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有当你意识到它的无可挽回时,它才是有价值的。
十五年前。
紧握着手中的M40狙击步枪,神崎光马跟着队友跳上了待命的警车。在车上最后检查了一遍瞄准镜,握住枪身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作为特警狙击中队的新人,第一次出任务难免紧张。在脑中反复回忆着训练场上的种种要领,作为新晋警员中的标靶成绩NO.1,神崎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想起年幼时和住在北海道的爷爷一起上山猎狐时的情景,除了紧张,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在拥挤的车厢内,队长简单陈述了任务情况:辖区内的一所投资银行被一名暴徒袭击,在疯狂捅伤了六名职员和一名客户后,袭击者目前正挟持着一名女出纳负隅顽抗。警方已经封锁现场,心理谈判专家也已到位。神崎所在的小组负责在银行附近寻找狙击点,以防歹徒在谈判破裂的情况下伤害人质。
警车呼啸着穿过市区,当抵达街口的封锁线附近时戛然而止。车门打开,所有特警鱼贯而出,列队后迅速解散,寻找合适的狙击位置——被袭击的银行位于一片居住社区的中心,背面靠着公寓大楼,西面是一家便利店,南面和东面则是马路,距离隔离带尚有100米左右的距离。从破碎的玻璃窗和大门可以看到里面横倒的伤员,但无法确认袭击者和人质的具体位置。
神崎带着一名队友沿着墙根向东跑去,那里有几栋二层楼的独立民宅,无论从视线角度还是高度都很适合作为狙击点。周围的居民早已被警方疏散,神崎越过矮墙,爬上二楼的露台,俯伏着架好狙击枪,将瞄准镜对准银行的窗户。队友掏出望远镜负责了望,附近的几个小组也已纷纷找到了合适的狙击位,依靠手势传递着准备就绪的信息。
百余米的距离对于狙击手而言完全不是问题,神崎透过瞄准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一片寂静的银行——透过窗户,他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块头不小的男人,他的小腹和肩膀中了数刀,蓝色衬衣完全被血浸透,胸腔仿佛鼓风机一般剧烈起伏,俨然濒危的表现……神崎知道,现在逝去的每一秒钟,极有可能都会带走一名伤者残余的生命力。为了减少最终的伤亡人数,尽快击毙匪徒才是上策。
果不其然,几分钟以后,神崎视野中的那名男子停止了呼吸。耳机中正式传来命令:允许各小队自主射击!
警方联络的谈判专家到场了,通过高音喇叭的喊话,警方与匪徒取得了联系。在经过四十分钟的漫长等待后,匪徒终于提出了诉求——他要求与该投资银行的总行长和财政大臣见面。
无理的要求。神崎在心中冷笑一声,身体却始终保持着俯伏的姿势。他感觉体内有一头野兽在骚动,于他的心脏上使劲磨着爪子,可他却不得不继续等待。就在这时,窗户边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头颅,神崎神经一凛,险些扣下扳机,那头颅只在窗口闪了一下,倏忽便又消失了。
神崎在心中暗骂一句,心中的野兽似乎更加狂躁了。
又过了将近六十分钟,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歹徒忽然一手提着娇小的女出纳,一手挥舞着匕首从银行大门口正面现身。等待了两个小时,终于得以一窥目标的真实面目,神崎兴奋得微微颤抖——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粗矮男人,头发花白,留着邋遢的鬓角和胡须,穿着一件被血污染得抹布一样的白色T恤衫,胳膊紧紧勒着女出纳的脖子,将她挡在自己的正面。
位于南面的狙击手犹豫着不敢妄动。可对于身处东边露台上的神崎来说,这样的角度简直是天赐良机。
神崎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紧盯着已经暴露在门框外的女出纳和歹徒的手臂——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就能够进入狙击范围。神崎感觉自己已和心中的野兽合为一体,磨得锋利的爪已然化为枪膛中蓄势已久的子弹,只待最后一击……
可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队友却示意他看向南面——只见南面一处绿化带内,有一名狙击手正拼命做着手势,要求队友不要开枪。
发生了什么事?神崎转过头去,却舍不得放下枪接过队友手中的望远镜。从身形和位置判断,那应该是同期入队的狙击手石田,他发现了什么?竟然打算阻止已经获得批准的狙击行动?
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就在这时,歹徒超前跨出了一步,神崎几乎是神经反射般地扣下了扳机——
“砰!”
野兽准确无误地咬碎了目标的头颅,血光四溅的同时,男人顺势歪倒,粗重的身体霎时横在了大理石阶梯上。他怀里的女出纳这才挣扎出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手脚并用爬出了血泊。
“混蛋!”南面的绿化带里发出一声怒吼,神崎转过头去,猛然看见石田摔掉头盔,朝着自己调转了枪口……但他立即就被队友们合力压制下去,被卸下枪的石田暴跳着,冲着神崎不住叫骂。
发生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暴怒的事?
神崎的大脑有些空白,野兽刚刚结束血腥的狩猎,他还未从初次开枪杀人的迷惑中清醒过来。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自己拯救了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员,惩罚了罪人,在明天的报纸和中队的通报中,应该会有自己的名字,原本默默无闻的新人,应该会成为未来的国民英雄吧!
望着迅速向银行靠拢的医务人员和记者,神崎松开紧握枪支的双手,长长吁了口气。
“阿枫!”夏天本来就是容易让人烦躁的季节,更何况家里还养了那么一只精力充沛的狸猫。刚从青森回来没几天,勘五郎便又有了新花样,“阿枫,我在便利店里抽到了横滨到福冈豪华游轮三日游的船票!一起去海上避避暑如何?”
“抽奖得的?”我咬了一口橘子冰棒,不情愿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你哪来那么好的运气?不会是为了坐游轮使诈了吧?”
“这次倒是真没有,说实在的,我倒是比较想要二等奖的‘政寿司’代金券。”勘五郎把购物袋提进厨房,继续忽悠道,“这两张船票的市价可是十万元!不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可是船上的花销是要自己负担的吧?去了不是更可惜。”我叼着冰棒重又转头看向电视,上一次行动因为并非雇主委托,自然也没有酬金。最近行业不景气,我可不想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迫回到山里去自给自足。
“船上的消费和景点花销确实需要自理,不过船上还有抽奖活动,一等奖是现金一百万元哦!”勘五郎见忽悠不成,又接着抛出杀手锏,“你去不去?不去我可就折价卖给邻居了!”
“……什么时候?”我瞟了眼完全没有出门意向的狸猫,心里换算着一百万够我喂饱他多久。
“下周五晚上登船,三天三夜,周一早上就返回横滨港,路上还有专车接送。”勘五郎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将船票码在面前,“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必要的嘛,吃饱喝足还能有得赚,耍点小手段赢下这点奖金,对我们都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难得你居然对豪华游轮这么感兴趣。”我拿起船票扫了眼,只见上面写着:“蓝宝石号豪华游轮浪漫体验三日游,船上抽奖:一等奖现金一百万,外加价值十万元特级红酒……”难怪!
“下周五吗?”我将船票交还给勘五郎,不置可否道,“只是下周六就是朔月之夜了,这时候出门你真的没关系?”
朔月之夜,是所有妖物精灵最为忌讳的时刻。但凡与阴性力量有关的生物,其行动力都跟月亮的运行息息相关。一般来说,月圆则满,月缺则损,而朔月之夜则是妖灵之力最为衰弱的时刻。大多数妖魔精怪都会尽量避免在这一天远离领地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的勘五郎表情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兴奋的劲头:“怕什么,三百年的勘五郎狸大爷哪里是那些杂鱼妖怪能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朔月而已,大不了我在船舱里关一晚上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去收拾行李。”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特级红酒对他的吸引力。
目送勘五郎兴高采烈地冲出房间,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险些致命的错误。
八月三十一日,周五晚六点,我们来到了横滨港的游轮码头。
“蓝宝石号”名不虚传,果然是一艘精致闪耀的豪华游轮。我穿着绣有菖蒲和水仙的夏季和服,站在一群名媛贵妇中显得有些抢眼。勘五郎倒是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服,那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简直是惟妙惟肖。
十五分钟后,电子广播提示可以登船。“蓝宝石号”全长100多米,为豪华游轮中较小的5万吨级,拥有上下共七层客舱甲板,最大可同时接纳1000名乘客。当我们放下行李,通过廊桥集中到甲板上时,一场露天宴会已经准备就绪。船长通过广播向众人宣布,这是主办方为游客们特意举办的欢迎晚宴,今晚在宴会上所消费的常规项目将不计入旅客的行程消费中。话音未落,勘五郎立即挽起袖子,直扑冷餐桌而去。
穿梭在五光十色的人群中,船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海岸。我端着一小盘寿司站在远处,看着勘五郎正就着香槟大嚼雪蟹腿。海风凉爽宜人,横滨港灯火璀璨,外加船上欢快的气氛和可口的食物,看来偶尔出门散散心的决定确实也不错。我正想去甜点柜台添点零食,忽然,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随风飘入了鼻腔——没有错,是火药的气味!
我转过头去,在人群中不露声色地梭巡。自从冷兵器退出历史舞台开始,在人多的地方发现这种气味就多半没啥好事。很快,我就在一张圆桌边发现了气味的来源——那是一名身材挺拔干练的男子,不算非常魁梧,但紧绷的西服肩部还是暴露了他的肌肉比例。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剃着精神的寸头,眼神非常锐利。正被好几名穿着时髦的女性簇拥着,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在看什么呢?这里的海鲜很棒哦!”勘五郎此时也凑了过来,往我面前放了一盘牡蛎和生鱼片,嘴里还咀嚼着什么含糊不清地说道。
“火药味,残留很久的味道。”我盯着不远处的男子说道,勘五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哦,‘国民偶像——神崎光马’啊!”
“你认识他?”我有些诧异。
“拜托,不认识的家伙才会显得奇怪吧,不然怎么能叫他‘国民偶像’呢?”勘五郎用鄙视的目光睇了我一眼,甩手将一块生鱼片丢进嘴里,“他是关西地区的狙击英雄,从警15年,曾经参与过多次解救人质的任务,12次击毙持械歹徒,获得过内防部长官亲自颁发的荣誉勋章。被誉为是‘新时代的国民英雄’、‘警界偶像’……好像上个月电视上还报道过有关他的新闻,你都不关心时事的吗?”
“是吗?长得还算顺眼,不过这样就被称为是‘国民偶像’还是太夸张了吧。”警队的狙击手身上残留着清洗不掉的火药味,这样的事也不能算稀奇。我转去甜品柜端了一大杯果仁冰激凌回来,满不在乎道,“走吧,坐得近一些。”
“做什么?”勘五郎不解地看着我,虽然了解对方的身份,但并不表示狸猫这类生物会喜欢接近危险的火药味。
“没什么,去听听故事,说不定可以发展一下警方那里的线人,对我们将来的工作会有所帮助。”我端着冰激凌向神崎走去,狸猫不情愿地努了努嘴,还是端起酒杯跟了上来。
“……最危险的还是跟着海上自卫队去索马里巡航的那次哟,要知道,那些海盗手上使唤的都是从走私船上偷运来的武器,有些装备可不比我们差。”在接近神崎身边的空座上坐下后,听见他正在口若悬河地描述着过去的种种经历,“那一次,我和几名队友乘坐直升机,强行登船去解救被围困在机舱里的船员……子弹擦过我的头盔留下了一道烙痕,倘若不借助红外线夜视仪,在漆黑的夜色下只能看见枪口的闪光……真是毕生难忘的惊险场面哪!”
身边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们配合地露出惊叹的表情,有少女递来粉红色的记事本,央求神崎签下大名……眼前的“国民偶像”似乎已经相当习惯这样的待遇,在驾轻就熟地签字后,他又握了握女孩的手,那名穿着绣花洋服的少女立刻脸颊飞红地退了回去。
“似乎……不是什么很好交流的人啊……”一边如是想着,我一边转过头,专心对付杯里快要融化的冰激凌。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忽然冲进了我的怀里,因为冲击的缘故,杯里的冰激凌一下扣了下来,完全倒在了我的和服上。
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圆头圆脑的可爱正太正趴在我的膝盖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他的头发和脸颊上也沾了一些冰激凌,虽然和服弄脏了是件麻烦事,但面对这样一个清秀可爱的孩子,任谁也不会忍心大声呵斥他的吧。
“噢呀,吾郎!不是说了叫你不要乱跑的吗?”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紧走着追赶过来,扶起还趴在我身上的男孩,一叠声地向我道歉,“非常抱歉,是我没有看好孩子!需要换衣服吗?可以先到我们的客舱去……”
“丽美,出什么事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神崎光马已经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这边,从女士手中接过了男孩。被称为“丽美”的女子朝我微微欠了欠身,说道:“吾郎刚才乱跑,不小心弄脏了这位小姐的和服。”
误打误撞,居然邂逅了神崎夫人和他们的儿子。面对神崎瞬间松弛下来的表情,我笑着回应道:“没关系的,我有带替换衣物,只要小少爷没事就好了。”
“是吗,真是抱歉啊,无论如何请让我陪您去客舱换下弄脏的衣物吧。”神崎夫人一边鞠躬一边说着,她是个面貌和顺的女子,五官线条柔和,并不显得精致漂亮,但配合她细腻的雪肤和娇小的体格,看起来却格外柔美。她陪着我回到客舱,换下了弄脏的衣物后交给了洗衣房的服务员。当我们一路谈论着福冈当地的风土人情回到甲板上时,神崎先生和勘五郎已经在把酒言欢了。
“……是吗,你也是冲着那瓶1882年的特级波尔多才上的船?”神崎一手抱着儿子吾郎,一手夸张地在桌上打着手势,“真有眼光!那个时代的年份酒已经不多见了,更何况产地也特别……对了,我有说过我和法国国际刑警合作办案的经历吗?说起那一次的案子……”
“呵呵,神崎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不像我这样的业余作家,记录的都只能是一些乡野怪谈。”勘五郎一边奉承着一边转移话题,“不过我觉得,先生这样的神射手,倒是很像北海道盛传的一种妖魔哦!”
“什么,妖魔?”
“是的,一种名叫‘野铁炮’的妖怪,我和妹妹去北海道采风时,从当地山民那里听说的。”勘五郎调整了一个比较耍帅的姿势,继续说道,“鸟山石燕的《绘本百物语》中,记录了这种北国特有的妖怪——它们的模样有点像大号的狸猫,但遇见人就会口吐异物,击中人面部致人死亡。而且据说这种怪物的射击极为精准,几乎是百发百中,单从这方面来看,先生和‘野铁炮’还是相当类似的啊!”
“是吗?百发百中的妖怪,听起来还真匹配啊!”神崎闻言抚掌大笑,勘五郎也收获了身边诸多美女的青眼。我走上前去,轻咳一声道:“打扰了,神崎先生,家兄没有对您说些失礼的言辞吧?”
“喔喔,这位想必就是枫小姐了吧,刚才真是抱歉。”神崎起身与我握了握手,对儿子的冒失再度表示了歉意,“之前听令兄说了你们在各地游历的情形,真是了不起!将来也打算和令兄一样,当一名灵异风物作家么?”
没一盏茶的工夫,已经升级成了作家么?我回头瞄一眼勘五郎,只见他从万花丛中稍稍探出头来,冲我龇牙一笑:“阿枫,神崎先生说为了正式赔礼道歉,明天会在楼上的西式餐厅内邀请我们共进早餐哦!”
……原来如此,原谅你了!
九月一日,周六,天气晴好。
在约定的时间内,我和勘五郎来到了位于舰桥二层的西餐厅。令我们意外的是,此番做东的居然不是神崎先生——只见神崎一家身边还坐着一男两女,那名身材微胖,穿着考究夏季西装的中年男子正和神崎颇有兴致地聊着什么。
“哦哦,两位终于到了吗?”神崎一见到勘五郎便大声招呼道,顺便向身旁的中年男子引荐,“樱井先生,这位就是我刚才跟您提到的高野勘五郎和枫小妹。别看他年轻,对红酒的品位可是相当不错的哟!”
“哦,是吗?”被称为樱井的男子转头看了看我们,身旁应该是夫人的美艳女子冲勘五郎抿嘴一笑,女子身旁穿着白色洋装的圆脸女孩却急忙低下头去——我认出她就是昨晚请求神崎签名的少女。
在神崎的介绍下,我们获悉了这一男二女的身份——樱井先生就是此次游轮游的幕后老板。他在日本境内开设了多家酒庄和饭店,此番租下了“蓝宝石”号用于造势,来宣传他在福冈新开的红酒酒庄。而神崎则是他在大阪结实的故交——当年樱井所开的饭店内曾有暴徒制造过人质绑架勒索事件,而帮助他成功瓦解这一危机的,正是神崎光马。
樱井先生身边的女士则是她的续弦妻子,话剧演员出身的响子女士,以及前妻所生的长女美智子小姐。美智子似乎相当害羞内向,除了独自对付早餐面壁思过外,几乎不发一语。她的继母响子夫人却截然相反,时不时在男人的对话中附和几句,话语俏皮而不失格调,倒是没有一般贵妇那种惺惺作态的俗媚。
在得知了樱井先生的酒庄老板身份后,勘五郎不出所料地凑上去大献殷勤,各种奉承各种俏皮话倾囊而出,没几分钟便把樱井先生逗得捧腹大笑。我则坐在神崎夫人和美智子小姐中间,一边拨弄着盘里的吐司和煎蛋,一边偷眼打量着身边的羞涩少女。
与她那惊艳夺目的继母不同,美智子小姐是那种让人充满了保护欲的恬静姑娘,就如同她别在胸前的那朵山茶花胸针一般。暗褐色的小雀斑恰如其分地点缀了粉红色的面颊和鼻尖,很是惹人怜爱。她握着汤勺在玉米浓汤内来回搅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好像有心事哦。”我凑上前去,小声问道。
“啊,哎……脸上看得出思考的表情吗?”美智子经我一说,立即又把脸埋了下去,“真、真是抱歉,没想到会给大家带来困扰……”
“为什么要道歉?”我往嘴里送了一勺甜品,有些莫名地撇嘴一笑,“只是单纯觉得现在的表情有些呆板,昨晚上你找神崎先生签名时的表情,就很棒啊。”
“啊、诶?是、是吗?”美智子忽然涨红了脸,实在难以想象她这样的大家闺秀,竟然会是这样腼腆羞涩的性格。
“那、那个,请问……听说你哥哥……是志怪小说作家对吗?”在感觉亲近了一些之后,美智子朝我挪了挪椅子,红着脸小声问道。
“没错。”我面不改色地扯谎,“不过只是个不入流的蹩脚作家罢了。”
“哦,那么,你们去采风的过程中,是不是经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异闻?”美智子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比如说,托梦什么的……”
咦?我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转头认真地注视着美智子。虽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向往任何事物都不足为怪,可是托梦这样的说辞会出自美智子这样的大家闺秀口里,还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果然啊,听起来很奇怪吧……”察觉到我的眼神,美智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但是,昨晚我真的梦见了……许久未见的母亲……那种感觉,非常逼真啊……”
“可以详细说说么?”我凑过去,接话道。
“啊,高野小姐……您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么?”美智子稍微抬了抬双眼,但一接触到身旁继母那略带苛责的目光,立即又低下头去,“……抱歉。”
“呵呵,如果不介意的话,等您用餐结束后我们去船舷上透透气吧。”感觉到美智子和响子夫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我主动邀请她到甲板上散步。
甫一离开餐厅,美智子如蒙大赦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表情也有所松弛。我拉起她的手跑到船尾,指给她看追随波浪的海鸥,待她终于笑出声来后才提议道:“呐,接着说刚才的话题吧?”
“很抱歉,因为阿姨她……不喜欢听到有关我母亲的话题。”提到响子,美智子的眉头又一下现出愁容。虽然并不是那种乖戾的孩子,但看来她也并不能完全与继母相处融洽,“所以,即使偶尔梦见了母亲,我也只敢写进日记里。因为经常随着父亲的生意不断搬家的缘故,我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家里的佣人和管家也经常更换……虽然阿姨待我很严厉,可本质上还是个温柔的好人,而且自从她和爸爸结婚以后,爸爸也经常回家来住了,家里变得热闹许多……啊,抱歉,我一直在说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
“可以不必道歉了吗?这样好像显得我一直在责怪您似的。”我失笑,对于这样一名被压抑了许久的闺中少女,我可以理解她强烈的倾诉欲望,“想说什么都没关系,本来就是闲聊嘛。”
“……除了听到有关母亲的话题会生气以外,阿姨她并没有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只是,因此家里所有母亲的照片也都被收了起来,这让我有点难过……昨晚我梦见母亲了,非常真实的梦!梦里我看见她坐在一条鲸鱼背上,那条鲸鱼跃出水面,我能看见它的眼睛下方有白色的花纹……我似乎是站在船边,与母亲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好像很焦急,在朝我喊着什么,可是浪花和轮机的声音太大,我什么都听不见……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母亲送给我的十字架项链不知怎么弄断了……所以,才会感到有些不安,想找个人聊一下。”
“这样啊,那条项链您有带在身边么?”从美智子手中接过那条白金色的十字项链,我用灵力仔细探查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不好的东西,便将它交还给她,“可能只是因为航行的缘故吧。脱离了陆地,行驶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有各种各样的担忧不安都是很正常的。不过‘蓝宝石号’是艘设施先进的船,我们的航线距离海岸线也并不遥远。所以,与其愁眉苦脸担忧着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不如放轻松一些,享受实实在在的旅行不是更好吗?”
“说的也是。”眺望着追逐白色浪花的海鸥,美智子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枫小姐真是温柔……而且,有种大人一样的气质,不像我,明明年龄还要更大一些,却总被阿姨斥责像小孩子。”
“哪里。”我连忙敷衍过去,看来演技还需要继续加强。
在午餐钟点敲响前,“蓝宝石号”已经抵达了鹿儿岛,按照日程安排将做几小时的停留。在船上晃荡了一天的旅客们迫不及待踱下船去,在港口附近散步留影,购买食物和旅游纪念品。我和勘五郎无所事事地趴在船舷上,望着人来人往的码头发呆。
“话说,今晚可就是朔月之夜了。”我小声提醒着某只乐不思蜀的狸猫,“虽然抽奖仪式是安排在今晚,不过凭你的修为,还是乖乖待在船舱里吧。”
“胡说!身为三百七十三岁的狸大将勘五郎大爷,怎么可能因为朔月就白白放弃赢得一瓶百年佳酿的机会!”勘五郎双手握拳,眼神炯炯道,“不过是一晚上而已,就不信我会撑不过去!”
“哦?尾巴露出来了哟。”我斜眼揶揄,狸猫信以为真,忙转身用手去捂屁股,摸了半天没发现有任何毛茸茸的触感,这才惊觉上当,对我怒目而视。
“认命吧,五百岁以下的妖怪在朔月之夜会力量衰弱是很正常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承诺道,“总之,你今晚就待在船舱里,我会负责替你把酒带回来的。”
“当真?”原本沮丧的狸猫闻言立马换了表情,两眼瞪大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一定哦!一定要带回来哦!”
“废话,那还有一百万的奖金呢!”我在心中默默发誓,绝对不能让这笔横财落入他手!
“喂,你看那是什么?”正在盘算该如何使诈,不安分的勘五郎指着船下叫嚷起来。我转头望去,只见六名工人正在一名男子的指挥下,协力往船上搬运着什么东西,虽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从体积和工人绷紧的手臂肌肉来看,里面的东西应该不轻。
“真奇怪,按理来说这艘船应该是纯粹的观光邮轮,怎么会半途停下装货?”勘五郎手搭凉棚张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不会是今晚宴会需要的食材和酒吧?”
此话一出,狸猫再也待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了。我跟在后面正想叫住他,却被突然出现的响子夫人拦了下来。年轻的夫人手中提着一瓶红酒,另一手捉着两个酒杯,风姿绰约地挡在勘五郎身前:“高野先生,能否赏光一起喝一杯呢?我对您早餐时叙述的那些风物志怪很有兴趣。”
“啊,当然没问题,承蒙您的赏识!”狸猫一见酒就像丢了魂,立即跟着响子在甲板上的休息区坐下,小酌起来。我识趣地想离开,却被响子挽留,还叫侍应生送来了果汁。我只好捧着果汁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响子夫人被狸猫的笑话逗得夸张大笑。
“樱井夫人,请问这艘邮轮还可以装货吗?”闲聊了一会儿,勘五郎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随口问道。
“是啊,船舱一共七层,除了甲板上的三层用于活动和宴会以外,舱内的四层之一就是专属货仓哟。”响子往自己杯中续了些酒,似乎并不介意谈论此事,“您指的是刚才工人搬上船的那些东西吧?那是我一个朋友请求我帮忙托运的。他是个远洋捕捞船的船长,此番要到冲绳去参加夏季捕蟹,可惜新采购的蟹笼却迟到了,没能赶上开航日。他请我帮忙把这些蟹笼从鹿儿岛带到福冈,以便节省一些运费。”
“哦,原来如此,夫人真是位热心肠的好人。”一听与吃食和酒并无关系,狸猫立马没了兴趣,待瓶中酒所剩无几后,我们与响子便各自告辞了。
酉时过后,天空彻底地暗了下来。
相比舱外一片宁静的深蓝色大海,此刻船舱内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众人期待已久的抽奖晚宴即将开始,按照船票上附加的抽奖说明,每一名旅客所持有的票根上都有一组特别的数字条码;今天晚宴结束时,会由船主樱井先生抽出五组数字,与之匹配的五名号码持有人便是中奖者,奖金从十万日元到一百万不等,当然,还包括许多小礼品,以及狸猫念念不忘的那瓶特级红酒。
待夜幕完全降临后,勘五郎果不其然开始感到不适。虽然还可以勉强保持人形,可狸猫那条标志性的圆尾巴却是再也藏不住了。不得已,他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地将船票交到我手中,一边可怜巴巴地目送我出门,一边埋怨自己上船时怎么就没有选择变成女身——因为女孩子穿的礼服长裙是可以用来遮住尾巴的。
我将船票放进贴身的衣袋内,手持餐盘穿梭于各个自助式吧台间。大多数宾客都在谈论即将开始的抽奖,从各自的号码是否吉利到奖品的价值和奖金的可能用途……我找了个没有人注意的位置,开始专心注视着餐厅前方、舞台正中央的抽奖箱。
衣袋内的两张船票,一张号码为07146,另一张为07147。抽奖机会只有五次,奖品排序由低到高,我要在樱井先生抽出二等奖之后的短暂时间内,将抽奖箱里的所有号码都变成我持有的其中一个!所以在抽奖开始前,我需要在抽奖箱内灌注入大量念力。
时钟敲响了九点,樱井先生在一片掌声与喧哗中走上了舞台。晚宴的主持人在进行最后的煽动,现场气氛已然到了鼎沸的程度。待灯光暗下来,唯有聚光灯打亮了抽奖箱时,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樱井先生的右手,现场安静得连倒酒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船舱内的中央空调散播着阵阵寒意,没有人注意到,正有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中蔓延,逐渐扩散到整个会场。
五等奖揭晓了,后排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欣喜的欢呼。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正捧着男友的脸,跳起来献上祝贺的热吻。
四等奖,又是一声欢呼,人群中开始传出失望的欷歔,但更多的还是期待的热望。
三等奖,中奖的年轻人被同伴泼了一身香槟,人群中似乎有些骚动。我定了定神,没空顾及那突然袭来的一阵眩晕。
二等奖……等等,怎么回事?如果说是因为中奖激动而晕倒,那人数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来不及深入思考,会场中的宾客开始一个接一个倒下。樱井先生用左肩支撑着抽奖箱,右手伸入其中想掏出最后一个号码,然而却体力不支,就势倒在抽奖箱上昏迷过去。我扶着椅背,试图站起来查看情况,可是却同样浑身无力,脑海中已乱成一团……就在此时,我感到黑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捂住了我的口鼻,然后,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已被凛冽的海风迎面包围。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没有船舷的遮挡,甚至连脚下那踏实的甲板都没有——我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把实木椅子上,关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内,整个人悬挂在船舷之外。我四下张望,发现左右还有五个相似的笼子,里面都有被捆住的人。右侧的依稀是个年轻女子,我认出她是之前见过的神崎先生的仰慕者之一;左侧笼子里则是神崎先生的小儿子吾郎。眼下,笼里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清醒过来,有人一睁眼便发出惊叫,而更多的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之类的叫喊。我身旁的小吾郎抬眼遍寻不着父母的身影,咧开嘴哭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借由船上的扩音器飘散在海面上,打断了人们的哭叫声。我一惊,举目四顾,自然是不见人影。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这个声音不是在向我,或是笼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在距离“蓝宝石号”数百米开外的地方,此刻正停泊着一艘小船,小船上的照明灯动了动,显然上面有人。
“久违了,神崎君。”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束灯光划过漆黑的海面,投射到远处那艘孤零零的小船上。船上的人影呼喊着什么站了起来,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从身形和声音上来判断,应该是神崎光马先生无疑。
“十五年未见,今日能够在如此美丽的大海上重逢,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兴奋得几乎站不稳脚跟呢?”扩音器中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鬣狗的哭嚎更加贴切,这压抑而不自然的笑声让所有人心中都禁不住生出不祥之意,“先别激动,此次不过是老朋友久未谋面,相邀来一起玩一场游戏而已。一个与你‘国民偶像’、‘狙击英雄’称号非常相称的游戏……你脚下的帆布里面有一把狙击步枪和十发子弹,请你把枪拿到船头架设好……不,我建议你不要试图把枪当船桨使,我现在控制着整个‘蓝宝石号’的运行,你应该知道凭这种小救生艇,在正常行船速度下是不可能靠近邮轮的。”
小艇上的人影直愣愣站了一会儿,很快便依言架设好步枪,并趴在船头摆出了射击姿势。对于神崎的配合态度,声音的主人似乎相当满意,扩音器里又是一阵阴森的笑声,命令道:“很好,接下来,请听我讲解一下游戏规则……务必要听清并严格遵守哟!”
“蓝宝石号”上的甲板灯光霎时全亮了,虽然看不到船上此刻的情形,但从悄无声息的舱内和静寂的轮机舱来判断,“蓝宝石号”的确是已被完全控制。我听见甲板上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响子夫人的声音。
“看清楚了吗?在你正前方八百米左右的甲板上,此刻正有六位无辜国民等待着你的拯救——当然,船舷下蟹笼内的六位也是如此。此外整艘邮轮所有近千名乘客的性命,也都掌握在你的手中……怎样,非常有成就感的挑战吧?你刚入警队那会儿,不是最期待在这种大场面中有所表现么?现在,我来陈述一下游戏规则:甲板上的六位人质脚下,是一条机械传送带,等下我开启启动按钮后,他们会以匀速向右滑行,在他们头顶上方、椅背的顶端,我粘了一枚小玻璃瓶,瓶身上贴有条形码,一旦人质滑行到传输带的终点——就是那台红外线扫描仪的位置,瓶身上的条形码被扫描,船舷外的蟹笼就会打开,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质就会坠入大海……所以说,你所要做的,就是在条形码被扫描前打碎他们头顶上的瓶子。虽说今天海上似乎有些微风,不过,这种程度的‘游戏’应该完全难不倒‘狙击英雄’的你吧……”
听完扩音器内陌生男子的讲解,船舷内外的人质哭成一片。叫得最响的当数响子夫人,话剧舞台上优美动人的嗓音此刻化为尖锐的破锣,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混蛋!混蛋!快放开我,是我啊!响子啊!你们一定弄错了,快点放开我!”
看来,中午时候的偶遇不是巧合,那些工人搬上“蓝宝石号”的,绝不仅仅是现在困住我的蟹笼那么简单……正思索着响子所担任的角色和脱困的方法,身边的一扇舷窗忽然被推开,探出一张尖尖的狸猫脸,小心地跳到蟹笼顶部,压低声音问道:“没事吧?”
“……不过,为了增加游戏的趣味性,我还增加了一条补充规则:一旦此次游戏中生还的人质少于六人,即被误中和坠入海中的人质大于六人时,我将引爆‘蓝宝石号’上的炸药,杀了所有乘客!”未及回答,话语已被扩音器中亢奋的叫嚣打断,随着他的话音,船舱内外发出更为惊恐的尖叫,“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射击,这样至少可以保证至少传输带上的六人都能生还……如何,我是个很为玩家着想的规则制定者吧?不用紧张,就当做是普通的移动靶射击游戏嘛,只不过靶子都是真人,不是更刺激吗?啊哈哈……”
“混蛋!混蛋混蛋!”响子夫人似乎彻底崩溃了,此刻身处传输带之上的她,似乎已全然没有了优雅迷人的气息,只顾涕泪横流地尖声嘶叫道,“你说会解决那小婊子和老头我才答应帮你上船的!财产……财产我会分你一半!放、放了我……不,财产全给你也无所谓!快点把我放开……”
“响子,你竟然……”头顶上方的甲板上传来樱井先生的声音,看来,他也是十二名人质中的一员。
“傻瓜,被利用了。设计到这种程度的装置和计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不会是为了樱井先生的财产。”我试着挣了挣绳子,发现捆绑得异常结实。狸猫探头下来想帮忙咬断,无奈肚子被卡在了栅栏之间。
“算了,你就待在那里。”唯恐它进来后就再也出不去,我连忙制止它,小声道,“现在舱内情况怎样?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可以自由行动的人员吗?”
“恐怕没有了,大多数人都被关押在了抽奖仪式的大厅里,那里有持枪的看守;除此以外轮机舱和船长室里也有劫匪,大致在六七人左右,船长室里操控扩音器的只有一个。我因为现了原形,不得已躲在床底下打瞌睡,这才逃过搜查。”勘五郎从栅栏之间抽回脖子,讲述道。
“明白了,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肯定是冲着神崎先生来的,而且……这应该不是我们之前遇到过的那种简单仇杀,他们真有可能杀掉整船的人!”我望了眼左右,姑且不论传输带上的,蟹笼内几乎都是与神崎光马有关的人。虽然没见到丽美夫人,不过我猜测,她应该就在传输带上……耗费如此周章去对付一个特警狙击手,对方有何来历?为了什么?这种明显带有“电车难题”色彩的“游戏规则”设计,很难想象只是普通意义上的寻仇……况且,即便不论歹徒的手段,在这种有风无月的动荡海面上,六发子弹能够全部命中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无论开枪与否神崎都已经被推上了“刽子手”的位置,所不同的是,这次他所瞄准的,全部都是无辜者!
“大意了,要是在宴会厅里没有光顾着抽奖箱就好了……”我有些懊恼,然而随着回忆,丝丝缕缕的异象也在脑海中一一闪现:那时的空气中,似乎有着异样的气味,以及最后捂上口鼻的,那双看不见的手……
“枫,你在想什么?”狸猫在笼子上面催促,“快点,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
“你现在还能使用什么程度的力量?”我回过神来,抬头问道。
“呃……可以分身、变大、制造一些短时幻象……我想催眠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情况紧迫,狸猫也不敢夸大,试了试体内的灵力,它一五一十回答道。
“可以了,你先分身去货舱,尽快找出他们安放的炸弹,解除引爆装置,如果办不到,就想办法把整个炸药包丢进海里。”没有办法了,只能在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的前提下作出有限的安排,“我猜他们应该是借着搬运蟹笼上船后的间隙安装的炸药,所以最有可能是就近安装在货舱……解除炸弹后就去船长室,解决掉那个‘规则制定者’,他应该会通过扩音器向同伙求救,你就留在那里,在天明前尽可能减少他们的人手,同时向海岸警卫队发送求救信号。”我一气说完所有的布置,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掩盖心中的忐忑——眼下,船舷外和传输带上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十二名人质,只能听天由命了。
“明白了!”狸猫闻言转身,正作势要跳回船舱,忽而又转回头,“枫,你可不许死啊!”
“放心,我自有能够保命的办法。”虽然是一场未知生死的豪赌,但在结果未分晓前就先行泄气可不是我的风格,“你也自己小心!”
“知道了!”狸猫的圆尾一甩跳入舷窗中,转眼就消失在黑暗的船舱内。
在异常凛冽的冷风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毫无遮蔽的满天星斗。
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应该是在“蓝宝石号”上的宴会厅内期待大奖的揭晓啊,发生了什么事?船在那里?
我一骨碌跳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了一艘小救生艇上,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深蓝色不断涌动的海水伴我左右。“蓝宝石号”停泊在数百米开外的海面上,灯火阑珊。我连忙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叫大嚷以求船上人的注意——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就目前来看,赶紧回到船上才是上策。
船上的灯打开了,一束强光直直地投射到我身上,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船上的人显然发现了我的存在,然而奇怪的是,船并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只是通过扩音器传来了一个陌生的问候:
“久违了,神崎君。”
谁?什么情况?
“十五年未见,今日能够在如此美丽的大海上重逢,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兴奋得几乎站不稳脚跟呢?”沙哑的声音,似乎刻意压低的诡异笑声,然而,当记忆锁定在十五年前,我还是快速搜索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石田?
那个与我同期的狙击手,在我们第一次出任务中就因为违规而受到处分,之后便辞去警职销声匿迹的石田?他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出于特警的反射神经,我立即趴下缩入船舱内。等待许久,耳边并没有传来子弹的呼啸,相反,从船舱的帆布底下传来熟悉的触感。
“……你脚下的帆布里有一把狙击步枪和十发子弹……”虽然不知道石田打算做些什么,但就目前而言,我除了架枪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我从帆布中掏出子弹和枪,这是一把苏式德拉贡诺夫SVD狙击步枪,相当老旧的制式,如今只能在黑市上找到。我将枪支架设在船头,此刻船上的灯也全部打开了,我瞄了一眼甲板上的情况,眼前的一幕让我浑身僵硬了。
六个人,被悬吊在铁笼之中,垂挂在船舷外;还有六人,似乎被捆绑在椅子上,在甲板上一字排开。这仿佛记忆中海盗劫持情景重现一般的景象让我遍体生寒,一股警察特有的愤怒油然而生。
石田,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没等我仔细思考,他便已开始陈述所谓的“游戏规则”:“……瓶身上的条形码被扫描,船舷外的蟹笼就会打开,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质就会坠入大海……这种程度的‘游戏’应该完全难不倒‘狙击英雄’的你吧……”
此时此刻,我只想跳起来大吼——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胁迫我来参与这种可恶至极毫无人性的“游戏”?是因为嫉妒吗?嫉妒与他同期的我功成名就,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挑战我,毁了我的声名?可是,当初让他离开警队的又不是我,不至于……
等一下,难道……是因为那个罪犯?
记忆飞速地向前倒回,我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第一次击毙犯人时的场景——没错,在我开枪之后,石田的确有调转枪口向我瞄准,这也是他受到处分的主要原因……难道,那个罪犯……
已经来不及去揣测缘由了,这一定是个天大的误会!我放下枪跳起来,双手挥舞着大喊大叫,试图向石田解释当时的情况……然而徒劳无功,“蓝宝石号”距离我至少八百米远,不借助工具根本无法听到我的声音。而另一方面,石田则在扩音器中有条不紊地讲述着他的布置,似乎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听我辩白的意思。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射击……我是个很为玩家着想的规则制定者……”石田单方面的讲话还在继续,而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除了听从摆布,别无他法。
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再度趴下身子,调整好枪的高度和准心——身为狙击手的骄傲和自信占了上风,既然你选择用狙击来一决胜负,那么,我就用我手中的子弹,来粉碎你的阴谋!
我将眼睛贴到瞄准镜前,仔细观察数百米外,静静停泊着的“蓝宝石号”。甲板上除了人质,什么活物都没有;船舱内也是一片漆黑,根本无法瞄准。可恶的石田,他早就料到了我的一切行动,并且排除了所有我可能打破他“游戏规则”的机会!
然而很快,我就连拖延时间的机会也被一并剥夺了——甲板上的传输带启动了,从瞄准镜里,我看见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质们开始缓缓移动。从速度上来判断,每个人质从起点抵达扫描仪大约需要三分钟,我只有这点短暂的时间用来瞄准、移位和射击……我将子弹上膛,先瞄准了船上的一盏航灯——子弹擦过航灯打在了一边的墙壁上,引来一阵尖叫。通过弹坑我计算出了风速和风向,调转枪口,瞄向移动中的第一名人质。
九发子弹,六个瓶子,十二个人……以及船上的千余名乘客,就在此一举!
位于首位的是一名年轻女优,我记得她在首航之日上与我攀谈时的娇俏模样,此刻,被五花大绑于传输带上的她,却显得苍白而单薄。刚才的枪声令她缩紧了脖子,瓶子和头顶之间出现了十公分左右的距离。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扣动扳机——“砰!”枪响了,我从瞄准镜中随即看见她的头顶莹光四溅,那是被打碎的玻璃。来不及关心那名失声痛哭的女子,我将视线转到下一名人质身上。
第二人,是我的好友樱井。
虽然做出了全员解救的决定,可当面对老友那张充满恐惧与哀求的表情时,我还是犹豫了——没错,按照石田的规则,我只要保证六名人质获救就可以赢得绝大多数乘客的安全,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狙击技术冒险。
可当我瞄了一眼樱井脚下所对应的蟹笼时,适才的犹豫便被全然打消了:樱井脚下的蟹笼内坐着他的女儿美智子。我知道响子夫人一直未能生育,美智子是他唯一的骨肉,石田早就想好了一切逼我就范的手段!
我退出弹壳,重新上膛瞄准。樱井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虽然也在尽可能地蜷缩起身体,可玻璃瓶距离他的头顶也最多不超过两英寸。我在心中默数了五下,坚定决心,将十字线对准了樱井的头顶上方。
“砰!”瞄准镜中的玻璃瓶应声而碎,我吁了口气,将视线投向下一个。
位于第三位的,是樱井的续弦夫人,响子。
当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时,我的心下不禁一沉——与之前两人乖顺的表现不同,响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正全力挣扎着试图摆脱椅子和绳索的束缚。虽然看起来有固定措施,但整个椅子仍在她的挣扎作用下来回晃动,根本无法瞄准!
“啐,笨蛋!”我看了眼她脚下对应的蟹笼,里面果不其然是一位重量级的人质——某位市议员的女儿。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用左手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退出弹壳,眼神紧追着在椅背上晃动的目标——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老了,虽然敏捷依旧,面对即将响起的枪声我已经没了期待,仿佛胸中的野兽已经厌倦了猎杀,渴望蛰伏休憩,此刻却不得不挺起老迈的身躯,再一次磨砺爪牙为名誉而战!
枪响了,可并没有莹光亮起,我射失了!
来不及多加考虑,响子已经在传输带上滑过三分之二的距离!而因为受到枪声的惊吓,此刻她嘶吼挣扎得更加激烈了。我推上子弹,几乎是咬紧牙关横下心来击出了第二枪——万幸,这次中了!子弹贴着响子的发际线在椅背上咬了个凹槽,连带着玻璃瓶一同粉碎。
还剩下五发子弹,三个目标,有胜算!
我抽出有些僵硬的食指,在衣襟上拭了拭掌心的汗珠。前三名人质的成功解救令我信心大增,可当我看清第四名人质的容貌时,却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底——该死的石田!第四把椅子上坐着的是我的妻子丽美,而她脚下笼子里的是我们的独子吾郎!
“混蛋!怎么可以……”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手指伸了好几次才固定到原来位置。从瞄准镜里我看得异常真切,丽美没有挣扎哭喊,只是脸色惨白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启合似乎想说些什么。风比刚才更大了,儿子的哭声隐约传来,几乎将我的心脏捏成一团碎片!
“可恶,可恶可恶!该死,石田你这混蛋!”我徒劳地诅咒着,发誓回到船上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石田生生撕碎!可眼下我仍然要服从于他的安排,回到位置上,努力控制住身体不由自主产生的颤动。平日里我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除了家中年关日常的神道仪式外,几乎从不敬神。然而此刻,我却忍不住向上帝、向神佛、向天照大神和月读命尊,向一切我可以想起名字的神明祈求,这一枪一定要击中目标!反复深呼吸了五六次,我勉强端起枪来,尽可能不去看丽美的双眼,咬紧双唇,扣下扳机……
“砰!”
没有飞溅的碎片,没有闪烁的莹光,可手指却传来异样的触感——那是狙击手的第六感,击中什么的感觉——我看到丽美慢慢向后仰起头,一道红线从她的额角流出,划过面颊,沿着她白皙的颈项,一路滑向地面……
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枪……
吾郎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着,我已经无法思考,只得机械一般抓起枪重新退弹、上膛,将眼神投向那个灯光下比雪花还要苍白的人影,以及她脸上那一道刺目的红线……我要救她!我要救我儿子!我要救他们!在这种压抑到几乎狂乱的情绪作用下,我几乎是咆哮着扣紧扳机,朝着妻子的头顶连击两枪……
“砰、砰!”
还是没有莹光出现,两颗子弹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丽美距离红外线扫描仪射出的红线越来越近,那道红线就像是划分了两个世界的生死界限,左右了我人生的存续更迭……我绝望地看着丽美渐渐滑向那条红线,从无意识下移的瞄准镜中,我看到吾郎哭成一团的小脸……动起来!身体!我的手指和心中的野兽!动起来啊!我要救我的儿子!再一次就好,再让我射击一次!赌上我“国民英雄”的名誉也好,今后再也不能从警……不,哪怕是要我的性命也无所谓!谁来帮助我?让我再射击一次……
手指依然僵硬得无法动弹,我颤抖着望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巨大的绝望感如同秃鹫翅膀的阴影,层层叠叠笼罩在我的头顶上,笼罩在陪伴我十几年、驱使我射击的那头野兽头上……瞄准镜在我颤抖的手臂中不断偏移,这时我看见了吾郎之后的那个蟹笼,里面坐着那位奇异的风舞作家的妹妹,枫小姐。
仿佛受到什么力量感召一般,当我的视线一接触到她的双眼,似乎便有一种安定心神的力量灌入——不同于所有人质的紧张慌乱,她看起来神态自若,正口型清晰地向我传达着她的指令:
“不、要、开、枪!”
什么?
仅仅是犹豫了一瞬间,只听到“哗啦”一声,吾郎的蟹笼打开了。
“哈哈哈,神崎,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你也有眼睁睁看着至爱之人在眼前死去的今天!亲手射杀妻子的感觉如何?亲手射失害死儿子的感觉如何?混账东西,你不是最喜欢在劫持现场出风头的吗?我的叔叔,从小抚养我长大的唯一亲人……因为被那家投资银行所骗失去了所有养老金,只是这样被逼无奈地反击,你却非要当场置他于死地!我要让你也尝到同样的滋味,我要让你也感受到同样的悲伤绝望!诅咒吧,诅咒你杀人的手!诅咒你自己亲手犯下的罪行!你的后半生就在不断的自我诅咒中悲惨地度过吧……”
石田通过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叫嚣着,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如今占据我整个脑海的,只是一片茫然,以及隐隐约约、细若蚊吟的歌声……没错,是歌声?在这空旷冰冷又绝望的大海里,怎么会有歌声呢?
那名少女,安稳地坐在蟹笼里的少女,她在唱歌?
海面上忽然涌起了巨大的浪涛,无数和声从海底涌上来,巨大的扇形尾翼拍打着海面,激起绚烂的银色浪花,汇聚到“蓝宝石号”的周围——是鲸群!那些美丽的白色条纹……是逆戟鲸!无数鲸鱼用背脊、嘴、尾鳍不断交替起伏,将吾郎顶出了水面!
我激动得尖叫失声,完全忘了手中的狙击枪。蟹笼又一次打开,枫小姐也随之落下,鲸群稳稳地接住了她,这一魔法般的场面此刻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怎么回事?引来鲸鱼抢食了吗?很好,你就看着你儿子变成鱼饵吧……什么,不可能!海上自卫队不可能这么快上船!你们……退后,我手上有炸药!别过来……唔……咿呀啊啊啊……”
扩音器中传来的杂音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什么?海上自卫队已经登船了?
“看来,总算是赶上了呢。”躺在柔软的鲸鱼背上虽然没有危险,但一直处于波峰浪底的颠簸中也并不好过。我吐了口腥涩的海水,努力抬起头望向东方的一抹鱼肚白,“朔月总算过去了。”
待到真正的海上自卫队赶到时,已经是早上九点。调查和追捕随即展开,大多数乘客都还显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我和吾郎早已回到船上,此刻只能用毛毯代替湿透的衣物,等待调查结束。
待自卫队进入船舱搜查后,我找了个清静的角落,与恢复人形深藏功与名的勘五郎会合——黎明前船长室内的骚动便是他搞的把戏,一切如我所料,炸药就被藏在货舱里,此刻已被投进深海。而船长室里的石田也对勘五郎变出的幻象信以为真,自乱阵脚从而束手就擒。
唯一出乎我预料的是,此番被捕的劫匪只有石田一人——他的同伙在听见骚动后马上便自行逃离了“蓝宝石号”,丝毫没做任何试图营救他的努力。
“还真是不靠谱的同伴啊!”狸猫不知从哪里找来瓶烈酒和一些点心,一并递给我示意喝一点驱寒,“不过托他们的福,预想中的危险交锋计划几乎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也算是走运了吧。”
“有些奇怪……”我喝了口酒,感觉浑身一热,但脑海中却始终有一块混沌的寒意深深蛰伏在思绪的最深处,化解不能,“虽说劫持失败丢下同伙逃跑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可他们走得也太干脆了些——什么都没有带走,无论是同伙还是钱财。而且就算他们能逃得了一时,石田的被捕也可能会让他们全军覆没……我不认为能帮助石田策划如此程度绑架案的犯罪团伙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是有些奇怪,而且这样想的话,他们遗弃石田的举动更像是对待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而不是整个计划的决策者。”勘五郎拿回酒瓶往口中倒了一口,回忆道,“当我利用幻术制服他时,石田一直在叫着‘红叶大人’这个名字。”
“什么,红叶?”我一怔,转头追问,“不会是……那个‘红叶’?”
“我不知道,除了名字他再没有说出什么。”勘五郎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张玩世不恭、油嘴滑舌的狸猫脸,“算啦,别多想了。多亏你用歌声传递灵力招来那些鲸鱼,不然吾郎小弟和蟹笼里的那些人可就性命难保了。虽然没有赢到酒和奖金有些可惜,不过事后应该可以获得保险金赔偿,这样的结局对于这次旅行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是吗?”
不幸中的万幸?或许如此,只有一人除外——整艘邮轮千余名乘客中,唯一的死者就是神崎丽美太太。
搜查结束后,“蓝宝石号”继续按原航线向福冈驶去。海上自卫队队员们逮捕了石田和神崎,也向所有当事人询问了简单口供——石田坚称整个计划都是他一人策划并实施的,通过事先设局追求因为无法生育而担忧地位的响子夫人,利用她想害死樱井先生和美智子谋取财产的想法,将蟹笼和炸药运上“蓝宝石号”;等到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厅参与抽奖时,再通过中央空调释放乙醚,将现场所有人迷倒……至于目的,则是报复神崎在十五年前的狙击任务中射杀了他的叔父,以及彻底毁掉他“国民英雄”的声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成功了。”当看到被带出船舱的神崎光马时,我将手中的点心随手丢给了船舷下一头撒娇的小逆戟鲸,“那个男人,警队中的狙击神话‘野铁炮’,已经被他摧毁了。”
“啥?”狸猫不解地转回头,“虽说是杀人,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应该不会被重判的吧?”
“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他已经从内而外被打败了。”望着低垂着头,目送妻子被抬上巡逻船的神崎光马,我忽然感到一阵凄凉——那个两天前还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男人,如今眼神宛若死灰,毫无生气,“作为一名狙击手,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是坚信不疑的信念和自信,而今这两样东西从他身上都已经看不到了——这正是石田处心积虑十五年所要达到的目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恐怕一生都无法从懊悔与自责的噩梦中醒来。
他已经无法再开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