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是。”

但尽管如此,沈家铭仍有许多疑问:“为什么要去学散打?是为了防身么?”

他可不觉得,列锦去学散打是因为什么兴趣爱好,还留下了这么一身伤。

然而,若真是为了防身,那未免也太夸张了。

因为,这已经不是在?增加防御力,攻击力都快爆表。

列锦却没说话,只是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沈家铭也没坚持再问。

时间倒退,记忆回溯。

讲实话,当武馆里的人?第?一次看到列锦时,也觉得很惊讶。

在?那样一个滚烫的夏天,才是早上刚刚过渡到上午的时候,太阳光线就已经很足了。

炽丨热的光,并排从始终蒙着层淡淡灰尘、一面?面?拼接在?一起的窗户射丨进?,落在?偌大一座略显杂乱的武馆内。

浑浊的空气里,每一颗细小尘埃都能被看得很清楚。

它?们构成一庞大集体,像水晶球里的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却没有那么美好。

列锦是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来到这里的。

武馆的人?对列锦第?一印象就是很纯美,很漂亮。

第?二印象,就是……

这未免也太瘦弱了吧。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如果一定要让列锦学散打,只是业余练练、用来防身还好。

然而,看着牵着列锦的那个男人?,听着他的决定,一众人?心里平静的水渐渐暗流汹涌。

那个人?就是列峰。

列峰曾是武馆中的一位散打教练,时隔数年,尽管面?容上已添了许多沧桑痕迹,但依然魁梧,整个人?散发出严厉的气息。

这个人?也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

说起数年前,他也是因为与学员起了争执,不满于上层裁判,自认为自己?为武馆鞠躬尽瘁,却受到了亏待,于是一怒之下选择离开。

一离开,就是数年未见?。

除了这些之外……

让大家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离开武馆前、结婚之后?,总是洋洋得意地跟大家说,自己?一定会有个儿子。

然后?,他一定会将儿子送到这里来学散打,在?很小的时候就赢在?起跑线上,将来,儿子一定会比自己?更有出息。

大家也知道,列峰这一路走来都是自己?在?打拼,磕磕绊绊,绕过很多弯路,也一直对自己?前半生的作为不甚满意。

所?以,他总期盼着,未来在?自己?的前车之鉴与悉心指导下,儿子一定会更加出类拔萃。

不厌其烦、一遍遍说这些话时,这个坚毅男人?的眼里会亮起前所?未有的光芒,好像醉酒后?的人?在?畅谈人?生里?想,充满了期望与骄傲。

一定会有个儿子。

然而不是。

那一天,他来到武馆,送来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并且,尽管牵着的是个娇娇软软小姑娘,列峰也并不打算只是让她随便练练而已。

而是动真格的,执意要让她加入专业队。

于是,事情就这么看似很荒谬地决定下来。

虽然,列锦真的很没力气,在?这方?面?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

但是,一天天下来,众人?却发现,她每天都会更加认真,更加努力,甚至更加拼命。

就像一棵小草一样倔强,春风吹又生。

尽管,列锦小小的身板经不起多少折腾,总是很容易倒下,连教练看了都很不忍心,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就算了吧。

但是她总会自己?站起来。

就算踉踉跄跄的。

就算已经被判输,也执意不用别人?扶。

而且,列锦总是很容易受伤。

但列锦从不矫情,也不会因此就放弃这样看起来和自己?格格不入的运动,总是一次比一次地更加坚定顽强。

只有列锦知道,那个一直在?内心驱使着、支撑着自己?的力量是什么。

在?那个懵懵懂懂的年纪里,列锦也弄不清楚,妈妈为什么会对自己?越来越淡漠。

只有爸爸会带着自己?做许多事,骑自行车、踢皮球,撒了野般地四处玩耍……

但爸爸可能也有些偏执。

比如,爸爸不让她看妈妈给?自己?买的那些漂亮的书。

并且,每当妈妈想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做点什么,比如复习一下在?幼儿园里学到的东西时,爸爸都会拉下脸去,很暴躁地说些不耐烦的话。

那样的神情和态度,就像爸爸每次带着自己?去做什么、却看到自己?某处做得不好、不令他满意时一样。

反正?,列锦一点都不想看见?这样的爸爸。

感觉,一看到爸爸不高兴,自己?的心也会跟着沉郁下来。

但是,后?来,列锦找到了讨好爸爸的方?法。

就是,只要在?那个总是灰尘飞扬的训练场上拼命练习,即使倒下也一次次拼命地爬起,一直拼命地努力……

如同教练口中所?说那般,“小锦真是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列锦发现,爸爸就会露出欣慰笑容,在?接自己?回家时,爸爸会用粗砺的手掌抚摩自己?的脑袋。

并且,爸爸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骄傲神情,像太阳一样刺眼而明亮。

以前,列锦坐着小板凳在?家里看电视时,看过一部纪录片。

纪录片里的主角是一种叫“食蝗鼠”的小动物,其中一段,是它?在?和一只有毒的巨型蜈蚣搏斗。

尽管在?蜈蚣的重击之下,小家伙不断飞到空中,溅起沙土,但它?眯起眼睛,顶住进?攻,毫不畏惧地不断反击。

最后?,它?获得了胜利,小小的食蝗鼠,在?月光下发出了狼一般的长啸。

列锦觉得很激动。

她觉得,爸爸把?自己?送到武馆,一定是想让自己?变得像那只小食蝗鼠一样吧,勇敢又厉害。

所?以,自己?也要像它?一样拼命才行。

直到后?来的某天,妈妈忽然离开了,再也没回过这个家。

列锦也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列锦忽然觉得,除了爸爸的安排,自己?也是有自己?想做的事的。

列锦记得,初中还有美术课的时候,自己?总被美术老师夸奖,像被美术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小宝贝。

后?来,那名美术老师又来劝说自己?,去她开设的特长班里学习。

看她犹豫了,老师甚至说,自己?愿意无偿教她。

列锦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那么开心激动过了。

可是,当列锦回到家,兴冲冲地和爸爸说起这件事时,爸爸只是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的,正?倒在?沙发上。

听闻了这件事,列峰随口就很暴躁地丢给?她一句:“画画?你画个屁画?那些东西都是小女孩才学的东西,你知道么?”

又笑:“你知道个屁。”

尔后?,列峰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似地骂道:“你要他妈是个男孩,老子至于像今天这样!真他妈废物……”

“……”

列锦愣愣的。

才知道,原来,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光啊。

天一直都是黑的。

那个在?心里支撑着自己?的东西,自始至终,也是如此的可笑至极。

鼻子第?一次那么酸,像沾到了柠檬汁。

列锦眼睛胀胀的,两行泪水随之滑下,悄无声息。

定定地站了会儿,列锦摸了摸自己?被迫剪得很短很短的头发,觉得心里空空的。

因为这个,列锦总在?学校里被嘲笑成假小子。

但她不在?乎。

反正?,还有姜紫瞳和李清水她们护着自己?,虽然她们也总被说成是一群男人?婆;列锦自己?也总是很不屑地想,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爸爸眼里多厉害,爸爸可是常常以她为骄傲的。

但是……

列锦看了眼乱七八糟的家,地上的酒瓶歪歪倒倒,各种东西乱扔乱放,随处飘散出一股酸腐味道。

说成是垃圾场都不为过。

电视机已经很老旧了,永远在?嗡嗡地响。

列锦也不知道,爸爸根本?不看它?,又为什么要总是将它?开着。

尔后?,对着它?喝得烂醉如泥,好像一个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人?。

或许,这样,就不会觉得屋子里很空荡,世界很糟糕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一点温暖味道。

还有那些话。

一瞬之间,感觉一切都变得无比空洞。

可是,爸爸,我就是女孩子啊。

而是个女孩子,从一开始,在?你的心里就注定是个废物的话,你又何必从一开始就浪费精力,自欺欺人?,也欺骗了她。

让列锦以为,自己?一直都是那个令爸爸骄傲的小孩呢。

在?那部纪录片的末尾,才四个月大的食蝗鼠离开了家,选择独当一面?的生活。

列锦也只是流了一点点、一点点的泪以后?,就不太想哭了。

下定决心后?,列锦鼓起勇气,收拾收拾东西,搬进?了武馆宿舍,和姜紫瞳与李清水等人?住在?了一起。

只不过,前者离开的是温暖的童年,她只想摆脱一片黑暗。

除了勉勉强强的生活费和后?来一座坟墓,她和那个名为列峰的男人?再没了交集。

……

风渐渐有了凉意。

沈家铭也不知道列锦在?想什么,好像很出神。

她看起来有点迷糊,一向明亮的大眼睛,此时也很迷蒙。

都怕她会突然栽倒下去。

“欸……”尽管很不舍,沈家铭还是开口,“要不,早点回家吧。”

“啊……”

列锦恍然回神,看着沈家铭,眼里不知不觉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过一些回忆而已。

却没想到时隔久远,再次掂出来,还是会这么沉重,像一段被施了咒的梦魇般缠人?。

“真这么困啊?”沈家铭哭笑不得地伸出手,指腹抚过列锦眼角,动作尽力缓慢而轻柔。

他总是玩游戏,指腹都被磨得有些坚硬粗糙了。

“既然你脚不好,我背你回去?”沈家铭斟酌着问道。

列锦感到了眼角的温热,怔了怔。

大眼睛里依旧空蒙。

“啊……”列锦看着沈家铭,缓了好半天,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有点像个小机器人?。

“噗……你也变得很乖了嘛。”沈家铭失笑。

本?以为列锦会凶巴巴地拒绝来着。

于是,沈家铭起身,在?列锦面?前蹲下:“上来。”

“欸……”列锦看着沈家铭,这才真的反应过来。

——他刚才说,他要背自己?。

于是,顿了顿,列锦起身,手里还勾着一袋子东西,手臂绕过沈家铭脖子,整个人?贴上去。

沈家铭掂了掂,站起。

沈家铭的背很宽阔,坚实也带着柔软。

总之,很舒服,也很有安全感,列锦慢慢将脸埋到他颈间。

漆黑的夜里,沈家铭背着列锦,不紧不慢地走。

“这么晚,跑出来,你爸妈也不管你么?现在?回去,你不会被我连累得挨一顿骂吧……”沉静片刻后?,沈家铭开口。

列锦:“……”

不过,列锦也不打算隐瞒什么,很坦率地告诉沈家铭:“其实,我家里没有人?。”

又很轻很轻地说:“一直都没有。”

“……”

察觉到什么,沈家铭没有说话。

“嗯……”列锦想了想,往沈家铭耳边凑了凑,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好么。”

“嗯。”沈家铭低声应。

尔后?,沈家铭就听列锦在?自己?耳边说着秘密,吹出的气触到耳上,痒丝丝的。

“其实,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现在?和妈妈,还有她的新丈夫住在?一起,我叫那个人?叔叔。”

列锦故作轻松,好像在?说一件很美好的事一样:“他们很恩爱,特别特别热爱生活,就像在?度永远度不完的蜜月,总是在?外面?旅游,去各种各样的地方?。”

“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也就不常在?家里待了,就总是我一个人?。”

“唉,”列锦叹口气,“没办法呀,我在?上学。况且,就算真的可以跟去,也会变成一只小电灯泡吧!”

说罢,莞尔一笑。

沈家铭默了默。

“那总是自己?待在?家里,也很无聊吧。”

列锦嘻嘻一笑:“还好。”

然而,其实是真的……

很孤独。

像一颗小星球,漫无目的地在?浩大无边的宇宙中飞行。

偌大一片星系就在?眼前。

那里,无数颗星体汇集在?一起,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可她远远地看着,却怎么都,飞不到。

周围黑暗,沉静,真空,连气流的流动声都没有。

就……

一直都,好想和一个人?在?一起。

说说话。

或者,哪怕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也好。

虽然,身边有姜紫瞳和李清水,但列锦觉得,和她们说心里话,是件有点别扭的事。

她们这些从小在?武馆里长大的孩子,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永远在?笑闹,谁都不愿打破这个美好的表象。

“其实,我也时常在?想,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沉静之中,列锦又开了口。

只是,语气忽然就变了,弄得沈家铭有些无措。

就像,所?精心粉饰的所?有太平忽然倾塌殆尽,所?有被小心藏好的伤疤,忽然被悉数揭开,露出里面?模糊一片、从来就没愈合过的伤口。

“就算一个人?一辈子碌碌无为,找不到目标,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可她至少是有个港湾,是可以被关怀、被爱着的。”

“就算不同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或许很严苛,或许没有多少关怀,只能远远地支持……那也是爱呀。”

“所?以,至少,还与这个世界有所?牵扯,存在?就是有意?的。”

“我……”列锦顿了顿,“反正?,我一直不怎么明白。”

“可能,遇见?你的那天,你也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好像在?无病呻吟,明明那么点小破事,也会被弄得无精打采。明明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敢肯定,非要拿出来和一个人?说说,就显得,很矫情。”

空气瞬间很寂静。

一阵风吹起,鼓动路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

“昂,没有啊。”

好半天,沈家铭答。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其实,还挺喜欢的。”

列锦揪着手里的袋子边,发出轻响,轻哼一声:“反正?,我讨厌我自己?。”

“哦。”

“然而……”

沈家铭微微吸一口气,再次笃定地说道:“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还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