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青年的外貌,雪墨实际的年龄远超出他们想象。
他与他的族人千年前就在这里生活了。食铁兽生来力量强大,却天性喜好安逸,与世无争。然而,其它的妖类并非如此。在长期的斗争中,一个个凶残的大妖占据了山头,食铁兽的领地变得破碎,各自流离,数量也愈来愈少。等雪墨修炼出人形,有了足以倚仗的妖力,再去四处寻觅曾经的族人,已经愕然发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了。
他剩下的“家人”,是人类。雪墨清楚地记得,当食铁兽一族还未没落时,他们常遇见生活在山区的人。有人畏惧他们,觊觎他们,可更多人则喜爱他们,将他们视作吉祥的化身。这些人与食铁兽和平相处,乃至出于一腔热忱,自发地祭祀他们。身为妖异的雪墨从这些信仰之力里得到过帮助,对人类这一族群,也生出了感激与呵护之心。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望着自己人类的双手。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安喜乐,无非是资源匮乏,大多倚仗与外界的贸易往来。神鸟降临后……就都变了。人类沦为妖类的猎物与玩物,妖与妖间亦弱肉强食,争斗不休。一切比从前还要变本加厉,而我依然无法改变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这里建立起一处庇护所,给这些信奉我、喜欢我、如今却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类,提供一个我们共同的家。”
“所以我理解你们迷茫的心情,但我也希望你们理解,我不想给我的——我唯一的家,招来外界的战火。”他抬起头,认真地一一扫视面前五人,“这座村落得以存续至今,多少有神鸟大人的慷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了此地的存在。我们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活,不愿插手他的统治,也不会给他带去威胁。外面对人类而言很不安稳,你们既然找到这里,我不至于把你们扫地出门。你们尽管休息,等天亮了再做打算。虽然此地不便久留,但让你们安安心心待两天,我想还是可以的。”
“祈某与友人感激不尽……”
“听我说完。”雪墨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既然你们和迦楼罗大人有些过节——我要你们发誓,离开这里以后,不要说你们来过。更不要透露,是我收留了你们。”
“好,我答应你。”白涯代表同伴们回答,“……还有,多谢。”
夭寿了,姓白的会说谢谢了。
颠沛了这么久,几人终于能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儿八经的热饭,难免令人心生感动。傲颜端着碗,不止一次地感慨,自从下船以来这么悠闲安逸,还真是头一次。雪墨去拜访几位村民,要计算今年的收成和每家每户的近况。只剩下他们几个,在这里煮杂烩粥。
“在这儿生活也挺好……”
她捧着热乎乎的粥,望着入夜的窗外。天上是星星点点的光,地上是万家灯火,相互映衬,美不胜收。中央的炉子烧得正旺,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只可惜,总是有人喜欢在松懈时泼一盆冷水,让你再度神经紧绷。
“是啊,要是不用躲躲藏藏一辈子就更好了。”
“我只是感慨一下,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你不是忘了我们来这儿干啥的?”
“我怎么可能会忘!”她抬高声音反驳白涯,“我又不会真住在这儿。”
祈焕咽下一口粥,无奈地摇着头。
“我倒是想。刨去我们的处境不说,这里的人还真是悠闲啊。”
“你这么觉得?”柳声寒难得发话,“于我而言,此地无非是个大些的囚笼。他们将自己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过着冷暖自知的生活。时间久了,哪棵树下有什么花,哪段河流的鱼最好捉,都摸个一清二楚,也甚是无趣。”
“哦?原来你是喜欢冒险的啊。”祈焕有些意外,“我以为你的终身追求就是你那个小屋子,偶尔出去采采草,买买东西。”
“我何时说过?在香苑里,我对乾闼婆的那番话也是真心实意。我不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但也并不喜欢。你莫不是以为,我乐意呆在那个小地方……只是我无处可去罢了。想要了解更多新奇的药草,也需要四处走动。”
但他们再怎么聊,君傲颜也没有先前的松懈了。她很清楚,她和白涯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一位养父,一位生父,都值得他们好好孝敬的,却时至今日也无半点音讯。当时在神鸟圣堂上她就在想,若是能让迦楼罗大人用如意珠,帮他们找回父亲就好,他们也不必想方设法地在此寻求立足之地,去寻觅甚至抢夺众神的宝物。这不是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么?可她知道,迦楼罗实际上也不是好说话的主,虽然态度温和许多,实则也强硬得很。从骨子里他是看不起他们的,更不会浪费神力满足他们“无聊”的愿望。否则,他怎么会制定出那样离奇刻薄的规矩来?
白涯再没有说话了,傲颜也是,一圈人只有祈焕和声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茗茗一直在埋头苦吃,饭量真是不小,简直是正常人两倍大的食量。白涯也暗自在想,这会不会也与他作为共命鸟的身份有关。体力妖力的耗费,当然需要食物来补充。以一个身体承受两个灵魂的说法……他不是没听过,但头一次见。这必然会让补充的力量产生极大的折耗。现在,他只是个孩子,只靠大量的饮食或许还足以补给。可他长大之后呢?他对人类的感情,大概很有限吧,毕竟村民是那样对待他的家庭。之后他会像其他妖怪一样吗?原本他就是个没什么常识与道德观念的孩子,今后若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恐怕会抛却属于更多人类的部分。
否则就会死。
他默默摇了摇头。想这么多不属于他的事有些浪费时间。但没办法,关于自己的目的,谁都没有什么头绪。想得越多,就越头疼,他不得不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好死不死,茗茗快速吃饱了饭,将碗扣在地上,忽然直勾勾地盯着白涯瞧。他本是不在意的,但这臭小子瞪着绿溜溜的大眼睛,看个没完,他可有点烦了。
“干什么。”
比起询问,这语气更像是威胁,颇有一种“你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响炮踩”的风范。不过茗茗毫无惧色,反而与他搭话:
“我听你们说,你们是来找自己家人的。真好啊,我都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
“……”
这时候应该说些安慰的话,白涯知道。但是谁又来安慰他呢?算了,他也不需要,这孩子也不该需要——会被惯坏,会变得脆弱。想在乱世生存,就不能脆弱。
“我还记得呢。”君傲颜浅浅笑了笑,只是微皱着眉,“但那都是很早前的模样了。我猜他现在,头发是该白了。说不定,已经蓄出长长的小胡子了。”
她的想法还是太乐观了,白涯也不想打击她,毕竟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人的父亲是死是活,还没个准话,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他觉得他爹命很硬,出过那么多任务也没什么太大的意外,唯一一次,就是把娘的性命弄丢了。要说起来,他对他娘才是没有记忆的。他爹有一幅画,后来烧了,画中正是自己母亲的模样,但时间过得太久他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毕竟两人从没见过,也没什么感情,对母亲所有的记忆,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白砂从不避讳死亡。他从小带着孩子,就算脱离了左衽门,想要让日子过得去,还是离不开吃饭的手艺。他会的,只有杀人。
白涯见过太多次死亡,死是令人麻木的。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无所恐惧的,这点甚至令他的父亲感到为难。他自认为:死亡不是神圣的,却是庄严的。由杀手深谙这点似乎显得有些讽刺,但多少该对逝者保持尊敬。而白砂发现儿子某种程度上的迟钝后,时常为此头痛不已。人都是惜命的,杀手更该清楚,即使是嗜杀成性的人,轻视的也不过是别人的死。可为何白涯连自己数次置身于险境时,也没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人固有一死,只是时间问题。
对自我的死亡的轻视,或许是对生的茫然。白砂开始怀疑,是自己对他母亲的死过于轻描淡写了。只可惜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儿子明白,自己却已锒铛入狱,甚至流落他乡。
“你想你妈妈么?”
听到这话,白涯忽然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君傲颜是在问茗茗。他自个儿茫然了一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应该想吧。”
“怎么还有应该的说法?”
“想的时候想,不去想的时候不想。”
这话听起来有点……废话的意思,可出自一个孩子口中,多少让人感到奇怪。柳声寒想了想,追问他说:
“苼苼想么?你妹妹她……会责备你母亲吗?”
茗茗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
“挺好。”
白涯放下碗,随口接了一句,象征性地显示了一下存在。好死不死的是,祈焕忽然抓着他的话追问:
“你见过你娘的画吗?漂不漂亮?”
“你满脑子都什么玩意?少看点美人图,多读诗书。唯一一幅还是我爹后来找人画的,杀手生前怎么能有画像。”
“哇,你娘是杀手啊,好帅诶。”茗茗居然有些兴奋,“我也想当杀手。”
“你想都不要想。”白涯没好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