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争执不休的两人,被一阵喧闹挡住了去路。
街面上两个男子激烈地扭打在一起,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打起架来特别有力气。其中一方很愤怒,拳头跟雨点一样落在对方身上,还使劲揪住对方的头发试图将他的脑袋摁在地上,边打还边骂,旁人断断续续听到什么“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好好的衣裳不穿,非要打扮成个妖孽!恶心!”
围观的人不少,有人劝架,有人笑嘻嘻看热闹。桃夭往人群里看了几眼,武力不足的那位也是被打得十分凄惨,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不说,上了水粉胭脂的脸更是被血与汗糟蹋得没法看,被拉开后才喘过气来,又气又委屈地冲着打他的人哭喊:“我悄悄穿我自己的衣裳,碍着你哪儿了?”
那人听了,又要冲上来,幸好被几个劝架的拽住,只得暴怒道:“碍着哪儿了?我看着就碍眼,我看着就不乐意,我看着就不喜欢!我告诉你,你若不改,我这便宰了你,权当是为民除害了!”说着说着便大力挣脱出来,扭头跑进街边的铁器铺子,再出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把菜刀。眼见着要出人命,亏得几条汉子眼明手快,赶紧上去抱腰的抱腰,抢刀的抢刀,好歹是把凶器夺下来了。
两个有些年纪的婆子把受伤的这个扶起来,好言劝道:“你就服个软,认个错,跟你哥说今后再不这样便是,亲兄弟何必闹成这样。”
“就是就是,多大点事,道个歉又不少块肉。再说男儿郎穿女儿装,实在不妥。”
他任她们讲,一句话也不回,用力甩开众人冲出去,用此生最快的奔跑发泄他所有的不满,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他冲出来时,差点撞到桃夭,她闪身避开时,除了近距离看见一张糟糕的脸之外,还有扩散在空气里的脂粉香味,怪好闻的。
有人要去追,打人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制止,吼道:“由他去!死了才干净!”
桃夭撇撇嘴,说:“还当是捉到了贼往死里打,原来就为穿个衣裳这样的小事,穿个女装罢了,又不是杀人放火,这当兄长的反应未免太过头了,是吧?”
无人回应。
她左右环顾,罗先几时不见的,她不知道。
暗骂一声,桃夭赶紧越过正散去的围观者,往更远处搜寻罗先的身影。
好险,如果自己再多看一会儿热闹,罗先就该消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了,幸好在最后一刻抓到了他的背影。
她赶紧追上去,抓住他的披风质问道:“说好了带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反悔啦?想甩掉我啦?”
罗先目不斜视:“我要甩掉他人,可不是如今这速度。你自己停下看热闹,还要我陪你一起看不成?”
“我就是顺便看两眼嘛,大街上打成那样了谁能视而不见哪。”桃夭不服气道,“要不是赶着追你,我说不定还要教训教训那打人的家伙呢,你见过因为不喜欢别人的穿着就把人打个半死的玩意儿吗?”
“我来洛阳不是围观闲杂人等的争斗的。”他把自己的披风从桃夭手里拽出来,“我见过为一只鞋杀人的人。看热闹的时间多了,做正事的时间便少了。”
“你生来便如此一本正经?”桃夭盯着他平静的侧脸,“还是进了狴犴司不得不正经?”
“我不过是与你好好说话罢了,何至于扯到正经不正经?”他不解,“如你这般莫名其妙的姑娘,平日间定然没少干冒犯大人的事,可至今都没有被大人撵出去,不知是你运道好,还是大人改了脾气。”
“我跟司府可是白纸黑字签了文契的,想撵我走哪有那么容易!”桃夭胸有成竹地笑出来,又好奇地碰了碰他,“话说你家大人以前是个什么脾气?遇到我这种路数的,以前的他会如何处置?”
罗先终于扭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的事,从头到尾都与大人无关,为何你总是问到他?还有,你虽有些见识,不似普通女子,但你身为司府杂役,如今又临近年关,想必府之中正是忙碌之时,你不在家帮手,却跑到洛阳来,你就不怕你家主人罚你工钱?”
“我……”桃夭一时语塞,不为何啊,不就是自然而然问出来的吗,但她自己心里也突然觉得不太对头了,排队等她治病救命的妖怪多得很,为何偏偏选了绛君,纵然他早有预谋,以她的性子也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可她毫不犹豫地来了,而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毫不犹豫,是因为绛君难得,非来不可,但此刻诚实地想一想,绛君固然难得,然而比他更难得的妖怪也不是没见过,能劳她大驾光临,是因为这只妖怪,还是因为这是一只身在洛阳的妖怪?不是这里,不是那里,偏就是洛阳……不就是因为司狂澜他们也在洛阳?在洛阳兜兜转转数日,帮绛君,帮咸鼠,又死皮赖脸跟着罗先,一点都不着急赶回司府,私心里甚至盼着还有借口继续留在洛阳,留下来,说不定会碰到他们?说不定还会知道他们神神秘秘来到洛阳究竟是干什么?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司狂澜不在司府时,她觉得自己也不怎么坐得住了呢?从前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活阎王别在家里吗?
这个答案有点意外呢!桃夭心里“咯噔”一下,连视线都因为短暂的慌张模糊了片刻。
“这边!”
罗先的声音把她的魂喊了回来,她眨巴眨巴眼睛,站定,回头,罗先面无表情地朝左边指了指:“我看前头也没有热闹,你怎的就直直走了过去?”
桃夭挠挠头,赶紧小跑回来,为了掩饰尴尬,顺手朝她走神时行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是,我是瞧着那条街布置得甚是好看,才多走了两步。”
幸好还有这条街,似是要举办庙会之类,一群工匠正忙着在搭起的竹架子上忙碌,一堆别致的花灯等着被挂到最显眼的地方,好看的彩纸堆叠在街道一侧,能工巧匠们在将那些细细的篾条弯缠成各种形状之后,再熟练地糊上彩纸,虽未能得见全貌,也不难想象入夜之后那通街的流光溢彩之景。
闻言,罗先也往这街上看了一眼,毫无触动的样子:“下次你再走神,我是不会提醒你了。真是不明白,之前为了佛眼吞下的妖怪,你几乎要与我拼命,如今倒是不着急的样子。”
“这不是没来过几回洛阳么,还不许我看看了?”桃夭做出要给他一拳的样子,“要不是你的武器乱吃东西,我早就开开心心回家了!你有时间责怪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佛眼把我的妖怪吐出来!这样你我也好早些分道扬镳,无须互相看不顺眼了!”
“那不行,我说过此番前往将军府,必要得佛眼相助。”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去,“我也并非看你不顺眼,只觉得你这个姑娘甚是古怪,不在我了解的范畴里罢了。”
桃夭“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得就像你了解过多少姑娘似的,你最常接触的姑娘,怕只有个邱晚来吧?”
罗先腾一下红了脸,说:“你莫要胡说,我与晚来也只是公务来往……”说着又住了口,皱眉道,“我为何要同你解释?”
“嘻嘻,被我说中了?”桃夭笑成一朵花,跑到他前面,故意面对着他倒退而行,“我这双眼睛啊,特别擅长看到那些粗枝大叶的人看不到的东西。光是听你‘晚来晚来’的喊得这么亲昵,就知道擎羊大人对铃星大人的感情不一般呢。”
“无聊!”罗先绕开她,“劝你留着眼睛看路,背上可没眼睛。”
“万一我背上有眼睛呢?”桃夭对着他的背影洋洋得意,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用猜,什么都老老实实地摆在外头。
正要追上去时,几个围在街边灰墙前的书生映入眼帘,说话声也顺着一阵风传过来。
“真乃神来之笔啊。”
“确实!运笔如此流畅潇洒,当世能找出几人有此功底?”
“不知是谁人大作?最近在城中好些旧墙上都见过这般的画作,看起来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只怪你才来洛阳,不知咱们这儿有一位天才。”
“天才?”
桃夭听了,忍不住往那墙上细看去,灰墙上不过是一片只用墨汁勾勒而出的群像。她不懂线条流畅不流畅,甚至不知道这算什么画法,只觉得那些画面并不招她的喜欢。她素日里见多了的画,不是山水日月便是飞鸟走兽鲜花美人,看不懂也觉得好看,但这墙上画的偏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全是人,又不像人,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手中所执不是铁链便是刀斧,刀锋之下亡者成山,更见一口大锅沸腾不止,有人于其中沉浮呼号,场面堪比地狱之景,甚是惊心动魄。难为这几个书生还把它们当成宝贝来赞美品评,换作桃夭这类对书画毫无造诣的观众,只需多看两眼,那沸油便仿佛浇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配上今日这阴森森的天色,真是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立刻逃开了去。
同样是街景,看看邻街那花灯遍布的好样貌,与此地相比,委实天堂之于地狱,眼瞧着要过年了,就不能画点吉祥如意花开富贵的场面,真不吉利。
桃夭挪开视线,快步追上罗先:“你瞧见那墙上的画儿没有?”
罗先瞟一眼:“瞧见了。”
“好看?”
“丑。”
“谁会画这种东西?”
“不知。这同样不是我来洛阳的目的。”
“大过年的,看着真是晦气。”
“也没有人喊你看。”
“我们还能不能友善地沟通?”
“我很凶猛吗?”
“算了……当我没说,你那将军府还有多远哪?”
“不远不近了。”
他越走越快,桃夭再是不满也不敢抱怨了,因为得省下所有力气才能跟上他,走出这条古旧的小街时,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群书生还在那里对墙头画评头论足,很不舍得离开,她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身后只有动静越来越大的风声,呜呜不止,如人哭泣。
已经离得那么远了,眼前却还能一清二楚地浮现出方才见过的“地狱之像”,被书生们交口称赞的“神来之笔”,说的就是让你看过一眼之后,便连画中人的一根头发丝都忘不了?
桃夭笑笑,原来太丑的画真的会吓到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