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窗外正拉下黄昏,落下一片灿灿红云,像是挂在远天的氤氲烟火。

红霞之下,天地明亮却晦暗着。

病房里的灯跟随着时间的感应柔和打开,驱散了那部分灰暗,光线温和,暖着人心。

赵嵘方才对乔南期笑,是对乔南期放下了前些日子那些刻意的严苛,也是对自己的坦然。

他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稍稍收了点刺。

梁有君出去喊主治医生,赵茗拉着赵嵘问这几天在忙什么,赵嵘便不再看乔南期,专心和赵茗说话。

乔南期在一旁无声地坐着。

他先前这种时候,总能一字不落地听赵嵘在说什么,此刻交谈的声音来来回回,却没有一个字能听进耳朵里。

……赵嵘把梁有君当成爱人了?

梁有君也爱赵嵘吗?

他们是平等的伴侣关系了吗?

赵嵘这几天对他态度好上不少,是不是反而是因为不在意以前的事情了?

赵嵘……

乔南期在这冰火两重天中,一边思虑着自己若是忍不住问点什么,赵嵘会不会不开心,一边又仍然开心于此刻赵嵘的态度。

努力压抑着让自己不要多想。

没过一会,医生来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您是说,这个手术可以减缓病情恶化?”赵嵘嗓音中带着微微的惊讶,他的问句有些抖,惊喜中又有些不敢确定。

“是的,这是我们根据赵女士的检查结果和这段时间的保守治疗得出的最佳方案。但这方面的技术还很新,而且有操刀经验的临床医生不多,我们这也没有。保险起见,可能还得去联系这几位试试看。”

医生给赵嵘递了个很短的名单,上头有一些简单的资历、方向介绍。

赵嵘还未抬手,乔南期便已然接过,问:“最有经验的那个在国外?”

“所以可能不太方便,”医生显然明白他的顾虑,“能找来最好,不能的话,下面那两位也行。”

“要用就用最好的,”乔南期只是沉着声,毫不犹豫道,“我们先联系这位。”

赵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等医生走了,乔南期感受到赵嵘时不时看向他手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将手中的名单递了过去。

他方才太过心急,和医生一来一回间,把事情都问完了,人都走了,赵嵘似乎都没怎么说话。

“抱歉,我喧宾夺主了。”

赵嵘抬眸,又瞥了他一眼,这才抬手,接过那份名单。

纸片飞速从乔南期的指尖滑过,带起微微轻风,刮过他的掌心,送来丝丝凉意。

乔南期下意识攥了攥手,却见赵嵘拿过写着医生名单的纸,并没有收回目光,反而扫了扫他手,似乎在看着手指根部。

可他手指根部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赵嵘?”

赵嵘移开目光。

他并不想承认,方才他下意识想看看乔南期有没有戴婚戒。

没看到,这才想起来,似乎他在很早之前就要求这人不能戴。也不知他这样是想看到什么——看到或者没看到,都有些心情复杂。

于是他刻意找了个话题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在看这人的手:“你来竹溪,你家那架钢琴怎么办?那不是独此一份,定做了两年的琴吗?”

“你想听我弹?”在商场上精明到一丝一毫细节都不可能错漏的乔大少居然被这样的话语转移走了注意力,“那我现在让人搬过来。”

“……我就是问一下。”

在一旁一直不敢说话的梁有君突然道:“徐哥说他到楼下了。”

赵嵘一边已经开始差人去联系那位最有经验的医生,一边率先走在前头进了电梯。

三人一起下楼时,因为赵嵘一直在忙着安排联系医生的事情,气氛沉默到近乎诡异。

梁有君一直都能感受到乔南期打量他的目光。

这目光可和乔先生平日里看赵嵘的目光截然不同,分明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可每每被乔南期扫过一眼,梁有君便下意识心底发怵。

他原先因为这段时日乔南期在赵嵘面前的平易近人,已经觉得乔南期并没有杨城那些人说的那样可怕,分明是个会笑会难过会嘘寒问暖的正常人,此刻被这样时不时地看着,这才明白过来。

——那不过是赵嵘眼前的乔南期罢了。

现在这个看他一眼就能让他心惊胆战的人,才是杨城那些人口中,扳倒自己父亲都没有任何心慈手软的乔大少。

赵嵘对乔南期的状态毫无所觉,梁有君却快吓得跪下抱着乔南期的大腿,问这位大少爷他哪里做错了什么他立刻改。

好不容易挨到了停车场。

梁有君根本没有像之前那样等他们老板先上车,自己就一溜烟窜进了离乔南期最远的另一侧的后座。

赵嵘交代完了事情,此刻已经收好手机,站在后座车门前,侧头看了一眼乔南期。

先前他自己出门的时候,这人可都是想方设法想跟上车的——和这些时日那些面面俱到的细节一样,日复一日地坚持到了现在。

赵嵘问他:“你怎么回去?”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委婉的松口了。

可这回,乔南期面上没多少笑意,略微有些勉强地对他笑了笑,说:“我已经让小吴过来,没几分钟他应该就到。”

这是不跟着上车的意思。

给台阶都不知道下。

赵嵘懒得再问他,话也没说,直接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老板。”

“小赵。”

赵嵘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指尖一下一下地动着,敲打着自己的手背。

他抬眼,扫了一眼这两人,“怎么?”

徐信“咳”了一声。

梁有君扭过头,浮夸地说:“天,你刚才那是在摔门发脾气吗?”

赵嵘:“……”

他双手下意识抓紧了些,眼珠子转了转,目光在车内游离,表面依旧沉稳道:“你不想要年终奖了?”

梁有君立刻在车内有限的条件内摆出了标准的投降姿势。

赵嵘却没继续和他打哈哈了。

不是因为被说中了几分想法,而是这话点醒了他另一层心思。

发脾气。

他好像确实有点在发脾气。

不是先前那种带着些许较劲的、绕着弯的发泄,这一回他没有任何思量,若是放在他人眼中,怕是看着像莫名其妙就发了脾气。

他以前好像从未这样做过,更别提在以前和乔南期那样的关系里做这样的事情了。

过去种种经历下来,到了此刻,乔南期跋山涉水般离了家乡,在竹溪重新开始,每一日细水长流地陪在他身边,竟真的打开了他心中那扇拘谨、彷徨、抗拒的门。

……难不成他当真心软了?

-

医院的停车场边。

乔南期目送着赵嵘上车,眼看着赵嵘和梁有君一同坐在后座挨在一起,眼看着车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倏地往另一侧街角看去。

——那是直觉般仿佛有人在看着这边的感觉。

他皱着眉,望着那一侧行人来来往往的街道,却因为来往的人太多,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还对上了几个往他这边看的视线。

这种视线他自小便见得多了,不过就是路人下意识的回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也许方才也是这样的视线吧。

他收回目光,看着小吴缓缓将车停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小吴在后视镜中,瞧见了他们先生低沉的脸色。

分明上一趟来医院,被赶下车都甘之如饴,这两天甚至比往常都开心不少,怎么又来一趟医院,却仿佛回到了刚来竹溪时的状态?

“先生,您怎么看上去心情不好?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小吴试探地问了句。

乔南期只是往车椅背上靠了靠,抬手拧了拧眉心,低声说:“没什么。”

白日做梦了一下,又立刻清醒了而已。

-

夜晚。

赵嵘今晚独自一人在家。

他早早地洗漱了一番,捧着手机,裹着毯子,半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开着电视,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左右他注意力根本不在电视上。

他在想,他当初让乔南期就这样在竹溪留下来,到底是对是错。

乔南期冲到他面前道歉、求着他不要结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心硬,曾经做的决定也没有错。

可乔南期现在耐心十足地在这留下来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心硬。

他现在甚至开始想要相信,乔南期确实……爱的是他这个人,而非“喜欢”本身,也非愧疚、懊悔。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一个不留神,真的回头了,届时几年之后,这人其实本性难移,他岂不是真的成了个笑话。

这可真是……

“嗡嗡嗡——”

不知什么时候黑屏的手机在赵嵘手中震动起来,来点备注上显示出梁有君的名字。

“喂,”赵嵘打了个哈欠,不等那边开口便道,“不想打麻将。”

梁有君直接回了他一个大大的“嗝”。

赵嵘:“……”

这一声带着浓浓的醉意,即便看不到人,听都能听出来是个酒嗝。

“我也不想喝酒。”他哭笑不得,只当是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梁有君又闲的无聊想玩。

岂料那边带着醉意的声音似乎都快哭出来了:“老板,我不行了,救救我,乔大少也太难对付了,我吐了两回了。”

赵嵘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他,他……三个小时前?哦不,两个小时前?啊也不对,啊啊啊不对这不是重点……”

梁有君醉得说话颠三倒四的,“总之,总之啊,他点了一堆酒来我家找我喝。我我我不敢不喝啊!!”

“什么问我是不是真心的,是不是为了钱,啊,还问了我什么……什么来着?”

“我刚才为什么要开门啊!!”

赵嵘眉心紧锁,听完,从这稀碎的逻辑中总算拎出了点事情的始末。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睡衣都没换,披了件外套,三下五除二穿着拖鞋便出门。

梁有君家就在他家隔壁,从外头望去,里面灯火通明。

他站门口站定,听到里头“叮铃哐啷”一阵玻璃瓶碰撞的声响,还有梁有君连着几声说:“不行了不行了!!……喝不下了!!您让我,嗝,歇会……”

他抬手,用力拍了拍门:“有君?是我。”

里头似乎静了一瞬间,有平稳规律、显然不是喝醉的人的脚步声响起,离门口越来越近。

门把转动的声响透过这扇门传入赵嵘的耳朵里。

房门被猛地打开,屋内的光瞬间撒入赵嵘的眼睛里,他方才在夜色的走道里站着,一时之间有点没能适应,移开目光连着眨了眨眼,根本没看眼前。

他就这样往前走了一步,被灯光晃了一下的双眼还未来得及聚焦,他便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身影。

脚下也不知是梁有君这个生活随意的人乱扔的那双鞋,刚好把他绊了一下。

面前的人一步上前,抓着他的手臂稳住了他,只是稳着他的人似乎太担心他摔着了,用了过多的力道,不仅扶住了他,还直接将他带进了怀里。

温热的体温包裹着他,屋内酒气熏人,可这人身上依旧隐隐约约有一股沉香的淡然。

他闻着,略微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还未来得及想清,乔南期便率先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忙放开手,连着后退了两步。

“赵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