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罗先口中的段将军,老樊的老爷了——桃夭的视线黏在坐在书案后的男人脸上,没有想象中那么老,三四十岁的年纪,也没有她以为的身为一个将军的粗蛮狂傲,且不说从他们进门到现在,他都没有停下手里的笔,落在纸上的每一道笔画都熟练而自信,通身书卷气扑面而来,单单只看他的脸,也难以将如此斯文清俊的男人跟“不教胡马度阴山”这种填满了决绝与性命的场面牵连起来。
他的书案上堆满了纸,写过的没写过的,乱七八糟,地上也撒落了好些。桃夭暗自往离自己最近的纸上瞟了两眼,发现那几张纸上写的似乎都是人名,什么“宝儿”“程月开”“霍青青”之类,笔法算不得优秀,但胜在方正规矩,笔笔认真,拙中见劲。
看他案上堆积的纸张,每页也不过两三字,想来也是人名,练字不写诗词歌赋,偏拿人名下手,这位将军也是与众不同。
罗先拾起地上的纸张,叠好,上前几步放到他的书案上,说:“打扰段将军雅兴了。”
在写完又一个名字后,他终于放下了笔,抬头对罗先道:“是在下劳烦擎羊大人奔波才是。”
说罢,他起身朝罗先拱手,又朝桃夭看了一眼,也不多问,只朝窗边做了个请的姿势:“坐下说话吧。”
桃夭这才发现这位段将军虽然面容斯文不似武夫,但他的身躯还是与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差了太远,虽比不得罗先那般完美,也当得起高大健硕,宽袍大袖加身也不见臃肿,一双布满伤痕的粗糙大手,拿刀应该比拿笔熟练许多。
如果他不是一脸倦容,倦到连脸庞两侧都隐隐凹陷下去,任何人都绝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男人需要有人从帝都为他送药治病。
在窗边小几前坐定,他看向桃夭:“这位如何称呼?”
“姓桃,桃子的桃,我是擎羊大人的跟班。”桃夭赶紧回答。
“本事不小,能做得了你的跟班。”他朝罗先笑笑,取了两个杯子放在他们面前,倒上热茶。
“段将军过奖,我不过帮擎羊大人跑跑腿罢了,不值一提。”桃夭忙端起茶杯,才喝一口就皱起眉头,“好浓的茶呀。”浓到都不像茶而是一杯苦药了。
“抱歉,我习惯喝浓茶,要不我替你重煮一壶。”段将军倒是没有半分架子,说话也总是温言细语。
桃夭赶紧摆手:“不必不必,我虽不喜浓茶,但也还喝得下去。只是……”她盯着他的脸,“看将军您的气色,可是睡眠欠妥?这浓茶着实不宜多饮。”到底是身为一个大夫的本能,不吐不快……
段将军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正面回答,转向罗先道:“多谢你肯来这一趟。”
罗先拿出个一寸见方的小木盒,放到他面前:“上头说这次的药加重了剂量,还新增了几味药材,对将军的病情应该有用了。”
桃夭斜眼往那盒子上瞅了一眼,心想莫非是这位段将军失眠严重,送来的是凝神助眠的药?那就更怪了,偌大一个洛阳城还找不出一个治失眠的好大夫,非得兴师动众从帝都送药,出动的还是狴犴司的人。
段将军拿起盒子,也不多看,放到一旁,道了谢,又道:“那另一件事,七杀大人可有交代?”
“上头特许我在府上逗留几日,这便是交代了吧。”罗先喝了一口茶,摇头,“太浓了,难以下咽。”
段将军似是松了口气:“那便好,有擎羊大人相助,此劫可解。”
桃夭听得一头雾水,不是说送药么,还有别的“公务”?可恨自己这“透明人”的身份,连问都不能问一句,只能竖起耳朵将他们的每句对话听仔细。
“已近年关,府中反而清冷了许多?”罗先侧目看向窗外,几竿竹子在风里瑟瑟抖动,孤独得快要死掉似的。
“前些时候我解散了所有家丁与仆从,只留下老樊与一两个帮厨打杂的。”段将军如实道,一抹忧思愁绪本不该挂在他这样的人脸上,但此刻就是挥之不去,他沉默片刻,说,“我怕他们再有事,索性让他们远离此地。”
桃夭脑子转得飞快,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联想到院子里要命的陷阱,又忘了自己是透明人,脱口而出:“将军府里可是藏了什么奇怪又凶悍的玩意儿,才需得段将军在自己家里挖那么大陷阱来捕捉?”
段将军面色微变,半晌才恢复如常,对罗先道:“有些东西,只怕还是要劳烦擎羊大人亲见,方好说话。”
“可是将军在信中所说的魔物?”罗先从窗外移回目光,直视段将军的眼睛。
段将军攥紧了拳头,点头:“就在密室之中。”
“走吧。”罗先果断起身。
桃夭也赶紧站起来,段将军却向她投来疑惑的一瞥,又对罗先道:“桃姑娘也去?我担心吓着她。”
“我不怕!”桃夭赶紧向他保证,“只要它们不跳起来打我,我什么魔物都不怕的。”她生怕段将军拒绝,忙扯住罗先的袖子:“是吧擎羊大人,你最了解我的,虽然我没有你本事大,但咱们说好了寸!步!不!离!的!”
“事关狴犴司公务,本属机密……”
“当然是机密!”桃夭听他语气不对,有甩掉自己的可能,不得不暗自踩他一脚不许他说下文,自己接上去道,“所以现场除了你我二人,再不能有别人在场!”
罗先皱眉:“这可不是街头的热闹,万一吓死你,岂不给段将军添麻烦!”
桃夭踮起脚,在他耳畔小声道:“你把死人头砸我脑袋上我不都好好的,咱们说好的,除了上茅厕,你别想撇开我!大男人说话不算话,比狗都不如!”
“你……”罗先大概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才是真正的魔物吧,得是造了什么孽才让他这么一个循规蹈矩从不胡来的人被她给缠上了,他深吸了口气,“行,你随我同去,但自己的本分万不能忘。”
“收到!”桃夭喜笑颜开。
段将军看着这对男女,颇有些不解,狴犴司中人的作风他不是没有领教过,这丫头横竖都不像他们一路的。
但小小的疑惑很快被抛之脑后,他走出来,朝书房北面的墙壁指了指:“二位随我来。”
然后便是毫无新意的过程,他按动机关,墙壁斜开,在背后露出一条光线暗淡的通道来。大概人类的密室都是同一个师傅修的,桃夭觉得一点惊喜都没有。
进去,段将军熟练地从一侧的墙上取下一支火把点燃,叮嘱他们此地狭窄走路小心。跟在这片并不充裕的光明中,他们稳步向下,迎接他们的除了狭窄陡峭不知长度的石阶,还有一股混杂着药草味道的潮冷之气。
桃夭嗅了嗅,嘀咕:“秋星草的味道……”
走在她前头的罗先不知她在嘀咕什么,只头也不回地说:“走路看路,莫分心。”
“哦!”桃夭故意拖长了声音回应。
又走了一小会儿,脚下的石阶终是尽了,迎面又是一道灰白灰白的石门,两只兽首门环在火光里闪着久违的光。
段将军分别将两只门环往不同的方向扭动了几圈,“喀喀”两声弹响后,他把手放在门上正欲推开,又回头对他们道:“二位心里最好有个数,里头的东西很不好看。”
罗先道:“开门便是。”
跟着罗先这一路都是乏味乏味乏味,可算有一件能让人兴奋的事了,桃夭猛点头:“不怕不怕,再丑的玩意儿我都见过。”
段将军咬咬牙,用力推开了石门。
门后只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宽敞,空洞,没有任何日常的摆设,只在屋中间有一座巨大的铁笼,高度直抵屋顶,光线太暗,只见铁笼之内也是一团漆黑,铁笼外四角摆放着四个半人高的香炉,青烟袅袅中,秋星草的味道更浓了。
段将军走到墙边,将嵌在砖中的油灯逐一点起。
室内渐渐明亮,遮蔽于黑暗中的一切无所遁形,包括桃夭惊讶的脸。
面对笼子里的东西,连罗先都露出了复杂的眼神,惊讶,好奇,厌弃,小小的恐惧,他努力维持比平时更沉着的样子,方能不让这些情绪流于表面。
笼子里堆叠着几十具尸体,应该是尸体吧,有头有身子有手脚,就是浑身漆黑,跟烧焦了没两样,横七竖八支棱着的手脚上生着比普通人手脚长不少也尖锐许多的爪子,脸上却是没有五官的,只得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睁得还特别大,眼眶里血红的一片似要爆出来。每具尸体的身上都布满了大小与距离都非常均匀的洞,伤口不见血,却见一片磷光似的玩意儿在破损的身体里游动晃荡,每一处都在提醒他们,这些人类模样的玩意儿肯定不是人类。
离得近了,才从秋星草的味道里分辨出一股令人不适的腐臭味,四炉秋星草都不能彻底掩盖这个味道,不敢想象这间“囚室”中本来的气味该有多可怕。
“就是它们了?”罗先走上前,打量那一笼子的惨不忍睹,“都是你杀的?”
段将军点点头:“这两年间,我生怕它们冲破宅院杀入市井,时刻如坐针毡不敢松懈,不但挖下陷阱,还以咒术封住整座龙城院,虽起了作用,未曾让一只魔物脱逃,”他停住,目光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上,“但我心知再如此硬拼下去,我支撑不住多久了。若我有不测,府中便无人可辖制它们,后果不敢想象,故而才向狴犴司求助。”
“明白了。”罗先镇定道,“将军不必忧心,我既奉命而来,不使府上重归安宁,便是渎职。”
“有大人这句话,我当可放心。此物甚凶猛,幸而智慧不足,有勇无谋,才能为陷阱所杀。”段将军略略放松了些,厌恶地看着那些家伙,“只可惜此物生来古怪,火烧无痕,土埋奇臭,只得将之密藏于此,再寻来大量秋星草辟除其腐臭味。长此以往,只怕我这小小囚室也是不够用了。”
听罢,罗先又道:“将军在信中说,府中出此魔物,乃因你一念之差惹来一只妖怪而起?”
段将军沉默良久,这问题似是触到了他心中最不想面对的一处。
“正是。”他缓缓抬头,疲惫的眼里有悔意,“怪我一时愚善,以为是救了一条性命,却不料反被其所害。”
“您信中所言笼统,不如先出去,您将前因后果详细托出,不可有半分隐藏遗漏。”罗先环顾四周,以一贯笃定的态度道,“我自有法子替您斩草除根,让您这间密室再无尸积成山之虑。”
段将军正欲道谢,却被桃夭的声音打断——
“你们觉得这些黑炭是尸体?”
那两人一愣,下意识回头却不见桃夭,再看,她不知几时窜到铁笼另一面,在离笼子不到一步的地方,歪着脑袋,像看猴子一样蹲在那儿看得正来劲。
段将军与罗先面面相觑,反问:“难道桃姑娘以为这些状如烂泥全无呼吸的腐坏之物是活的?”
“这玩意儿不好用活跟死来形容,你可以说它们从没活过,亦能说它们从没死过。”桃夭笑道。
罗先看她一眼,对段将军说:“先出去吧,此地并非说话的好场所。”说罢快步走到桃夭身边,拽住她的胳膊:“又在胡言乱语什么?将军府中岂是你胡闹的地方!走!”
“别拽别拽,我演示给你们看看嘛。”桃夭不但不肯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脸侧,做出个睡觉的样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罗先咬牙道。
“别吵!看着就是了。”桃夭冲他眨眨眼,马上又闭上,然后夸张地发出一串响亮的呼噜声。
段将军走过去,不解地看着罗先,眼神里表达的大概是你带来的人十分奇怪该不是吃错药了吧之意。
罗先有些尴尬,想干脆把她拖起来扛走,又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一时间竟也不敢动她了。
桃夭的呼噜声一阵大过一阵,回荡在整个密室中仿佛打雷一样。
段将军与罗先大眼瞪小眼,实在猜不透她的意图,罗先甚至打定了主意,再数十下,如果无事发生,他立刻把这个只会制造麻烦的家伙扛出去。
然而他还没有数到十声,段将军便暗叫了一声:“不好!”紧跟着他的脸色也变了。
呼噜声下,在笼中堆积已久却从无动静的“尸体”们……动了。
先是手指,从僵化中缓慢地弯曲又伸直,然后是腿脚与身躯,每个关节都发出细微但悚人的嘎嘎声。
罗先的手已经伸到背后,下一秒便要取出佛眼的架势。
关键时刻,桃夭睁开眼,闭上了嘴,呼噜声一停,笼子里蠢蠢欲动的家伙们便又跟死了般一动不动。
“这……”段将军看向她的眼神有了彻底的改观,“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桃夭起身,笑道:“多亏将军您将它们囚于远离活人之地,您当初若不嫌它们臭将其掩埋在院中土下,难保它们不会听到你府中之人深夜酣睡时的呼噜声。”
罗先仍是不太相信:“你意思是,这些魔物会被人们的打呼声复活?”
“也算不得复活,人家本来就没死啊。”桃夭耸耸肩,又想了想,说,“既然都跟你们演示了它们没死,那不妨好人做到底,再给你演示一下它们是怎么死的。”
说罢,她从布囊里取出一个明透如水晶的小瓶子,又从里头倒出好几粒同为无色透明的小丸,再覆掌碾压片刻,随即双手一开,无数光点随之洒出,纷纷扬扬穿过铁笼,如一场小雪似的均匀落在所有的“尸体”上。
旁边两人为此番景象诧异之余,还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细辨方向,却是由桃夭腕上金铃发出。
丁零零,丁零零——铃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尤为响亮,但一点都不吵,从耳朵到心里,只觉得异常宁静,以及冰冷,仿佛一场雪下在了心尖儿上。
一场“小雪”后,但见所有“尸体”都起了变化,身上原本漆黑的皮肤融化了般迅速退去,露出下头那一团冷蓝色的游光。笼子里不再是层叠堆积的黑炭,而是一团团人形蓝光,彼此一番挤压与碰撞后,便如破掉的气泡一样,在笼中炸裂开来,无数蓝色的光点冲出铁笼飞扬到半空,又从室内各个方向缓缓落下,沾地即失。
这场面的来源如果不是那群容貌可怖的东西,相信任何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觉得特别美,蓝光莹莹,袅袅娜娜,委实比真正的落雪还美。
桃夭站在这片落光之中,微微仰头,面无表情,金铃之声也渐渐止住。
一瞬间,罗先以为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人。
豆大的汗珠从段将军额头渗出来,若非罗先反应快一把扶住他,眼见着堂堂的将军就要软了腿脚跌坐在地。
落光散尽,桃夭嘘了口气,又回到那嬉皮笑脸的旧模样,拍拍手道:“看到了?这样才算杀掉它们了。”
罗先不说话,在确认那一大堆尸体真的在眼前消失不见后,才缓缓道:“你方才用了什么?”
“药啊。”桃夭爽快承认,又朝空空的笼子努努嘴,“这种玩意儿啊,唯有眼泪可置其于死地。”
“眼泪?”罗先不太相信,看似如此凶恶的东西,克星怎能如此寻常。
“不然呢,你以为要用多厉害的东西才能收拾它们?”桃夭笑出来,视线落在面色惨白的段将军身上,“这些远算不得魔物。不过是稍微烦人些的小妖罢了。”
段将军抬起头,费力地挤出话来:“小妖?”
“百……不是,古籍有云,”桃夭略一停顿,说,“有妖曰玄狏,容貌不定,然大致如人状,皮肉之下皆磷光,伤之可见。性蠢笨而凶悍,刀剑穿其身可令假死,并生腐臭,闻人之鼾声即复,唯眼泪可诛之。”说到这儿,她又停下,像是故意要卖个关子,在收获了观众足够的期待的眼神后才肯继续,而罗先跟段将军也没有让她失望,异口同声问道:“此妖因何而来?”
桃夭满意地笑道:“自噩梦出。”
另两人俱是一惊。
她笑看着段将军,又问:“府上定是有人做了不得了的梦。”
段将军额头的汗出得更密了。
密室之中,气氛骤然走向另一种紧张,暗藏已久的秘密眼见再无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