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君就是那位神女。
“我知道你的事!”那些幻象消散的时候,黛鸾激动地说,“我记得的,在绛缘镇,我听一位老人说过这个故事!”
方才的幻象持续了多长时间,他们也说不上来。具体而言的确是一段漫长的故事,几年的岁月都在眼前展露无遗。可三人不觉得饿,也不觉得腿酸,即使看了一幕十分精彩动人的话剧,也只像黄粱一梦而已。
那些故事,他们只能看,不能介入其中。人的手会穿过一切原本能碰触的东西,任凭你怎么大喊大叫,剧中人也绝不会听到。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无可改变的历史,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是卯月君的记忆。
黛鸾这么一说,山海和慕琬也想起来了。刚来到绛缘镇与几个人拼桌吃饭的时候,有一位年迈的老人讲过这样的情节。黛鸾的记性好,反应快,马上就说出来了。
卯月君还是那样淡淡地笑,像是凝固在脸上,像褪色的花。
“这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卯月君点点头:“的确。我受到山神的诅咒后,它因失去村民的信念也消亡了。但沉重的诅咒依然压在我的身上。我不老不死,独自游荡在人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每个地方,我都不敢停留太久,无法衰老的我在普通人的眼中是如此另类。百年来,我都在寻找能够死去的方法——那样就可以摆脱这厚重的尘寰,即使魂魄变得离散,无法投身转生之流也无所谓。没有来世反而更好,不必再经受七情六欲的折磨。”
她平淡地诉说着一段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过往。那语气太镇静,太凉薄,让山海不禁思量她是不是已经忘却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卯月君忽然看向他,就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一样,接着叙述下去。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过了太久。我试过很多寻死的办法,吞金、剖腹、自缢、溺亡、放血、火烧……可别说是死,连我的皮毛都无法伤及分毫。知道吗?刀划过我的身体时我分明是能感觉到那坚硬又冰凉的触感……每一种死法都是那样摧残,那样令人恐惧,令人不由得期待生,却又让我在百般痛苦后得以生还。就这样,有一天那位大人找到了我。那位大人说啊,既然我无法死,亦无法生,不如为世间苍生而活。”
慕琬微微皱眉,问她说:“所以,你成为了六道无常?那……那你爱人呢?这几百年来你可曾试着找他,何必寻死觅活呢?”
“我曾想试过的……可江湖太大了,你知道吗?太大了。不论如何,我依然是个凡人,无法通过肉眼在芸芸众生中寻找他的转世。如今他是男是女?投胎到何处去了?过的好吗?身体如何?父母待他好吗?他是人,还是妖怪?这些我一概不知。我开始想着,我一定要找到他,后来因为实在寻不到……自然就想求死了。可那诅咒就是为了让我连痛失挚爱的离别之痛也不能逃避,若死能就此放下一切,未免太便宜我了。”
“这……”
“但我现在不想死了。”卯月君轻轻摘掉了那朵蔫掉的铃兰,松开手,任由它跌落到草丛中去,“活着很好。我不再为一个人死了,我为众生而活。那位大人赋予我的力量,令我不再感到寒冷,也不再感到疼痛。任凭千刀万剐,也无法撼动我一丝一毫。不过,除我之外的确还有的无常……依然是一心求死。也罢,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的,谁也不该多说。”
她说的是如月君,那个古怪的女人、阿鸾的二师父。不过这三个人并未听懂。
凛山海未免有些钦佩。他很难保证自己在这样的情境下,可以与卯月君有同样的心境,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从来不自诩什么高尚之人,只是清楚,自己比“众生”的大多数要“善良”一些,清醒一些。
黛鸾看了看山海,又看了看卯月君苍白的脸。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古往今来,我就没听说一个可信的、人与妖相恋的美满故事!”
“咦?阿鸾不喜欢这个结局吗?”慕琬问她,“结果而言,不算是很不错了?”
“可是……可是他们没在一起啊!卯月君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妖怪,对不对?”黛鸾有些着急,这时候很轻易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而且凉月君的万鬼志,不是记录了所有妖怪前世今生的记忆吗?你成为走无常后,向他讨来万鬼志一看不就能……”
卯月君又笑了,那温暖的笑驱散了黛鸾的焦虑,让她的话戛然而止。她微微欠下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黛鸾没有躲开,但也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有的故事啊,不是说非要让两个人在一起的。你现在不懂,可你又比谁都清楚。你一向是这样善良的……一向是如此坚信着爱和希望的故事。可与此同时,你又背着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必总是为他人的事烦忧。你啊……总是这样。”
“诶?”黛鸾感到莫名其妙,“总是……?为什么这么说?啊,虽然也没说错……”
山海有些尴尬地说,这孩子就是容易为别人的事急眼。
“我不是说那个。但你呀,可别忘了,凉月君的万鬼志,只能看到他之后、与妖怪们之前部分的记忆。我的年龄也比他大得太多。唉……算了,无妨。总之,谢谢你做的一切。”
“我、我做什么了……”黛鸾挠挠头,脸蛋有些红,“我也就感慨了几句,你这么说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脸红不是冻出来的。在这一方区域内,或许是隐藏着六道灵脉,温度十分宜人。在这一带除了铃兰,还盛开着许多不属于这个时节的草木花。不过,这些花儿该绽放的时间,也不尽相同就是了。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那么,言归正传。”卯月君直起身,“关于百骸主与那具尸体,我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人与鬼,人与妖,原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两人并不是无法长久,而是……悲剧大于圆满。啊,我说这话,绝对没有咒他们的意思,请几位千万不要误会……”
慕琬连忙摆手说:“你的意思我们都懂的,你也只是说你见过的事而已嘛。”
卯月君笑着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她伸出手,黛鸾接过一张奇怪的布。
“……啊!”
“是这样的。我怕出什么意外,便特意告诉叶月君,要你们亲自来见我。其实,是神无君无意中发现了此物,在……修罗道的夹缝。”
黛鸾绽开它,那是一块手帕,上面坠了凝固的、褐色的斑痕,也不知是不是原来的花,只是让人觉得看着不脏,摸起来的手感也干干净净,无非是旧了一些,多了几个破烂的孔。但就在这块手帕的角落,还有人绣了一个小小的字。
“这、这是——”慕琬大惊失色,“这是柒姑娘的手帕!”
山海突然夺过手帕,反复打量。他皱紧眉,严肃地问卯月君:
“您刚说,是神无君在……在修罗道发现的?”
“的确。”
“怎么会?!”慕琬察觉了问题,“那时候我们的灵脉,明明是、是……天地两道与人间的夹缝。为何,他会在修罗道发现施无弃他们的东西?这……”
“我的确是根据这块手帕占卜。”如月君如是说,“结果便是,我无法在六道的任何一处感知到他的存在。或许是我道行不够,也说不准。所以我现在把它交给他们亲近的人,还请收好。若他有一天真的回归现世,也可以用这件东西卜到他们的地方。”
实际上谁都清楚,这结果是凶多吉少。而这流程,颇有些委托“遗物”的感觉。
“不过……凛道长。”卯月君突然这么问他,“你对人与妖的感情,是怎样想的呢?”
“恕在下无礼,我的确不觉得这是一种正确的选择。非议、寿命、本心……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人类短暂的寿命中,鲜少有谁学会变得足够坚强、足够成熟。等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刻,活下来的人,反而是最可怜的。”
卯月君点了点头。
“您说的不错。如若这些事,发生在您自己身上,您还会这样说么?”
“会。”他淡然地说。
“呼……有时候我觉得人还真是奇妙。一些人的前世今生,从个性到经历都如此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另一些人却大相径庭,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说这话的时候,卯月君看了一眼黛鸾,又看回山海。他们都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恕在下愚钝……”
卯月君没有回答他。她别过头,看向另一个位置。三个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边有一棵树,树下站了一个人。她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他们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同卯月君的谈话。
在与她视线交错的时候,凛山海看到对方轻颤了一下。他还没说什么,那个姑娘就向前走着,忽然加快了步伐。
她的脸清秀干净,比起寻常女子是好看些的。她穿着身鹅黄色的长裙,在天寒地冻中显得有些奇怪。即使灵脉附近并不算冷,一直是这身同六道无常似的打扮也不大正常。那裙子是鹅黄色的,裙边绣着一圈鲜红,上身是干净的白色。她辫着长发,眼里没有三日月,却充满了另一种生动的灵气。
他们看了一眼那身后盛开繁华的树。
她应当是位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