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夜

岑眠不知道程珩一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又听见去了多少,眼神闪躲两下,又故作镇定,轻咳一声。

徐路遥刚说完程珩一坏话,没想到他就出现了,也觉得尴尬,挠了挠头,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岑眠的脾气不算好,要是惹到她,短时间内很难气消,徐路遥走的时候,她依然理都不理,也没跟他告别。

徐路遥倒不是很在意,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轻轻推了推岑眠的胳膊,哄道:“刚是我错了,你别气太久。”

望着他的动作,程珩一皱了皱眉。

徐路遥离开时,程珩一挡在病房门口。

徐路遥抬眼看他,眼神示意他让让。

程珩一面无表情,与他对视,许久,才缓缓侧身,让出位置。

明明没有对话,在两个人之间,却有浓浓火药味。

徐路遥走后,程珩一进了病房,轻轻带上门。

走廊外的声音渐小,病房里安静下来。

程珩一的视线在岑眠的脸上停留,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声音微沉问: “他欺负你了?”

岑眠的眼睛是被徐路遥气红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气,明明他诋毁的是程珩一,跟她有什么关系。

岑眠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生气是因为徐路遥说他的坏话,摇摇头,含糊地说:“没有。”

程珩一的眉头拧得更深,静静地审视她。

岑眠感知到他的目光,漆黑的眸子仿佛能将她看穿,令她无处遁形。

“你来做什么?”她转移话题问。

程珩一抿唇,不信徐路遥没惹她,见她并不愿说,沉默了半晌,顺着她的话茬道:“吴轻临时有个手术要跟,让我来送你出院。”

别的医生护士送,吴轻怕岑眠拘束,以为她跟程珩一关系好,还特意找了弯弯绕绕的关系,才联系到的程珩一,请他帮忙。

吴轻属实是多虑了。

岑眠情愿一个人出院,也不想跟程珩一走。

“那我等她手术做完。”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手术至少要五六个小时,等她下手术台,哪还有力气送你。”

手术五六个小时,术者便要站五六个小时,且精神要高度集中,而且等吴轻跟完手术下来,天都已经黑了。

岑眠陷入沉默。

程珩一拿起靠在床边的拐杖,“走吧。”

岑眠纠结了几秒之后,觉得以她现在的腿脚,一个人确实是走不出这个医院。

她接过拐杖,在程珩一的搀扶下,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跟他一起出院。

程珩一的准备周到,跟医院借了轮椅。

岑眠坐上轮椅,由他推着出了病房,经过走廊至电梯。

一路上,时不时有医生护士频频侧目。

程珩一这个人吧,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老师学生们的焦点,到哪儿就跟开了盏聚光灯似的。

现在也还是一样,即使是不同科室的同事,对他也格外关注。

偏偏他自己却没什么感觉似的,从容自若。

反倒是岑眠,被那些打量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

这时,护士长从护士站里冒出半个身子,叫住他们。

“哎,等一下。”

她从桌上拿起一束扎眼的玫瑰,朝他们走来,笑道:“花别忘了带走呀。”

吴轻把徐路遥送来的玫瑰寄存到护士站时,只说了是岑眠病房的,并未说明是谁送的。

护士长看程珩一这两天来了骨科住院部好几次,又见今天他送岑眠出院,还以为玫瑰花是他送的,于是提醒他们带走。

岑眠才想起来在护士站寄存了一束徐路遥送的花。

她双手接过那一大束玫瑰,捧在怀里,准备带回家。

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但玫瑰还很娇嫩,如果直接丢了,实在对不起玫瑰这一生短暂的鲜艳。

程珩一看着岑眠抱住花束,雪白的小脸被玫瑰衬得愈发明媚。

他轻抿唇,一言不发。

电梯直达一楼,出去的时候也有无障碍通道,轮椅在医院里至少是畅通无阻。

每经过一个路段,岑眠都会用手机拍照,给吴轻记录下来。

虽然吴轻不在,但是她的公益项目研究,岑眠打算还要好好替她完成,当是还她这几天照顾自己的情。

出了医院,轮椅就没有那么好走了。

岑眠以前没发现,原来路上有那么多的台阶,台阶都不算高,腿脚方便的人走起来甚至毫无感知,但是对于坐着轮椅的人来说,就是一路的颠簸,不算好受。

加上医院繁忙,门口到处是往来的人群和车辆,岑眠的轮椅成了阻碍,时不时要停下来,等人过去。

他们花了比预想中更久的时间,才走到医院外的主路上。

岑眠被躺在路中间的一个男人吸引。

今天北京迎来了一波大降温,温度重新回了零下,男人的衣衫却很单薄,穿着一双鞋底快踩烂了的布鞋,蓝色的裤子明显长出一截,边角破破烂烂,军绿色的衬衫像是洗了许多次,变得很薄,完全不防寒。

男人靠着道路边的防护栏杆,缩成一团,背对他们,身下压着一张硬纸壳。

硬纸壳上用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为母治病,点歌十元。”

下面还贴了收款的二维码。

程珩一推着轮椅在他身边停下。

岑眠怔了怔,抬起头来,看见程珩一正拿出手机,微微弓背,准备扫码。

旁边路过一位老太太,见了,赶紧扯住程珩一的手臂,好心提醒,“小伙子,别给,医院门口的都是骗子。”

老太太余光瞥一眼躺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压低声音说:“他老母啊,都死好久啦!”

“哟,这您怎么知道的?”一旁背着手看热闹的老大爷插话问。

老太太说:“一看您就不常来吧,这常来医院的谁不知道。”

“见天儿的就躺在这挡道,三十多岁,有手有脚,宁愿乞讨也不肯去好好干活。”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男人数落。

远处一位衣冠革履的男人喊道:“妈——你又在跟人瞎唠什么。”

老太太朝他摆摆手回道:“来了来了。”

临走前,她不忘叮嘱程珩一,“小伙子,你挣钱也不容易,可别给了啊。”

老太太皱着眉,又看一眼地上的男人,啧了一声,道:“我就见不得这骗人的玩意儿,还有脸拿过世的老母来骗钱。”

岑眠看见老太太脸上嫌恶的表情,就差往男人身上吐一口唾沫了。

蜷缩在地的男人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是冷的,不过很快他又一动不动,背对他们。

一阵寒风吹过,岑眠穿着羽绒服,依然能到刺骨寒意。

她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一道清脆的AI女声响起——

“支付宝到账十元。”

程珩一侧眸,微微讶异地望着她。

听见手机传出到账提醒,地上男人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迟缓地坐直起来,露出怀中抱着的一把破旧二胡。

男人的头发很长,乱糟糟,不知多久没洗,胡子拉碴,脸上的表情木然。

“要点什么歌?”他问,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拉出的。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程珩一,麻木的眉眼忽然活络起来,“程医生,是你啊。”

“之前你点的歌,我回去学会了,就拉那一首吧。”

岑眠听男人的语气,好像与程珩一很是熟稔,也没问是谁转的账,见了他就以为是他付钱点的歌。

男人盘腿坐着,二胡抵在腿上,持弓拉琴。

刺耳的声音直击岑眠的耳膜,像是锯子在拉木头。

二胡时不时还拉劈了,她感觉到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许是因为太难听了,惹得行色匆匆的路人们频频侧目,有小孩捂嘴偷笑。

偏偏男人拉得投入,闭着眼睛,沉浸其中。

虽然他二胡拉得实在不怎么样,但在听了一段后,岑眠还是辨认出了其中熟悉的曲调。

男人拉的音乐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岑眠悄悄抬起眼,看向程珩一。

感受到她的目光,程珩一垂下眸子。

岑眠撞进了一双清朗的眼眸里。

偷看被发现,她一时不知所措,别过脸,躲开了他的目光。

一曲终了,总算结束了对大家耳膜的折磨。

男人似乎也不甚满意,用手指擦了擦弓弦,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首曲子不适合二胡拉,我再多练练。”

“已经很好了。”程珩一说,他的手搭上岑眠的轮椅,“今天天冷,你也早些回去吧。”

男人将二胡重新抱回怀里,冻得干裂的嘴角咧了咧,“回去也一样冷,不如在这儿热闹。”

他见程珩一推着轮椅,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岑眠,粉色羽绒服裹得严实,小小一团,眼睛润得仿佛能沁出水来,粉雕玉琢,跟瓷娃娃似的,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男人见过许多种的目光,嫌恶他的、鄙夷他的、可怜他的、不敢看他的,却头一次见如此纯粹的目光,没有掺杂任何的情绪,像是一捧纯净的清泉,不曾沾染杂质。

“哎呀,这是你妹妹吗?”男人这么问。

大抵觉得以程珩一的品行,推断出程家人才能养出这样干净的女孩子。

程珩一沉默半晌,回道:“算是吧。”

岑眠皱皱眉,呛道:“谁是你妹妹?”

“是姐姐。”她认真纠正说。

“……”程珩一斜斜地睨她。

岑眠仰起脖子,下巴翘得高高,“我比你大。”

程珩一无奈地望她:“是,只大了七十二天。”

闻言,岑眠稍稍一愣,她记得程珩一是十月出生,而她是八月,差了两个月。

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那么精确的数字的。

她没多想,轻哼一声,“七十二天也是大。”

程珩一说不过她,毕竟是事实,手掌在她乌黑的脑袋上压了一下。

岑眠摇了摇头,将他的手甩掉。

动作自然而然,仿佛以前做过无数次。

过往相处的时间太久了,这样的斗嘴总是常态。以至于谁也没有意识到,以他们现在已经生分的关系,做这样的举动并不合适。

男人抱着二胡,看着他们两个人,觉得好笑。

印象里,只有三岁小朋友,才会斤斤计较这个把月的年龄差。

他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程医生,也跟人小姑娘计较这些,连具体天数都算出来了。

不过光从气质上看,程珩一沉稳内敛,岑眠单纯懵懂,倒是显得他比岑眠年长许多。

岑眠吸进去了一口冷空气,咳嗽两声。

“快走吧,好冷。”她催促。

程珩一推她要走时,男人从薄薄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梨给岑眠。

男人腼腆笑笑:“俺娘说了,吃梨润肺。”

岑眠注意到,男人在提起母亲时,便不再用普通话,说的是家乡话。

她握着梨,想起方才路过的老太太的话,梨还是温热的,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心底微凉,有些难过。

距离医院最近的地铁站入口,在八百米远的位置,途中需要走过两个红绿灯。

人行道上停满了共享单车,能供人走的位置很狭窄,只有不足半米宽,轮椅要想过,便显得格外局促困难。

程珩一只能推着岑眠走到自行车道。

机动车道拥堵不堪,时不时有不愿意守规则排队的司机,将车开到自行车道,以求便利。

一辆车擦着岑眠的轮椅呼啸而过,留下携带了烟尘的一阵风。

岑眠挥了挥面前污浊的空气。

程珩一往左多站了一步,挡在她外面。

再有车过时,不得不停下来,跟在他后面,按一下喇叭。

鸣笛声短促而尖锐。

程珩一不紧不慢地回过头,隔着车窗玻璃,对里面的司机投去一瞥,眼眸里冰凉晦暗。

司机和他的目光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听见鸣笛声,岑眠注意到程珩一站在很靠外的位置,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往里站。

程珩一让出路,司机也不敢再提速,老老实实缓慢通过。

好不容易到了地铁站,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离医院最近的这个地铁站入口,并没有无障碍电梯,只有手扶电梯,而手扶电梯又正在检修,放了一个禁止通行的牌子,无法使用。

岑眠没想到坐上轮椅之后,简单搭乘一个地铁,也变成了困难模式。

“要不绕一下道,去另一个地铁口?”她在手机里查到了有无障碍电梯的地铁站入口,要再走一公里。

程珩一的手搭在她的轮椅上,修长食指轻点了两下,看见了楼梯上安装的残障设施。

“我联系下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吧。”

此时正值晚高峰,地铁口挤满了人,鱼贯而入,没了手扶电梯,楼梯成了唯一的通道,人们肩膀挨着肩膀,一脚接一脚的下楼。

虽然他们两个已经靠边站了,但还是有些碍事挡路。

后头有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高中生走过,微微扛着背,双手插在校服裤口袋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

他歪着脑袋,注意到他们在原地停留许久,将嘴里嚼着没味的口香糖包进纸里,重新揣回了口袋,走过去。

“哥哥,女朋友抱下去抱不动啊?”

少年的声音轻飘,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揶揄。

作者有话要说:改这一章的时候单曲循环《盛夏光年》,眠眠真是从小就有些倔强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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