨的报讯,顿时脸色大变:“只怕是出事了!”
五爷一到天津,刘老帮就曾建议,从镖局再请几位保镖跟了。五爷五娘只是不肯,说那样太招摇了,反而会更引人注意。他们似乎也不想叫生人跟了,拘束他们的游兴。没有想到就真出了事。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他和田琨商量了几句,就亲自带人赶往海河边。当紧,得先把五爷请回来。
赶到时,五爷和玉嫂倒是还守着那顶空轿,可五爷的神情已有些发痴。乘刘老帮和五爷说话,玉嫂拉过田琨,低声问:“还没找见?”
田琨摇了摇头。
玉嫂说:“五爷都在说胡话了。”
“才这么一会儿,五爷就变成这样?”
“才一会儿?不说你走了多大工夫了!你走后,五爷着急,也只是着急,倒还没事。后来,过路的俩人,问了我们的情形,就说:快不用傻等了,多半是遇上绑票的了!”
“两个什么人?”
“四十来岁的男人。”
田琨就赶紧过去对五爷说:“五爷,刘老帮说的是实话,五娘真是先回客栈了,虚惊一场,咱们快回吧。五娘也等得着急了。”
五爷目光恍惚,只是不相信。费了很大劲,大家才好歹把五爷劝上了新雇来的一辆马车。
回到客栈,五爷就喊着要见五娘,田琨、玉嫂他们也只能说,五娘出去迎我们了,不知五爷是坐马车。已经派人去叫了。但五爷哪里肯信?人立刻就又痴呆了。
忙乱中,留在客栈一个男仆拿来一封信,说是天盛川茶庄的伙计送来的,叫转交康五爷。
刘老帮接过信,拆开看了一眼,就惊呆了,五娘果然给绑了票:限五日之内,交十万两现银,到大芦赎人。逾期不交,或报官府,立马撕票。署名是津南草上飞。
这哪会是天盛川送来的,分明是绑匪留下的肉票。刘老帮忙将这个男仆拉了出来,低声问:
“这是甚时送来的?”
“五爷他们出去不多时,就送来了。”
“送信人,你也没听口音?是天津卫口音,还是咱们山西口音?”
“那人来去匆匆,我也没太留意。好像是带天津卫口音。我见咱津号年轻伙计,也能说天津话呀!”
“会说天津话吧,见了自家老乡,还说天津话?”
再细问,也为时晚了。
草上飞?近来,刘老帮也没听说过津门出了这样的强人绑匪,可眼下拳乱处处,谁又知道这个草上飞是新贼,还是旧匪?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可开多少价,也得救人。只是这真实情形,怎么向五爷说明?
五爷分明已经有些神智失常。
康家的天成元、天盛川,在津门也没有得罪江湖呀,何以出此狠着儿?绑谁不好,偏偏要绑五娘?
津号的刘老帮当然知道,在康家的六位老爷中,数这位五爷儿女情长。
他本来聪慧异常,天资甚好,老太爷对他也是颇器重的。不想,给他娶了个美貌的媳妇,就将那一份超人的聪慧,全用到了女人身上。他对五娘,那真是迷塌了!对读书、从商、练武、习医,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就是全心全意迷他的五娘。五娘对他仿佛也是格外着迷,又不娇气,不任性,也不挑剔,简直是要贤惠有贤惠,要多情有多情。两人真似前世就有缘的一对情人!
起先,老太爷见五爷这样没出息,非常失望。可慢慢地,似乎也为这一双恩爱异常的小夫妻所感动,不再苛责。后来甚至说:“咱们康家,再出一对梁山伯祝英台,也成。”老太爷都这样开通,别人更不说什么了。
尤其是五爷五娘只管自家恩爱缠绵,也不招惹别人,在康家的兄弟妯娌间,似乎也无人嫉恨他们。
可这一对梁山伯祝英台,为什么偏偏要在天津出事?这可怎么向东家老太爷交待?津号的声名就如此不济,谁都敢欺负?
出事后,津号给京号报急的同时,也给太谷老号和汉号发了告急的电报。
太谷老号收到如此意外的急电,当然不敢耽搁,赶紧就送往康庄,交给四爷。四爷一见这样的电报,真有些吓傻了。
来送电报的老号协理忙安慰说:“四爷也不用太着急,京津字号的老帮,都是有本事的人,他们一定在全力营救。再说,出了这样的事,也一定电告汉号了,还有老太爷大掌柜他们坐镇呢。”
四爷还是平静不下来,连问:“你说,五娘真还有救吗?”
“绑票,他就是图财要钱,咱们又不是没钱。只要五娘不惊吓过度,这一难,破些财就过去了。”
“五爷他们也不爱招惹是非,偏就欺负他们?”
“这种事,也不是只冲着五爷五娘。”
“那他们是冲着谁?冲着你们字号?”
“天津码头,今年拳乱教案不断,局面不靖,什么意外都保不住要发生。”
“天津就这么乱,汉口不要紧?”
“汉口不要紧。四爷,你也不用光自家着急,先跟二爷他们商量商量。有什么吩咐,我们字号随时听候。”
四爷这才把二掌柜送走,赶紧把二爷、六爷叫来。
对这种突发灾难,六爷能出什么良策?也不过说几句尖刻话罢了:生意做遍天下了,还有人敢欺负?
二爷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当下就愤怒至极:“这是哪路生瓜蛋,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不小呀,真倒欺负到爷爷家里来了。老四,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召太谷武林几个高手,立马就去天津卫!”
六爷能看出,年长的二哥从来都不曾这样威武过,现在终于叫他等到一显身手,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可二哥的武艺究竟有多强,真能力挽狂澜,千里夺妇归?六爷心里暗生了冷笑。
四爷对二爷的这种威武之举,却是大受感动,二哥出来撑着,他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事出江湖,二爷出面最合适了,就是老太爷在,似乎也只能如此吧。
二爷是有些异常的兴奋,但也并不是一时性起。他与五爷虽不是一母所出,毕竟有手足情分。更何况,这是关乎着康家的声威!
他没有和四爷、六爷多嗦,赶紧就策马跑往贯家堡,去见车二师傅。车二师傅是太谷武林第一高手,又有师徒之情,二爷去求助,也理所当然。还有一层理由,是车二师傅当年在天津,有过一件震惊一时、传诵四方的盛事。
那是光绪十八年,车二师傅护送太谷孟家主人往天津办事。其时他已年届花甲,满六十岁了,但武艺功力不减,那一份老到仿佛更平添了许多魅力。他本来在华北各码头就很有武名,这次到天津,武界也照例热闹起来,争相邀他聚谈、演武、饮宴。
当时,天津码头正有一位游华的日本武士,叫小山安之助,剑术极精。在津设擂台比武,寻不着敌手,很有一些自负。其实,天津是个五方杂处的大码头,武林高手一向就藏着不少。
只是,日本武士将身手和声名全托付给那一柄长剑,套路与中华武术中的剑术全不相同,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制式”完全不同。天津一些武师,对小山的自负很生气,跳上擂台应战,就有些心浮气躁,武艺不能正常发挥,败下阵来的还真不少。另一些清高的武师,起根就不屑于跟倭国武人同台演武。这就使小山更自负得不行!
津门武友,自然向车二师傅说到了这个小山。车二师傅也只是一笑而已,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出头露面的人,当然不会上赶着去寻日人论高低。不想,这个小山武士,倒先听说了车二师傅的武名,居然亲自登门来拜见。把自负全藏了起来,礼节周全,恭恭敬敬,表示想请教车师傅的功夫。这一手,真还厉害!他要挂了一脸自负,扔出狂言跟你挑战,你不理他也就是了。可这样先有礼,已占了理,你不答理人家,就不大器了。张扬出去,你是被吓住了,还是怎么了?
车二师傅只好应战。
车二师傅的形意拳功夫,当然是拳术、兵器都精通的。他自己比较钟爱拳术,不借器械,好像更能施展原气真功。而在器械中,他更喜欢枪和棍。以枪棍化拳,才能见形意拳的精髓。
形意拳虽讲究形随意走,形意贯通,但威力还在形上,是立足实战的硬功。车二师傅以高超绝伦的“顾功”,也就是防守的功夫,闻名江湖,但他也不是仅凭机巧,是有深厚的强力硬功做底的。已经六十岁了,他依然膂力过人,一双铁腿扫去,更是无人能敌。所以,他于剑术,平时不是太留意。中华武术中的剑,形美质灵,带着仙气,是一种防身自卫的短兵器,武人都将剑唤做文剑。
日本武士手中的剑,那可是地道的武剑。以中华武人的眼光看,那是刀,不是剑。刀是攻击性的长兵器,不沾一点文气、仙气。
但车二师傅就是提了一柄佩了长穗的文剑,跃上了小山安之助的擂台。
客气地施礼后,小山喝叫一声,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凶悍,气象逼人,抡着他那柄似剑非剑,非刀似刀的长剑,闪电一般向车二师傅砍杀过去。车二师傅却是神色依旧,带着一脸慈祥,从容躲过砍杀。手中那柄细剑,还直直地立在身后,只有剑柄的长穗,舞动着,划出美丽的弧线。小山步步逼近,车二师傅就步步趋避,眼看退到台口了,只见他突然纵身一跃,越过小山,落到台中央。
六十岁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功夫,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小山似乎气势不减,但他不再猛攻,也想取守势,不料车二师傅的剑早飞舞过来,他急忙举剑一挡,当啷一声,一种受强震后的麻酥之感,就由手臂传下来。小山怒起,又连连砍杀过去,可触到车二师傅的剑时,却只有绵软的感觉!到这时,他心里才略有些慌,只是不能显露出来。
车二师傅就这样引诱小山不断攻来,又从容避开,叫他的攻击次次落空。其间,再忽然出手一击,给对手些厉害看。
几个回合下来,小山已经有些心浮气躁了。于是车二师傅就使出了他的绝招。两人砍杀刚入高潮,小山就突然失去了对车二师傅剑路的预测,尤其对虚剑实剑全看不出了:用力砍去,触到的软绵无比;刚减了一些力气,却又像砍到坚石,手震臂麻,简直像在被戏耍。这可叫他吃惊不小!这样一惊慌,出剑就犹豫了,不知该劲大劲小。如此应对了没几下,忽觉手臂一震,一麻,剑就从手中弹出,飞到远处,当啷落地。
台下又是一片喝彩声。
小山这时倒不慌了,整了整衣冠,行了礼,承认输了。并表示想拜车二师傅为师,学习中华形意拳功夫。
车二师傅推说中日武艺各有所宗,两边都跨着,只能相害,不能互益,没有答应。其实,他哪里会将中华绝技传授给外人!
如此别开生面地大败东洋武士,车二师傅的名声一时大震津门。以前只是武界知道他的大名,从那以后,一般老百姓也将他看做英雄好汉了。这事虽已过去六七年了,但在天津,车二师傅的武名还是无人不知的。现在康家在天津有难,正可借重车二师傅的大名,摆平那些绑匪。
车二师傅听康二爷一说,当即表示愿意尽力。只是,他考虑再三,觉得自家亲自赴津,太刺眼,太张扬。这样弄不好,会逼着绑匪撕票。再说,他自己毕竟也年纪大了。所以,他建议请李昌有去。李昌有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武艺也最好,尤其擅长“打法”。“打法”,即攻击性的拳术,与“顾法”相对。李昌有的“打法”,在太谷武林已经出类拔萃,有“车二师傅的顾法,昌有师傅的打法”之说,师徒相提并论。
二爷就去请正当盛年的李昌有。昌有师傅很给面子,一口就答应下来。他们一道挑选了十多名强壮的武师拳手,便连夜飞马赶往天津。
发往汉口的电报,老太爷康笏南晚了两天才见到,因为他和孙大掌柜正在离汉口数百里远的蒲圻羊楼洞山中。说是避暑,其实在巡视老茶场。汉号陈亦卿老帮,见到这样的电报,当然不敢耽搁,立刻派柜上伙友日夜兼程送去,还是晚了。
康笏南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问孙大掌柜:“这是谁在跟我们作对?”
孙北溟说:“能是谁?莫非津号的刘国藩得罪了江湖?”
康笏南说:“江湖上谁敢欺负我们?我看不是江湖上的人。”
“那是闹八卦拳的拳民?”
“我们一不办洋务,二不勾搭洋人,拳民为难我们做甚?”
“总是津号的仇人吧。”
“你说,是不是日升昌雇人干的?”
“日升昌?不会吧?我们跟它也没这么大仇,至于干这种事?眼下又正是西帮有难的时候,它也至于这样和我们争斗,坏西帮规矩吗?”
“正是在这种时候,才怕我们太出头了。”
“我们出什么头了?”
“你我出来这一趟,准叫他们睡不着觉了。”
“我看不至于。老东台,你也太把开封的信报看得重了。”
他们南来途中路过河南怀庆府,发现那里庄口的生意异常,曾叫开封分号查清报来。日前开封来了信报,说怀庆府庄口的生意,是给日升昌夺去了。我号老帮是新手,又多年在肃州那样边远的地方住庄,不擅防范同业,叫人家趁机暗施手段,把我号的利源夺过去了。
怀庆府虽不是大码头,但那是中原铁货北出口外的起运地,货款汇兑、银钱流动也不少。康笏南看了信报,就非常不高兴,说日升昌你是老大,这样欺软不欺硬,太不大器。孙北溟倒觉得,还是我们的人太软。他没有想到,樊老帮竟会如此无用。康笏南却依然一味气恼日升昌。现在,他把天津出的绑案,也推到日升昌,这不是新仇旧恨一锅煮了?
康笏南笑孙北溟太糊涂。他嘱咐汉号来送讯的伙友:赶快回汉口告诉陈老帮,叫他给口外归化打电报,命三爷火速赴津,不管救没救下人,也得查明是谁干的。
孙北溟说:“靠津京两号,还查不清吗?”
康笏南却说:“出了这种事,老三他应该在天津!”
孙北溟还是吩咐:给京号也发电报,叫他们全力协助津号营救。
出了这样的事,孙北溟感到应回汉口,以方便应付紧急变故。但康笏南不走。他说,出了再大的事,也该他们小辈自家张罗了。他最后来一趟羊楼洞,得看够。这是康家先人起家的地方,哪能半途而废?
只是,天津的消息,使蓊郁的茶山,在他眼中更多了几多苍凉。
京号戴膺老帮赶到天津时,已是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
他想先去看望一下五爷,津号的刘国藩劝他暂不必去。因为自出事以来,五爷就一直那样傻坐着,不吃不喝,也没合过眼,嘴里喃喃着什么,谁也听不懂。他们正哄他吃喝些,睡一会儿,不知哄下了没有。你这一去,那就更哄不下了。
戴膺吃了一惊,说:“五爷竟成了这样了?离京时,五爷还是精干俊雅一个人。东家几位老爷,虽说都没大出息吧,可到底还是好人善人,谁就寻着欺负他们?”
“老太爷太非凡,好像把什么都拔尽了,弄得底下的六位爷,出息不大吧,福气也不大。五爷五娘竟遭了这样的不测,真叫人觉得天道不公了。”
“这哪能干人家老太爷的事!国藩兄,你们查明没有,是谁干的?”
刘国藩说:“我已经向镖局几位老大请教过。他们都说,还没听说津门地界出了草上飞。再说,江湖上谁不知票号镖局穿着连裆裤,没几个傻蛋敢欺负票号。看他们做的那活儿,也像是生瓜蛋干的。”
“青天白日,繁华闹市,就绑了票,生手他敢这样干?”
“镖局老大说,看开出的那价码,就是棒槌生瓜蛋。十万两银子,他又不敢要银票,还得到津南几十里外的大芦交割,那只能用银橇运去。可这得装多少运银的橇车?五千两的银橇,那得装二十辆,就是一万两的银橇,那也得装十辆。一二十辆银橇车,赶车、跟车带护卫,那又得多少人?这些人都由精兵强将装扮,那还不定谁绑谁呢!老手绑票,都是踩准你有什么便于携带转移的珠宝字画,指明了交来赎人。银钱要得狠,那也得叫你换成金条。哪有十万八万的要现银!”
戴膺听这样说,还觉有些道理。
银两是容易磨损的东西,所以那时代运送现银,都使用一种专用的橇车。车上装有特制的圆木,每段圆木长三尺多,粗一尺多。它被对半刳开,挖空,用以嵌放元宝银锭。一般是每段圆木内嵌放五十两重的元宝十锭,每辆车装十到二十段。十万两银子,那可不是要浩浩荡荡装一二十辆橇车!
戴膺就说:“要真是些生瓜蛋,还好对付些吧?”
刘国藩说:“镖局老大说了,生瓜蛋更怕人!”
“为甚?”
“大盗有道,黑道也有自家的道。生瓜蛋什么道都不守,你能摸透他会干什么事?所以,这真还麻烦大了。”
“但无论如何,也得把五娘救出来!五娘有个万一,不光不好向东家交待,对我们天成元的名声,也牵连太大!天津局面本来就不好,我们失了手,那以后谁都敢欺负我们了。头一步,务必把五娘救出,下一步,还得将绑匪缉拿。我离京时,去见过九门提督马玉昆大人,马大人真给面子,提笔就给天津总兵写了手谕,我带来了。只是,眼前还不宜报官吧?”
“镖局老大说:先不能报官。就是报了官,官兵也不大顶事。我看也是,江湖上的事,还得靠江湖。所以,我已托靠了几家相熟的镖局,由他们全力营救。”
“靠得住吗?要不在京师的镖局,也请几位高手来?”
“我看不必。老大们说了,这班生瓜蛋已经给咱留好了口子:到时候,就出动它二十辆银橇车,派四五十名武艺高手押车,前去赎人。活儿要做得好,赎人,擒匪,一锅就齐了。现在,面儿上不敢有动静,他们正暗中探访,看这到底是哪班生瓜蛋做的营生。”
“自劫走人后,就再没有消息?”
“没有。”
“赎期是五天?”
“五天。老大们说,这也是生瓜蛋出的期限。在天津卫这种大码头绑票,还当是深山老林呢,写这么长期限,怕人家来不及调兵遣将是怎么着?”
“是怕我们调不齐十万两银子吧。你们津号调十万现银,不为难吧?”
“静之兄,我正在尽力筹措。天津局面不好,生意不敢大做,柜上也不敢多储现银。收存了,就赶紧放出。津门客户,多为商家,不像你们京号,能吸收许多官吏的闲钱。”
“再怎么说,你堂堂津号,还调度不了十万两银子?”
“局面好时,这实在是个小数目。天津眼下情形,静之兄你也知道,洋人跋扈,洋教招人讨厌,乡民祭坛习拳,跟洋人过招,乱案纷纷,生意哪还能做?”
“可我看你们的信报,老兄的生意还是在猛做。”
“也没有猛做,大家都收缩,留下满眼的好生意,就挑着做了几档吧。”
“这就是了。国藩兄,一听说出了此事,我就在想,这事怕不只是图财诈钱,是不是还有别的意图?”
“别的意图?”
“你刚才说了,镖局老大们都认定,这不像是江湖上的匪盗干的。可是从绑走五娘的情形看,分明是熟悉我们内情的。五爷五娘又不是那种爱招摇的大家子弟,头一回来天津,才几天,那班生瓜蛋怎么就知道是我们的大财东?出事那天,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海河看轮船,预先在沿途设好调包计?送肉票的,还自称是我们天盛川茶庄的伙计!这班生瓜蛋,就这么门儿清?”
“静之兄,出事后,我也这么想过。仔细问了跟着伺候的保镖女佣,他们说,怕抬轿的欺生,不仔细伺候,头几天就对他们道出了五爷五娘的身份,说天成元票庄、天盛川茶庄都是他们康家的字号。出事前一天,又跟轿夫约好,第二天去海河看轮船,叫他们早些来。保镖女佣都说,太大意了,也不知道天津卫码头就这么凶险。”
“那轿夫是怎么雇的,不到可靠的轿行雇,就在大街上乱叫的?”
“哪能乱叫!五爷五娘一来,我就给他们交待了,可不敢在街上乱雇车轿。还派了柜上的一位伙友,跟着伺候,替他们雇车雇轿。可没跟几天,就叫五爷给打发回柜上了,说跟着一伙下人呢,不麻烦字号了,张罗你们的生意去吧。五爷是好意,哪想就出了这样的事!”
“哪就这么巧?刚刚自家雇轿,就遇了歹人,还那么门儿清?”
“原先坐的轿,五娘嫌不干净,保镖才给换了轿。坐了两天,就出了事!”
“就这么巧?刚换了轿,就撞上歹人?”
“是呀,这是有些蹊跷。”
“所以我疑心,这中间是不是有咱们的对头在捣鬼?”
“那会是谁?”
戴膺和刘国藩分析了半天,也没有把疑心集中到一处。洋人银行,欠了坏账的客户,甚至西帮同业,当然还有江湖上的黑道,反洋的拳民,都有些可能,又都没有特别明显的理由。戴膺心里还有一种疑心:刘国藩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仇人?但这是不便相问的。
戴膺只好先拿出他带来的五万两银票,叫刘国藩赶紧去张罗兑换现银。此外,他还想见见镖局的几位老大。
二爷和昌有师傅日夜兼程,飞马赶到天津时,已是出事后第四天了。
二爷见到五爷,真是惊骇不已!不但消瘦失形,人整个都变傻了,痴眉惺眼的,竟认不出他是谁。
“五弟,我是你二哥呀!”
五爷还是痴痴地望了望,没有特别的反应。
二爷擂了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碗乱跳,五爷居然仍是痴痴的样子。昌有师傅慌忙将二爷拉出来了。
二爷虽然一生习武,可他是个慈善天真的人。现在,脸色铁青,怒气逼人,真把大家吓住了。他问:“这是哪路忘八干的,清楚不清楚?”
刘国藩忙说:“镖局派人打探几天了,依然不大清楚。叫他们看,不像是江湖上的盗匪,不知从哪来的一班生瓜蛋。”
二爷喝道:“生瓜蛋他也敢欺负爷爷?”
戴膺就说:“二爷一路风尘飞马赶来,还是先歇息要紧。明日一早,咱们就得去大芦赎人。”
二爷又喝问:“为甚等明天?既是生瓜蛋,为甚不早动手?”
昌有师傅站起来,说:“二爷,你就听戴掌柜的,先歇息吧。我去会会镖局的老大。有我呢,一切不用二爷太操心。”
二爷仍想发作,但看了看昌有师傅,终于忍住了。
于是,二爷和其他武师拳手,就留在客栈歇息,昌有师傅只带了两个拳手,赶去会见镖局老大。
津门镖局的几位老大,当然知道昌有师傅的武名。当年,昌有师傅也在太谷镖局做过押镖武师。所以,几位老大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他。
他对老大们说:“眼下我只是缺觉,不缺醉。等跟着各位老大救出人,擒了贼,咱再痛快喝一顿,如何?”
武人不爱客套,想想人家飞马千里而来,是够困乏了,就依了客人的意思。几位老大介绍了探访结果,更详细告诉了翌日如何装扮,如何运银,如何布阵,如何见机行事。
昌有师傅听了老大们的计谋,以为甚好。只是觉得,二十辆车,四五十号人,浩浩荡荡,会不会把绑匪吓住了,不敢露面?
老大们就问:“昌有师傅,那您有什么高招?”
昌有说:“我看人马车辆都减一半,只去十辆橇车,每辆也只跟两人。这样阵势小,还保险些。又不是占山为王的主儿,挑二十来个高手,我看没有拿不下的局面。各位老大看成不成?”
老大们议了议,觉着也行:“有您这样的高手,那就少去些人马吧。您要不来,我们真不敢大意,万一有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昌有忙说:“这事全凭各位老大!各位的本事,我能不知道?用不着排那么大阵势,就能把这事办了。”
经商量,昌有从他带来的武师中挑八位,剩下由镖局出十几位,组成一班精锐,扮成车倌,出面救人。另外再安排一二十人,预先散在附近,以在不测时接应。为了少惹麻烦,不惊动市面,明天还是越早走越好。最好,能赶在绑匪之前,先到达大芦。那样,在地利上不至吃亏。于是,定了天亮时赶到大芦。
这样,后半夜就得出动了。议定后,昌有师傅匆匆辞别各位老大,赶回客栈,抓紧休歇。
大芦在津南,离城五六十里远,那里有一处浩淼的大湖,风烟迷漫,苇草丛生,常有强人出没。但津门镖局都知道,近年并没有什么草上飞聚啸于此,也没有出了别的山大王。出事以后,镖局天天都派有暗探在此游动,什么线索也未发现。
镖局老大当然知道,绑匪指定的赎人地点,决不可能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不过,绑匪既然将此定为赎人的地点,那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可辨。怎么会如此无迹可寻?
尤其是京号戴老帮带来五万银票后,赎资很快备齐了,在第三四天,就想缴银赎人。绑匪留的肉票,也说是五日之内。但镖局派出的暗探,却在大芦一带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现。也许他们是深藏不露,非等来运银的橇车不肯出来?生瓜蛋也会隐藏得这样老辣?
要不要贸然押着银子,前去试探,镖局老大和京津老帮都拿不定主意。换回人来,那当然好,要是浩浩荡荡白跑一趟,那在津门市面还不知要引起什么骚动。所以,第三天没有敢出动。
挨到第四天,镖局谋了一个探路的计策:雇了一队高脚骡帮,驮了重物,浩浩荡荡从大芦经过。到大芦后,选了僻静处,停下来休歇。但盘留很久,依然没有任何人来“问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不测?正在忧虑,二爷和昌有师傅赶到了。见二爷那样悲愤,也没有敢对他们说出这一切。
反正是最后一天了,留下的惟一出路:必须押银出动。
为了在天亮后就能赶到大芦,大约在三更天,武师们就押着运银的橇车,静静地出发了。除了十辆银橇,还跟着一辆小鞍轿车,那是为了给五娘坐的。
现在是二爷坐在里面。
昌有师傅本不想叫二爷去,二爷哪里肯答应!但上了年纪的二爷,装扮赶车的跟车的,都不合适,那就只好装成一个老家仆了。昌有师傅叮咛他,必须忍住,不能发火,二爷要见了绑匪就忍不住,那五娘可保不住出什么意外!二爷当然什么都答应了。
出城以后,依然是黑天,二爷却从车上跳下,跟着车大步流星地往前奔。赶车的是太谷来的武师,就悄悄说:“天亮还早呢,二爷你还是坐车上吧。”
二爷说:“不用管我!”
赶车的武师,也不敢再多说话。
天黑,路也不太好走,但整个车队,一直就在静悄悄地行进。当然,谁心里都不平静。
绑匪是不是生瓜蛋,镖局老大们已经不大敢相信。镖局就是吃江湖饭的,五天了,居然打探不出一点消息。会不会是闹义和拳的拳民做的活儿?可天成元票庄一向也不十分亲近洋人,不会结怨于拳民的。刘老帮也极力说,拳民们才不会这样难为他。可是现在押这样一大笔现银,黑灯瞎火的,又不走官道,最怕的,就是遇了这些拳民。遇贼遇匪都不怕,遇了像野火似的拳民,那可就不论武艺论麻烦了。叮咛众弟兄不要声张,尽量静悄悄赶路,也是出于这种担忧。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又是夏天,不到五更,天就开始发亮了。在麻麻亮的天色里,路上遇过两个人,模样像是平常乡民。见影影绰绰走出这样一溜银橇车,乡民都吓呆了,大张着嘴,一动不动看车队走过。
他们准以为是遇了匪盗!
见了这种情况,车队更加快速往前赶。天亮以后,押着这样多银橇,那毕竟是太惹眼了。
这天竟是个阴天,到达大芦时,太阳也没有出来,满世界的阴沉和寂静。他们停在了一个没有人烟的荒野之地。不远处,即能望见那个浩淼的大湖和动荡着的芦苇、蒲草。
绑匪不会来得这样早吧?不过,镖局老大还是派出人去探查。
二爷过来,悄悄问昌有师傅:“你会凫水不会?”
昌有也低声:“也只是淹不死,但落入水中,也等于把武功废了。”
“我一入水,就得淹死了。”
“二爷,有水战,也轮不上你抢功的。”
“那我来做甚!”
“我劝你甭来,你非来不可。快不敢忘了你扮的身份,山西来的老家人,不会凫水,也不奇怪。我们沉住气,还是先少说两句吧。”
二爷哪能沉着从容得了?他安静了不大工夫,就向湖边走去,没走多远,给镖局老大叫住了。嗨,哪也不能去,就这样傻等!
大家就这样一直傻等到半前晌时候,陆上,水上,都没有任何动静。既不见有车马来,也不见有舟船来。
这帮生瓜蛋唱的是一出什么戏?
二爷说不能再这样傻等了,老大们也有些感到气氛不对,只有昌有师傅主张再静候至午时。他说:
“他们会不会还是嫌我们来的人马多,不敢露面?所以,还是不能妄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稍为不慎,就怕会有不测。”
二爷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位老大说:“嫌多嫌少,反正我们的人马已经来了。我看,咱们得去雇条小船,派水性好的弟兄,到湖泊中去探探。”
大家听了,觉得早该这样。
昌有师傅说:“还是要引诱他们陆战,不要水战。”
于是,就派出两位镖局的武师,去附近找乡民雇船。其余人,仍七零八散地坐在地上,吃干粮,打瞌睡:这也是有意装出来的稀松样。
这样一直等到过了正午,仍然没有“草上飞”的影子。大家正焦急呢,才见前晌派出的一位武师,匆匆跑了回来。大家忙问:有什么消息了?但他也不理大家,只是把一位镖局老大拉到远处,低声告诉了什么。
老大一听,脸色大变。忙招呼其他几位镖局老大和昌有师傅过来,但二爷早跟过来了。
“寻见那些忘八了?”
老大支吾着,说:“还不敢确定……”
“那你们在告诉甚?”
“只是,有些叫人疑心的迹象……”
昌有师傅看出其中有事,就对二爷说:“二爷,看来时候到了,你不敢忘了自己扮的是谁。你先回人堆里候着,我和老大们先合计合计,看如何动作。商量好了,再对你说。行吧?”
“我出不了主意,还不能听你出主意?”
昌有说:“二爷,不是不叫你听,是因为你扮的不是车夫。你扮的是大户人家的老家人,该有些派头,不能跟我们这些赶车的扎在一堆。”说时,就扶了二爷,往回退。“二爷你还信不过我?”
哄走二爷,昌有师傅过来一听,顿时也脸色大变。急忙问:“在哪儿?我们还不快去看看!”
说话间,昌有师傅和一位镖局老大,跟着跑回来的那位武师,急匆匆远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派出去的那两位武师,在很远的一个庄子里,才雇到一条小船。他们借口有两位兄弟下湖凫水去了,不见回来,要去找找。渔夫先有些不肯,他们出了很高的礼金,才同意。渔夫摇他们下湖后,荡了很大一圈,也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返回时,遇到一条小渔船。船主互相喊着问了问,那头说:刚才见过一条船,停在芦苇边,喊过话,没人应。
他们就叫渔夫摇过去。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了那条船。渔夫吆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武师他们自己也吆喊起来:
“五爷——,五爷——”
他们这样喊,用意很清楚。可是仍没有人应。
他们就叫渔夫靠近那船。靠过去,仍然悄无声息。一位武师跳上了那条船,跟着就传出他的一声惊叫。另一武师急忙也跳了上去,最怕见到的景象显现在眼前:船舱里一领苇席下,盖着一具女尸!
看那死者的情形,多半是五娘。
死者是个年轻娘子,衣裳已被撕扯得七零八碎了,可仍能看出那是大户人家的装束。只是面目已难以辨认:额头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大血口,使脸面整个变了形,加上血迹遮盖,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这些忘八,还在期限内,怎么就撕了票!
不过,看死者情形,又像是厮打挣扎后,一头撞到什么地方,自尽了。于是,他们全掀掉席子,看见下身几乎裸露着。这帮忘八!正要盖上,发现死者身边扔有一信函。忙捡起来,见信皮上写着:刘掌柜启。
刘掌柜?天成元的老帮不就正姓刘吗?这就是康五娘无疑了。
信是封了口的。他们没有拆开看,反正已经撕了票,反正人已死了。两位武师盖好苇席,回到原来的船上。他们问渔夫,能不能认出那是谁的船?渔夫说他认不得,那种小船太普通了。
武师便请求将那条船拖着,带到湖边。渔夫当然又是不肯,再加了价钱,才答应了。
镖局老大和昌有师傅赶到湖边,武师们才把绑匪丢下的那封信拿了出来。镖局老大见写的是“刘掌柜启”,就让给昌有师傅拆看。
昌有师傅看了,只是骂了一声:“忘八!”
老大问:“到底是谁干的?”
昌有说:“街面上的一帮青皮吧。信上说,这桩生意没做好,他们中间出了下三烂,欺负了你们娘子,瞎了票。娘子是自家寻了死,不是他们杀的。”
老大说:“青皮也敢做这种生意?”
昌有说:“要不,能弄成这种下三烂结局!咱们快上船看看吧。”
他们上船看了,真是惨不忍睹。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已不容他们多作思量。肉票已毁,那得赶紧押了十万现银,安妥回城。天气炎热,装殓五娘也是刻不容缓了。还有这样的噩耗,怎么告诉二爷?
他们做了简练的商议,命两位武师暂留下看守,就跑回去做安排。
其实,昌有师傅看到的那封信,是另有内容的。只是,他感到事关重大,不能声张,就巧为掩盖了。幸好在一片忙乱中,别人都未能觉察出来。
那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刘寿儿如面:
见字勿惊。奴家本只想逼你回头践约,待奴如初,无意要你银钱。不料雇下几个青皮,色胆包天,坏了五娘性命。料你不好交待,欲怪罪奴家也怪不成了,但待来生。
奴拜上
昌有师傅看了这封信,就猜测这个“刘寿儿”可能是天成元津号的刘掌柜。要真如此,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康家五娘被绑票,原来是他自家字号的老帮结的怨。结怨,还不是因为生意!这事张扬出去,那还不乱了?
所以,昌有师傅就遮掩下来。回到城里,更是忙乱不迭,似也不宜告人。而且,将这事告诉谁,还没有想妥。最应该告诉的,当然是二爷。可二爷虽然年长,却依然天真得像个少年。人是大善人,武功武德也好,只是不能与他谋大事。这事先告给二爷,他立马就会将刘掌柜绑了。
二爷之外,五爷更不成。可怜的五爷,现在除了傻笑,什么也不会了。原来还担心,怎么将五娘遇难的噩耗告诉他,可看他那样,说不说都一样了。
刘掌柜,当然不能叫知道。
如此排下来,那就只剩了一个人,他们京号的戴掌柜。可戴掌柜也正忙碌,面都不好见。
面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戴膺他能不忙吗?几家镖局,加上二爷带来的一干人马,竟然没有把人救回来!惊骇之余,他立马意识到事态严重。五娘惨死,不好向东家交待,那倒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这事传到市面,天成元的声誉将受撼动:连东家的人都救不了,谁还敢指靠你!所以,他是极力主张,此事不敢太声张。尤其五娘的丧事,不宜大办。
经二爷同意,已经将五娘入殓,移入城外一佛寺,做超度法事。大热天,既不宜扶灵回晋,也不宜久作祭奠。所以,戴膺劝二爷从简从速治丧,及早寄厝津郊,等以后再挑选日子,从容归葬。但二爷使着性子,不肯答应。该怎么办,一要等老太爷回话,二要等太谷家中来人。等候的这些天,得报丧吊唁,排排场场。一向慈祥的二爷,现在脾气火暴,听不进话去。
唉,这也毕竟是东家的事,二爷这样犟着,戴膺也没有办法。
津号的刘国藩,也是被这事吓毛了,二爷说甚,他就听甚。大肆张扬这种败兴事,对生意有什么影响,刘国藩他能不知道?可劝不下二爷,光劝刘老帮也无用。
发往汉口、太谷的电报,去了几日了,仍不见有回话!
京号那头,他也得操心。
你说戴膺他能不着急吗?
昌有师傅见戴掌柜这样忙碌着急,本来还想拖延几天,但又怕老这样捂着,万一再出了事,咋办?所以,他还是寻了个机会,把那封信交给了戴掌柜。
戴膺一看,当下就愣了。良久,才慌忙问道:
“昌有师傅,这信谁还看过?”
“除了你我,谁也没看过。”
“那些镖局老大,也没看过?”
“没看过。他们递给我时,信口还封着,是我将信拆开的。我一看,事关重大,就藏起来了。”
“恕我失言,你也没惊动过刘掌柜吧?”
“戴掌柜,这我还晓不得?”
“昌有师傅,我们真得感谢你了。这封信,不管落到谁手里,天成元都吃架不住的。”
“戴掌柜,这位津号刘掌柜真是那样的人?”
“要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还能叫他当老帮?刘掌柜做生意是把好手,就是有些冒失。你也见了,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有文墨,口才好,交际也有手段。在天津这种大码头,没有刘掌柜这样的人才做老帮也不成。可那种风流花事,私蓄外室,那是决不允许有的。昌有师傅你也知道,这是西帮的铁规。刘掌柜冒失吧,他怎么敢在这种事上冒失?”
“是不是会有人想害他?”
“昌有师傅,你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一看这信,真有些蒙了,心里只是想,刘国藩,刘国藩,你当老帮当腻了还是怎么着,能干这种事?”
“我是武人,只粗通文墨,可看这封信上的字,可比我写得好。我就想,一个妇人,能写这样好的字,那会是怎么一个妇人?”
听昌有师傅这样一说,戴膺重新把那封信展开,仔细端详:文字书写虽工整,但颇显老到苍劲,不像是女流手迹。一个做这种事的贱人,也不会通文墨,识圣贤吧。
“我看,这分明是别人代为书写的。”
“我也这样想过。可做绑票这种黑道生意,既已废了票,还留这种信件做甚?除非是要陷害于人。请人代写这种黑信,那也得是万分可靠的人。在黑道中,又能有几个通文墨的!这个女人倒像是个山大王似的,有出去劫人的喽,还有写战表的军师?”
“昌有师傅,依你看,这个与刘掌柜相好的女人,还不定有没有呢?”
“戴掌柜,我只是一种疑心。我们常跑江湖的人,好以江湖眼光看人看事,生意场上的情形,我哪有你们看得准?”
“这件事,早出了生意场了。所以,还得多仰仗昌有师傅呢。这事眼前还不宜叫别人知道,只想托付你在津门江湖间,暗中留心打探。我呢,在字号中暗做查访。不知肯不肯帮忙?”
“戴掌柜,不要说见外的话。我和二爷交情不一般,这次出来,就是为二爷效劳来了。戴掌柜托付的事,我会尽力的。”
“那我们就先这样暗中查访。我离京前,求见过九门提督马玉昆大人,马大人给天津总兵写了一道手谕,交给我。来津后,因怕声势大,太招眼,没去向官兵求助。现在又出了这样一封信,还不知要扯出什么来呢,就更不能惊动官兵了吧?”
“我看也是先不惊动官家为宜。”
昌有师傅离开后,戴膺看着那封绑匪留下的信,越发感到局面的严峻。刘国藩真会在天津蓄有外室吗?五娘被害,若真是因刘国藩在津门私蓄外室引起,那不但刘国藩将大祸临头,戴膺他自己的罪责也怕难以担待。京号一向负有监管北方各号的职责,尤其是津号和张家口分号这样的大庄口,京号的责任更重。虽然刘国藩做津号老帮,并不是戴膺举荐的,但出了这样的事,他居然没有防范,这可怎么向老号和东家交待?
如果刘国藩并没有私养外室,那他也是在津门积怨太深了。居然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来报复,那一定是有深仇大恨。积怨外埠客地,那本是西帮为商的大忌。刘国藩他何以要结如此深仇大恨?他有了这样可怕的仇人,居然也不作任何透露?这一切,也是难以向老号和东家交待的。
由这封信引起的严峻情势,怎么向孙大掌柜禀报也是一个问题。刘国藩是孙大掌柜偏爱的一位老帮。不写信报不行,但怎么写呢,说五娘之死全由刘掌柜引起,也还为时过早。再说,身在天津,瞒过刘掌柜发信报,也容易引起津号的疑心。
戴膺决定将这封信也捂几天,先不动声色办理五娘后事。
得知五娘的噩耗后,太谷先回了电报:说在家主政的四爷,要带了五爷的幼女,由管家老夏陪同,赶来天津奔丧。
四爷带了东家的一伙人,远路风尘来奔丧,那丧事岂能从简?一讲排场,还不闹得沸沸扬扬,叫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了这件败兴的事?
戴膺正发愁呢,汉口的电报也跟着来了。幸亏老太爷不糊涂,明令不许在天津治丧,不许将五娘遇害张扬出去,只吩咐把五娘暂厝津门,待日后迁回太谷,再加厚葬。这才使戴膺松了一口气。但老太爷在回电中,叫尽快查出绑匪是谁,敢这样欺负我们的到底是谁。
绑匪能是谁?
昌有师傅在江湖武界中,还没有打听到新消息。戴膺自己在津号的伙友中,也没有探问出什么来。为了兜揽生意,招待客户,刘老帮当然也去青楼柳巷应酬的,可谁也没有露出风声,暗示刘老帮有出格的花事。也许,津号伙友们即使知道,也不会轻易说出?
这一向观察刘国藩,他当然有些异常。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不能从容依旧,沉重的负罪感压着他,全不像以前那样自负了。可是,刘国藩没有露出心里有鬼、做贼心虚那一类惊慌。
如果那一封信是真的,与刘国藩相好的那个女人,现在也应该自尽了。刘国藩对此能一点也未风闻吗?但冷眼看去,刘国藩不像在心里藏了这样的不轨和不幸。
如果他在津门没有相好的女人,那他的仇人,就多半是生意上的对头。这样的仇人,应该能诱他说出的吧?
很快,太谷又来了电报,说四爷他们不来了,一切托付二爷料理。很明显,这是老太爷给家里也去了电报。后来听说,四爷他们已经动身上路,刚走到寿阳,就给追了回来。二爷得了老太爷指示,四爷他们也不来了,就主持着张罗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将五娘浮厝寄葬了。
丧事办完,商定二爷先招呼着将五爷护送回太谷,昌有师傅带着弟兄们暂留津门,查访绑匪。只是,五爷怎么也不肯离开天津。他完全疯了,不走,你也没有办法。五爷不走,二爷也不急着走了,他要跟昌有师傅一道,寻拿绑匪。
戴膺离开京号已经有些时候了,就想先回京几日,处理一下那里的生意号事,再来天津。京号老帮们刚刚议定,要放手做些事情,天津就出了这样的意外。津号的事不能不管,京师的生意更不能不管,只好两头跑。孙大掌柜在汉口的信报上虽有附言,说老太爷已安排三爷来津,主理五娘被绑票事件,但三爷何时来,一直没有消息。三爷是东家六位爷中,惟一可指靠的一位。能来,当然再好不过了。
戴膺在离津前,跟刘国藩单独坐了坐,只是想宽慰一下他,顺便也交待几句生意上该当心的关节,并不想作过深的试探。刘国藩心情沮丧,黯然失神,只是要求调他离津号,另派高手来领庄。出了这样的事,他实在无颜再主理津号了。
戴膺就说:“叫不叫你在津门领庄,那得孙大掌柜定。他既不说话,那就依然信得过你,国藩兄,你也不用太多心了。这种事,哪能全怪你!”
“不怪我,还能怪谁?五爷五娘头一回来天津,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哪还有脸在天津做老帮!”
“今年天津局面不好。正常时候,歹人他也不敢出来做这种事。你不可自责太甚,还是振作起来,留心生意吧。心思太重了,生意上照顾不到,再出些差错,那就更不好交待了。”
“静之兄,我也是怕再出差错!出了这样可怕的事,我怎么能静下心来,全力张罗生意?还是请老号另派高手吧,我已给孙大掌柜去信说了这种意思,还望静之兄能从旁促成。”
“国藩老兄,你是叫我做落井下石的事?”
“哪能那样说!我是希望你能如实禀报这里的情形,以东家生意为重。”
“出了这样的事,我敢不如实禀报吗?你还是放宽心,先张罗好生意吧。要说责任,我也逃脱不了。你我该受什么处罚,老号和东家也不会马虎。我看也不必多想了,先顾咱们的生意吧。我回京走几天,那里也正马踩车。”
“静之兄,这种关节眼上,你怎么能走?你走后,再出什么事,我更担待不起了。”
“国藩兄,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老兄一向的气魄哪里去了?”
“天津太乱,我真是怕了。”
“我这里还有马玉昆大人写给天津总兵的一道手谕,交给你吧。万一有什么危急,可去求助官兵。”
“手谕还是你拿着吧。到需要求助官家的时候,局面还不知成什么样了。”
“天津之乱,就乱在拳民聚义反洋。国藩兄,你是不是因为跟洋人做生意,与拳民结了怨?”
“不至于吧?我们津号和洋人、洋行做的生意,很有限的。再说,我们也没有招惹过拳民。柜上有几位伙友,笑话拳民的武艺太一般,我赶紧嘱咐他们不敢乱说道,尤其不敢到外头乱说乱道。”
“拳民中,你有相熟的朋友吗?”
“没有。认得的几个,也仅仅是点头之交。有些想跟柜上借钱,我一个都没有答应。”
“唔,还有这样的事?那你记得他们是些什么人?”
“是些城外的乡间小财主吧。”
“你没有把五爷五娘来津游玩的消息,无意间告诉给这些人吧?”
“哪能呢!五爷五娘来津,这是眼前的事,那班人来借钱,是此前的事,两码事挨不上的。再说,东家要来人,我怎么会到处乱张扬?”
“这也是病笃乱投医呀,我只是随便问问。”
“在我,倒是说清了好。”
“国藩兄,那我就再随便问一问。你的小名寿儿,在天津谁们知道?”
“我的小名儿?”
“我记得你的小名叫寿儿,对吧?”
“可你问这做甚?”
“随便问问。”
“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小名。就是柜上,也没几人知道。外人更没谁知道。怎么了,我的小名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昌有师傅问我呢,我也记不的确了,就问问。”
戴膺问到刘国藩的小名,完全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所以也没有说得很圆满。他本来是不想这样轻率说出的,打算从京师返回后再说,只是话赶话,没留心说了出来。不过,当时刘国藩也没有太异常的反应,戴膺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了。
他哪里能想到,刚回到京师还没两天,就接到津号更可怕的一封电报:刘国藩服毒自尽了。
这个消息,不仅叫戴膺震惊不已,也令他愧疚异常:一定是那次轻率地问起小名,引起了刘老帮的疑心吧。要是问得委婉、隐蔽些,刘老帮也许不会走这条路。
刘国藩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难道那封信是真的,他真在津门蓄有外室?或许会还有更可怕的隐秘?
对于字号来说,刘国藩的自尽,比五娘遇害更非同小可。戴膺立即给津号回电:万不能慌乱,他将尽快返津。
他向京号副帮梁子威作了一番应急的交待,就立马启程奔津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然而,等戴膺赶到天津时,津号的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挤兑风潮已起,在天成元存银的客户,纷纷来提取现银!显然,刘老帮自尽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叫嚷出去!
东家的人被绑票没能救出,老帮又寻了死,这样的金融字号谁还能信得过?出现挤兑,正是戴膺最担心的,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刘国藩在生意上喜欢贪做,津号本来存银不厚,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挤兑,只是凭着先前为救五娘所筹措的那十万现银。这是抵挡不了多久的。
见戴膺赶来,津号惊慌失措的副帮、账房,都是一味求他快向同业拆借现银,以救眼前之急。因为京号的戴膺,毕竟比他们这背时透了的津号面子大。
久历商战的戴膺,知道津号这时最需要的不是现银,而是主心骨。还没到绝境呢,就这样惊慌,哪还有一点西帮的样子?于是,他冷笑两声,说:
“天成元也不止你们一家津号,还用得着这样惊慌?我给你们说,放开叫人家提银!天津这种乱世局面,我们也正该收缩生意。凡是存有银钱的客户,无论是谁,想提就提,决不能难为人家!”
津号副帮说:“现在是想挡也挡不住了,就怕支持不了几天。”
戴膺说:“你们转动不开,跟我们京号要。要多少,给你们多少,用不着跟同业借。”
“有戴老帮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只是,眼看就周转不动了。”
“还能顶几天?”
“就两三天吧。”
“那你给柜上的伙友说,谁也不能愁眉苦脸,惊慌失措。平时怎样,现在还怎样!就是装,也得装出从容依旧,自有雄兵百万的样子来。叫他们放出口风,就说京号已经急调巨银来津,不但不怕提款兑现,还要继续放贷,想借钱的,欢迎照常来!”
“那就听戴老帮的。”
“我看你还是将信将疑,怎么能安顿好柜上的伙友?”
“我心里是没有底。”
“我不会给你唱空城计!是不是得我出面,替你安顿伙友们?”
“不用,不用,我就照戴老帮说的,去安顿柜上伙友。”
戴膺又问到刘老帮的后事,居然还挺着尸,既未入殓,更没有设灵堂。真是一片慌乱。他本要追问,刘老帮自尽的消息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想了想,事已如此,先不要问了。
消息既已传了出去,不管怎样死吧,堂堂天成元大号的津号老帮,怎么能不正经办后事?难道字号真要倒塌了!
他将二爷叫来,赶紧主持着将刘国藩先入殓,然后又极隆重地把灵柩移入附近寺院,设了灵堂,祭奠,做法事,一点不马虎。还联络西帮驻津的各票号、商号,尽量前来吊唁,全不像给五娘办后事那样静悄悄。不管刘国藩是否有罪过,为了平息市面上的挤兑风潮,必须这样做。津门已是一片乱世情形,挤兑风潮一旦蔓延,那就不只是天成元一家之灾难了,整个西帮都要殃及。所以,西帮各号都应戴老帮之求,纷纷取了张扬之势,前往吊唁。
对刘国藩的疑心,本也没有告诉二爷。他还以为刘老帮太胆小,五娘被害,怕不好交待,寻了死。所以对刘掌柜很可怜的,后事怎么办,他也没多操心。二爷只是觉得天津不是好地方,接连死人。
二爷没有搅和,戴膺还觉顺手些。
在为刘国藩大办丧事的同时,他已暗中将昌有师傅派往京师了。原来,戴膺一得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就估计到可能出现挤兑。所以,他在离京前,已经向副帮梁子威做了安排:立马招呼镖局,预备向天津押运现银。他赶到天津后,见挤兑已出现,便立即给梁子威去了起镖运现的密语急电。估计第一趟五万两现银,很快就会到达。第二趟现银起镖,就交给了昌有师傅和他带来的弟兄们。因为这一趟,要押更多的一笔现银。
在戴膺返津后的第二天下午,由京师解运来的第一趟银子,果然到了。虽只有五万两,却也装了长长十辆银橇,入津后穿街过市,也还有些阵势。但天成元津号柜上的挤兑者,并未因此减少。
津号副帮依然想从同业拆借,戴膺坚决不允:面对此种危局,独自扭转乾坤,与求助于别人援手,那对重建自家信誉,是大不一样的。除非万不得已时,根本就不用去想求助于同业。
不如此,那还叫天成元!
他还亲自到柜上,接待客户,从容谈笑。
柜上的跑街伙友,也揽到了几笔放贷的生意。
但挤兑的势头,依然没有止住。西帮同业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纷纷来见戴膺,劝他还是接受大家的拆借吧。一旦将西帮各号联手的消息张扬出去,挤兑之势就会被压下的。
戴膺只是一味感谢各家,却不张口借钱。他说尚能顶住就要顶,得叫世人知道,西帮谁家也不好欺负。
其后两天,局面一天比一天紧,但戴膺依然不叫乱动,从容挺着。
到挤兑发生后的第五天,终于出现了转机:昌有师傅押着四十多辆银橇,装着三十多万两现银,由京师抵达了天津。四十多辆银橇车,插着“太谷镖”和“天成元”两种旗号,进城后逶迤而过,浩浩荡荡占去了几条街。如此阵势,顿时就轰动了天津全城。
到下午,挤兑的客户忽然就减下来了。到第二天,几乎就不再有人来提款。是呀,有这样雄厚的底子,还用担心什么呢!
津号以及西帮各号,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大家对戴膺的器量和魄力,自然是赞叹不已。
戴膺对此也不过恬然一笑。
但在这天夜晚,戴膺将津号的所有伙友都召集起来,非常严肃地对大家说:“津号遇此危局,我不得不唱一回空城计!现在围兵已退,但我这空城计,你们千万不能泄漏出去。一旦泄露,我可再无法救你们了。”
津号的副帮就问:“戴老帮,你对我说过不唱空城计。你使了什么空城计,我们都不知道?”
戴膺依然严肃地说:“叫你们早知道了,只怕不会这样圆满。”
到这时,他才给大家点明,今天昌有师傅押到的三十万两银子,其实也只有五万两现银子。其余装在银橇车里的,不过是些大小、轻重和元宝相似的石头蛋!这样做,倒不是京号调度不来三十万现银。是怕运来如此巨银,津号一时无法调度出去,在局面不靖的天津码头,保不住又生出什么乱来。
听戴膺这样一说,大家都惊叹了起来。怪不得银子运到后,只将一根根装银的木橇卸下来,堆在字号后院,却没有开橇将银子清点了,收入银窖。原来里面还有文章。
现在,戴膺把一切说明后,大家才趁夜深人静,开橇将银子入窖。那些石头蛋呢,也按戴膺的吩咐,妥善收藏起来。因为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它们还有用场。但是,它们只能在不得已时,偶尔一用,万不可多用,更不能为世人所知。
靠戴膺的巧妙运筹,津号所遇的这场不小危难,不仅化险为夷,还使天成元票庄在天津码头大大露了富,其雄厚财力震动商界。要在正常年景,这对津号生意那是太有益了。但谁能想到,来年就逢了庚子之乱?在那样的动乱中,露了富的天成元津号,自然在劫难逃了。这也是后话,先不说。
挤兑是压下去了,但刘国藩的死因还是一个谜。这使戴膺仍不能松心。不过,他还是断然做主,将刘国藩厚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