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魔物还有个名字呢?!”桃夭“扑哧”一笑,不庄重的样子又惹来罗先的一声咳嗽,也不知这段听上去处处充满诡异的故事有哪一部分是好笑的。
“可笑是吧。”段将军始终对他们很宽容,自嘲地笑笑,“想不到我的一时善念,却为龙城院带来一场劫数。”
“那夜之后,您可曾再见过小傲?”罗先问道。
段将军坚决地摇头:“再不曾见过。”
罗先直言:“那么您为何这般肯定府中的‘魔物’就是这孩子?”
段将军的视线移到光影晃动的窗户上,说出的每个字都斩钉截铁:“他一直在宅子里,一直在。只是无人能看见他。”他深吸了口气,“他可能就在树下,也可能在园子的角落……甚至就在我们的窗外。”
桃夭觉得如果自己还不肯做出几分担忧害怕的样子,就配不上此刻的气氛了,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段将军您这么说就有点吓人了呢。话说您既然都瞧不见他,又如何这般笃定?既说是魔物进了宅子,那总得有些魔物来了的迹象吧?”说着她又扭头对罗先道:“是吧擎羊大人。”
罗先只看着段将军,并不作声。
段将军沉默良久,说:“这两年来的经历,委实匪夷所思。”
“愿闻其详。”罗先的视线紧紧锁定他。
“起初几个月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偶尔有下人抱怨头之前腌制的各种小菜不过三两天就坏掉,往日间在罐子里存上几个月都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谁也没太当一回事,只当是食材本身的问题。之后,宅子里又渐渐出现了更多问题,比如好好的墙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诸多裂纹,屋顶上铺得整整齐齐的瓦片也经常掉下来,有几回差点砸到人,各处庭院里本开得好好的花,一株接一株的枯死,怎么浇水施肥都没有用,再种新的下去,种子就跟死了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冒芽,连我房间里历来平安无事的书本纸册也忽然生了霉,那些常年照不到阳光的角落还时不时发出阵阵恶臭,下人们清洗了无数遍又熏了好久的香,才勉强压制下去,那段时间里,死老鼠都比往日里多了许多,还有从府上飞过的雀鸟也会莫名其妙坠地而亡。”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看着他们,“当类似的事发生得多了,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有一股我看不见的力量,在破坏这座宅子。”
桃夭想了想,笑道:“也许只是宅子风水不好呢?”
“我不信风水。”他断然道,又看向窗外,无法化解的恐惧终是冲破了眼神里的纠结,“我听到了哭声。”
“哭声?”罗先皱眉。
他点头:“孩子的哭声。就是那孩子的哭声!我绝不会听错!”
“咿!越说越吓人了!”桃夭故意哆嗦了一下,赶紧喝一口热茶压压惊,“随时都能听到吗?”
“白天没有,夜深只我一人时,子时一过,便听得尤其清楚。”他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每日如此,只是有时要哭到天明,有时只哭一两个时辰,许是这魔物也有哭累的时候。”
“难怪您看起来如此疲倦。”桃夭啧啧道,“如此糟糕的环境还能撑到现在,得亏您身板好,换了别人,应该不是疯就是死了。”
罗先在桌下踩了她一脚,说好的透明,她从头到尾却比谁都突出。
“您在给狴犴司书信中的原话是‘魔物入宅,不治必有灭顶之灾’,可光就您方才所言,那些事虽诡异,却不至于到灭顶之灾的地步。”罗先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等那个最关键的答案。
段将军却将目光投到桃夭身上:“方才你在密室讲,府中一定又有人做了不得了的梦。实不相瞒,这两年间我的精神越来越差,常常夜不能眠,即便运气好能睡上几个时辰,也难在噩梦中得安稳。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噩梦,并且这场噩梦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次比一次清晰,紧闭的城门,高而坚固的城墙,陷于火海与惨叫的城池,梦里的我骑在马上……”他停住,眉头因为锁得太紧而微微颤抖,似是说到了最不想说的部分,“我拿起弓箭,射向试图翻过城墙的人。围绕在我身边的士兵们都很恐慌,可能他们比困在城中的人更害怕,把我当作他们唯一的支柱。我也真的像一根柱子般立在原地,无论城里是何境况,我终是一动不动。直到火灭城毁,我方入了城,只见尸横遍野,无人生还……”他越说声音越低,“我呆立于废墟之上,刹那间却有无数漆黑的人形怪物,血红着一双眼睛,朝我逼过来……”
桃夭笑笑,没有接话。罗先倒是比她体贴,给段将军茶杯里添了些热茶:“不急,您慢慢讲。”
他喝了口茶,将心神稳了稳后方继续道:“初时也顶多是被这噩梦惊醒,可后来却出事了。”他放下茶杯,眼神前所未有的严峻起来:“梦里那些怪物,竟在我醒来后出现在府中!起初只有一只,后来数量越来越多,最多时一次跑出来七八只。它们不光来找我,还想杀我,甚至对府中所有人都不留余地,我费了颇大力气才勉强护住府中人的周全,可他们之中依然有人重伤不治,连糖儿都为它们所伤!”他突然咬紧了牙,露了克制不住的怒意:“连糖儿这样的孩子都不放过,不是魔物是什么?桃姑娘你不也说了,密室中的东西是妖怪吗,我好端端一座龙城院,十来年风平浪静,若非那魔物作祟,焉能有妖怪出现!”
“连孩子都不放过,确实可恨呢。”桃夭挠了挠额头,又道,“如果不是糖儿受了伤,您或许还会忍耐下来不向任何人求援,只靠自己跟它们斗到底?!”
他缓缓点头。
“您每次做噩梦时,都有怪物……跑出来?”罗先自己都觉得“跑出来”三个字很别扭。
“若每次都有怪物出来,只怕今日已无缘与二位相见了。噩梦可怕,而不知哪次噩梦又会跑出鬼东西来,才最是可怕。它们的出现,我并未找到规律。”他苦笑,“能对付得了这几十只,已近我极限。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叨扰狴犴司。如你们所见,我已遣散大部分家丁仆从,府中凶险,再留下来难保枉送性命。本来连老樊跟糖儿都要送走,但老樊誓死不肯离开,糖儿又只得老樊一个亲人,不肯去府外生活,只得作罢,我日日担忧他们的安危,却已是有心无力,强撑不了多久了。”
“段将军已经很不得了了。”桃夭朝窗外努努嘴,“不但费劲挖了那么大的陷阱,连寻常人听都没听过的血缚咒都用上了,您是要瓮中捉鳖,死也不能让它们跑出龙城院害了别人,是吧?”
“血……血缚咒?”他有片刻迷茫,“不瞒姑娘,我倒不知那是什么咒,只是在一本讲术法的残书上见了这驱怪困邪的法子,依书所言,在院墙上写满咒文之后,这些怪物果真一接近龙城院的边缘就会被弹回来,无论如何都去不到外头。你说得对,我的确担心它们跑出去再害无辜。至于陷阱,起初那一两只,凭我刀剑之力即可勉强对付,可数量一多,不靠外力便很危险了。好在那些怪物虽凶猛,却不见得聪明,稍用些计策便能引它们上当。”他叹口气,朝他们二人拱手,恳切道,“事态紧急,还请二位鼎力相助,解我府中劫难!”
“我看段将军平日里也是个有傲气的人,若非真的没有法子解困,是不会如此恳求的。”桃夭笑着拍拍罗先的肩膀,“您放心,有咱们擎羊大人在,保您‘药到病除’!”
罗先一扭肩膀甩开她的手,只问他:“您确定一切灾祸皆由那看不见的小傲而起?”
“确定!”段将军咬牙,“自领他回府那天起,再无宁日。我虽不是个信鬼神的人,但也听说过荒郊野地精怪甚多,常有对路人起恶意者。许是我运道不好,偏就遇上了。如今觉得冤枉也是无用,既然此物不让我好过,我只能与之拼死一战。”
“我既奉命而来,自是不用将军拼死一战了。”罗先闭目,心头默默掐了掐时间,“您说,通常都是在子时之后听到那孩子的哭声?”
“正是!”他肯定道。
“那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桃夭眼神骤然冰冷,隐隐的杀气让其他两个人大感意外,“而我居然到这个点了还没吃上饭!”
紧张的气氛突然被破坏了,罗先扶额不语,段将军莞尔之余抱歉道:“竟怠慢了,是我疏忽大意,只顾着自己的事,我这就吩咐……”
话音未落,有人轻扣房门。
“老爷,我备了些饭菜,您与二位大人要不要吃一些?”老樊的声音传进来。
“要!!”桃夭双眼放光。
房门打开,老樊端着放满饭菜的托盘,挟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头顶上还挂着几片雪花。
“知道你们在商量大事,不敢打扰,但寻思你们大半天没吃东西,故自作主张备了些吃食。”老樊小心地把托盘里的饭菜摆到茶几上,“入夜后越发冷了,方才还零星落了些雪花,后半夜怕是要更厉害啦,饭菜普通,你们莫嫌弃。”
他话没说完,一只鸡腿早落进桃夭嘴里,边啃边冲他竖大拇指:“还是您老体贴,你再不来我就活活饿死了。”
罗先跟段将军却都不动筷子,一个是不饿,另一个大概是心情复杂吃不下饭,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白白便宜了桃夭。
老樊看着桃夭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禁笑道:“桃大人吃饭的模样,跟糖儿饿极时一模一样。”说罢,他从托盘中端出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双手奉到段将军面前:“老爷,趁热喝吧。”
桃夭放下鸡腿,用力嗅了嗅,眼睛更亮了:“那是什么汤?好香!”话音未落居然起身把那碗汤硬接到自己手里,张嘴就喝了一口。行动突然,谁都没料到她居然会饿成这样,连基本的礼数都不要了,段将军一脸诧异,老樊举着碗的双手都还顾不上放下去。
“胡闹!”罗先大吼一声,他都记不得一天之内自己说过多少次胡闹了。
许是声音太大,桃夭被吓了一跳,“噗”一下喷出一口汤来,然后咂巴着嘴道:“不是汤啊……闻起来比吃起来香多了。”
“哎哟我的桃大人啊,那是药啊!”老樊头痛地把汤碗接回来,“老爷每晚都要喝的安神药。”
面对所有人尴尬的视线,尤其罗先想杀人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擦擦嘴,坐回去老老实实捧起鸡腿:“不好意思,太饿了!”
“算了算了,不妨事。”段将军赶在罗先出言斥责前冲他摆摆手,又难得地露出个笑脸,“还好,没给我喝光了。把药汤当作佳肴的人,委实不多,可见是饿坏了,就别为难桃姑娘了。”说着便要低头喝药。
“您还喝呀?我方才落了不少口水在里头,怪恶心的。”她又起身抢过他的碗,还给老樊,笑,“我瞧这药汤也是费了不少力气熬的,要不您再去熬一碗来?今夜来不及的话,就明天再喝吧。反正这些药少吃一碗多吃一碗也没区别。”
“这……”老樊很为难。
“那今天就不喝了,听桃姑娘的。”段将军对老樊道,“已是深夜,你快些回去歇着,仔细冻出病来。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老樊犹豫片刻,点头:“是。那我就先下去了。”
出门前,老樊又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脸上说不出的落寞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