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杨城地势太平,雪天总是多风的。

飒飒风声中,地上细碎的雪被微微卷动,像是滚动的白沙。赵嵘的围巾下摆一晃一晃的,仿若他此时的内心。

他还是没能做到对曾经过去的误会保持冷静,他先前会在乔南期面前失了风度,不正是因为还心怀芥蒂吗?

赵嵘面上不变,心中却有些沸腾。

沸腾在这冰冷中。

刚才那话是说给乔南期听的,却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你走了啊赵嵘。

你花了这么久才迈开脚步,你已经走了。

赵嵘,你别心软。

他这样告诉自己。

乔南期听着他的话,已然呆在了那里。

这人看着他,似乎在用力咬牙忍着什么。余光中,赵嵘瞥见乔南期握紧的拳头,又看了看这人发红的眼睛,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乔南期这是在……忍着不哭出来吗?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乔南期无意间其实解开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还存在的心结,赵嵘方才极度的忍耐之后,此时剩下的,便只是有些唏嘘、遗憾与无奈。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他和乔南期说:“我和学长昨天刚刚定下婚礼时间,在半个月后。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会给你发请柬的。我们就当,以前的那些是不成熟时候留下的记忆吧,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怨,日后你要是放下了,我们可以偶尔串串门,聊聊天。”

“如果你遇上了另一个让你心动的人,我同样会带着祝福来参加你的婚礼的。”

乔南期似乎快崩溃了,他张了张嘴,很多话想说,却又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说。

挣扎过后,他仿佛溺水的人在汹涌海面上伸出手求救一般,他问:“你不爱我了吗?”

赵嵘撇开头。

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以回答。

他做不出当面撒这种谎言的事情,可这婚约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切断过去的机会,他若说了实话,亦或是此刻回了头,他往后心中始终会有一颗刺,因为他自己都到现在才发现他自己并没有想清楚。

他无言。

他的沉默,对于乔南期而言,反而像是默认。

乔南期又想到那两个在某些方面和陆星平相似的人。

连相似的人都能让赵嵘另眼相看一些……

他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字一句地说:“那你爱陆星平吗?”

这又是一个赵嵘不想回答的问题。

赵嵘垂眸,抬脚,踢了踢脚下的雪,将这平整的雪地划成了一团乱麻。

他说:“你现在似乎没有立场问我这个问题。”

这句话果然堵住了乔南期剩下的话语。

“婚礼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回去了,”他只是说,“你也回去吧,外面冷。”

“我不怕冷。”对方脱口而出。

“我怕。”

乔南期抓起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

“你干什么!?”

这人没有说话。

他从来力道都比赵嵘大得多,雪地又松软得让人无处着力,赵嵘没有防备间,一下子便被他拉着往停车的地方走。

他挣了挣,本想开口阻止这人,可不知是不是乔南期此刻散发的气场实在太过可怕,像是随时都要发疯一般,他一瞬间竟不知开口要说什么。

乔南期拉着他到了车旁,一手开了车门,一手拉着赵嵘坐进了后座。

赵嵘想起上一回去乔南期公司时发生的事情,猛地开始用力挣脱这人的手,站在车门边不愿进去。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好不好?”乔南期的语调近乎温柔,可他那双眼睛深邃幽沉,像个疯子一般,“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不敢做什么。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不敢了。”

他曾经那么骄傲,此刻却不断地重复着“不敢”二字。

“只是外面冷,我怕你凉着。”

这句话的语调很轻很缓。

疯狂的温柔。

赵嵘一愣。

车内空间狭小,他那双眼睛里,此刻只足够倒映下乔南期的身影。

乔南期已然拉他坐了下来,关上车门,又开了暖气。

暖烘烘的空气缓缓洒出,车窗玻璃同外头冰凉的空气相交,编织出一层朦胧的雾,仿佛将他们同外边的一切隔开。

赵嵘已经被冷得有些冰凉的手渐渐恢复了温暖。

他没有想到乔南期会这样,一时之间,没有下车。

他同乔南期一起坐在后座上,压着嗓音说:“你如果要说的是我们已经车轱辘过许多次的那些话,真的没有必要。”

“我要结婚了,”他第一次正面和乔南期说出了这句话,郑而重之,“乔南期,我要结婚了。”

“就在半个月后。”

赵嵘话语一顿,他突然被乔南期目光吓到了。

这人眼眶微红,双眼也浮现着憔悴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他,不似之前那般幽深,反而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

但他必须说完。

他喉结微动,加重了语气。

“——其他事情没有意义了。”

“有!有意义的,”乔南期近乎立刻反驳了他,“我们才分手几个月,你和陆星平才相熟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他?或者……或者你只是还没想清楚。我想和你解释,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他谨小慎微地看着赵嵘,似乎生怕错过赵嵘一个不悦、不乐意的表情。

可他又像一个匍匐的凶兽,像是等待着猎物的反抗,一旦猎物在他眼前挣扎,他便会突然扑上前,将猎物彻底消耗殆尽。

赵嵘感觉自己心脏慌乱地快速跳动了几下。

他敛了敛自己的外套,低下头,将下巴埋进了围巾里,在这颇为宽敞的后座上,给自己裹足了安全感。

他说:“好,你说。”

也许说完,偏执也就没了。

乔南期笑了。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眼尾的微红甚至还没有散去。

他生怕赵嵘反悔,迫不及待地说:“我真的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胜负欲使然。赵嵘,你走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事情,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他想先说那窝猫,可他借着宠物店员的身份加过赵嵘,此刻只好按下那件事不提。

“我看到了从前你给我寄的信,每一封我都看完了。我当初不是故意不看的,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那里会有东西,我最近才撬开信箱看的。”

听到“信”这个字,赵嵘双眸微颤。

自从当初在一起之后,他每每有和乔南期聊一聊的想法,乔南期总是不甚在意,甚至直接打断他,他便已经开始放弃诉说。

以至于到现在,他都觉得那些事情会永远埋藏在过去。

却不曾想乔南期还是看到了。

在不应该看到的时候。

他说:“我当初……只是想报答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乔南期想说的不止这些,“但我还知道了很多。我知道你曾经在陈家是怎么过来的,我也知道你当初和我签结婚协议有多困难。”

“我曾经有一段最难捱的时间,在大学的时候。是一个人偷偷在书里夹了书单,偷偷地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陆星平,后来我才知道……”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

——原来乔南期连这个也知道了。

原来乔南期对陆星平多了几分特殊,是因为这件事。

原来阴差阳错间,这条不属于原著的白月光的线,居然就是他这个变数添上去的。

“我曾经戒备心太强,想的却太少了,我一直都喜欢你。过去都是我的错,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不会再不珍惜,我也不会再对不起你了。”

“你爱了我那么多年,我也是爱你的,我们是两情相悦。”

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折下了所有的骄傲:“赵嵘,我们还可以继续。我求你,我求求你,我真的求你,不要结婚好不好?”

如果恳求和卑微能让赵嵘回心转意,那他简直感谢上苍创造了这两个词。

可惜赵嵘还是没有反应。

乔南期就这样看着赵嵘,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风声,听着车里暖气轰轰的声响。

看着他哀求的那个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啊,你很警惕、很戒备。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是你看见的,而是我告诉你的,你只会觉得我别有所图。”

“现在你都知道了,你很感动,所以你希望我回去。”

赵嵘想,也许,他应该感谢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软坐了下来,听到这些话。

酸楚中,他居然有些欣慰。

起码让他知道,其实飞蛾扑火的那些年,也并不是真的毫无意义。

也让他知道,他一直很介意的关于陆星平的那些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误会。

起码其实他们只是阴差阳错,只是不合适,并不是互相地犯贱。

可也正是因此,他那心软只是闪过了一瞬间。

这些事情现在被乔南期知道了,只不过是让这人更加混淆感情罢了。

感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和喜欢一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乔南期的执着也许更大的可能来自于受挫,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兴许乔南期不愿意放弃的是他的付出。

他要结婚了,这件事对于乔南期来说反而像是一个宣告失败的终点,让乔南期更加难以分辨那些感情。

赵嵘反而愈发觉得,和陆星平履行婚约这个决定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的偏执,总是会在他和乔南期自小到大的朋友结婚以后消失。

喜欢和偏执,要分得清楚,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很容易。

只要偏执的目标没有了,倘若还心中有情爱,那便是喜欢了。

如果这人的执拗还没有消失……

应当不会。

面前的男人已经濒临失控,他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其实我就算和你回去,我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但你却很有可能只是喜欢以前的那个我,喜欢的是‘我的喜欢’。”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看到你,偶尔会想——我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你有设想过,如果我在我们的关系中,变得和从前的你一样,你还能爱得动吗?”

“我没有想过,但——”

“那就想想。”赵嵘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接着说:“祝我新婚快乐吧,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