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凭(二)
翠衣女子坠楼一事,想必不消半日便已传得满城风雨。
曲悠甚至没机会在昭罪司里过个夜,京都府的掌令便满头大汗地亲自来到了昭罪司。
“周大人,侍卫不识,多有怠慢!今日我到刑部准备移案时,才得知周大人和夫人也在樊楼,经来往侍者供述,您与坠楼女子毫无接触,甚至能做个人证!我得了供词便匆匆来了,大人勿怪!”
周檀道:“流程严明,辛苦。”
曲悠见他来得这么快,有些意外:“供词倒不难,但京都府移案给刑部,按照流程要过三司审查,还要知会典刑寺,少说是三日的功夫,今日之事,才过了不到四个时辰……”
这套流程她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周檀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那掌令连忙解释:“京都府尚未提交移案申请,移案一事,是执政高相公亲自过来传了陛下口谕。”
曲悠之前对这套繁复流程能不能被彻底执行颇有疑问,如今看来,流程什么的,只要皇帝一句话,就可以立刻加快嘛。
不过德帝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两人在堂下稍歇,掌令下去吩咐人备马车。
曲悠左右瞄了两眼,主动贴近了周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四个时辰内,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今日东楼中,应该有大人物,”周檀沉吟道,“那女子坠楼,恐怕……”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曲悠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女子特意挑了花魁来献艺的日子,或许还知道东楼中有大人物在,她主动坠楼,恐怕就是为了引发众人讨论,彻底闹大,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周檀默认了她的说法:“如果她没有塞给你那枚珠花,或许我还不能这么肯定。”
“那她此举,是为了伸冤,还是,状告?”曲悠回忆起了午间从五楼往下看时,那朵被血染得极为鲜艳的牡丹花,心中一阵酸楚,“甘用性命为引,必是孤注一掷,她既只留下了这个,我们就从这里入手。”
“嗯。”周檀闭目养神,曲悠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却突然开口:“你若是执意要管这件事,待会回刑部,去换一身男子冠服。”
“为什……”
“不想换就算了。”
“换换换!”曲悠生怕他后悔,立刻答应。
很快她就知道了周檀为何要让她换男子冠服,从刑部出来之后,周檀在去往樊楼查探的路上,忽然吩咐马车改道,走了一会儿之后,曲悠打帘子下车,看见面前阁子的匾额上书五字。
——春风化雨楼。
周檀居然真的带她来青楼了?
她紧跟着周檀,熟门熟路地直上四层,来往的侍女似乎都认识他,默不作声地将他引入了一间女子闺房。
房门甫一开,曲悠便闻到了屋内清甜却不腻人的梅花焚香。
叶流春举了一把圆扇坐在桌前,柔荑被握在面前白衣男子的手中,那男子听见有动静,便笑吟吟地回头打招呼。
竟是白沙汀!
周檀毫不意外,径自走到桌前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以眼神示意她也坐,曲悠应了,坐下之后才恍然大悟:“十三先生说要带我们找人询问之时,你就知道他所说的朋友是谁了?”
“他身上是‘雪中春信’的味道,”周檀淡淡地答道,“寿阳公主梅花香,只有春娘子出了名地爱用。”
叶流春掩面盈盈一笑:“周大人聪慧。”
她转头看向曲悠,眼波流转,有千百媚态:“想必这位便是夫人罢?”
她生得不过中人之姿,没有曲悠想象中花魁娘子那般的艳冠天下,但一颦一笑之间皆是风情,惹得人心生怜爱。
曲悠痴痴地盯着对方,没有说话,倒是叶流春先咳嗽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早听说过曲姑娘之名,好一朵挂雨铃兰,我见犹怜,周大人好艳福。”
周檀却冷道:“还请春娘子帮忙。”
曲悠回过神来,立刻从偏长的袖口处掏出了那枚珠花,叶流春接过,正在细细打量,白沙汀便热心地抬手为几人添了茶:“托周大人的福,要不然我也没法这么早便出昭罪司……”
曲悠奇道:“你是为何进去的?”
白沙汀干笑了一声,瞥了周檀一眼:“那天喝多了,在汴河船上闹了点误会。”
“醉酒闹市,调戏良家子,和人打起来了。”周檀凉凉地道。
曲悠刚想问一句他是怎么知道的,便听他继续道:“周杨虽是个混账,好歹比你聪明些,知道不能动手。”
“他那是讹我!”白沙汀愤愤不平,“他出身军营,被我打了也是不痛不痒,转头就叫人把我抓进去了,还装可怜!”
他啧啧两声:“周大人这个弟弟可得好好管教了,你以为只有我是昭罪司的常客?他纵马闹市、撞翻摊贩,还口出狂言,出了事就把你拉出来,我看你在市井之间的声名,多半都是他给败坏的。”
叶流春端起他刚倒的茶喝了一口,有些无奈地柔柔拍了他一下,于是白沙汀立刻闭了嘴。
“这枚珠花是东街刘氏匠人铺子里做的,汴都十分时兴的发饰,走在街上都能看到许多一样的。”
曲悠“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很难找到买它的人?”
叶流春却摇了摇头,将珠花之下一个镂刻精细的标识指给她看:“恰恰相反,刘氏匠人的这枚珠花之所以时兴热卖,是因为他与擅雕刻的娘子出了一个奇策,凡是来购买这枚珠花的人,皆可镂刻姓名于其上。有许多年青子将其作为定情见证,共同刻下名字以表珍重,故而虽市价偏高,还是引得众人趋之若鹜。”
“你看,这便是两个姓氏镂刻的图案。”
曲悠仔细观察,却发现那两个字是篆体,她看不懂,刚刚放下珠花,叶流春便道:“周大人记下这图案,到刘氏匠人铺子中去,他们做这生意要录纹样,有凭证,找起来不难。”
周檀立刻起身,朝她微微示意:“多谢。”
他转头向外走去,见曲悠没跟上来,脚步便迟疑了几分。曲悠对漂亮姐姐颇有不舍,只好约好改日再来看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春风化雨楼。
汴都已然入夜,花灯沿着春风化雨楼点了一串,顺着汴河远远地延伸到最热闹的樊楼楼群中,满街都是荡漾的欢歌声。
先前为他们驾车的刑部官吏不知从何处寻了条船,曲悠站在船头,发现东楼已被灭了灯,只有微弱星火,在繁华的楼群当中格格不入:“刑部的人如今在东楼吗?”
“京都府午后疏散了东楼的客人,口谕下得快,我还未出昭罪司时,刑部已经带人去了。”周檀负着手站在她身侧,“不过楼内恐怕搜不出什么东西,她坠楼时你我共同目睹,不是被人追来的,最重要的就是你手中这枚珠花,待会儿到了东楼,这珠花要作为证物收走。”
他语速不快,说得却多,曲悠之前几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怪不得你急着先到春风化雨楼,”曲悠道,“不过收走就收走了,刑部是你掌事,收不收走有什么区别?”
周檀又沉默了,曲悠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这个不爱理人的毛病,不过她回想一番,周檀虽然经常避而不答,但最终基本上都会说点别的:“刑部内部复杂,待会你跟着我,不要多说话。”
刑部留了十几个人在东楼查探,进门曲悠就看见了那个找上门来的梁鞍,梁鞍似乎非常紧张,低眉顺眼地给周檀行了礼,甚至没敢抬头多看,故而也没认出曲悠来。
两人草草在东楼的五层转了一圈,午间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使在第一时间便疏散了客人,还是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曲悠把那枚珠花上的图案记下来后,交给了搜集证物的侍卫。
在他对周檀的汇报中,曲悠得知,坠楼的女子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被扔在四楼通向五楼木梯上的斗笠。
也就是说,她是带着斗笠进了樊楼,一路上了五层,然后直接跳下去的。
果然是提前谋划。
曲悠随着周檀往门外走去,一边思索一边顺口问了一句:“大人怎么知道,那斗笠是谁的?”
那侍卫虽不知她的身份,但看她与周檀亲近,也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回答:“斗笠上刺了她的姓氏,我们已经查明,这女子原是北街那边的低等妓子,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便可提审她楼中鸨母。”
周檀问了一句:“她是汴都人吗?”
侍卫答:“是的,这谷氏原本是京郊农户之女,只是……”
曲悠还在想着那枚珠花,猝不及防地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等等,你说……她姓什么?”
侍卫便重复道:“谷,五谷杂粮,是京郊农户常见的姓氏。”
为了研究北胤的刑律,她不仅看过正史刑法志,还阅读过不少民间野史轶事。
有一些记录不详的故事,没有年份也没有首尾,只是简单地写,北胤年间,曾有谷氏女于京都繁华之处坠楼,市井哗然,甚至牵扯出了许多权贵肆意欺压、逼良为娼的丑事。
记录此事的民间小吏未着过多笔墨,只含混地记载,最后此事被调查之人压下,无疾而终,自古权贵勾结比比皆是,焉知司律者是不是也是欺压众女子的罪魁祸首之一。
曲悠紧紧闭上眼睛,立刻回忆起当日的情形,周檀见到那女子后愣了一愣,那女子看见周檀后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难道……他们认识?
更甚者,若野史有几分可信,那女子是被权贵玩弄、逼迫致死,那周檀……是否也是凶手之一?
周檀见她没有跟上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却见曲悠正站在原地看着他,她因扮男装刻意勾勒的剑眉锐利,衬得眸如寒星。
作者有话要说:小周:见了十三发呆,见了花魁也发呆,呵呵,最后还不是看着我也发起呆来了。
悠悠:呃……其实,我在想一些别的,比如我是不是把你想得太好了。
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