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绛君(5)

洪姑姑还是会在苏胜背后翻白眼撇嘴巴,每次都说看吧看吧,震霆镖局撑不过多久了,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嫌弃咱们。他却只是笑笑,心想一个能骄傲也能低头的姑娘,不至于吃不上饭的。

一不小心又唠叨过了两三年,震霆镖局没垮,不但能吃上饭,生意还渐渐好起来,从前只见蚂蚁爬过的大门口常站满来给生意的雇主,人马来往,热闹非凡,众人一口一个镖头地喊着,放放心心地把自家的货物交托给苏胜,彼此谈论的只有货期与酬金,至于镖头是男是女,重要吗?不重要。

苏胜很感激大丰商行的秦老板,他也是她父亲的旧识,两年前找到他时,他虽对她有所质疑,但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各种保证,好歹是同意把一批玉石交给他们押送,可话也说得明白,收货人居于山穷水险之地,路难走不说,山里的悍匪也是出名的凶悍,这趟镖总量不大,酬金不多,所以别人不愿接,若震霆镖局真如她所说,一如既往的可靠,能保货物平安到达,以后他便跟她爹在世时一样,在押镖这事上,将震霆镖局列入首选。但她若完不成,货物一切损失由她双倍赔偿,若在途中遭了险,断了手脚甚至丢了命,后果自负。

她一口气应下来,根本不认为这其实是秦老板让她知难而退的借口,反而珍视为天大的机会。镖局里的叔伯们开始都很反对,说划不来,说秦老板根本没想帮她而是害她,那地方他们听说过,十个走镖的九个都不肯去。

她却笑着说,那震霆镖局就是剩下的那一个。

临走前,她专程来找他,说她要去的地方很远,会经过许多有趣的城池,问他有什么要她帮带回来的没有。

“真没什么要我带的?”她站在他家院子的栅栏外头,也不进来,随时拔腿要走的样子。

他摇头,说:“那地方挺远吧?听说路还难走,山贼还厉害。”他顿了顿,说:“非得去?”

“非得去。”她耸耸肩,“镖局活不活得下去,就看这一次了。我知道秦老板故意为难我,但越为难,我越不想后退。我横下心了,最坏就是一条命。”

“还可能被抓去当压寨夫人……”他真诚地给她列举出另一种危险。

她大笑:“那丢命的就是别人了。”

“要不还是……”他本想说还是别去了,但一看到她的眼睛,话就变成了,“还是一路小心吧!”

“知道了。”她扬起下巴,“只要这批货跟我不分开,未来就有路走了。”

月色洒在她头顶,祥和地仿若成了可保平安的佛光。

“保重啊。”

“嗯。”

三个月后,她顺利回来,除了人瘦一圈,一切安好。

秦老板是吃惊的,因为结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想不到这小丫头片子不但办成了,还全身而退,面对她豁出命去得来的证明,他信守承诺,商行运送货物的生意会多到她忙不过来。给她酬金时,秦老板只说了一句:“你跟你爹还真是像。”她说:“亲生的,不像他像谁。”

她不在的这几个月,他习惯于每天都往她归来的路口张望几眼,说特别担心好像也不至于,反正总觉得她这样的丫头会平安回来。

所以,当那天他跟洪姑姑从一户人家做事回来,老远就看见家门口站了个她的时候,心中只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大概就是……哦,你看她果然回来了。

她手里拎着一只活鸭子,嘎嘎叫着。

“路上随便买的。”她倒是坦白,“总觉得老远一趟回来,还是该给友邻们带点东西。反正你家也养鸡,多只鸭子更热闹。”

洪姑姑背地里对她各种不喜欢,当着面儿尤其还有礼物收时,脸都笑成一朵花儿,赶紧拿了鸭子道谢。

“走了。”她顺势一拍他的肩膀,颇有些得意道,“以后你们要是改行做了别的生意,有东西要押送的可得来找我。震霆镖局死不了啦。”说到这儿还特别拿眼睛瞪洪姑姑一眼,想来之前那些丧气话她也是早有耳闻。

被她一拍,他身子不自然地往下一沉,仿佛被碰到什么痛处似的皱了眉头,又顺势拿手捶了捶肩膀,旋即不好意思道:“前些天摔了一跤,扭到肩膀了。”

她哼了一声:“没用。”

他嘿嘿一笑。

往后几年他们的关系顺其自然缓和了许多,尽管她还是对他们的行当不屑一顾,但对他这个人还是友善了不少,起码能当他是一个正常的邻居了,走镖回来时如果正好遇到他,手里有什么能当礼物的,多少都会给他一些,所以这些年他收到的东西除了那只鸭子之外,还有干货、布料、果脯、九连环,等等,天知道她怎么会总带着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而他有时候也很疑惑,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她亲近的事呀,不过,有礼物总是件高兴的事。几年的历练,许是老天眷顾,又或天资优渥,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折损成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般的女子,她依然跟她原本的名字一样,肤白胜雪,眉目秀丽,只是出落得越发英姿飒爽,不用胭脂水粉也能惹人回顾,反正他每次都一定会站到完全看不见她离开的身影时才略失落地回去,以及对她下一次的归来充满小小的期待。甚至在一场依稀的梦里,他看见的不再是熊熊炉火,而是红艳艳的嫁衣,只是那嫁衣下的人却看不清面目,醒来也不知是谁,可能是她。

他想多做几次这样的梦,如果梦里真是她,那便有意思了,毕竟他来人界这么久,她是第一个闯进自己梦境的人,连洪姑姑都没有这样的殊荣。可是,还来不及再做梦,他便连睡眠都变得困难了。

洪姑姑出事了。

就在昨天夜里,他们俩如往常一般吃罢了晚饭,洪姑姑照例坐在院里喝茶剔牙,他洗碗擦桌扫地,待他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时,却发现桌子中间多了一个小木箱子,洪姑姑坐在一旁,敲了敲木箱:“你的。”

他奇怪得很,开箱一看,里头竟是好几块亮闪闪的金条。

“这些年该你得的报酬,我都给你存下来了,换成金条,你带着也方便。”洪姑姑若无其事道。

他盯着一盒“天降之财”莫名其妙:“我不缺钱花。”

洪姑姑笑出来:“现在当然不缺,吃我的住我的。以后就不行了,得有点钱傍身。”

他对金子真没兴趣,可洪姑姑说的每个字都耐人寻味。

“以后就不能吃你的住你的了?”他盯着她的脸,试图捕捉她只是在开玩笑的痕迹。

“不能了。”她果断回答,“拿上金子,收拾行李,明天你就走吧,去哪儿都行,洛阳不错,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

他被彻底搞糊涂了:“为什么要我走?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洪姑姑笑着摇摇头:“虽然你不是个特别出色的侄子,但你从没得罪我。”她顿了顿,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天界,就按我说的,走得远远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洪姑姑看着他骤然难看的脸色,笑笑:“你以为我留你在身边只是为了让你赔偿一只鸡?”她笑着叹气:“才见你时,便知你底细了。你姓洪,我也姓洪,看来咱们想法都一样,来了人界还是不舍得放弃本来的颜色。”

“你……你是……”他飞快且疯狂回忆跟她在一起的所有细节,却根本找不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是绛君,也是月老手中红绳。”她说着话,身体却软软瘫下去,一条赤红色的细绳从那身体里慢慢钻出来,漂浮在他面前,“这身体是我拿泥巴做的,其实本可以做得美一点,但泥巴不太好调,折腾下来就只能是这个模样。你的身体看起来细致光滑不少,不是泥巴做的吧?”

“面……面粉……”他缓缓回答。

“难怪……你小子可以啊,居然想到用面粉,难怪做出来白净好看。”她遗憾地扭了扭身体,“听说所有绛君炼成的红绳都被销毁了,你便是自那一拨里逃出来的对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不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自然不是。”她说,“我是第一批被月老炼成的红绳,来人界的时间可比你早多了,本事也比你高多了。”

“也是逃来的?”他问。

“算是吧。”她落到桌上,“我不想做月老约束他人的工具,想有属于自己的好日子。亏我逃得早。”

他沉默片刻,说:“我从未有过你当初这般的念头,如果不是要被投入焚炉,我根本不会逃。”

“咱们大多数同族都跟你一样,从老家到天界,从妖怪绛君到月老红绳,没有哪一步是我们自己走来,好像我们也一早接受了这种无趣的设定,顶着天界神物的名头,在人界陪伴一对又一对相爱或者不想爱的男女,到死为止。”她似乎摆出了很得意的姿态,“我应该是第一个打破这种设定的绛君。”她望着他,笑,“你也不算太晚。再晚也不行了,进了焚炉,你便跟从未降生过一般。”

他深深皱眉,忽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你有法子让那些男女顺利成婚……是用了只有绛君才能修炼的了不得的法术?”

她摇了摇自己身躯的末端:“你仔细看看。”

他凑近一看,红绳末端参差不齐,有被扯断的痕迹,顿时明白过来。

“哪有什么了不得的法术。不过是一点点舍弃自己的身躯。咱们绛君最大的本事,不就是黏性天下第一么。你也知道这种‘黏性’已经超出了普通人对这个词的理解,只要咱们愿意,黏住的东西永不分离。”她慢吞吞地飘回自己的身体,地上的洪姑姑吐出一口气来,缓缓起身,“小匣子里的‘盐’,足够‘黏’住一对普通人类的姻缘,毕竟我们已经不单单只是绛君,还是受过月老仙气炼制的红绳。”

望着重新“活”过来的洪姑姑,他只觉得背脊略微发凉,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

“你遇到麻烦了?”他问。

“嗯。”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早预料到一切,“既然敢私下当‘月老’,就得做好终有一天暴露身份被天界抓回去的准备。三十多年好吃好喝的日子,够了。”

“为何到了人界还是要做押婚这样的事?”他不明白。

她哧哧笑出来:“我就是个从天界逃出来的妖怪,又不是下来造福世人的神仙。想在人界好好活下去,就得做工就得赚钱,我又没有别的本事,除了这行顺手又赚得多,我有更好的选择吗?你还是太年轻了,来不及体会人间疾苦。”

他皱眉,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又找不到完美回击的理由。

“走吧,咱姑侄俩的缘分今天就尽了。”她把盒子往他面前用力一推,“雷神的人说了,一个月后来拿我,你还有足够的时间离我远远的。记住,保护好自己的身子,别随便用,你用一回,妖气便泄一回,早晚会被雷神的耳目盯上,再被抓回去可就没这么好运逃下来了。”

他不动,也不去碰那个盒子。

“以后不见了吗?”

“再见的话,说明你的命也到头了。好不容易混到这儿了,尽量活下去吧,也许你能过上跟我不一样的日子。”

洪姑姑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说:“我睡去了。”

“姑姑!”他突然叫住她,“为何你曾偷偷掉眼泪,我见过好几回。”

她站定,没回头,正撩开卧室门帘的手也没放下。

“我拴得住天下男女一世姻缘,却唯独拴不住我想一生一世的人。”她似乎在笑,肩膀微微抽动,“好不好笑,让天下人成双成对的月老红绳,自己的命运却是孤独到死。”

门帘放下来,她的背影消失在后面。

他微微张着嘴,满眼的茫然像极了刚刚逃来人界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