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期缓了一会。
他为了遮掩自己的表情,一直低着头,也没有说话。
许久。
他说:“你们刚才还说了什么吗?”
小吴显然已经看过乔南期按掉电话的时间,知道他错过了后头的对话,立刻道:“没说什么别的了,他挺自来熟的,和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
“和赵先生有关的就说了一句,说是明天那个游街表演,赵先生好像挺喜欢,很早就说要去逛。”
那他明天晚上或许还能远远地看一眼。
“明天我自己来就好,”他对小吴说,“你现在赶回杨城,还来得及过年。”
小吴受宠若惊:“我来之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了,说是突然加班,不回去过年。”
从来对逢年过节没有任何感觉的乔大少这回居然说:“回去吧,没人一起团圆的感觉不好受。”
“谢、谢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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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时间眨眼便过,除夕夜来得匆匆。
赵嵘他们本就准备好了年货,到了下午,一伙人凑在赵嵘家,便开始准备着。赵茗今天状态很好,赵嵘也早早地把她从疗养院接到家里。
什么都很顺利——就是徐信和徐大嫂完全不让赵嵘干活。
赵嵘进厨房进了四次都失败,最后只好无奈放弃,坐在客厅陪着赵茗看了会综艺。
等夜幕降临,他带着想玩的梁有君,一起上街,去看那游街表演——这是他们之前就说好的。
梁有君搭上他的肩膀,给他塞了颗水果糖:“吃糖吗?”
赵嵘不喜甜,虽然接了过去,但他没吃,直接随手扔进口袋。
“这也太热闹了吧?”
“还行,应该很多人在家吃饭,这算不上最热闹,元宵可能人会更多。”
主干道上已经张灯结彩,喧闹非常。除了游街表演的队列,什么小摊小贩都有。
这些东西赵嵘上辈子早就熟悉得很,不觉得新奇,只觉得怀念。
但梁有君第一次见,看到点新鲜的东西就要买一个,看到没吃过的小吃,就要停下来排队买一份。
赵嵘停下来等他太多次,最后干脆放弃,自己慢悠悠地走着,反正梁有君买完又回快步追上他。
他自己悠哉悠哉地逛着,只见前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手中拎着一大把气球走到他面前,问他买不买。
他不玩这种孩子的玩意,摇头拒绝了,在附近的摊子上瞎看着。
没过多久,那女孩又从另一边回来,浑然忘了已经问过他,又问了他一遍:“大哥哥买气球吗?”
赵嵘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手中的气球似乎一个没少。
大冬天的,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来回回走了一遍,居然一个都没卖出去,那得在这里晃荡多久?
他咽下了拒绝的话语,从小女孩手中接过几个滞销的气球,问:“多少钱?”
小女孩给他报了个数字,不多不少,和其他人卖的气球价格一样。
“好,”他说,“我现在给你。”
赵嵘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一把气球。
他拿过来的气球不多,就三四个,颜色都是偏蓝色偏浅色的,比起大街上好几个小贩卖着的大红大紫,更显得清雅一些。
可若是往气球上看一看,便会发现,每个气球上面都印着“生日快乐”的字眼和一些卡通图案。
这不是春节的气球。
难怪和其他人的颜色截然不同。
他一愣。
“这是你自己吹的气球吗?”
小女孩摇头。
看来是家长给的。
像这种需要孩子出来赚零碎钱的家庭,多半家境不好,父母未必识字,指不定是买的时候被哪个批发商忽悠了。
剩下那些,怕是在街上走一晚都未必有人买。
他又看了眼小女孩手中所有的气球,“都卖给我吧。”
不等她回答,他便已经伸出手,抓着气球的绳子,拿到了手中。
他手中顷刻间便有了十几个印着“生日快乐”的浅色气球,站在这过年的人海中,格外显眼。
赵嵘把这些气球的绳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从钱包中找出零钱——他没有多给,太多的钱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只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小女孩接过他给的零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正要说谢谢,赵嵘又把口袋里仅剩的那一颗糖递给她。
“谢谢大哥哥!大哥哥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但这不是新春的气球,这是生日气球。”他笑着说,“下次别买错了。”
小女孩转了转眼珠,嗓音清脆:“那我祝大哥哥生日快乐!”
说完,小女孩便抓着钱和糖,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赵嵘却站在原地,神情微怔。
——生日快乐。
这一声声新春快乐除夕安康中,他居然收到了唯一的一句“生日快乐”。
在除夕这天。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在这一天听到有人和他说“生日快乐”了。
赵嵘上辈子是在除夕夜被人在巷口发现的,所以定了除夕为生日。
他直到绝症去世,之前的生日,都是在除夕夜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过年的时候,顺带一起吃上一口蛋糕,含含糊糊过的。
可《归程》里的赵嵘并不是除夕出生的。
赵茗虽然这些年记性越发不好,但二十几年前的时候,赵茗身体还没那么差,反而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自然一直都记得“赵嵘”的生日。
就算给他过生日,过的也是他现在记录在档案里的生日。他穿来的时候,虽然九岁那个原本的“赵嵘”已经死了,但他承了“赵嵘”的情,并没有将这生日改掉。别人问起,他说的都是档案上的生日时间。
其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自己的生日,其实是在除夕。
他听到这句“生日快乐”的一瞬间,站在家乡的街道上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居然有一种这些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朦胧感。
像是这一声祝福击破了岁岁年年,留下一簇虚幻的鲜花,流淌在他心间。
小女孩似乎只是因为气球买错了,顺带着说出这玩笑似的祝福。
这么凑巧的吗?
他只有去年这个时候,让李姐给他做过长寿面,从没和其他人说过除夕这天的特殊。
这也许真的是凑巧。
凑巧在除夕这天,给他送了一个惊喜。
轻飘飘的四个字,对他而言,比千金还重。
赵嵘又看了一眼那些气球上的字。
他像个幼稚的孩子一般,晃了晃手腕,看着这些气球被他牵动着在半空中摇摆。
活泼得很。
赵嵘心中暖意渐生。
他其实不是一个运气好的人。
相反,他不管是上辈子还是穿书之后在杨城那些时间,他基本都没有碰到过什么好运。
唯二的好运,一件是十四岁那年赵茗重病,破天荒给不知在何处的乔南期打电话,竟真的救了赵茗一命。
还有一件是陈老夫人给他留的遗产,迟了这么多年,依旧到了他的手上。
除此之外,他平日里遇到更多的,是麻烦、倒霉,很多东西他可能需要比别人还要努力好多倍才能得到。所以他在一开始和周越晴僵持上的时候,甚至不觉得意外,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可来到竹溪之后,他的运气似乎好了起来。
他有了自己的家,可以慢慢地投资,开一个闲情雅致的书店,还有徐信梁有君之流陪着他。
赵茗的病也得到了这一片最好的医疗团队的治疗。
他还在刚才,收获了一句碰巧的“生日快乐”。
“砰——”
远处放起了烟花,天空中骤然绽放出一大片的姹紫嫣红,明亮耀眼。
有人握着仙女棒,边走边挥动着,和街边的路灯一同,照亮着夜色。周遭都是来来往往的小贩和表演的队伍,流光溢彩。
梁有君买完了他那小吃,正抓在手中啃着,凑上来:“老板,你在笑什么?”
赵嵘侧了侧头。
“笑烟花真好看。”他说。
“哦,”梁有君点了点头,“确实好看。你吃吗?”
“辣的,我胃不好,不吃了。”
“这气球哪来的啊?”
“买的。”
“买生日气球干什么?谁生日?你是不是被坑钱了?”
“……”
赵嵘没有回答。
他接到了徐信催促他们回来吃饭的电话,抓着这一大把气球,同梁有君一起往回走。
另一头。
小女孩跑到了一处巷子口。
乔南期在那边等着她,见她手中气球全空了,问她:“他全拿走了?”
女孩点头,摊开了掌心,上面是几张零钱,还有一颗糖。她笑着说:“那个大哥哥给的!”
乔南期低下头。
他把早就买好的芭比娃娃放到小女孩的手上,也没拿那几张零钱,只是抓起了那颗糖。
那颗普普通通的水果糖。
他说:“谢谢你。”
小女孩已经全然顾不上言语上的感谢,抱着“跑腿”挣来的零花钱和芭比娃娃,去找她同学玩去了。[1]
乔南期站在巷口,低着头,看着掌心里那颗水果糖。
他从未在赵嵘身上看见过糖,还是这种样式的,多半不是赵嵘自己的。
他刚才远远地看到赵嵘的时候,赵嵘正在和那个戴着眼睛的青年一起走在路上,那青年还攀着赵嵘的肩……
是那个人给赵嵘的吧?
但好歹也是赵嵘经手过的东西,乔南期拿在手中,想紧紧抓着,却又怕掌心温度化了糖,就这样摊开在掌心,又怕被谁一撞,掉没了。
此刻他如果走上街,可能会撞见赵嵘,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看着这颗糖,看了许久。
等到表演的队伍都走了干净,外头的小摊小贩开始散场,他才走出去,朝着赵嵘家的方向走去。
赵嵘住的地方本来就在市中心,书店和学校都在附近,主干道绕过去不过几条街。
没走多久便到了。
那几栋挨着的小洋房只有一个亮着灯,其他都黑黝黝的,显然里头的人都去了开着灯的那间。
他怕被看到,不敢离得太近,只能从窗户透出来的光亮中,隐约瞧见里面有不少人影来来往往。
他在附近找了个角落里的长椅坐下。
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当作自己和赵嵘一起过年。
赵嵘家里。
赵嵘刚吃了一口徐信老婆做的菜,惊叹道:“嫂子也太厉害了吧,这是跟着菜谱第一次做的?和本地做的风味差不多啊。”
“小赵你夸得离谱了啊,”徐大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得好像你知道本地是什么味儿一样,咱们才来几天啊?”
赵嵘目光转了转,没说话。
梁有君倒了杯啤酒:“来,一起走一杯,新年快乐!”
赵嵘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果汁,他给赵茗盛汤,说:“妈,你用这个?”
“好啊。”赵茗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小嵘,你对象呢?不一起过年团圆?”
赵嵘动作一顿,其他人多少也心虚了一瞬,竟是没人说话。
片刻,他说:“忙着呢。”
“怎么不陪你过年呢?”
“明天就回来陪。”
赵茗总算放心了。
她说:“那就好,不然每天早上醒来,就一个人,多孤单呀。”
圆桌上,一盘盘菜升腾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勾人的菜香。
被赵嵘带回来的生日气球已经完全散开,飘荡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顶着天花板,装点着屋子。
外头连着放的烟花还在“砰——”“砰——”“砰——”地一个接着一个,映照着天穹,恍如白昼。
赵嵘低头,敛下面上的复杂,又抬起头时,已然挂上了笑意。
他举杯,同其他人一起碰了一杯。
屋外。
乔南期远远地看着,独自一人坐在那,连个过路的人都看不到。
他缓缓剥开了那颗糖的糖纸,终于将这颗从赵嵘那得来的水果糖塞进了嘴里。
糖果在他的口中化开,带来他这段时日难得尝到的一口甜。
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尝到的是苦涩的味道。
乔南期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全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新春祝福。
往年都是如此,但他从来没在意过。
乔安晴走了这么多年,贺南还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其他叔叔伯伯婶婶之类的更是没什么亲近,同辈唯一的表弟以前生活在国外,和他没什么亲缘感。
他等于没有亲人,自然从来不曾感受到什么新春的感觉。
还不如每年的清明节,去乔安晴墓前坐一坐。
今年也一样。
但赵嵘应该在和别人一同过年吧?
那房子所有窗户的灯都是亮着的,从来往的人影来看,怎么着也有四五个人,已经能热闹起来了。
想必是很吵闹。
其他房子也都灯火通明的,只有他,坐在夜色中,只有嘴里含着的这一颗不值钱的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