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入人界的日子,他在深山里躲过,闹市里藏过,最后始终觉得要在人界生活,老一条红绳子的样也不行,他没想过跟其他妖怪一样老实修炼人形,那太花时间,而且他也不懂其中法门,想了好久,他在一户人家的厨房里开了窍。他本是绛君,“黏性”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这本事加上月老的仙法,连人的姻缘都能黏住,有此能力傍身,拿面粉做个身体粘在身上,再催动自身妖气与仙气,变个人样倒也不难。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听闻不少术士曾以泥土或莲花或树木做人形,但拿面粉的……应该不多。
反正,那天他忙了大半个晚上,终于在天亮前,以一个男人的形象走了出来,顺手还拎走人家晒在院子里的衣裳穿在身上,幸好那户人家当夜无人,不然那面粉飞舞红绳成人的场面是要吓死人的。
从此,他就成了人,身体还很结实,不说每一块,是每一粒面粉都在他身上黏得十分牢靠,大约是沾了仙气之故,模样还算英俊。
他以为新的生活就此愉快地开始了,可“人生”给他的第一课,却是一堆下手无情的山贼,他只是想换个繁华些的城池生活,却在山路上被打个半死,因为身上没有半文钱。虽是面粉做的身体,多少还是有些痛感,加上对这个身体的操作还不是特别熟练,他几乎没找到反击的机会。山贼打完他还不解恨,一脚将他踢下了山。
这种情况,若在哪个善编故事的文人手里,那十之八九是落难公子大难不死被高人所救传授一身武艺,要不就是恰遇某家娇俏小姐施以援手从此郎情妾意,可惜,他的确也是被人救了,但不是高人也不是某家美貌小姐,而是个五十开外的胖婆子。
那天,倒霉的他刚好就滚落在她山下的后院里,还压死了她家一只快生蛋的老母鸡。
胖婆子可伤心了,说是救他,还不如说是坚决不能让他死,不然谁来赔那只老母鸡的钱。
还有比他更倒霉的妖怪了吗?
钱是没有的,胖婆子坐在地上哭得再厉害,他也没钱。
没钱?胖婆子一擦鼻涕,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没钱,那就出力!
说罢,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盯着他的脸:“模样还过得去,以后就跟我一块儿押婚去,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侄子,如此一来,收钱也能收两份。都归我,当是你赔我的钱!”
刚能下地走动的他,对胖婆子说的每个字都不理解,只觉得自己压死了她的鸡,的确是要赔偿了才能走。
“帮大娘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杀人放火不行。”他好歹是从天界下来的,即便在姑灌山时,他们一族也只是终年在冰雪下休憩,跟一株植物没区别,从不作恶。
胖婆子一翻白眼:“押婚罢了,哪用杀人!”
“押婚?这是何营生?”
“即便有了婚约,也有半道反悔的,男的不娶,女的不嫁,若两边家人又认定这婚非结不可的,就得押婚人出马了。”她得意地一拍心口,“我干这行三十几年,我押的婚,没有结不成的。”
他突然觉得有意思了,人界七十二行之外,竟还有如此行当。
于是,他长住下来。胖婆子姓洪,让他叫她洪姑姑,问他名字,他想了想,说他也姓洪,单名一个升字。洪姑姑哈哈笑着说倒还有缘,反正以后什么都得听她的,还够了那只母鸡的钱,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想过各种在人界的新生活,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押婚人”,前方不是江湖的腥风血雨,也不是市井中的寻常日子,而是一场又一场红烛高烧喜服耀眼的婚礼。
可怜他连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都还没弄明白,便整日跟着洪姑姑去赶那一场又一场不顺利的婚礼。
原来中途反悔甚至一方根本就不打算缔结婚约的情况还挺多,要么公子嫌弃小姐不够美,要么小姐心中另有所属不嫁他人,要么有人一厢情愿非要做谁家女婿或者儿媳。但只要找到洪姑姑,所有不顺利都会顺利。
跟她去了不少回,他发现洪姑姑的套路基本一样,先是让雇主拿出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看了之后放碗里烧掉,再神叨叨地念念咒,最后再从她随身带着的漆木小盒子里拿出一小撮盐巴似的东西洒进去,兑上半碗水,一分为二到两个瓶子里,让雇主拿去想办法给新郎新娘服下即可。
说来也怪,用了这法子之后,原本不管多么坚决不嫁不娶的当事人都会转了心念,虽不至于说喜笑颜开接受婚事,但也不再反对,仿佛突然想开认了命一般,终是顺顺利利拜了天地。而这也是洪姑姑最高兴的时刻,以前只她一人时,拿的酬金已是丰厚,如今多了一个“侄子”,虽然干的只是打打下手以及在她“念咒做法”时假模假样替她护法保驾的工作,但旁人看来也是了不得的存在,酬金也自然是要预备下的。
一来二去,时光飞快,不知不觉留在洪姑姑这里已两年有多,暑往冬来,他帮忙“押”过的婚少说也是大几十桩,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越发熟练起来,洪姑姑待他不差,虽是个嘴上不饶人举止又粗俗的妇人,但也会在赶集时像给自己儿子买衣服一样仔细挑最好的款式送他,有时还嫌弃街市上卖的鞋子不结实,自己在灯下忙活好几个晚上给他做鞋子,虽比不上外头的好看,但确实结实,元宵节时她还亲手给他煮一碗汤圆,嘴里总说的是煮多了分他一点,可汤圆馅儿全是他爱吃的红糖桂花馅儿。只是从不给他钱,不管得了多丰厚的酬金也不给。
有时候他想,那只老母鸡的钱,应该早就还上了吧。可是他却也从不提离开的事,住惯了洪姑姑家,家里的每件家具包括他睡的床,乃至院子里的所有植物与动物,都在他身上种下了深刻的亲切感,没想过离开后的日子,比起冰天雪地的老家,以及动不动就将他往焚炉里送的天界,这里挺好,为何要走。
洪姑姑除了喜欢钱,喜欢酒,没多大毛病。
他不止一次看见她在深夜时抱着酒壶睡在院中的竹躺椅上,一边看天一边喝,妇人里少有她这般海量的,但有那么一两回他以为自己眼花,因为在洪姑姑眼角看见一点亮闪闪的东西,她在哭?可是她这样“健壮”过头的人,不该是跟眼泪无缘的那一类吗?
他没有问,也知道即便问了她多半也是不回答的。来人界这些日子,他多少也明白人类的生活习惯之一,便是将那些不肯与人言的心事,在深更半夜化在梦里或者酒里。
他不喝酒,觉得不好喝,他的夜晚只献给暖烘烘的被窝,不做噩梦时最舒服,像头吃饱的猪似的一觉到天亮。
不过,他也好奇过洪姑姑到底是施了什么绝技才让那些痴男怨女们顺利成婚,也想知道她那小盒子里装的盐巴一样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但洪姑姑跟防贼一样始终不肯透露半分。
大概是怕他知道其中窍门之后另立门户?
不过也无所谓,他只是想要个安稳生活罢了,被迫离开了原住地的妖怪,大多数都只有这个期待而已,他们很少有修炼到顶称霸三界的野心,跟世间许多普通人一样,不过是不想漂泊流离,求一心安处度过余生,不要再回到被敌对被嫌弃被随意处置的过往。
但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被嫌弃了。
苏胜就是最嫌弃他的那个。
苏胜算是他邻居,家在离洪姑姑家不远的北面山脚下,比洪姑姑家气派些,大门上还挂了“震霆镖局”的牌匾,听起来能唬人,但实际上来托镖的雇主少得可怜,经常门庭冷落,以至于苏胜经常要带着门下不多的镖师靠帮人修房建桥这些力气活儿来赚钱。
听说震霆镖局以前还是风光的,在苏胜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去世后,镖局便挪到了苏胜手里。苏胜原本不叫这名字,叫苏胜雪,对,她是个女的。接管镖局后,她便将那雪字去了,说念起来方便。
可即便听起来像个男人,世俗的眼光仍将她排挤到很尴尬的位置,没有多少人会放心把东西交给一个女镖头,哪怕她看起来十分真诚且勇敢。这样的后果,便是老主顾一个个离开,新主顾顾虑重重甚少上门,下头的镖师们迫于生计,也逐一离开,如今剩下的,无非是早年一直跟从苏家且看着她长大不忍离开的叔伯们。但长期如此,震霆镖局散伙也是迟早的事。
这些都是洪姑姑茶余饭后讲给他听的,因为每次苏胜带着她的下手们出去揽活时都要从洪姑姑家经过,每次洪姑姑都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摇头,说好好的姑娘偏要干这样的营生,谁若劝她放弃家业早些寻个如意郎君有个依靠,必被骂个狗血淋头,天晓得这姑娘是不是吃铁长大的,非要守着那根本扶不起来的家业苦苦支撑。
她觉得苏胜有毛病,苏胜同样看他们不顺眼,每次路过,四目相接时,他总能见到她不屑的眼神跟故意转过去看都懒得多看他们一样的脸,也不知是为什么。问洪姑姑,她说在苏胜眼里他们镖局干的是正当生意,自然看不惯我们这些剑走偏锋,靠促成姻缘来赚钱的押婚人,觉得我们干的不是正经事。
想想也多半是这个缘故,毕竟七十二行里,从来没听过押婚人这一行。
如果不是那天洪姑姑让他去集市上打酒,可能这辈子他跟苏胜的交流都只能仅限于在她路过时高傲又不屑的一瞥。
那天微冷,下雨,各色纸伞在雨中或快或慢地移动,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洪姑姑的酒壶,只想着快些回去,地上积水太多,看吧,前天才洗过的鞋子又遭殃了,才一抬头,不远处的雨水里划出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间堆满各种货物的门庭宽阔的商铺,生意做得很大的样子。苏胜是被人直接推出来的,幸好她还有些拳脚底子,勉强稳住了身子,随后被扔出来的是一摞包得很仔细的礼物,跌在水坑里,转眼湿透。
“刘老板,我很有诚意的,您的货交给我们保证万无一失,求您了,给我们一个机会!价钱我只收别家镖局一半!”
他习惯了她从他家门口经过时略略趾高气扬的样子,从未见过她满脸堆笑,在极度不礼貌的对待下依然努力讨好他人的卑微之态。
“都说了不用你家,也让你别再来了,更别送我这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屋檐下站了两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胖得像个发面馒头,总让人担心那身价值不菲的绸衫会不会被他撑破,旁边那低眉顺眼的小厮在她面前也突然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时刻,跟着主人家斥责:“你也不看看你们镖局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看看你是谁,谁会找个娘们儿押镖!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攥了攥拳头,雨水顺着每根头发丝落下来,但仍撑住笑脸,对那胖子弯腰作揖道:“还请刘老板看在家父面上,给个机会,我们一定……”
“要不看在你爹面儿上,你连见我的机会都没有。”胖子不耐烦地打断她,一双小眼睛又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遍,讥笑道,“我看你模样还算端正,给你指条明路,回去快快将镖局解散,趁自己还没人老珠黄赶紧找个相公嫁了,既是女儿家就别老想着掺和男人的事儿了。再耗下去,孤独终老病死街头这种惨事你担不起。”说着说着,他脸上飘出轻浮的笑,“我最近正有意纳妾,看在跟你爹有那么点交情,要不……”
“告辞!”她终是不想笑了,拂袖而去。
雨水越发密集,她不打伞,走得又快,根本不考虑前头有没有障碍物。
“雨大,走路小心。”他在她与自己擦身而过时,适时把胳膊横到她面前,“伞你拿去。”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一把推开他的好意:“不必。”然后果断绕过他,干脆跑了起来,很快消失在雨水泛滥的街头。
他不追,知道追不上,只调头回到那铺子前,一把抓起躺在水里的礼物,甩了甩,小心挪到伞下,在胖子跟小厮奇怪的眼神下快步离开。
以为要去到她家才能归还,不曾想半路便遇到了。
那是往她家跟他家必经的一条山路,路上有个一年四季都有野花开放的洼地,连冬天都不例外,只是冬天的花数量不多,颜色也单调,只剩白色一种,远远看去像零星的雪,也说不出品种,只知它们足够倔强,冬天也不肯闲着。
她独自坐在洼地前的大石头上,望着前头发呆。
雨停了,可她还是个落汤鸡的样子。
他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小声说:“苏镖头,你还是快回去换下湿衣裳吧,天寒,你这样容易病。”
她略一愣,旋即头也不回道:“我瞧见你手里有酒?”
“有!”他立刻把酒壶递过去,“你想喝?也对,酒能御寒,你先喝两口驱驱寒气。”
她毫不犹豫拿过酒壶一通猛灌,然后差不多把吞进口中的一大半酒都吐了出来,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一边吐舌头一边说:“好……好辣……”
“原来你不会喝酒啊。”他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酒壶被扔回给他,她擦擦嘴,自嘲般道:“所以连借酒浇愁都没资格,算了,不喝也罢。”
“你被酒呛到的样子很可爱啊哈哈,跟你平时一点都不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说,但就是觉得她刚才的样子跟世上任何一个闹脾气的小姑娘没两样。
她的脸有点红,大概是被呛的,没好气道:“我平日里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走镖的人哪来什么可爱不可爱。”
“也是,镖师太可爱的话,说不定会被贼人一块儿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他认真地想了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
“我会学。”她瞪他一眼,“江湖来去哪能一点酒量都没有。”
“铁了心要撑住家业?”他问,轻轻叹了口气,“如你所见,前头的路不友好。”
她一怔,忽然笑出来,说:“我爹跟别人不一样,对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这件事一点都不遗憾,我的拳脚功夫都是他亲自教的,可他也找了绣娘教我女红刺绣,读书识字也从不懈怠。有人说我爹多此一举,女儿早晚嫁人,会点针线活儿不就够了,何必多费心。”她看着他,“你知道我爹怎么说?”
他摇头。
“他说,跟押镖一样,我们唯一的目的是保证货物一路安全,女儿也一样,她只要能安全长大我的目的就到达了,至于要走什么路,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她的性别。”渐起的暮色融进她的眼神里,“别人以为我爹一定死得轰轰烈烈,镖师嘛,风里来雨里去,刀头舔血也免不了,可他既不是死在跟山贼的搏斗中,也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仇家暗算,他就是长年奔波劳累,积下了毛病。在押镖这件事上,他总说能早不能晚,不但要保障货物的安全,还得念着雇主们急迫的心情,哪怕天上下刀子都不能在行程上有任何耽搁。他当镖头这些年,接下的活儿没有一单是延误了时辰的,账目也算得清清楚楚,该取多少酬金便是多少,不该拿的一分不贪,该拿的少一分不行。”她笑笑,“作为镖师,我爹的一生其实很平淡,都没有多少值得被说道的精彩场面。可震霆镖局的名声是好的,雇主们没别的夸赞,独放心二字。我觉得吧,只要镖局还在,我爹的好就一直在。我拼命抵抗那些试图阻拦我的东西,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但我自己愿意,我就是不能跟我家的镖局分开。我觉得只要我还在拼命,震霆镖局就不会完蛋。”
她应该是很久很久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这么长的话了,每个字都在心里憋了许久的样子。
他默默听完,想了想,说:“要不要去庙里烧烧香,求神仙保佑你们镖局生意兴隆?”
她哈哈笑出来,白他一眼:“我以为你要给我什么高人一招的建议。”她深吸了口气,起身道:“东家不做做西家,姓刘的不行,还有赵钱孙李,我一家一家去找,总能得个机会。”
“那……你加油!”他打量她一番,刚刚那刘胖子说得也不错,虽然总穿得不像个女儿家,但她始终是个不难看的姑娘,五官虽不惊艳众人,但眼神总是异常坚定,连看不起人的样子都是正大光明的。虽然跟她不算太熟稔,可这样一个姑娘,孤独终老病死街头之类的词实在不该出现在她身上。他忍不住又道:“若哪日你得了心上人,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要你喜欢,我保证把他押到你面前,此生不分离。”
闻言,她皱眉,不屑道:“少拿你们押婚人那套把戏往我身上来,说实话我真不太看得上你们,婚嫁之事本该自愿,你们硬把男女凑到一起,还拿这赚钱,实属不该。”
他尴尬地挠挠头:“我是好意。”
“不必了。”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临走时抛下一句话,“以后有什么东西是这儿没有的,吱个声,我若走镖去外地,可以帮你带回来。”
他愣了愣,这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没那么讨厌他?
“喂喂,你的礼物啊!我捡回来的别浪费啊!”
“不要了,送你了。”
远远的她传来的声音,好像又恢复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