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嵘赶忙走上前拿起手机,打开聊天框一看,果不其然在他那句问题之后,陆星平只回了单单一个好字。
他盯着屏幕看了会,这才从中缓过神来,对刘顺说:“走吧。”
他们开的房在顶层,没有几间,走道上一片空旷,陆星平应当已经带着陆小月回家了。至于乔南期昨晚住的那间房,门是开着的,里头有人在打扫着,想来乔南期早就走了。
赵嵘看了一眼地毯。
那上面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那枚戒指已然被人捡走了。
他移开目光,和刘顺前后走进了电梯。
-
另一头。
昨晚。
小吴在睡梦中被夏远途的电话吵醒。这位大爷回去之后,又有点担心酒店那边出新的状况,本来想打电话问问乔南期怎么样了,结果好几个电话过去,根本没人接。
偏偏临时公司那有了点事必须夏远途来处理,于是他给小吴打了电话,把人半夜喊起来去酒店盯着点。
小吴按照夏远途给的地址和房间号赶到的时候,也已经很深,外头天气越来越凉,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酒店内临时开了暖气,吹得走道上暖风阵阵,晕人得很。
以至于小吴第一眼看到乔南期在干什么的时候,甚至觉得他还没有睡醒,从刚才接到夏远途的电话到现在,他都在做梦。
从前连喝杯茶、拿个东西都有人准备好了送到眼前,全身从头到脚都干净齐整甚至挑剔到一点褶皱都没有的乔大少,此刻正屈膝半跪半坐在地上,低着头,手中抓着个什么。
他双眼通红,面色还充斥着没有睡好的憔悴,就连小吴走近,他都没有反应。
一时之间,他居然只能想到“狼狈”这个词。
“……先生?”
小吴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您这是……?夏先生让我看看您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乔南期这才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随后,他居然压低了声音说:“你开车来了吗?”
他的嗓音很低很沉,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吵醒什么人。
小吴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乔南期的手,这才从那东西露出的边沿看出来,那似乎是一枚戒指。
乔南期抓紧了手中的东西,一手抄着兜,说:“回家——回我之前住的地方。”
“可我还没找人去收拾……”
“先回那里。”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肯定。
小吴只好开车送乔南期回家。
回去之后,乔南期让小吴回去休息,让小吴明天找人来收拾,顺便把猫带回来。
随后,他根本顾不上已经许久没人打扫过的房间,进屋便开始循着记忆翻找起来。他家虽然大,但他平日里用的地方不多,大多是卧室、书房和琴房。卧室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赵嵘喜欢待着,他更喜欢待在书房。
于是乔南期先找了个盒子将赵嵘扔在地上那枚婚戒放好,暂时放在书桌上,便开始顺着书房的柜子找另一枚戒指。
他其实很清楚,即便找到了,赵嵘也无所谓他有没有戴。
但他还是想找。
就像是赵嵘丢了,他便捡起来一般,只要找到了,他就能告诉自己——还能再捡起来、还能再找到。
乔南期心绪纷乱地一个一个看过去,连书的缝隙都没有放过。
他找着找着,找到一个架子上时,动作一顿。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格子上放着的一沓信纸。
早先的记忆浮闪而过——这似乎是赵嵘临走前,扔在客厅垃圾桶里的东西。
家政捡起来后,夏远途给他放在了这里,当时他没有认清他对赵嵘的感情,没有什么心思理会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但是现在,赵嵘离开的太彻底,他什么和赵嵘有关的东西都没有,只有那么一枚戒指,还有那么一窝猫。这么一些赵嵘随手丢弃的东西,对他而言,居然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和赵嵘有联系的东西。
赵嵘弃之如敝屣,乔南期奉之如珍宝。
哪怕这对赵嵘来说,或许只是一团垃圾,乔南期也仍然伸出手拿起了这堆东西。
最上头的是叠信纸,纸边沿泛着黄,显然年岁已久,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赵嵘年少的时候,有使用书信的习惯或者爱好吗?
乔南期站在书架前,将这些纸规整地摆好放到一边,随后看到了几个没有用上的信封。信封虽然没有装什么东西,但已经贴上了邮票,上头还有几行隽秀的字迹,显然是写信的人早就一次性准备好了一些准备之后用,却不知为何再没有用上。
地址其中一个是乔南期不认识的地址,署名是赵嵘。
而另一列……
是他在昌溪路的地址。
末尾处,工工整整地写着“乔南期”三个字。
这是赵嵘打算给他寄的?信纸都已经泛黄,地址写的也是他十几岁时住的地方。难不成当年,赵嵘除了那些猫,还给他寄过信?
可他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信箱。
并不是故意不看,而是从没想过能从里头拿出些东西。
他按下恨不得现在就回昌溪路的老宅打开信箱的冲动,挪开信封,发现底下还有一个东西。
这不是信纸信封之类的纸质物品,而是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证件卡。这证件虽然看上去也不算新,但不至于像信纸那般一眼便能看出年份久远,边角的塑料膜也微微卷起。
证件的最上头写着赵嵘大学的名字,再往下,是“图书管理员工作者”八个小一点的字。
赵嵘大学时期的照片在右侧,背景是一片深色的蓝,衬得照片里的青年肤色更为白皙,微微勾起的笑容明亮如昔,双眸中却多了些内敛,也没了少年时期那般五官中天然带有的青涩。
乍一眼看去,仿佛当年那个刚刚回到陈家、藏起所有光芒的青年正对他笑着,眉眼弯弯。
而照片另一侧,则是赵嵘的名字,和赵嵘工作跨越的学期时间。
这时间让乔南期愣了一下,陡然想起那似乎刚好是他常去图书馆的时间。而时间的末尾,正好是他大学毕业那个学期。
这张突如其来的工作证像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箭,射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乔南期呼吸一滞。
图书馆……?
他脑海中冒出了一些看似琐碎的记忆。
——“陈二有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说了,是陈大发现他有段时间经常去图书馆,怕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对。后来陈大关了他一个多月,发现他确实烂泥扶不上墙,就把人放走了。”
他曾有一段时间,被贺南逼得紧了,连陆星平经常给他疏导情绪都没有用。他尝试着去看看书,去赵嵘那个大学的图书馆坐着,一坐便是许久。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着尝试一下,并不觉得自己会待多久。
可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他看的书里出现了一串书单,是打印出来的,纸上的墨水甚至还带着刚刚印刷出来的崭新气味。这人做得自以为自然,可他在乔安晴走后便独自一人生活在乔家,戒心和警惕心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哪里感觉不出来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这行为实在不可能是害他,而那串书单居然极其对症下药,他跟着看下来,竟然沉溺于此,来图书馆的频率都高上不少,连那些负面的情绪也不至于那么无处发泄了。
如果没有那段时间,他甚至不知道,压抑不住情绪后,他会如何。
这一串又一串的书单像是跨越着光阴,一点一点缠绕着他,将他从每每濒临崩溃的绝境中拖拽而出。像是他那段墨色光阴的留白,是格格不入的明光。
那段时间,他偶尔会在图书馆看到陆星平的身影。
再加上他与陆星平之间的关系,乔南期曾一直以为,这也是陆星平帮他的一种方式。只是陆星平不想说,他便也没有主动提过。
最近几年,他曾主动提及过几次大学时期看过的书,陆星平却对此没什么反应。他没有想过其他可能,因为那段时间再没有别人知道他的处境,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能既有学识、又能细腻至此的人。
他只当陆星平不曾在意。
当下。
有什么不曾被他发现的晦暗过往在他的心里发了芽,那些散落的拼图图块在他脑海中缓缓汇聚。
聚沙成塔。
这塔重重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疼得险些动弹不得。
乔南期手指一松,捧在手中的证件自他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缓缓地眨了眨眼,想将这酸涩压下,却不想,眼前却愈发模糊。
连证件上赵嵘的笑容都模糊了起来。
原来……
原来如此。
他曾以为这世间没有长长久久的陪伴之时,赵嵘用那一窝野猫,悄无声息地告诉向他证明了陪伴的存在。
他也觉得乔安晴走后,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毫无保留、不求回报、拼尽全力地对他好,可这一张证件和那些轻而易举写在纸上交代的怆然过往却又向他证明了一腔孤勇的付出。
即便陈家人那般盯着赵嵘,赵嵘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表露,还是这么做了。
甚至因此……
乔南期想起了一年多前的冬日。
在不知是哪一场聚会之后的夜晚,赵嵘追着提前离席的他跑出来,喊住了他。
他回过头去。
赵嵘却支支吾吾了起来:“我、我有一件、一件事情想问问……”
他站在那,没有动,等着赵嵘开口。
良久,赵嵘低下头,终于憋出了口:“……你如果需要结婚对象的话,我可以。”
当时的乔南期面色微动,先是惊讶,后是故作思量了一会。
他本该权衡利弊,本该谨慎试探,本该慎重调查。可他当时好像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赵嵘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
……
外头的风声大了起来。
窗外飘着细碎飞雪,在夜灯的照射下,仿若发着光的飞絮。
冰寒覆盖了四方,而这四方却只有他一人。
他不过刚刚发现这些真相,赵嵘却离开了。
这些曾经的痕迹甚至被赵嵘轻飘飘地扔在垃圾桶里,显然已经毫不在意。
他从前没有耐心的时候,赵嵘没有机会说。现在赵嵘明明有很多机会和他说,挟恩图报,或者单纯只是为了讥讽他,都可以,可赵嵘还是没有说。像是曾经默然无声地爱着,不求回应,离开了,便把这些扔了,悄悄带走那些回忆。
……这才是爱人的方式吗?
有这么一个人,横跨十数年,只因他曾举手之劳洒下的点滴光明,便用尽浑身的力气和勇气,无声地陪伴、付诸行动地爱他,在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留下那么一丝温和。
这个人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当年分明早就对闯入他世界中、与其他人隐隐约约有着不一样的气质的赵嵘有所意动,他分明早在知道这些真相之前便喜欢上了赵嵘,分明可以在当时便牵着赵嵘的手,和赵嵘互相成为彼此的生活。
他们本可以是另一副样子。
但他只是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现在他想回头重新牵上对方的手,可他就算把所拥有的一切双手奉上,在这悠长岁月的陪伴与暗中扶持对比下,所有的好、所有的补偿、所有的知错就改,全都像是愧疚之中的惺惺作态。
他的喜欢太轻了。
不堪一击,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