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前进了。”计程车司机在门前停车,回头说。
“哦……”中山付过车资,下车。
这里是以矮砖墙在田间围成的一片崭新墓场,连栽种的林木都似还不习惯这片土地。
在绿地甚多的这里砌建成墓场,浮现于晚夏的阳光中,呈现一种远离现实的奇妙光景。
门后是一条水泥路笔直伸向墓场内。中山眯眼,凝视着水泥路的尽头。
夏季已将结束,但是,白天的阳光仍眩眼。
九月最后的假日,中山来到位于高萩市的向井坟前。他很早就想来了,但是,这一整个月忙得不可开交,好像被卷入暴风雨之中。
习志野西和取手学园争冠的当天,晚报刊登出习志野西的监督向井健一死亡之报道。这桩事件的冲击立刻扩及全日本,详细报道这件惨剧的东都体育新闻的号外泛滥于大街小巷。
东都体育新闻的报道在高校棒球界刮起阵阵狂风。高校棒球界最有名的信光学园和本届夺得冠军的习志野西,经常在比赛中采取不法行为;监督更和暴力组织主持的棒球赌博扯上关系,在甲子园上演诈欺比赛;向井因金钱纠纷杀害暴力组织份子,又在争冠前夕被对方手下杀害,这简直是无可救赎的事件!
由于事件引起太强烈的回响,国吉自知无处可逃,在争冠的翌日就向警方自首,而且依其自供,柳泽自杀的真相、信光和习志野西的非法手段、与棒球赌博的关联等等,也完全揭露在世人眼前。
事件的冲击不仅对高校棒球界带来震撼,各种学生运动团体、甚至学校教育方针皆遭波及,全国上下到处都出现探讨学生运动本来面目之呼声。
中山被卷入此一漩涡里,每天几乎都累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今天有空休息,这才来到向井坟前。
中山再次望着整片白色耀眼的墓场——七年前在燠热的甲子园奋战、一个月前率领全日本最坚强的球队在甲子园发飙的男人,如今已长眠此处。
入门后,中山在右手边的花店买了鲜花,朝向井的坟墓走去。由于位置划分清楚,很快就找到。
在通往坟墓的小径入口,中山情不自禁地停住脚。向井的坟前有男人跪着,双手合十,坟前插有鲜花,香烟袅绕上升。
不久,男人站起,很遗憾似地凝视着坟墓,然后一鞠躬,离开坟前。男人手上提着水桶,走了两、三步,见到中山,轻轻点头,经过中山身旁,离去了。
中山默默目送着男人的背影。约摸四十岁刚过吧!皮肤晒得很黑、很结实。
——大概是棒球队员的家长吧!
中山心想。他脑海中浮现葬礼当天的情景。葬礼很简单隆重,只有几位亲戚参加。习志野西方面,不但学校教职员,就连棒球队员也没来,大概是顾虑到舆论压力而不敢出席吧!
叶子静静坐在棺前,低头,时时以手帕拭泪,看起来有点憔悴。
中山无法向叶子打招呼。
——帮助我哥哥!
叶子曾对他这样说过。但是,中山却不能达成她的期盼,甚至结果是背叛了她。
叶子望向中山,似想说什么,但是,只是双唇张开,马上转过脸。中山只有低头离开了。
对叶子说什么都已无用,但是,什么都不能说更令他难堪!
中山站在坟前。男人所焚烧的香,烟雾弥漫了整个坟墓。中山在坟前坐下,把花插好,双手合十,闭眼。
在这一个月间,他内心对向井的憎恨逐渐转淡,现在,他只认为向井也是因甲子园而走火入魔的牺牲者之一。
向井曾以自己的右臂摘下甲子园冠军的荣冠,却在遭遇挫折时,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而今,又集世间舆论批判于一身,长眠于这块白色墓碑下。
——我已遵守对你的承诺!中山对着坟墓说。
——让球员们在决赛尽全力作战。而你一手带领的球队赢了,赢得很漂亮。对了,你给我的那颗球我也已交给真田。
真田虽然困惑的样子,却用力握紧那颗球。他凝视着球上的字迹,仰脸望着天空,闭眼,既似在忍住泪水,又似在回忆接住这颗球时的那遥远的夏日。
不久,真田睁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中山也没有问,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真田从甲子园回到学校后马上辞职,引起世人无数的诧异,但是,他是投身为青年海外协力队的一员,要前往南美洲某小国教孩子们打棒球。
中山在坟前想着很多事,忽然想到应该把向井的事写成小说,而且,下定了决心。
写新闻报道时,有很多情况必须迎合读者或新闻方式,无法自由发挥;而中山想要写的却是自己所希望表现的内容——从攀登甲子园冠军投手的荣耀顶峰、因那桩不幸意外而巅踬、最后归于尘土的男人之一生。
中山认为,这是自己对于棒球和向井唯一能做到的一件事!
面向在强烈日光下灿耀的白色墓碑,中山说:“我会试着写出你的事迹。”
已是季节末了,但是,远处仍传来蝉声。
中山利用假日开始四处采访、搜集资料。
信光学园、S大、习志野西……和事件有关者,都在中山采访之列。
这是一项艰辛的工作,几乎所有人皆知中山在这次事件里扮演的角色,他们一见到中山递出的名片就皱眉头,也都摆出拒绝的姿态。中山却仍很有耐心地找寻愿意受访的人,只要愿意听自己说明,他都会由衷说出自己的观点,恳请对方帮忙。这简直就像把一片片打破的玻璃碎片捡起来一样。
受访的人都会提及向井对棒球的强烈热情,也谈及其虽有些许偏执,却非常男性化的豪爽个性。这些都和中山尚未知晓棒球赌博前,对向井的印象相同。
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把灵魂交给恶魔?其中绝对有某种大转机或动机——愈深入采访,中山愈如此认为。
于是,他开始追查向井从大学时代遭遇不幸意外之后到成为习志野西的监督之间的经历。
在意外发生后,向井投球姿势崩溃,为了重新改造,他和真田进行一对一特别训练。翌年夏天,两人前往群马的金谷町进行一个月的集训,之后,同时提出退出棒球队的申请。
中山判断:金谷一定发生某件让两人决心不再打棒球的事,可能是因此确定向井无法恢复原有的投球威力,但更可能是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重大变化!
中山打电话给正在驹之根的青年海外协力队研修所受训的真田,表示想请教当年他和向井在金谷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我不希望再继续伤害到向井,请你别再追究此事了。”说完,真田径自挂断电话。
——那是真田对自己的第几次拒绝了呢?
既然真田不想说,只好自己调查了。中山决定要前往金谷。
三天后,中山独自坐在吾妻线的列车上。金谷是位于群马和长野县交界之山城,由涩谷换搭吾妻线,约摸需要一小时。
列车右手边是几乎触手可及的树林,左手边则是深邃的蓝宝石绿之渊潭,中山放开一切,任身体随列车摇晃,享受大自然风光之美。
在金谷下车的只有中山一人。金谷车站恍如是沉在绿色海底的山间小车站,四周环绕着深绿山峦,车站建筑物犹如街头的派出所,只有一位站务员在剪票口。
车站前面是约五十坪大小的广场,再过去是和铁轨呈平行的柏油路,路旁已接近山脚。站前广场只有几块旅馆的招牌,不见一般车站前必有的商店。铺着鹅卵石的广场角落停着一辆吉普车。
中山走出剪票口,站在广场,吉普车上立刻下来一位年轻男人。
“您是中山先生?”边说,边伸手接过中山手上提着的行李袋。
是中山预约的旅馆派来迎接之人。
“你住在金谷很久了?”吉普车驶了一会儿,中山问。
男人似有点惊讶,望着前面,回答:“出生至今了。”
看来似不太善于应酬。
中山抱着先了解一些预备知识的心理,问:“你知道四年前的夏天,S大棒球队有两人来这里吗?”
“知道,是向井先生和真田先生。”男人回答。
“知道他们住哪边吗?”
“我们旅馆的隔壁。”男人首次浮现微笑。
接下来至抵达旅馆之间,中山从这位司机口中问出一些事实。
向井和真田在旅馆隔壁住了约摸一个月,一边在附近小学的操场进行跑步和投球训练,一边在町内高校热心指导棒球队,两人看起来很快乐,丝毫苦闷感觉皆无。
中山摇头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两人是抱着最后希望,以悲壮的决心在金谷进行改造训练。
“高校棒球队的监督现在也是同一人……”
“是的。”
“现在去学校能见到他吗?”
男人看了看表,说:“现在应该正在练球,若先回旅馆安顿好行李再赶去,我想正好是练球结束时间。”
他表示要用吉普车送中山去学校。
约摸二十分钟后抵达旅馆。中山安顿好行李,马上再度跳上吉普车。车行约两、三分钟,眼前便见到一个大湖。
“那是金谷湖。”男人说。“学校就在湖的左岸。”
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低矮的山腰有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建筑物很小,与其说是高校,不如说更像寻常的村庄小学。吉普车在几乎快颓倒的石制校门前停下,车后扬起满天沙尘。
“站在那边的就是监督。”
棒球队员正在运动场上集体跑步,身穿全套蓝色训练服、倚着足球门柱、正注视着学生们的人似乎就是监督。
“怎么样?要我等你吗?”
“不用了,步行距离并不太远,我会自己走回去。谢谢。”中山说着,下车,往运动场走去。
学生们跑完步,在投手板周围围成一圈,正在做体操。中山在运动场角落已生锈的单杠旁找到长椅,坐下。
眼前是到处有碎石的小运动场,左手边是背山而建的两层木造教室,右手边下方则为金谷湖。体操结束后,球员们全围着监督。待监督说了几句话后,大家就立刻解散。
中山站起身,走近男人。
男人正和一位学生讲话,发现中山走近,眼神讶异地望着他。
这时,中山脑海里忽然涌升不可思议的感觉I这男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是,他却想不出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中山更接近时,男人轻轻颔首。见到此一动作,中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在向井坟前遇见之人。当时,他也是在走过中山身旁时以同样动作轻轻点头。
“你是木下老师?”中山说出旅馆男人告诉他的姓氏。
“是的。”男人回答。
“我是东都体育新闻的中山。”
“你就是中山?”木下神情一黯。看样子他也知道中山在这次事件中所担任的角色。
“前些天我们在向井坟前碰过面。”
木下低头沉吟片刻,抬起脸。“啊,你是当时的……”
他的戒心似乎一下子松弛了。
“我听说向井曾在这里指导过学生,才想向你请教。”中山说明为何现在要再采访向井之事的原因。
“好!对于向井之事,我真的感到非常遗憾。”说着,木下低头,良久,才又开口:“请这边走。”
穿越校园,在矮竹小径走了约三十公尺,来到一处约六榻榻米大小、草地割得很平整的广场。男人默默在该处坐下,中山也并肩坐在对方身旁。
从位于缓坡上的这片广场,能俯瞰在夕日下反射辉采的湖面。湖的对岸是被染成火红的山峦,由湖面吹上来的风拂过两人周遭的草,逝去了。
“很美吧!向井也很喜欢从这里远眺的景色,经常独自来这儿。说着,木下似很怀念地眯着眼,眺望远山。
——向井四年前在这里浏览景色时,内心又想些什么呢?
中山默默凝视着眼前壮丽的景观,久久,他才说:“向井和真田为何会在这里指导球员……”
木下似忽然惊醒,眨眨眼。“我听说有两位棒球选手从东京来到这里特别训练,就想去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因为这里是山城,很少有真正的选手会自东京前来,如果能请他们讲解棒球观念,对我们球队会有助益。”
木下的态度似有点不自在,也许是对身为老师的自己去找当时是学生的向井和真田感到不好意思吧!
中山对这位木讷、纯朴的监督产生好感。
“我马上知道两人是信光夺冠的投捕搭档向井和真田,就去见他们,表示自己是这里的高校之球队监督,并招待他们至我家。他们很痛快地答应,于是我们边吃晚饭边闲聊。毕竟,一想到甲子园有名的冠军投捕搭档就在面前,我虽然年纪不小,却还是喜不自禁。”木下愉快说着,闭上眼,似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说起来很羞愧,当时我们学校在夏季大赛的预赛中,已经十年都是第一场就败下阵来,我不敢说要让球员拿冠军,但总希望让他们能尝一次胜利滋味,所以就找两人商量,问他们该怎么做才好。由于没有别人,我勉强当球队监督,但是,对棒球我纯属兴趣,坦白说,并不懂什么理论。两人答应要看看我的球队,而且在第二天就来了。”
“此后,他们就指导球员?”
“是的,将近三周的时间。他俩在自己练习结束后,就观看我的球员们练球。对球员们来说,他们就像是神,对他们所说的话完全信服,而且,他们也很懂得指导的方法,因此后来听说两人都当了监督,我心想自己的看法没错,他们果然有指导才华。反正,就像水渗入沙中一样,球员们充分吸收,短期间内有了长足的进步。”
“是吗?两人在这里……”
中山望着满是破洞的唯一棒球设备——护网。别说甲子园,即使和信光的球场相比,这里都太寒酸了。
“也因此,在夏季预赛之前,球员们都有相当自信,甚至还开玩笑说今年可以踏上甲子园了。事实上,在练习比赛中也赢过其他学校,实力确实是增强了。”
不知何故,木下的声音忽然转为低哑。
中山发觉情形有异,问:“是在全县预赛时发生了什么吗?”
木下仰脸,闭眼。只有拂过草丛的风声包围着两人。
“运气不好!”木下淡淡地说。“第一场就对上了连续两年都在甲子园出赛的长山高校。”
木下抓起一把草,迎风掷去,草屑随风飘往湖的方向。
“12比0,彻底地被击垮。”木下望着草屑,说。
“是吗?”
夕阳已落在山顶,周遭忽然转为暗红。
“那天,在本县拿冠军的长山高校到了甲子园也打进前八名,所以我们败了亦算正常。虽说球员们的实力有所提升,毕竟还是相差太远。”
中山想起那年的长山高校。确实,该校有位优秀投手获指名参加职棒选秀,虽然打击力不强,但是守备号称是铜墙铁壁。
——面对那种球队,这里的校确实是不堪一击了。
中山再次望着破旧的教室和简陋的运动场。
“向井和真田观看那场比赛吗?”
“是的,在内野看台。”
“一定很遗憾吧?”
这时,木下眼中有泪光闪动。“输了是无话可说,但是,对方赛到半途却派出二军应战,这才令人难堪!球员们太可怜了,而且,对拼命卖力指导的向井和真田也不公平……”
木下双手在膝上用力握紧,一道泪痕沿脸颊流下。他毫不掩饰地抬起脸,凝视着远山。
中山胸口一阵激荡。对目标在甲子园夺冠的长山高校而言,十多年来都在第一战即败退的高校,根本只被视之为自己球员的练习对象。以前自己的神奈川三高也是一样,丝毫不会在乎对方的心情。也因此,木下的这番话让中山有了很深的感触!
即使是被当成练习对象的高校,他们也是苦练了三年,带着苦练的成果参加比赛,却被对方如此蔑视,未免太残酷了。
但是,这时中山忽然想到一件事。向井和真田亲眼目睹这场比赛,内心受到的冲击一定无比强烈吧!因为自己只是听木下这样说,都感到难过了,如果目击自己辛苦指导的球队遭受如此屈辱……
“当晚,两人和球员们一起聚餐,但气氛却有如守灵夜般凝重。若在平时,认为被打败是理所当然,还不会受到那般严重的打击,但是,这一次球员们都有自信……”
“当时向井和真田的样子呢?”
两人在信光的三年间,三次都在甲子园出赛,可谓高校棒球界的最优秀份子,却面对第一战就吃了败仗的球队,他们会有何种想法呢?
“聚会后,我和两人至酒馆喝几杯。他们似乎都考虑到许多事。”
“考虑到许多事?”
“应该是目前高校棒球应有的走向……之类,好像是看到长山高校的做法后,觉得心里有某种疑问。”
中山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两人一定是对自己走过的棒球之路产生疑问!
“两天后,他们就离开了。”
“是吗?临行之际是否说些什么?”
“说要离开S大棒球队,设法拿到教师资格。以我的立场,当然希望他们继续在球员路上活跃,不过,他们表示是彼此充分商量后所做的决定。”
——我找到了!
中山想。两人在那场比赛受到冲击,对目前高校棒球的现况感到怀疑,而打算实现自己对棒球的理想,在目前的高校棒坛注入一股新气象。
若是这样的话,向井会离经叛道的理由更令人不懂了。中山忍不住向木下提出核心问题:“对于这次的棒球赌博事件,你有什么看法?”
“其中一定有错!”木下当场肯定地回答。“向井不是会做出那种事之人。”
“我能体会你的心境,但是,棒球赌博方面,警方已经查证属实,虽然矢岛命案方面的调查未能有所进展,不过依状况判断,只能认为向井是凶手。”
木下突然站起身,说:“有一件东西让你看。”他转身往来时方向走。
中山也站起,边用双手掸落沾在裤管上的草渣,边跟在木下身后。
木下头也不回地穿越过运动场,走向教室。在已完全黑暗的校园那边,可见到两层楼教室的轮廓,其中,只有大概是教职员办公室的一扇窗户亮着灯光。两人朝灯光前进。
教室大楼的正面玄关门已关闭,两人绕至后面,由该处走入昏暗的走廊。换上拖鞋,一探上去,木头地板发出嘎嘎的巨响。
不久,木下打开写着“校长室”的房门,进入,以熟悉的动作扭亮灯。
日光灯亮起,眼前室内只有朴素的桌子和书架,以及资料柜。资料柜内摆饰几座冠军奖杯。
木下走到资料柜前,拉开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说:“就是这个。”
中山伸手接过木下递出的棒球,问:“这颗球是……”
“四年前惨败给长山高校时的纪念球。”
中山重新打量着球。大概最后一位打击者被三振吧!没有脏污和损伤,看起来像崭新的球。“这是向井和真田的签名?”
球的表面有用黑色奇异笔写出的两个并排签名。
“不错!一方面是为了曾接受他们指导而当作纪念,另一方面则借这颗球记取那场比赛的屈辱,希望有朝一日能击败长山高校,把胜利纪念球摆在这颗球旁边。”说着,木下很怜惜似地凝视中山手上的球。
“他俩说过要当教师,组成自己的球队,从事自己理想的棒球运动。亦即,他们的梦想是找出高校棒球应有的走向,借自己的球队予以实现,再转让世人知道。他们又说,这颗球上的签名代表自己的理想,等理想实现之日,一定会再回到这里。
“所以,这颗球上隐含着竞争激励之意义,看是我们先击败长山高校?抑或他俩先实现梦想回到这儿!”
“是吗?”
中山心想:原来这里是今年让整个甲子园沸腾的两位年轻监督之出发点!他再次凝视着手上的球,上面有向井和真田的签名。当时,两颗心是合而为一吧!但……向井如今已远离人世,而真田准备离开日本至遥远的南美洲指导棒球,命运的捉弄未免过于残酷吧!
中山怔立良久,说不出话来。
时而,有强风吹来,老旧的木制玻璃窗发出哗啦的震动声响。
“留下这样的签名,向井可能会进行诈欺比赛?可能会杀人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绝对不相信。”短暂沉默之后,木下又开口:“事实上,我会去东京也是希望设法证明向井的无辜。”
“真的吗?”木下轻轻颔首。
“我只有三天的时间,无法依自己的想法行动,不过至少查出和报纸或电视报道相当差异的事实。”
“是什么?”中山的声音情不自禁提高了。在他认为:或许能因此得到启发或灵感!
“譬如,报道上说向井因棒球赌博而有丰厚收入,驾验高级进口车、佩戴昂贵手表,生活极尽奢侈能事。但是,这和事实完全不同!车子是以五年分期付款购买的,手表则是球员家长送他当作初次在甲子园出赛的礼物。像习志野西那样的棒球名校,球员成为一军选手后,家长必会赠送贵重礼物,但是,向井完全不接受,所以家长们在商量之后,事先对向井说若能在甲子园出赛,要赠送他纪念品,因此向井后来才接受。可是,报纸和电视台都未追究及此……当然,也许是知情之下却因并非有趣话题而未报道!”
“真的吗!”中山惊呼出声。
对此,向井本人曾说过“高校棒球是能赚不少钱”,叶子也说过“哥哥最近的生活突然奢侈了”,再加上透过和国吉的交往,向井确实和青风会攀上关系,所以中山一直都未抱持怀疑念头。
但是,如今情况完全急转直下了。这么一来,另一个疑问出现了:向井为何故意让周遭之人误会?
中山脑海中浮现一个答案!
“谢谢你!”中山向木下致谢。
他是认为金谷隐藏着某种事实,但是,如果没有木下,很可能无法这么快找到答案吧!而且,如果不是在向井坟前和木下碰过面,木下很可能也不会信任自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也是所谓的不可思议的因缘!
“如果可能,能暂时把球借我吗?或许,想知道真相需要用到它!”
“若是为了这个,当然没问题。”木下凝视着中山,说。
中山紧握住球,再次低头致谢。
木下背后的玻璃窗外可见到暮霭中山峦黑色的轮廓。天空只残余些许夕阳余晖,衬托出山峦的黑色轮廓和天空之界限!
中山马不停蹄地利用剩下的两天假期。也许他是被什么东西所魅惑也不一定!他的背袋里放着木下交给他的球,他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向井在甲子园获得冠军瞬间的笑容,他执着于要揭明真相。
中山又打电话给驹之根的真田。最初不理睬的真田在听他提及木下之语时,很明显地出现动摇,而总算答应和他碰面。大概迢迢跑去金谷见木下的热诚也传达给真田了吧!
真田受训的驹之根的研修所是一栋现代化的白色水泥建筑,位于驹之根市北端。两人在中庭喷水池畔的凉椅坐下,已开始变化的银杏叶在风中婆娑,投影于铺着红褐色地砖的中庭上。
中山一面拿出木下借他的球让真田看,一面热切说明在金谷调查之事,以及自己所想像的这次事件之“真相”。
原先表情困惑的真田也逐渐动容了,似乎对真田而言,这也是极大的惊奇。
真田开始说话了,谈及两人在金谷的生活、在金谷高校指导棒球队员,以及和长山高校比赛之事,甚至谈到比赛后两人彻夜长谈的内容。
两人想到难道不能使如今已偏向半职业化的高校棒球恢复本来面目吗?但是,现在的高校棒球是个已完成的大组织,凭一介大学生之力是无法撼动分毫,对此,他们非常清楚。
即使这样,真的是无法可想吗?这时,向井提出如果举发信光的“魔术”,必定会造成舆论攻诘,可能产生效果。但是,真田不赞成,因为那不仅对信光学园棒球队有影响,对信光学园本身、毕业的学生,甚至信光教派都会造成严重影响,而他希望避免这点。
真田建议:何不成为高校棒球队的监督,创出合乎自己理想的球队,向全国展示正常的高校棒球应该如此!
——那或许是理想,却不可能实现。向井反驳。
但是,除了棒球,对人生缺乏其他经验的两人,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结果,当时等于是向井听从真田的意见,两人决定各自组成合乎自己理想的球队,但是,真田是希望踏实地进行,而向井却倾向于“革命”!
“革命?”中山问。
真田用力颔首。“不错,他是说革命。我认为,当时在他脑海中已经有所决定,只因觉得说出来会被我反对,所以没说出。他当上习志野西的监督后,我马上知道他采用你所谓的‘魔术’。刚开始时,我以为他这么做另有原因,不过当他透过国吉和暴力组织接触时,我心想,他已经变了。虽然不知劝他多少次,但他不听,所以我想到借组成自己理想的球队来让他觉醒,于是专注全力于球队的组训工作上。”
“他是故意这么样,假装出卖灵魂给魔鬼。”
“为什么?”
“现在很难说,不过,我会找出答案。”
“一切全靠你了。我如果能帮忙就好,但是,你也知道,现在正受训……”
“什么时候出发?”
“十一月底。”
“还剩一个月吗?但愿在那之前能查明真相。”
真田凝视着手上的球,在他那缅怀的表情底下,又是想些什么呢……
中山仰头望着天空。初秋的阳光已开始带有阴影,两人的身影在中庭地砖上延伸很长。
风来了,头顶上的银杏树哗啦作响。闭上眼,不知何故竟想起在金谷和木下交谈、能俯瞰湖面的广场。
向井是否也曾经这样和真田在那里听着风声?
中山接下来拜访叶子。
为何叶子会主动对身为新闻记者的自己说及向井和国吉打交道之事?中山初次和叶子见面时感到怀疑之点,如今已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叶子看起来比葬礼时更憔悴。一想到事情都该怪自己,中山非常难过。在咖啡店面对面坐下后,叶子双手置于膝上,视线落在手上。她并不主动说话,不过对于中山的询问皆一一回答。
中此问:“初次见面时,你告诉我国吉之事,是否向井所指示?”
叶子默默颔首,泪水沿两颊流下。
中山情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向井在中山要求和叶子见面时,可能已知其意图,所以想到若要让自己的“革命”更完美,应该利用身为新闻记者的中山。事实上,根据叶子泄漏的情报,中山一步步紧追向井身后,终于查出“真相”。但是,这只不过是被向井巧妙地诱导,达成其所希望的结果罢了!
叶子边拭泪边说她相信这样做是为了哥哥。
没错,这么做或许是正确也未可知。向井依自己希望地让中山采取行动,以目前的现状来说,很明显他已达成目的,只是,因为命运的捉弄而丧失性命……不,说不定连这点都在他的计划中!
一想起激烈的生存、而后凋零的向井,中山忽然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叶子可能无法了解向井对棒球的狂热吧!中山凝视着俯首不语的叶子。
“我一定会洗刷令兄的遗憾!”说完,中山只能在一旁注视着叶子低泣。
柔和的阳光穿透白色蕾丝窗帘,洒满咖啡店内。中山忽然发觉: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夏日,已经逝去很远了。
向井为何陷身棒球赌博之谜大致已解明,剩下来只是矢岛命案之谜。
中山如今相信向井是情白的,但是,如此一来却又产生新的疑问:向井为何在临死之际伪称自己是凶手?
如果能解开此疑问和密室之谜,应该就能查出凶手是谁。
向井会谎称自己是凶手的理由只有一个——想庇护真凶。亦即,向井知道真凶是谁,而且对方是向井必须去庇护的人物。
中山脑海里浮现某人物的姓名。中山在事件大致已告解决时,曾去拜访大八木。
大八木在大井町一栋贴白色壁砖的豪华公寓房内很高兴地迎接中山。那或许是理所当然,因为中山将这次独家报道几乎全部让给大八木。目前大八木已被视为发掘出撼动高校棒球界内幕的唯一人物,因此而成为传播媒体的宠儿。
“真是稀客,有事吗?”在客厅沙发面对面坐下后,大八木开口。似乎独自在喝酒,桌上放置着掺水威士忌的酒杯。“你也喝一杯吧!”
发现中山的视线,大八木从橱柜里拿出一只酒杯,掺好威士忌,放在中山面前。
“为你的世纪大报道干杯。”中山说着,举杯。
大八木很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跟着举杯。大概是因为中山把报道让给他吧!
“今天有何贵干?”大八木嘴唇虽笑着,眼神却浮现戒色。
“没什么!这次事件既然由你抢得先机,我也想设法解开矢岛命案的密室之谜,希望能够露露脸,所以最近一直进行各种调查。”
“原来如此。那么,查出眉目了吗?”
“完全没有,毕竟连警方都已搁置了,因此我想借重你的智慧。”
“是吗?你的来意我明白,但是,对密室之谜,我也是摸不清头绪,可能帮不上忙。”
“别这样客气!世人都认为能解开谜底的只有你呢!因为你连棒球赌博的内幕,以及诈欺比赛的内幕都彻底地发掘出来。”
“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会竭尽所知协助你。”或许因已知道中山要谈的并非什么麻烦事,大八木的神情转为轻松,背靠沙发,问:“你想问什么事?”
“在这次事件中,已经知道很多事,包括凶手是向井,以及依指纹和尸体的状况,可确定凶手是进入房内行凶。所以,密室之谜的主要问题是:凶手如何脱身?”
“没错。”大八木漫应着。
“这是我的看法,向井那时是第一次去矢岛的房间,那么,他要独自遂行密室杀人应该很困难,也就是……”
“有共犯?”
“你确实厉害!有另外一位熟知房间状况、又有协助杀害矢岛的动机之人物。亦即,该人物因矢岛死亡而获利,或者该人物痛恨矢岛!”
“你是说国吉?不可能。”大八木嘲讽似地笑了。“行凶时刻前后,我和桑原一直监视着他。向井在矢岛的房内时,他正前往公寓途中,当时由桑原跟踪。而且,抵达公寓后,桑原和我监视着他。不过,如果只是提供情报的共犯,那倒是有可能。”
“可是,那样完璧的密室布置工作,只靠了解状况能独力完成吗?我觉得很怀疑。所以,我认为即使未参加行凶,国吉应该也帮忙密室的布置。”
“原来如此。”大八木沉吟着。“但是,不可能!向井离开公寓至救护队员赶抵矢岛的房间之前,国吉一步也未进入公寓,这是我亲眼目睹,绝对不会错。”
“问题就在这里,我想知道的是:这中间是否有某种盲点存在?”
“盲点?”
接下来,两人谈了将近两小时。或许是最初的奉承有效,大八木始终高兴地回答中山的问题,结果,中山问出了大致如自己所预料的同样答案。
剩下来只要至大阪的现场确认就行了。边伸手拉上大八木的房门,中山的一颗心早已飞往大阪!
这天晚上十点前,中山在矢岛的公寓前,是和命案当天约摸同样时刻。在四周的街灯和公寓本身的灯光下,照出公寓入口。
中山进入大八木和桑原躲藏的公园,和两人同样坐在篱笆背后,窥看公寓入口。也许是有了距离吧!比站在马路看时昏暗许多。
大八木他们是在这里目击向井走出、国吉藏身入口旁的篱墙内以及柴田进出的举动。中山望着国吉藏身的入口旁篱墙,确实,从公园的这里能同时观察公寓入口和躲在植栽后的国吉,而且,大八木也确实未移开过视线。
中山走至玄关旁的植栽,观察周遭的情形,果然如他所猜测,这儿绝非监视进出公寓之人的最佳位置,但是,国吉为何选择这里呢?其理由应该就是解开谜底的关键!
中山又绕了公寓四周一圈,还是如他所预料!
回到正面玄关时,正好见到大阪府警的萩野——中山事先用电话联络,表示想看矢岛的房间。详细说明自己到目前所调查的收获后,萩野同意一起去矢岛的公寓。
在萩野带领下,中山第一次踏进矢岛的房间。由于报道上不知已看过多少次,他早就熟记房间的格局。这时,他先确认矢岛倒卧处、血痕位置,以及房门的开关状况。
“不错,只能打开约五公分宽。”中山站在门外,请萩野自内侧扣上链锁,开门。
“是的,所以根本无法从这里伸手入内采取行动。当然,不仅链锁,连钥匙皆锁上,和链锁的长度无关。”萩野自门缝往外看,说。
“嗯。”中山漫应,凝视门内的萩野之动作。
约摸三十分钟后,两人离开公寓。
“怎样?有线索吗?”
“大概吧!”
“真的能解开密室之谜?”
中山默默颔首。
“究竟是……而且,你刚才在电话里说凶手另有其人,到底是……”
“我明天要到体育用品店查证一件事,然后……国吉会潜水射鱼,应该有同伴才对,能查出他们的联络地址吗?”
“体育用品店?”萩野愕然。“你该不会说凶手是利用投球训练器投球杀人吧?”
中山无视于萩野之言。“对了,警方一定对国吉的事深入调查过,是否查出他在去年至今年初之间,金钱方面有过困难?”
“去年底他惹出一点麻烦,所以借了两百万圆的高利贷。”
“钱还情了吗?”
“今年初完全还情。”
“钱的来源呢?”
“他说是向祖母借的。”
“是吗……”
萩野提及国吉的祖母,中山也把话题转移至国吉的祖母意外死亡之事。“对了,甲子园大赛间,国吉的祖母意外死亡,真的是死于意外吗?”
“好像没有特别可疑之点。”似乎为中山忽然将话题转到国吉的祖母死亡之事而惊讶吧!萩野疑惑般地眯着眼。
“对此,国吉怎么说?”
“没有特别谈及。那件意外又如何了?”
“不,没有关联。对了,如果可能,明天能让我和国吉谈谈吗?相信应该能够掌握真相。”
“我想应该可以……”
“一切都等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揭开真相。”
中山伸手入夹克口袋,似在确定木下交给他的球之存在般,用力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