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净白的石阶,惊呼四起,掩盖了晨鸟明媚的低鸣。
月夜,霜一样的华光透过打开的落地窗,从户外的青石台阶上流入室内。白色的薄纱窗帘被风吹得仿佛幽灵一样乱舞。窗外冰冷的空气肆无忌惮地涌入室内,混合着隐隐的硫磺气味。
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穿过装饰有落地窗的走廊,独自站在幽暗的大厅里。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厅,厅堂中央赫然是三个巨大的圆形玻璃鱼缸。花朵一般美丽的金鱼漂浮在水中,以一种慵懒的姿态望着来人。
女子也定定地望着金鱼,她穿着质地优良的丝质睡衣,宽大的衣摆和艳丽的桔梗花图案,使得她看上去像是一尾直立的金鱼。但是华丽的衣饰却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女子注视着鱼缸,以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低声默念着:
“原谅我,请原谅我,很抱歉,真的对不起……原谅我……”
金鱼默然无语,以空洞的眼神回应着这一切。
可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颤动忽然从脚下传来。女子惊慌地扭过头四处张望——大厅内其余物品都陈设俨然,甚至连书架上摆放的信乐烧陶器都稳若泰山。可只有那三个鱼缸,在这不足为惧的微弱震感中产生了剧烈的晃动。水花四溅,金鱼在水中惊恐地到处乱窜。最终不下百来斤的鱼缸,居然在台座上自行移动起来。
女子满是血丝的眼瞳越睁越大,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叫。
月色如霜,窗边那幽灵似的白纱,还在寂寞地狂舞着。
作为举世闻名的温泉疗养胜地,箱根一直是游人趋之若鹜的地方。虽然狸猫理论上应该不会像山里的猴子那样热衷于温泉,但某只三百多岁狸猫大爷的所作所为,还是让我意识到一点——生物对于某样事物的热衷程度,是不能按照物种来判断的。
“阿枫,这里附近有名的温泉旅馆我都事先调查过了!这家的服务项目最齐全;这家的料理非常好吃……啊,还有这家!据说老板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旅馆晚间还有正宗的艺妓太夫来进行歌舞表演……”来箱根的一路上,勘五郎拿着一本画得满满当当的旅行指南,不停地骚扰着我的耳膜。眼下到了目的地,这种聒噪并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加喋喋不休起来:“你说我们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去泡澡呢?或者我们每家都住上个一两天,挨个儿体验一下……”
“这次的旅行是为了工作,游玩什么的等事情达成以后再说。”我勾起嘴角,悠然地向他泼去一盆冷水,“而且,在事件解决前,我们都要住在委托人水原先生家里。”
看着勘五郎瞬间垮下来的表情,我忽然有种报复得逞后的快感。
这次的事件委托人水原真一先生,是箱根一家知名旅行社的社长。从获取的资料上看,这位已经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企业家依然精神矍铄、身强体壮,就连发际线也没有明显衰退的迹象,仍可算是对异性相当有吸引力的类型。水原先生的另一个业余爱好是培育金鱼。此行的目的,据说也与他饲养的名贵金鱼有关。
辗转来到水原府上,在女佣的带领下进入大客厅。水原府可谓是座颇有些年头的西式建筑,但或许是因为管理得当与主人品位的缘故,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鲜亮感,不刺眼,但也丝毫不显得老旧压抑。装饰考究的大厅内不知为何遮挡着一块巨大的丝绒幕布,从装潢和外部结构来推测,幕布后应该是大厅的西侧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并不是受到邀请的唯一灵媒。在我们抵达前,客厅内铺着丝绣软垫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三男两女——除了委托人水原夫妇和管家川岛先生,还有一名行僧打扮的魁梧男子和一名浓妆艳抹的女性。我们进入时,僧人正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女子则似乎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鎏金的茶具。
“……似乎有很不舒服的气场存在呢。”勘五郎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不知是指人还是指周遭环境。
话音未落,那名“大入道”一般的僧人忽然抓起禅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着我们大声吼道:
“是什么妖怪?竟敢如此大大方方地跑到人类家中来!”
勘五郎一下愣住了,而那僧人已二话不说举起禅杖,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朝阿勘劈下!我一个箭步将慌了手脚的狸猫拉到身后,一手挡住那僧人的手腕,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那僧人闻言,狐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禅杖,回到座位。
“元空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啊?”身为管家的川岛先生忙不迭上来询问。他是个身材修长、轮廓分明的机灵年轻人,作为此次委托任务的联络人,在之前的联系过程中已经见过面。
“误会,只是误会而已。”我神态自若地取下帽子,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脸,“鄙人是受甲斐宝塔寺住持白荷上人所托,前来应邀的灵媒高野枫,这位是我的助手阿勘。在赶来的途中,我们在寄宿的旅店里遇到了些个‘秽物’,就顺便帮店家清除了一下。没想到身上还残留了些许邪气,冲撞了法师,真是对不起。”
“喔?这么说来,元空大师的灵感力还真是敏锐啊!”坐在上首主位的一名中年男子闻言抚掌大笑,结实的身躯紧紧包裹在铁灰色的西装内,仿佛青铜塑像一般坚定有力——虽然发型和神态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够认出是水原先生无疑了。
“是啊,高野小姐和元空大师果然都是出手不凡的灵能者,夫人的病看来有望了!”川岛用夸张的音调表达着欣喜之情,转身对水原先生身旁的女子说道,“夫人,别担心,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那名女子抬起头来,倘若不论憔悴的神情和苍白的面色,她确是一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身形虽单薄,但却异常玲珑有致,叫人不禁心生怜惜。她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众人,随即便重又低下头去,仿佛怕冷似抱的起了胳膊。
“呵呵,那种程度的邪气,一看就知道只是残留而已,倒是这位法师太过紧张了吧。”坐在法师对面的一名女子掩嘴轻笑起来。她看来与水原夫人年纪相仿,但浑身却透出一股子令人难以忍受的俗艳气味。鹅黄色的深V领毛衣搭配玫紫色流苏丝巾,外加一枚硕大晃眼的金色丝巾扣,愣是把家庭式的聚会气氛营造出了舞台效果。我和勘五郎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坐到僧人一边的沙发上去。
“人都到齐了吗?那么川岛,来给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吧。”水原先生说着,动作迅速地打了个手势。川岛连忙从夫人身边走开,走到僧人身边道:
“各位贵宾,首先我代表水原府上对诸位的到来表示荣幸。主人与鄙人的身份想必不用累述了,而高野小姐刚才也做了自我介绍……那么,这位是曾在延历寺修行的行僧元空大师,而这位女士则是著名的灵异小说家清江裕美,她拥有高超的灵视能力,在媒体圈内非常有名呢!”
“呐,既然算是认识了,我想请教水原先生一件事。”清江裕美抬起手指,夸张地撩了一下头发,“您为什么一下请来三位灵媒共事?是怀疑我的能力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川岛闻言,连忙毕恭毕敬地站出来解释道,“这都是我这个管家的主意,与主人无关。我也只是希望……希望人多的话,夫人的病会好得更快些也不一定。如果有冒犯到清江老师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清江裕美扭过脸去“哼”了一声,抱起双臂不再说话。那僧人自打落座后便一直在闭目养神,我只好接过话头:“不知水原先生此次邀请我们前来,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呢?”
“啊啊,我正要请诸位替我看一下这些东西。”水原先生说着,疾步走向隔开东西两部分大厅的幕布,伸手拉了拉控制收放的绳绦——大幕徐徐拉开,三个半人高的花岗岩台座支撑起三个硕大的玻璃鱼缸,呈品字形排列。三个鱼缸中分别饲养着十来条姹紫嫣红的金鱼,在底座地灯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绚丽优美。
可就在幕布完全拉开之际,从我的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众人回头,只见水原夫人抱紧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抓着外套的手指呈现痉挛状态。虽然看得出是在勉强压抑,但仍然露出令人担忧的惊惧模样。
“夫人,没事的,今天有这么多老师在这里。”川岛将右手放在夫人肩上,俯身安慰后又转头向我们征询道,“抱歉,夫人因为莫名的原因……非常害怕这些金鱼。请问各位,在那里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我怔了怔,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元空和尚。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字。我心下明了,便轻轻摇了摇头:“抱歉,因为旅途中使用灵力过度,所以现在我还无法确定那里有什么。”
“是死灵哦,怨气很重的死灵。”
清江裕美的一句话令她立即成为全场的焦点。只见她取出半包DJ女士烟,动作繁复地取出一支,点起、划拉到唇边,夹在丹蔻殷红的指间道:“那里有个正在不断发出诅咒的死灵哟。”
她的话令刚刚平静下来的水原夫人再度躁动起来。她伸手抓住自己的双鬓,身体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闷声嘶吼道:“看吧,真的在那里!那个……在鱼缸里……金鱼……”
“夫人,请冷静!”川岛不得不掰开水原夫人的手腕,以防止她再继续撕扯自己的头发。水原先生也赶紧搂住妻子,将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她慢慢舒展开,以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令她安静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水原夫人已经明显无法再接受任何问询或协查。水原先生在向我们道歉后,抱起纤弱的妻子走向二楼的卧室。
帷幕就这样半遮半掩地拉开着,鱼缸内美妙的金鱼对一切熟视无睹,悠然嬉戏。我冷眼望着那三个设计精美的鱼缸,又转头看了看勘五郎此刻的神情——狸猫少见地现出拘谨的神色,在膝盖上搓着手,摆出一副“别看我,反正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表情。
身边的大和尚一如既往地沉默,似乎除了进门时的那一声怒吼,他压根就是座缄默的石达摩像。年轻的管家川岛局促不安地挨个打量我们的表情,唯有清江裕美,仍在悠闲地吞云吐雾,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唤醒了什么。
十多分钟后,水原先生才回到客厅,掏出手绢拭了拭额角的细汗:“抱歉,家内今天情绪不太稳定,恐怕无法协助各位的工作。就让我来转述一下最近发生在这个家里的种种不幸吧。”
从水原先生口中,我们终于得以了解整个事件的冰山一角:原来水原先生曾经经历过一次丧偶之痛,目前的水原夫人乃是续弦,芳名惠子。水原先生与前妻育有一女,名叫阿荻,今年刚满九岁。所幸惠子夫人生性温柔,对阿荻视如己出,阿荻也并非性格乖戾的孩子,与继母相处还算融洽。一年前水原先生买下这栋别墅,举家搬来居住。水原先生由于经营着旅行社,需要经常到世界各地的景点地区进行考察。可就在半年前,在前往希腊公干的途中,水原先生收到了妻子惊慌失措的电话:阿荻趁夫人午睡时偷跑了出去,就此杳无音讯。
半年以来,水原一家从未放弃过寻找阿荻,可是这孩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搜寻的线索。而对于这个家庭,不幸也才刚刚开始——先是深夜鱼缸出现了异状,当时已经有孕在身的水原夫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小产,令水原先生再度经历失子之痛;接着原本便情绪不良的水原夫人,似乎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与自责中,变得极度精神衰弱,最近甚至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原本安宁祥和的疗养别墅,也开始变得不再平静。
“从那以后,家里就经常会出现一些怪事——比如那三个鱼缸,平时需要两人合力才能够搬动,可最近却会在夜间自己晃动起舞……家内告诉我的时候,我起初还以为是她精神错乱看到了幻觉,可是……一周前的凌晨我也亲眼看到了!明明没有地震,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发生震动,可是这三个鱼缸却会发生剧烈地摇晃,仿佛被人用力晃动一般……然后,家内受不了家中的这些情况,最近时常失眠、躁郁,甚至会动不动就晕厥……”水原先生的叙述渐渐变得时断时续,让看来如此坚定的男人产生这样明显地动摇,看来的确是累积了极大的压力与惶惑。
“果然啊,是很可怕的死灵呢。”清江裕美掐灭了烟头,以轻佻的语气说着。
“死灵?难道……”水原先生猛地扭过头,喉咙明显哽咽了一下,“您是说……难道阿荻已经……”
“我可没有那么说过,毕竟我还没见到荻小姐本人的照片或影像。而且死灵什么的,除非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否则看起来大多相当模糊。”清江裕美斜倚在沙发靠垫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那么……就请各位无论如何找到小女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都行!请一定要找到小女,救救家内和这个家!”水原先生用手支撑着前额,坚毅的眉川上忽然堆起了深深的皱纹,“价格开多少都没关系,解决那些怪异事件,找到小女,让家内能恢复健康……拜托了,警察、医生、私家侦探什么的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要能让这个家重新完整正常起来,叫我花多少钱都行!”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到酬劳,清江裕美霎时变得积极起来,坐直身体倾向水原先生道,“今晚我就会收集资料开始调查的。”
“水原先生,能详细讲讲有关那金鱼缸的怪异现象么?比如时间、频率和规律?”面对清江裕美落井下石的态度,我不由心生嫌恶,出声打断他们的谈话,“死灵什么的,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您能够详细说一下您所看到的具体情形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向媒体公认的‘灵媒女王’我挑战吗?”清江裕美转过身,以一种高亢的声音发出诘问,“我都说了,这明显是死灵作祟,你这话是在怀疑拥有14年灵视经验以及灵异调查经验的我吗?”
“不敢,我只是觉得,只凭尚未求证的现象和施主单方面的证词,并不能马上武断地得出结论,这应该是身为灵媒起码的职业道德和准则。”我端起茶杯,不露声色道,“况且,随便报出履历经验什么的,可是会暴露年龄的哦,清江老师。”
狸猫险些笑出声来,身旁的大和尚抬起眼皮,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清江裕美一时噎得答不上话,只顾狠狠地盯着我。须臾,她总算恢复常态,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整理着头发,继续大放厥词:“是呢,比起高野山和延历寺出身的正统灵媒,我这些经历自然是不足挂齿。不过呢,我从业以来也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情:为了博取大人注意,狡猾的孩子拼命编造故事、鼓吹自己是少年灵能者什么的……这样的案例,平均每年都能遇到三五个呢。”
“说到怨气沉重的死灵,我倒是想起一种妖怪。”没理会清江拙劣的挑衅,我自顾自开始阐述想法,“我感觉这次的事件,跟‘藻之花’的某些特征有些相似。”
“‘藻之花’?”一直无从插话的川岛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什么?妖怪么?”
“是的,是一种跟金鱼有关的妖怪——相传古代有一个名叫‘藻之花’的美女,因为遭人嫉妒而被溺杀于金鱼缸中,她的魂魄便与金鱼结合,变成了妖怪。据说会以半人半鱼的形态在夜间出现,摇曳着巨大的金鱼尾纠缠害死她的人。”勘五郎抢过我的话题,绘声绘色描述道。
“纠缠害死她的人?可是……这是一种古代的妖怪了吧?”川岛不断交替两腿转换站姿,望着客厅另一头的鱼缸,“既然她只纠缠杀死她的凶手,那跟这次的事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如果报仇后怨气得以化解,那么她就只是普通的怨灵,并不能称为妖怪。”我暗中踹了狸猫一脚,进一步补充道,“事实上,藻之花的复仇似乎并不顺利。因此她迟迟无法解脱成佛,反而与金鱼牢牢地结为一体,成为一种绵延至今的妖怪。”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妖怪作祟?”清江裕美忽然咄咄逼人地抢白道。
“那么,您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是幽灵作祟呢?”我微笑如常,从容应答。
“总之,引起种种异状的,并不一定是死灵……不一定是小女的死灵对吗?”沉默许久的水原先生抬起头来,眼神关切地盯着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又围绕事件聊了半小时,原本就显得疲惫的水原先生不觉流露出倦意。川岛借机结束谈话:“大老远地赶来,想必各位老师现在也已经累了。我先领各位回房间休息一会吧,晚餐一个小时后会在走廊对面的饭厅进行,请各位务必赏光列席。”
川岛说完,便转身拉上幕布,带着我们往客厅一侧的楼梯走去。水原先生起身向我们一一行礼,嘱咐佣人将我们的行李提上二楼后便离开了。登上巴洛克风格的楼梯,二楼一字排开共有六个房间。除了主人的卧室、书房及沙龙室外,位于走廊另一端的三个客房自然就是我们的房间。
依照之前交付的资料,川岛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对应的卧房——装修最简单、在地板上刻意铺上并不相称的榻榻米的,是元空法师的房间;走廊尽头那件铺陈了无数蕾丝鲜花与新床具的,自然是清江下榻之所;而位于两人之间,那间明显充满“童趣”的,不用多说是留给我的。
打开房门的时候川岛回头望了我和勘五郎一眼,狸猫立马识趣地回答不用担心,在外旅行时已经很习惯只有一间房的时候被迫打地铺了。川岛笑笑,随即摇了摇头,蹙眉叮嘱:“并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对您说这个有些多余,但是……这里曾经是荻小姐的卧室。”
我一惊,但马上表示并不介意。川岛在提示了房间电器的开关及注意事项后便径自转身下楼。关上房门后,我一头仰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抱着床头硕大的泰迪熊翻滚,宣布睡床的所有权。狸猫任劳任怨地将行李一件件打开,拖出电磁辐射探测仪、热敏仪、简易地动记录仪、摄像机、罗盘……还有睡袋。末了如同野生动物一般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才倚着床角坐下道:
“那女孩的气味还遗留在这里……喂,不要躺得这么安心!这么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间里,你真的不会有阴影吗?”
“尸骨遍地的荒野我们也不是没露宿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我枕着泰迪熊数墙面上手绘的花朵——这是一间布置得异常可爱的房间,随处可见的毛绒玩具与童话书,书架的顶格内放着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烂漫的红色手绘花朵竞相盛开、爬满墙壁……一切都还保持着小主人尚在时的模样。
“既然没有负罪感,那刚才为什么要编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为怜悯那个男人吗?”勘五郎背对着我,一边组装着仪器一边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想反驳那女人而已。”这倒并不是说谎,太久的人生让我看过太多的不幸,已经没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个插曲了。
“哦?那么你认为她是真的灵能者了?”
“怎么可能,一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拥有真正的灵能力。”我抱着怀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躏,一边不忘尽情支使狸猫,“刚才进门时要不是我说你是我的式神,估计这一禅杖砸下来,也够打出你的尾巴来了……啊,摄像头可以再架高一些,电磁探测的原始对比数据现在就可以测试……对了,把你出门前偷偷藏在睡袋里的伏特加拿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机器跑去开门,桃心木的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浓烈异常的香水味儿立即冲得狸猫倒退半步——门外站着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经换下了客厅里穿着的毛衣,此刻仅披着一件香艳的紫红色绸缎睡衣。只见她半倚门楣凝视阿勘良久,又眼神暧昧地望我一眼,从睡衣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厌倦了,欢迎你随时到我的工作室来报到。”
那名浑身散发着烂熟水果一般气质的女子在抛下一个媚眼后,便扭着腰肢姗姗离去了,只剩下可怜的狸猫大爷拈着张尚余体温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一把推开他伸上前来的爪子:“别拿给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一个小时后晚餐准时举行。水原先生安排厨房准备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尔多酒鹅肝批、焗蜗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饼。虽然没能尝到正宗的温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厨娘不错的手艺,晚餐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为她的姗姗来迟,使得开宴时间不得不后延了十五分钟。
“抱歉,因为进行灵能力的修行而迟到了。”话虽这么说,但“水果夫人”似乎没有真打算道歉的样子。她换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竖的紫红睡衣,换上另一条粉白色荷叶领闪片连衣裙,脖子上不忘系上一条酒红色丝巾,整体风格依旧是那么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面对满满一桌盛宴几乎没动过餐具,只礼节性地喝了蔬菜汤和茶。虽说国内对僧侣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严格,但他还是恪守了施行术法前严格禁食的准则。
晚餐过后,水原先生的情绪好了很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各地旅行时所遇到的趣事。他是个富有演说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连连捧腹。狸猫这些年跟着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两人一唱一和,一时就连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餐桌上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直到管家川岛皱着眉上前小声提醒,水原先生才惊觉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久了一点。
“已经这时候了么?抱歉抱歉,瞧我这才稍微上了点年纪,就开始变得像老头子一样喜欢絮叨了。”水原先生回头望了望钟点,自嘲似的摸了摸脑袋,“各位老师还需要些什么?是否准备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语的元空此时却开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现在理当是我们倾力报答之时——贫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说的‘灵异’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餐厅内的气氛立时急转直下。水原夫妇的表情重又垮了下来,川岛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呵欠,闻言手停在嘴边,怨怼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懒得再和她起无谓的冲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脚,让他替我发言。
“这主意不错,我也参加!”狸猫会意,嗓门故意拔高,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况且我们也可以边聊边等嘛!”
“……呵呵,说的也是,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这些怪事统统解开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来放松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托各位老师了!”
“真没办法,我习惯午夜到四点间必须睡个美容觉的……不过我会赶在幽灵作怪前起来的,水原先生不用担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镶有水钻的小梳妆镜照个不停,她确实有比较明显的眼睑下垂现象,不过应该跟睡眠时间没有关系。
提议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致通过,就连看起来有些胆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岛也同意留下来,一起看个究竟。大约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他们脸上有一种既兴奋又动摇的表情,就仿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顽劣孩子,明知道期许的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忍不住想一释心中的困惑与不安。
仗着人多势众,一行人转入客厅继续聊天。虽然客厅内亮着灯,但西半边的三个金鱼缸看起来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尽力使得谈话不至于中断,话题从旅行中的艳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鱼的培育历史。期间清江实在耐不住无聊,于凌晨2点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后众人依旧围绕在客厅里谈天说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没有长时间地单独离开。说到挚爱的金鱼养殖,水原先生忽然来了兴致,开始眉飞色舞:“说到日本的金鱼,从大阪府自大明引进的‘绯鲋’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从最初的单尾以及黯淡的颜色,到江户时华丽的‘兰寿’、‘江户锦’、‘京锦’,无一不浸透了饲养家们赤诚的心血……说到名贵品种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经过仔细的筛选、配对、育种……新的品种需要不断杂交稳固,已有的品种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现品相优秀的成鱼……啊,说得有些口渴了,川岛,去泡些咖啡来吧。”
管家闻言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咖啡壶和托盘回到客厅中,为客人们一一沏上温暖的咖啡后便又转身去准备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兴奋,和勘五郎一搭一档说个没完,丝毫不见倦意。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但客厅内一切如常。正当我和元空都以为能度过一个无聊但平静的夜晚时,房内的所有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尽都熄灭了。
水原夫人发出一声惊呼,所幸川岛立即从厨房内转出来,手中提着一盏应急照明灯:“似乎是跳闸了,老房子常有的情况,各位不用紧张。”
“真是可恶,明明说是设施齐全内部翻新过的疗养别墅我才买下的,没想到入住不到两年,尽给我添烦心事!”水原先生边大声咒骂着前任房主边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决定回房休息,但又不愿意独自待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狸猫便自作聪明地提出让我陪着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厅内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继续值夜。
水原先生摸着黑去厨房寻找蜡烛,我扶着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灯的川岛带领下,经过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式楼梯。一片黑暗中,能够依靠的光源只有川岛手中那一盏并不明亮的手提灯,我扶着水原夫人摸索着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带路的川岛叫了一声:
“清江小姐?”
我们循声抬起头来,只见清江裕美披散着头发,垂着头背对着我们站在二楼的楼梯边缘。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再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是直觉般感到,这个本应喧闹乖张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却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清江小姐?”川岛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清江忽然整个儿向后仰倒,翻滚着从二楼一路跌下,一直滚到川岛的脚边。川岛惊叫着跳起来后退,手中的提灯上下挥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楼楼梯的扶手拐角处——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只手,非常纤细幼小的、明显是孩子的手!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只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后,不见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显也看见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头颅,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喂!快、快来……”容不得人细加思考,底楼的客厅内又传来水原先生颤抖的喊声。我试了试清江的脉搏,将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给一边颤抖不已的川岛,转身飞奔下楼。刚刚点起蜡烛的客厅内,正上演着诡异而荒诞的一幕——三个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厅东侧,望着幕布后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边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个鱼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不时溅出水花。
周围的物件都稳稳地站在原地,唯独鱼缸带着惶恐的金鱼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烛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确实是令人从脚下不自觉冒出寒意的奇特异象。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颈部骨折。她似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脖子,她还穿着晚餐时的那条荷叶边连衣裙,系着丝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乱的头发和扭曲的肢体,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卑微可怜。
天亮的时候,警察赶来带走了清江的遗体,而调查和笔录工作却直到中午才勉强结束。房子里的电源已经恢复了,厨娘将已经冷掉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加热,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经历过昨夜折腾的人都围坐在餐厅内,相向而坐,垂目不语——除了水原夫人,她从昨夜起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目下正由私人医生看护。
众人围坐在餐厅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猫的肚子不老实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转头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总算没有动手。
“……看来,今晚不适宜于继续居住在这里了,大家请去附近的若松旅馆暂住吧,我已经派川岛代我去联系了。”许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提议道。他的眼窝比起昨天明显地塌陷了下去,那种初次见面时最后的干练感觉也消失无踪了。
“我们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况……似乎不适合马上转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佣人们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迹,“不过从长远来看,暂时换个环境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还是等她醒来后再作计议吧。”
“没错,我们要不也先换个环境,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狸猫终于忍不住了,“毕竟在这个一眼就能看见楼梯的餐厅内,也确实让人没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点头默许了勘五郎的提议,一行人转移到了屋子后面,毗邻花园与客厅之间的走廊尽头有一座阳光房,其中有许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种的金鱼争奇斗艳,充分显现了主人的兴趣所在。
“这里是我进行金鱼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闲暇时间大多都耗在这里。”水原先生吩咐佣人将茶点和饮料送入阳光房,微微挤出一点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灵异状况跟金鱼有关,可我还是无法将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联系起来……是啊,这些金鱼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样。每一条都是经过我亲手育种培养起来的,我认识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看着它们一点点进化成长,成为越来越美丽名贵的品种……事实上,因为家内受不了金鱼,我已经答应准备将这些孩子全部处理掉了。可是,我总想等到品评会以后,至少让这几条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顶紫罗袍在人前显耀一回,让人们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没想到却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种事情,是谁也无法提前预知的,因此请不要过于自责。”周围的水槽内,各色金鱼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戏。因为这里阳光充沛,所以也并没有客厅内如此诡异的感觉。我一边出言安慰,一边端详着那些金鱼,身后最大的一个水槽足有两米长,半人多高。坐在它面前仿佛置身于海底龙宫,十分漂亮。
能保留这样一个清静的去处,对于这一座已被邪念污染的房子来说,确实不容易。
狸猫此时已经吃饱喝足,正打算打开话匣子时却被赶来的私人医生打断:“先生,夫人已经醒来了,她想见见您。”
水原先生在夫人房内待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一通电话打断,水原先生一脸凝重地走下楼,拿起话筒聊了几句便挂了,转头对等候的我们说道:
“不好意思,还是烦请各位先行前往若松旅馆吧。我已经联系好了老板,他是我多年的老友,那里的环境也相当不错,相信一定会对各位招待周到的。”
“那么,您和夫人呢?”勘五郎感到有些不妥,追问道。
“我和家内有些事情要聊,随后就到。”水原先生疲惫地笑了一下,点头致意。
话已至此,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必要。我和勘五郎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李。众多的仪器收拾起来并不轻松,我抱着玩具熊坐在床边看着狸猫忙前忙后,很自觉地不去插手。
“喂,真的就这样撤了吗?”勘五郎边抄录着数据边转头看我,“这么半途而废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在还没有头绪之前,贸然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是很危险的,比如清江裕美。”我抱着玩具熊歪倒在床上,尽力回忆着昨夜所看到的一切,“我除了老不死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力量,所以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以保全自己为第一前提。有时候多嘴多舌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高得多。”
“真是,照你这副德行,估计这一次的酬劳是保不齐能不能赚到了。不过也好,可以名正言顺睡一晚上正宗的温泉旅店了!”勘五郎忙里偷闲地掏出旅行指南,指着被画得满满当当的地图一角道,“哎呀,若松也在我原定的住宿候选之内,似乎是以料理见长……今晚终于能敞开肚皮享受一顿温泉料理了!”
我不屑地瞥了一眼地图,眼神忽然停在了房间的某个角落。
有难以捕捉的灵感火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一个翻身跳起来,一把抢过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展开铺在床上。
“喂,想到什么了?”狸猫将脑袋凑上来,搁在床沿上小心地问道。
“今晚就去住若松。”我看着指南上的地图,目不转睛地吩咐道,“至于想法,等考证以后再告诉你。”
若松的店主是个很健谈的小老头,脸上始终带着用皱纹堆叠出的殷勤笑意,穿一件绘有松竹纹的蓝条纹和式浴衣,从店内迎出来,一路紧走着点头哈腰:
“喔呀喔呀,都是水原府上请来的客人吧?远道而来真是辛苦,快请进吧,鄙人就是店主松阪,小店虽然不是什么江户至今的宝号名店,不过也绝不会让各位感到有所怠慢的。”
店主松阪引着我们进入房间,元空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硕大的身躯和横眉立目的长相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松阪似乎有些忌惮他,在送上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后就退了出来,陪着女佣端上茶点,来到我和勘五郎的房间内闲聊。
“真是可怜啊,水原家的小姐,”在勘五郎的巧舌如簧下,松阪很快就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开始絮絮叨叨地谈起他所知的水原家状况,“是个好孩子,对谁都很亲切,长得也很好,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跟着他的父亲搬来才一年多,可是大家都很喜欢她。唉,谁知道竟然会遇上这种怪事儿呢!”
“可怜是什么意思?”我在两人的谈话间隙不时插嘴,“难道大家认为荻小姐已经遭遇不测了吗?”
“喔呀,话虽不能这么说,但按照水原先生那样的找法都没有下落,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松阪呡了口茶,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小姐您是不知道,水原先生差不多快把整个日本都翻一遍了,现在连警察都不抱什么希望……喔呀,说来荻小姐搬到这里还不满一年,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说来我也算有一份责任啊。”
“此话怎讲?”狸猫耳尖,闻听此言立即端着茶壶凑了上去,边给松阪续茶边追问。
“水原先生之所以会举家搬到箱根来,算起来还是我出的主意。”松阪拿起杯子,摇了摇头叹息道,“因为东京的房子过于陈旧,水原先生又经常不在家,因此夫人和荻小姐经常感到非常苦闷。有一次先生来箱根走访新线路,晚上在我这里留宿。正巧附近有正在出售的疗养别墅,我就劝他搬到这儿来。箱根不比东京那么拥挤,而且风景优美舒适,平日里荻小姐若感到寂寞,也可以和我的孙女小叶子做个伴儿……要知道自从荻小姐出事以来,小叶子别提有多难过了。”
“您还记得水原家搬来的具体时间吗?”我凑上前继续追问道。
“唔……好像是去年夏末的样子,天气还暖洋洋的……对,那天荻小姐还穿着无袖连衣裙来的,应该是九月。”
“那么,荻小姐失踪的具体日期呢?”
“今年五月二十号,应该是那一天吧,警察还来过我店里走访来着。”
“那么……”我咽了口唾沫,斟酌着语句说道,“水原夫人身体不佳……以及府上出现那些怪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怪事?府上有怪事发生吗?”松阪瞪大眼睛,诧异地挠了挠秃头,“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水原先生只说昨天有位女士在府上失足跌死了,难道那位僧人是为了……”
“呵呵,那倒不是,那僧人是从延历寺来的,为了明年的旅游开发来找水原先生洽谈。没想到正遇上了昨天的意外事故,被警察要求短时间内不得离开,所以才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勘五郎一边从松阪手里接过茶杯,一边快速地把话题引开去,“不过也难怪,身材高大再配上一副‘大入道’一般的凶恶长相,想让警察不起怀疑也难啊。”
“喔呀喔呀,小兄弟你真是长了张毒蛇的嘴,可别让那位大师傅听见才好啊!”松阪说着大笑起来,拍着勘五郎的肩膀夸张地前仰后合。
“松阪先生,您的旅店里还真是暖和啊。”晚霞已渐渐开始浓重了,旅店里的供暖系统开始加温,房间内弥漫着一种温煦如春的氛围。我转头打量着房间的送风口,说道:“并不像是别家那样干巴巴的感觉,您这里的暖风很舒适,湿度也刚刚好,在保暖系统上可是花了大价钱吧?”
“呵呵,小姐是第一次来箱根吗?”听到夸奖,松阪又笑得合不拢嘴,“冬天的箱根旅店绝不是别处能够比的,因为我们这儿用的不是空调也不是天然气供暖系统,而是天然的地热温度哟!”
“喔?我是有在旅行指南上看到这儿附近有地热发电厂,但是没想到连旅店里都能直接享受到地热供暖。”我顺势从包里掏出旅行指南,摊开放在松阪面前,“发电厂看来离这儿不远,可是从水原府上一路过来,倒没有看见呢。”
“不远,走过两个十字路口,那边围墙里有三个大冷却塔的建筑物就是了。”松阪在房间内大致指了指方向,又敲着脚下的榻榻米说道,“可别小看了我们这儿,箱根的温泉是神赐的宝物!东京、大阪那样的城市,从前是焚烧森林,如今发电还是要进口石油和煤炭吧?我们这儿却是有神赐的地热,无论是泡汤、供暖、发电都可以使用,不得不说是神恩赐的土地啊!”
“真了不起,无论是能源环保方面还是舒适感上,都比别处好太多了!”勘五郎半真半假地恭维着,倒在榻榻米上舒展了一下身体,“不过话说回来,以一家旅店之力筹建起一整套地热供暖设备,在短期内不会感到窘迫吗?”
“不是哟,因为这条街上紧挨着有两家旅社一家居酒屋,所以是三家一起合资建造的呢。”松阪打开窗户,向我们指了指庭院后的尖顶,“地热井和冷却塔就在隔壁的酒店‘一番屋’里,凌晨的时候冷却塔会放出蒸汽,声音会有点吵,所以就砌在凌晨没什么人的酒店后院里。虽然当时建造的时候也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过现在看来,当时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啊。”
“是这样啊,松阪先生倒是出乎意料地有经济头脑呢。”我和勘五郎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哄笑,不想这时却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坐在最外边的松阪起身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女佣,身后还跟着一脸慌张的川岛。
“不好意思,二位,请马上跟我回去一趟。”川岛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相当紧张,在这隆冬的季节里他满头是汗,动作也有些僵硬。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跑向元空所在的房间,抡起胳膊敲起门来。
一时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明,松阪目送着我们匆匆而来又转瞬离去。直到我们乘上了水原府上的座车,坐在驾驶座上的川岛才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夫人出事了!”
当我们赶回水原府上时,所见的是一幕难以形容的奇妙景象:
夕阳映照下的阳光房内,巨大的玻璃水槽里多了一条诡异而绝美的鱼——身穿绸缎睡衣的水原夫人静静地躺在里面,仰面朝天,表情冷漠,正随着水流的波动微微起伏,栗色的长发和宽大的睡衣裙摆在水中绽放如花,也如金鱼绚丽的背鳍和长尾。金鱼们依旧悠然地围绕左右,丝毫不觉得这新来的伙伴有什么突兀之处。
“……藻之花。”面对此景,即使玩世不恭如勘五郎者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简直就像是藻之花。”
在警察到来前,我们在餐厅内找到了情绪近乎崩溃的水原先生——锅碗瓢盆扔了遍地,椅子也倒了好几把,在满地狼藉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抱着头低低呜咽的中年男人,西服上混有水渍和血迹,全然没有了精干、果敢、可靠、沉稳的迹象,只剩下一线支离破碎的精神,困顿在一个同样悲恸憔悴的躯壳里。
“当我回来的时候,夫人就已经那样了。”川岛望着痛苦不已的水原先生,表情不忍地说道,“先生去卧室的时候发现夫人不在了,到处去找,结果在阳光房里……水渍和手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们尝试着想把夫人捞出来,但水槽太深……”
“先别说这些,赶紧报警吧!”我瞥了眼狼藉的餐厅和颓唐的主人,对川岛说道,“必须有所行动了,‘藻之花’开始复仇了!”
川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水原先生闻听此言也抬起头来,用一双昏聩迷茫的眼直直瞪着我。
不多时警方赶到,原本被水原先生暂时遣散的家庭医生和佣人们也重新赶了回来。警方依次对在场的所有人进行了口供记录,根据记录,得出情况如下:
PM13:00至14:30,水原先生决定举家搬往若松旅店暂住,客人们纷纷回房整理行李,川岛去往若松旅店洽谈暂住事宜。期间水原先生有去看望过夫人,家庭医生也对夫人进行过诊治,表示生命体征平稳,除了虚弱外没有太大的异样。
PM14:30至PM15:00,川岛归来,驾车带客人们驶往若松旅馆;水原先生将家中的医生和佣人们遣散,支付了一定数额的工资让他们暂时休假。期间女佣和水原先生有探视过夫人一次,发现夫人正在熟睡,便没有惊扰到她(女佣和水原先生也表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夫人)。
PM15:00至PM16:30,客人入住若松旅店,川岛返回家中,接水原先生去好友内村先生家中拜访。内村也是一名金鱼爱好者,他答应在水原先生搬家结束前腾出部分饲养空间,用来寄养水原先生的名贵金鱼。水原先生只在内村府上停留了十几分钟,随后便让川岛驾车前往市内的某物流中心,亲自安排调派水槽等,准备回府搬运金鱼(这期间旅馆老板和店内女佣证明三位客人都待在店中,有不在场证明)。
PM16:30至PM16:40,水原先生与川岛两人回到家中,期间水原先生先进入府内,让川岛去给车加油。但在卧室中,水原先生并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最后在饲养金鱼的水槽中,发现了水原夫人的尸体……
在警察的协助下,水原夫人才从水槽内被打捞出水。原本在水中看来妖冶无比的“藻之花”,甫一出水后便失去了魔力,变成了一具惨白僵直的尸身,被装进蓝色的尸袋中运走了。整个晚间,水原先生就像一具失魂落魄的傀儡一般,既不进食也不休息,只是坐在渐渐昏暗下来的阳光房内,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水槽,沉默无语。
房屋内的所有人也被勒令不得擅自离开,我们再度被囚禁在了这座妖灵肆虐的房屋内。很快,警署方面打来电话,确认水原夫人的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我、勘五郎及元空得以洗脱嫌疑,各自回房休息。
“……没想到真的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呢,”回到荻小姐的房内,我一头倒向松软的床铺,将脸埋进泰迪熊毛茸茸的肚皮里,“原本以为一切都能够终止,可没想到这间屋子里的‘藻之花’相当顽固凶险,竟然用这种方法来杀了水原夫人。”
“喂喂,别老是自言自语的,好歹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吧!”狸猫启开伏特加的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坐在地板上抱怨道,“每次都是这样,什么事儿都支使我去做,但什么事儿都不肯告诉我。你说哪有这样的主仆,我容易么我……”
“行了行了!”我抢过他手中的酒瓶子,翻个身继续蒙头睡去,“今晚你就可以知道一切,那妖怪已经觉醒,不会让我们等很久的。”
深夜,一片漆黑的阳光房内,响起了两人压低声音的谈话声:
“你来了?”
“是的。”
“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请您明示。”
“不用再继续装蒜了,把你放在背后的家伙收起来。你知道在有准备的前提下,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站在门口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将一把不锈钢餐刀放在了桌上。精致的巴洛克式大理石台面上,还放着两杯香气袅袅的咖啡。
“坐吧。”坐在阴影中的人影示意,门口的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您……不,你都知道了?”持刀的影子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
“知道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对面的人影同样波澜不兴,“从你的父辈开始,我便一直珍惜着你我两家的这份渊源。可为什么你却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
“不知道啊,兴许是……因为嫉妒吧。”持刀的影子叹了口气,慨然道,“与乡下出身的父亲不同,我可是早稻田毕业的高材生,却因为受你的恩惠,不得不用我的青春和尊严来偿还!我时常自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你,可为什么却要像现在这样仰人鼻息,受人差遣?”
“呵呵,”对首的人影冷哼一声,幽幽道,“所以,你便诱惑惠子来报复我?”
“不仅如此,我想要的是我应得的东西。”黑暗中,隐隐有充满贪婪与狂妄的吞咽声,“我想要配得上我的一切!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哈哈……”对首的影子笑了起来,将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对方,说,“如此一来,我也就没什么疑问了,写吧。”
“写什么?”
“把之前你所做的都写下来,然后,告诉所有人,是你杀了惠子,因为怕她受不了刺激,将一切坦白出来。”对首的影子拿起杯子,缓缓呷了口咖啡,“记得别再冒签,署你自己的名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这么做?”持刀的影子低低地咆哮起来。
“从你坐下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这么做了。”对首的影子冷冷注视着对方的表情:“别起身,我建议你不要急着这么做。那种用鱼线做的机关,你很擅长吧?没错,这是你给我的灵感——我在你的坐垫底下做了相似的机关,你一旦起身,或是我手中的这根引线一松,你就会被那玩意儿戳穿胸口而死。”
对首的人影说着,指了指自己上方的窗棂。借由淡淡的月光,可以看清那里绑着一把弩弓,原本应该放置箭头的细长箭杆上,绑着一把锋利狭长的小刀。
“……你,可恶……”持刀的影子僵直在了座椅上,声音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别、别以为你可以平安无事!那种东西……我才不会写!我才不会如你所愿!”
“既然这样,那也就没办法了。其实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年来仿照我的笔迹,使得你的字迹已经无意识地与我类似。如果你肯自己写,当然最好;你不愿意,我也只需要稍微麻烦点儿,再从尸体上弄个手印,仅此而已。”说着,对首的影子忽然将一直交握的双手一松,“永别了,川助。”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弩弓将小刀射出的一瞬间,一个巨大的影子忽然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两人之间。只听“叮当”一声,小刀被人从半空挡下,砸在白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话说,这么做可不厚道啊,”阳光房内的灯被打开了,埋伏已久的我带着勘五郎走进室内,站在手持禅杖恍若金刚一般的元空身后道,“大老远地请我们来驱魔,就这样无功而返可不行,怎么能让您来亲手了结这一切因果呢。”
“……是啊,倘若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为什么要请你们来驱魔呢?”坐在桌子对面的水原先生看起来疲惫而苍老,但初见时那种锐利精干的神色,此刻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你知道了什么呢,高野小姐?”
“差不多是事情的全部,包括荻小姐的下落。”我收走了川岛留在桌上的餐刀,定定注视着桌子两端的两个男人——水原真一和川岛川助,两个人手上都各有人命,但此时此刻,相比冷汗淋漓的川岛,从容坦然的水原给人带来一种更奇特的恐惧感。
“哦,那就麻烦您来说一说,这些魔障的前因后果吧。”水原先生微笑起来,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咖啡勺。
“这一切,起因是被污染的嫉妒之心,这邪恶之心召唤了恶灵而来,变成了妖魔‘藻之花’。”我抬起手,直指水原先生对面低着头咬牙切齿的川岛,“第一个被附身的是川岛先生,是你杀了荻小姐。”
我从勘五郎手中接过一个文件袋,从中抽出了一些文件,向众人展示:“事情应该是这样缘起的——四年前,刚从大学毕业的川岛先生迷上了金融投资产品,期望从中挣得第一桶金。但事实证明你的漂亮履历并不能证明你的眼光。仅仅在一年时间里,川岛先生便损失惨重,不但失去了所有的本金,更是负债累累,甚至背上了高利贷。”
“当时,走投无路的川岛先生在父亲的引见下,结识了家世雄厚的水原先生。由于从父辈起便是水原家的管家,水原先生相当信任并看好川岛川助先生,很快便让他继任年迈的父亲,担任水原家中的管家一职。然而川岛并不因此而感激水原先生的知遇之恩,相反,因为挫败感而产生了心理失衡。他开始嫉妒拥有地位财富的水原先生,并且开始利用管家之便,模仿水原先生的笔迹签署文件,挪用公司和水原先生个人的资金用于投资,妄想东山再起。”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很快,川岛手中的资金漏洞开始越来越大,为了弥补这一漏洞,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向别处——水原惠子夫人成了他的目标。由于先生长年在外公干,年轻貌美的夫人也时常感到寂寞空虚,如此便给了川岛可趁之机。他诱骗了水原夫人,利用夫人名下的财产填补了自己的漏洞。”
“如此,事情的发展已经突破了理智的约束。得到了美丽的夫人,资金上的问题也已迎刃而解,但川岛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因为水原夫人怀孕了,是他们之间的罪孽之种!”
听到这里,水原先生紧绷的身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川岛始终低着头背对着我们,因而看不到他的表情。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川岛的计划才开始变得疯狂起来——这个有着他血缘的孩子将成为水原的继承人之一,倘若没有了水原荻小姐,夫人和这个孩子将能够继承水原先生全部的财产!”我盯着那个此刻看来颓唐懦弱的背影,幽幽道,“杀了荻小姐,再寻找机会谋害水原先生,最后顺理成章地迎娶惠子夫人,带着自己的孩子获得水原先生的全部财产……川岛川助先生,这就是您的本来计划吧?”
风从窗棂的缝隙间钻进来,发出仿佛撕裂什么一般的怪响。
“今年五月,在被恋情冲昏头脑的水原夫人的配合下,川岛杀害了荻小姐,并将其藏在了这座宅邸的某处。原本事情如他所预料,荻小姐以失踪处理,没有人怀疑到他们。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荻小姐的亡魂加剧了‘藻之花’的怨念,水原夫人变成了第二个被附身的人。”
“……由于长期受到良心的苛责,外加种种异状的惊吓,水原夫人变得精神衰弱,因此而意外流产。这一步使得川岛的计划几乎全盘倒退,为了让夫人尽快恢复,重新孕育他们的孩子——水原先生必要的继承人,川岛请来三位灵媒:元空法师、清江裕美女士和我,希望通过我们镇压房子里不断骚动的‘冤魂’,安抚夫人的情绪。”
“但是,在我们到来的当天夜里,出现了第二件川岛意料之外的状况——清江女士宣称在房屋内看到了死灵,使得原本就已经焦虑不堪的水原夫人情况愈加恶化。为了使夫人能够恢复,也为了封住能够‘看到’死灵的清江的口。当天晚餐前,川岛曾私下找过清江女士,表示愿意出钱请她演一场戏,按照自己编排的剧本瞒天过海,哄骗水原先生和夫人。但是清江虽是个不称职的灵媒,对隐情的嗅觉却相当灵敏。她看出川岛和夫人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反过来要挟川岛,索取不合理的报酬。无奈之下,川岛起了杀意。于是,便有了我们在当晚看到的那一幕……”
“……当晚,其实在清江女士就寝后不久,她就已经被川岛扭断脖子而死了。凌晨时的断电故障,也是当时在厨房里的川岛刻意造成的,目的就是让不习惯待在客厅里的夫人马上回房休息,让夫人和我给他提供目击证明——已经死去的清江女士脖子上系着丝巾,丝巾上缠绕着极细的鱼线……我们在车库内找到了这种自动鱼竿上的卷线轴,它可以根据垂钓者选择的不同级别自动调节线长,当选择的是小鱼模式时,遇到大鱼拖曳,它会保持线长,而当小鱼咬钩,就会自动收线。”
我晃了晃手中的两枚自动卷线轴,调好需要的级别,将其中一枚的鱼线系在自己的腰带上,线头交给勘五郎,让他与另一枚卷线轴的线头连接,绕过窗棂固定在阳光房的门楣上。当卷线轴慢慢收紧时,我的脚也渐渐离开了地面,勘五郎见机行事,立即剪断了窗棂上的线头,两枚卷线轴同时自动收线,鱼线倏忽间便从房内抽离,我也跌回到了地面上。
“……这就是当天晚上川岛所变的戏法。你拿着灯在前面领路,刻意与我们保持距离,就是为了提前剪断绑在楼梯扶手上的线头。”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橘色和服的衣摆,“你原本想把这件事掩饰成亡灵作祟,但是你忽略了一个细节——为了不在脖子上留下勒痕,你将鱼线缠在了清江的丝巾上。可是,那么注重外表,那么时尚考究的清江女士,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的丝巾打成一个死结?”
闻听此言,川岛的身体似乎瑟缩了一下,但仍然没有说话。
“那么,家内……那女人所说的孩子的手,又是怎么做到的?”水原先生抬头问道。
我从袖内掏出一只纤小的手——那是从荻小姐房内的陶瓷人偶身上拆卸下来的,这只手苍白精致,在昏昧不明的环境中,看起来和幼儿的手别无二致。
“它会凭空消失的原因和刚才的鱼线原理一样,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将瓷人偶的手放回袖笼内,转头对川岛说,“你还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就是安排我住进荻小姐的房间。让我能有机会发现这只被鱼线勒出痕迹的手,从而破解你的戏法。”
“这么说,荻小姐、清江女士和水原夫人,都是川岛杀的?”勘五郎收好了卷线轴,歪着头问我。
“不,在此之前,被‘藻之花’附身的还只是川岛和水原夫人。但到了第二天下午,情况有所变化,新的杀手加入了这场阴谋当中。”我微微侧身,望着虽然憔悴,但线条坚毅身躯伟岸的水原先生,“第三个被妖孽吞噬心灵的人,是水原真一先生。”
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的表情仿佛冻结,没有丝毫的波纹变化。
“……川岛杀死清江裕美后,事实上有告知过水原夫人。但由于胆怯、累积的压力和强烈的自责情绪,水原夫人还是趁川岛出外联络若松旅店时,将一切告知了水原先生。在得知真相后的盛怒之下,水原先生将孱弱的惠子夫人溺死在了洗脸用的水盆内。为了逃脱惩罚,也为了争取时间杀了川岛,替爱女报仇,水原先生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的证明——他在夫人的被褥里放置了气泵式呼吸器,模拟呼吸时的胸膛起伏,使得夫人看起来像是安睡。随后众人便各自离开了别墅,除了有机会从物流中心赶回现场的川岛外,每个人在夫人确定死亡的时间段内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至于回到现场后,将夫人投入金鱼水槽内,则是受到我讲述的,有关‘藻之花’传说的启发。”
“呵呵,相当精彩的推理。”水原先生忽然笑了起来,双手虚拍了几下,随后泰然地舒展开身体,“但这并非事实,家内……不,那贱女人是被她的情夫溺死的,与我无关。你这样妄加论断,可是会为自己招来麻烦的。”
“水原先生,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任何案件,最终的真相都是唯一的!”我与他目光相错,一霎之间,这个坚毅男人的眼底忽然闪烁出一丝不忍与痛苦——这是他在仇恨之人面前刻意掩饰的神情。我从另一个衣袖中掏出两张照片,放在了桌上:“一张是清江死后警员拍摄的水槽照片,另一张则是夫人死后的影像记录,您自己应该能发现的,两者之间的区别。”
水原先生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即将它们翻过来按在桌上,长叹一声倒向椅背。
“第一张照片中出现在水槽里的名贵金鱼朱顶紫罗袍,在第二张里都不见了。”我盯着水原的双眼,喃喃道,“任何人都无法做出违背自己本心的举动,你不忍心损害这些自己亲手培养的名种,这是其他犯人绝对不会留下的破绽。”
“……呵呵,真不愧是高野出身的灵媒,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被妖魔附身的凶手之一。”水原先生忽而又笑了起来,但这笑容不同于适才的张狂,显得凄然而又苍老,“没错,是我杀了她……那个我曾经如此珍爱,却伙同情夫背叛我,直至杀了我女儿的女人!我当时真应该将她千刀万剐!我真应该折断她的手脚,让她尝遍世间的痛苦后再死去!可是再做什么都迟了,什么都换不回来我的荻!我那可爱的女儿,她才九岁!才九岁啊!”
水原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的话语被号哭声代替。这个刚刚还仿佛青铜雕像一般沉着坚定的男人,此刻却在哭声中瑟缩成一团,抱着头不住号啕。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我发现他真的衰老了——最后一丝光芒熄灭在他浑浊的眼底,仿佛仅仅在一夜之间,“藻之花”已带走了他的魂魄和全部生命力。
生活总是给予我们各种意外,无论可喜或是可悲的,都是旅途中值得铭记的奇遇。
黎明时分,水原先生被闻讯而来的警察带走了。在警方到来时,我指引他们移开了水原夫人曾经陈尸的水槽,起开水槽下的地板——在那里我们找到了荻小姐,她那小小的身体已然化为白骨。在这半年之内,她无时无刻不在她父亲最喜爱的地方,隔着漆黑的地牢与悠游的金鱼,与父亲遥遥相望。
面对尸骨,川岛终于开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一家之主和管家都被带走,我们的酬劳自然也没了着落。勘五郎无精打采地收拾着刚搬回不久的行李,不时抿一小口挚爱的伏特加:“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还不如直接住进温泉旅馆呢……”
“行啊,等行李收拾好后,就去若松住一晚再走吧。”打开窗户,我望着箱根优美的田园景色,将旅行指南丢给勘五郎,“难得来一次,如果全不曾享受一回,也确实有些可惜呢。”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荻小姐被他们埋在玻璃房里的?”狸猫拉上旅行箱的拉链,捡起旅行指南又凑了上来,“还有,那三个鱼缸为什么会跳舞?这一点你还没解释清楚呢。”
“是因为那个。”我伸手遥指远方,只见街道的尽头,隐隐有三个灰色筒状的建筑物,“那是地热发电厂的冷却塔,每天凌晨,工人都会放出积蓄了一天的蒸汽,让地热水重新回流。这三个冷却塔的排列位置正好和那三个鱼缸类似。我去查看过鱼缸的底座,里面是中空的。底座中的空气和冷却塔中的蒸汽发生了共振,共振被鱼缸中的水波放大,使得鱼缸起舞。”
“可是,水原家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冬天,为什么荻小姐生前的那一年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狸猫挠着头全然不解。
“呵呵,那是因为之前,这里有一个振动源破坏了两者间的共振频率。”我接过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用笔勾出了两个圆圈,“你看,这边是发电厂的冷却塔,这边是若松和其他两家店共有的地热冷却塔。每当寒冬时,发电厂会与若松家的冷却塔同时放出蒸汽,若松家的冷却塔破坏了原有的共振。而要恢复这种共振关系,则水原家需要一个新的、装有空气的‘底座’,来配合鱼缸底座达成新的共振频率。我研究过水原宅邸的平面图,能够和那三个鱼缸对应,与四个冷却塔形成新共振的,只有阳光房的水槽下方。而且我估计,当初川岛杀死荻小姐的方法,也是按在鱼缸中溺死。所以水原夫人才会变得那么害怕金鱼。”
“原来如此,正因为荻小姐被埋在下面,所以才造成了新的共振,使得夫人与川岛人心惶惶,才有了我们的介入。”勘五郎望着远方,不无感慨道,“如此说来,她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谁知道呢,反正这座房子里的‘藻之花’已经消失了,我们也就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了。”晨鸟啁啾,冬日的风虽然有些凛冽,但此刻却让人格外清醒。我俯身从窗外探去,只见水原先生正和川岛一起,从大门踱出,走向警车。
“先生,谢谢您的款待!”狸猫没头没脑地朝底下喊了一句,“多保重,改日再来找您聊天!”
水原先生转身抬头,笑了,可是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我看到戴着手铐的他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了那把尾端尖利的小咖啡勺,将它握在手中,甩开刑警狠狠地用勺柄刺向川岛的颈项。
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净白的石阶,惊呼四起,掩盖了晨鸟明媚的低鸣。
“南无阿弥陀佛。”隔壁的窗口传来一声佛诵,我们愕然地转头,只见元空正双手合十,低眉数着念珠。他看似在对我们讲述,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如果怨念得以消除,那么‘藻之花’便不会成为妖怪,正因为无法消除,所以才会堕落为妖,延续至今。”
“果真……是至死都无法消除的恨意吗?”我探头望着纷乱的楼下,水原先生已经被刑警拉开,川岛软趴趴地倒在他脚下,再也爬不起来。从水原勾起的唇角上,我读出了某些东西——那是一种能召唤妖魔到来的,被称为“怨念”的顽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