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在习志野西高校的综合运动休息室前下了计程车,边眯眼面对刺眼的阳光,边环视设备齐全的球场。
综合运动场建筑在整块平缓的丘陵上,休息室正好位于最高点,所以可将所有设施一览无遗。
有能容纳两千位观众的主球场、两军练习用的副球场、室内练习场、田径场和网球场等等,散落在鲜绿的草皮上,即使和大企业的综合运动场相比也毫不逊色。
——已经八年了……
边俯望似溶入周遭绿色中的深蓝色主球场的外墙,中山怀想起当时的情景。
念高校两年级的春天,开学后不久,曾获习志野西高校邀请,参加庆祝此球场落成启用的比赛。
当时一心一意梦想能在甲子园夺冠,然后加入职业队。不,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脑子里只有此一念头!但是,现在却是身为新闻记者,为了采访而再次踏上这个球场……中山感到内心一阵苦涩。
大学四年级春季集训时,右手肘突然发生剧痛,结果,完全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即使不可能加入职业队,他仍希望能在业余队担任野手,继续打棒球。可是一方面又想,如果不能打职业队,又无法担任投手,倒不如从棒球世界中抽退,于是他进入东都体育新闻任职。
虽然已断绝当棒球人的留恋,但来到这昔日曾比赛过的球场时,不知何故,当时的梦和热情又复苏了。
尤其是眼看昔日的竞争对手真田和向井,仍以高校棒球队监督的身份活跃于球场上,总情不自禁会希望还是能够有那样的生活方式的。
最近,经常沉溺于茫然沉思,凝视自我的时候也增加了。
四周是大自然环绕的球场,溢满烟雾和电话噪音的编辑部。先别管何种较好,若我继续走在棒球这条路上,也一定会活在和目前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中山走下缓坡,站在球场正面门口。一棵棵大榆树从球场正门向左右分开,围绕住整个球场。
——这些树也和当时没两样!
中山抬头仰望伸展的枝粗,枝桠在风中摇晃,叶隙间可窥见蓝天。
正面的观众用大门紧闭,但是,如对方在电话中告诉他的,他绕向侧边,从一扇小铁门进入。
借窗户的亮光爬上昏暗的楼梯走至看台的瞬间,中山忍不住惊呼出声。近百位选手散布在有如人工草皮球场般整齐的球场上,每位选手的动作皆一致,如流水般进行练习,一眼即可看出这支球队的水准极高。
练习是到六点结束,而现在已五点五十分了,球场上仍在进行打击练习,回荡着金属球棒击球的清脆声响以及选手们的吆喝声。
中山在看台最前面的座位坐下,观看球队的练习。正在打击的大概是一军的球员吧!几乎每球都深深击至右外野和中外野之间,或是左外野和中外野之间。而且,每位球员的体型都极佳——没错,习志野西的一军球员平均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特别是三位外野手更是人才,早已是职棒选秀大会指名的好手。
中山仔细观察各选手的动作,并作成笔记。
练习结束时已将近七点。
“习志野西高校……解散。”
随着众人的叫声,球场上围成一圈的队员们散开,陆续离去。
中山自看台走下球场,在长椅前等向井。向井离开球员,独自朝这边走过来。
从高校三年级一齐被选为高校联队远征韩国以来,两人已七年未见面。
投手出身的向井毕竟就是不同,身材高瘦、手长脚长,和职业棒球的金田监督酷似,所以曾被称为“小金田”。
向井似也发觉中山,神情略带讶异地说:“嗨!”
见到对方脸孔,中山一怔。两颊消瘦,只有眼中迸射出异样的光辉,正因为身材未变,此种容貌的改变更令人倍觉异常。
“好久不见,你好像瘦了。”中山说。
向井看也不看中山,径自在长椅坐下,一面脱运动鞋,一面冷冷地问:“今天有什么事?”
“不可能有事吧?我是来采访你的,早就透过球队经理得到同意了。”
向井一瞬似极惊讶,说:“所谓的东都体育新闻记者就是你?”稍作沉吟,接着说:“抱歉,从今天开始已拒绝接受任何采访。离赴甲子园之日已不远了,我希望专心调整球员的状况,真不好意思。”
“喂,没有这种讲法吧!我已获同意采访了。”
“今天我已要求经理拒绝一切采访,可能他未能联络上你吧!”
“别这么一板一眼的,我好不容易赶来这里呢!至少也该稍微谈谈吧?”
向井换上一般球鞋,默默站起身。
“好吧!我不再打扰。但是,我明天要见真田,有什么话要我代传吗?”中山对着向井背后,问。
瞬间,向井停住脚。
“告诉他,我打我的棒球,他打他的棒球。”向井头也不回地说完,随后消失于球场大门外。
中山独自留在长椅前,凝视着向井消失的大门口。
向井原先一定打算接受“东都体育新闻的记者”之采访,只因为记者是中山,才临时推称从今天开始拒绝接受采访。为何不能和中山谈呢?
——果然有某种内情!
不管向井刚刚的态度,或容貌上的异常变化,都显示向井胸中隐藏着某种秘密,而且是折磨他身心的秘密。或许因为如此觉得,中山仿佛见到向井背影中那份强烈孤独的暗影!
因为那桩不幸意外而不得不放弃进入职业棒球界。在这种意义下,向井的际遇和中山相同,只不过,中山舍弃棒球,选择当上班族之路,向井却成为高校棒球的监督,继续留在棒球的世界。在此意义下,中山似将自己未能完成之梦想交托给向井,也因此,他会觉得向井方才的态度充分显示寂寞。
——我打我的棒球!
向井这样说。但是,他的棒球是什么呢?
中山很希望能知道向井目前是抱持何种想法继续走在棒球的路上呢?
习志野西高校从全国召集所有优秀选手,借着豪华的设备进行不逊于职业球队的训练。各界对其猛烈批判不少,诸如:“花太多钱了”、“超越高校棒球的常轨”、“为了吸引有希望的中学选手,拿钞票贴在其父母脸上”等等。
但是,中山不信,他希望这只是其中有某种误会,他不愿认为所谓的向井的棒球只是不择手段让球队强化,一切以在甲子园争夺冠军为优先。
七年前在甲子园争冠军的决赛时,中山亲身体验到向井对棒球的热情和斗志,那绝对不是虚伪!
中山今天就是想确定,向井究竟有何种想法?抑或他真的已经改变?
“对不起,球场要关门了。”传来畏怯的声音。
中山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手上拿着推土板的一年级队员们困惑地望着中山。
“啊,对不起。”中山说着,转身走向大门。
在出口处,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球场。在残照下的球场上,二十位左右的一年级队员正聚精会神地整理球场。逆光下,手拿推土板的队员们仿佛是以鲜橙色为背景完全的剪影,简直有如米勒的画一般美!但是,每位队员心中一定都有各种梦想和不安吧!
“加油!”中山低声喃喃说着,怀着忧郁的心情离开暮色深浓的球场。
和向井见面的翌日,中山拜访取手学园的真田监督。
取手学园的球场位于距常磐线取手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左右的高台上。由于是有悠久传统的学校,红砖正门展现出稳重的风格。
由正门通往教室的小径两侧,大榉树形成清爽的凉荫,早蝉已开始鸣叫。
中山沿着围墙绕过教室走向球场。学校正值放暑假期间,但是有好几位穿运动服的学生正在跑步,大概是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吧。
或许是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总觉得每位学生看起来都很聪明。
穿过两侧以花坛隔开的小径,前方已能见到球场,约摸有八十公尺平方大小吧!球场角落有已锈蚀、到处破洞的拦球网,看来那似是唯一的棒球队设备了。以普通高校而言,应该算是还不错的设备,但因为前一天才见过习志野西的豪华设备,总觉得眼前的球场未免太简陋了些!
目前似分成蓝白两队进行练习赛。中山尽量不打扰地绕过球场边,走近真田监督坐着的长椅。
真田独自坐在油漆斑驳剥落的木制长椅上。取手学园的棒球队员总共只有二十人,一旦进行练习赛,负责守备的一方就一人也不剩了。
“嗨,好久不见。”中山一走近,真田站起身,伸出手。
“好久不见!恭喜你能带队打进甲子园。”
两人四只手紧紧互握。真田被阳光晒成棕褐色的脸孔浮现笑容,牙齿很白!他那酷似棒球漫画人物的壮硕身材似乎又胖了一圈。
脸上永远浮现温和的笑容,和他在一起,感觉上自己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
小腹虽有些凸出,不过手臂肌肉却结棍隆起成块状。
“看来你锻炼得不错嘛!”中山抓住真田手臂,说。
“哪有?只是我们队员只有二十人,我不得不混在球员们里头一起练习。”
“你这年纪能和高校学生一起练习已不简单了。”
“喂,别把我说得像老头子般,你的年龄和我一样。”
“是吗?”两人相视大笑。
忽然想到:已经多久没有在这样的蓝天底下笑了?
“球队的情况如何?”
“大概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准备吧!反正高校时代有过经验,我很清楚在比赛前夕该调整至何种状况,相信能够顺利才对。”
随便闲聊一会儿,中山进入主题。“对了,信光学园和向井率队的习志野西都拿到这次的地区代表权,而你好像对这两所学校有特别强烈的竞争意识?”
“也不是对这两所学校特别。”真田苦笑着回答。“本来我对目前一些半职业化的学校几乎每年代表各地区参加甲子园大赛的高校棒球走向就抱持疑问,也因此才组成目前的球队,而且很幸运的,取手学园的球队能达到超乎我期待的实力,坦白说,不管我再玩几年棒球,可能也无法再训练更好的球队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以这支球队在甲子园刮起一阵旋风,打倒半职业化的学校球队,向全国证明即使以极普通的社团活动形态训练球队,也能够带出一支好球队。由于信光和习志野西正好是半职业化棒球学校的代表,才以他们为例,事实上和柴田监督及向井毫无关系。”
可能已接受过不知多少次追问这点,真田口若悬河地说着,但中山并未忽视在这番话背后隐藏的对于棒球名校的强烈敌意,以及讲到“向井”时,表情显露出的强烈对抗心理。
自己也是出自信光学园这样的超级棒球名校,为何会对这种学校怀着如此敌意?而且,对昔日好友向井为何又会如此排斥?中山愈觉糊涂了。
“对啦!向井似乎对你也有相当的竞争意识!”
真田时神情瞬间黯然,低头把玩手上的球,不久,缓缓抬起脸,说:“因为他认为只要球队够强就好,强就代表一切;而周遭之人也都火上加油般地更让他坚定此种信念,他完全否定高校生应该以学业为重,把棒球当成一种社团活动的观念。若从这点来说,他可谓是信光学园的模范生。”
——真的是那样吗?
中山无法相信,只因对高校棒球的观念不同,这对到大学时代都仍是投捕搭档的好朋友竟会如此互相排斥!
“很抱歉勾起你厌恶的回忆。”中山慎重地选择语词,提出核心问题。“有人说向井因为S大时代的那次意外事件而对你怀恨,你认为呢?以我的看法,向井不是会因那种事就持续怀恨至今的男人,但……”
真田静静地闭上眼。
他的内心深处至今一定仍残留着那次事件造成的伤疤!但中山又不得不伸手去揭开对方的伤症,因为,这是工作。只不过,内心也为此痛苦不已!
那次意外是真田和向井念S大二年级时发生的,是件很不幸的意外!
而且,是在几项恶劣条件重叠下才引发的。
在秋季大学联盟对抗赛之前,S大棒球队在菅平集训,而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
持续长时间练习的集训期间,由于缺乏意志集中而发生的意外事故,每年都会有一、两次。
那天是开始集训的第七天,最初的紧张感已松弛,而身体则累积多日的疲累,正好是意志集中力最容易消失的时期。
下午的蓝白对抗赛,由真田和向井投捕搭档。
五局上半,两出局一人在一垒,站在投手板上的向井只要再让一人出局,就要把投手棒子交给第二位投手。亦即,今天他的出场已几乎告一段落……也许,向井就因此而松懈心情吧!
第一球投出时,一垒跑者往二垒冲。真田接球后做出传球向二垒的动作,但是,不知何故,二垒手和游击手没有配合好,两人皆未至二垒补位,呆立在守备位置上。真田慌忙停止传球动作,但是,这时球已大半离开手指。
失控的球击中地面后,朝投手板的向井飞去。
若是平时,投手视线不会离开球,所以当时向井若也注视着球,应该不会出事。但是,不知是否着魔了,向井却蹲在投手板上望着二垒垒包,似认定跑者会被刺杀出局。
“危险!”有人大叫。
向井惊讶地回头望向捕手的瞬间,球已击中他脸上,一声闷响,向井当场倒下。
球正中向井的右眼。
结果……虽免于失明,但是向井右眼的视力却大幅减弱。幸好无后遗症,可是左右眼视力极端不平均却对他的投球姿势带来微妙影响——控球能力降低,球速也减慢,他急于改变投球姿势,却徒令姿势更不对,形成恶性循环……最后终于失去自信,连球也无法投了。
向井暂时离开棒球队,进行和一般球员不同的改造,真田也不顾周遭人们的反对,陪着向井,协助他一起改造投球姿势。
但……一年后,向井正式脱离棒球队——他昔日的投球姿势终于无法恢复。
同时,真田的身影也自棒球队消失了。
本来在甲子园名噪一时的黄金投捕搭档,就这样在眨眼之间消逝无踪!
“向井自高校时代就一心一意想进入职业队,信光的训练已是很严苛,但他总是还自行增加训练分量。他常说:这样不行,这种球在职业球队里行不通……他脑海里想要面对的只是职业球队的打击者。而我却从他身上夺走了梦想,他当然会恨我。”真田自嘲似地说。
——这是谎言!中山在心中呐喊。
如果向井为这种事恨真田,发生意外事件后,两人不可能继续一起改造投球姿势将近一整年,所以,两人分手绝对另有原因!
中山望着真田的侧脸。真田虽然视线追在比赛选手身上,但是却似一颗心已不知飘向何处。
中山没有再追问。真田和向井内心深处皆为某件事所痛苦折磨——见到两人后,中山更这样的确信了,只是,他无法更深入探究。
——太过于浪漫主义了,也许,当一个普通的平凡人类这是不错,但是,当记者却会带来负面影响。
中山想起大野对自己所说的话。
“你看过练习赛后有何看法?”真田开口。
“宫本是位好投手。”中山说。
真田露出讶异的表情,回答:“在地区选拔赛是勉强获胜,但总让我冒一身冷汗,幸好还不错。不管如何,训练仍旧不足。”
“以球队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宫本不同,我的眼睛是骗不了的!这一切和选拔赛的防御率无关,他铁定是位杰出的投手。”中山边看着在长椅做肩膀热身运动的宫本,边说。
“你看过比赛吗?”
“我看过准决赛那场13比2获胜的那场。”
“是吗?那你有何种印象?”真田很感兴趣地问。
知道宫本真正实力之人一定不多,因此,真田很关心中山对其如何评价吧?
“在比赛中投球时,他完全不担心会吃败仗,也就是说,他有自信能随时令对方打击者出局,只要他想这么做的话。”
“你这是太看得起他了,事实上,在该场比赛他被攻下两分。”
“是吗?那是因为己方攻得三分吧!”
真田缩缩脖子,大概是领悟到已被拆穿吧!
“取手学园的守备较弱,尤其是实战经验不足。当然,这必须靠多次练习比赛来累积经验,而你们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经费。因此宫本在正式比赛中让己方守备阵容练习守备,刻意让对方打击者击球至各方向,对不对?
“证据是,宫本在垒上无跑者时很容易被击出安打,可是一旦垒上有人,就完全压制住打击者,这绝非偶然。”
真田轻笑。“我是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宫本,那时我刚来这所学校不久。由于我当时正想邀集好的球员,于是便在附近各中学四处观察,所以常能得到各种情报。当我听说附近的中学有一位好投手时,我立刻去看,正好那天举行练习赛,而我看到和你在准决赛所看到的情形相同。”
“从中学时代就故意让对方打击者打击?”中山惊讶地反问。
让对方打击者击球说起来简单,但是要在投手板上付诸实行却极端困难。全盛时期的江夏就常说“最高明的投球并非以三球将打击者三振,而是用一球换取两人出局。亦即,让打击者依自己的意志击出内野滚地球造成双杀”,换句话说,职业投手的最高境界就是这样。
这点,宫本从中学生时代就已实行了。
“一般中学投手,通常只是全力投出好球就已经很不简单,但是,他却操控自若地让对手击出内野滚地球或外野高飞球。我真的很惊讶!当然,也并非一开始就注意到,最初,我对他体格不错、投球姿势完美,球速却出乎意外地缓慢而感到不可思议。不久,我发现到,两队相互得分,但是宫本所属的球队却总是以一分领先,这才想到会不会是……
“比赛结束,听监督之言,我更惊骇了,亦即,为训练自己球队的守备能力,宫本在不败的范围内让对方得分!而且并非监督的指示,乃是宫本主动表示希望能够这么做。
“能让对方打击者照自己希望的击出球已经很厉害,但是,只是个中学生却有这种观念更令人难以置信。我想,看样子他的脑筋一定不错!
“不论棒球打得多好,如果功课很糟,根本进不了我们学校,但我相信宫本绝对没问题,他应该成为取手学园的主力投手!”
可能谈及宫本之事令真田很高兴吧!他脸泛红潮,滔滔不绝说着,眼神仿佛做梦一般。
“不仅如此,在练习结束后,我见他时又再次震惊不已。”
“发生什么事吗?”这回,中山被勾起兴趣,问。
“我向球队监督表示希望能接宫本的球,因为,只要我接过他的球,马上能知道他的真正投球实力。监督了解我的心意,介绍宫本见我,并且大肆吹说我是曾在甲子园夺冠的捕手,亦是S大的名捕。”
“是事实啊!他没有吹嘘。”
“这且别说。”真田苦笑。“这时,宫本眼睛一亮,满面喜色。你猜得出他对我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中山反问。
“‘那么,我可以全力投球了?’”
中山也不解其意,摇头。
“也就是说,在他的球队里,包括监督在内,无人能接住他全力投出的球,所以,到那时为止,他从未全力投过球。”
中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当时他那欣喜的神情,至今我仍能清楚记得,当然,包括他所投出的球。”
“念中学时,他投什么样的球?”
“球场已经相当暗,他站在投手板上,我蹲在本垒后方,监督站在我的斜后方,双臂交抱,很担心似地望着投手板上的宫本。球场上只有我们三人,他投了约二十球热身之后,说了声‘要开始啦’,就全力投出。”说到这儿,真田停止,用力深吸一口气。“那是我在长期间棒球生涯中第一次见到的快速球,当时手心感受的麻痹,至今记忆犹新。同时,我心里在想,就和这位投手一起进入甲子园吧!”
真田拾起脚边的小石头,掷向远方。
中山的视线边追着石头掉落处,边深呼出一口气,肩膀的力道松弛了。
“果然如我所预料的,我一向认为,包括职业队投手在内,宫本是目前全日本最好的投手。”
“这可麻烦了,谈着谈着,竟把企业秘密都说出来。但是,你的眼力实在不简单!”
两人齐声笑了。在附近的选手们讶异地转脸望向两人。
“不能耽误太多你们的练习时间,今天我就此告辞。”说着,中山站起身。“在甲子园好好加油。”
“谢谢。”真田伸出手,站起。两只手用力紧握。
“对了,我昨天见过向井,他有话要我代传。”
真田忽然沉默不语,凝视中山。
“‘我打我的棒球,他打他的棒球。’”中山说。
“他居然这样说。”真田一瞬低头,但马上抬起。“如果你再见到他,就告诉他‘我当然打我的棒球’,之后再补上一句‘你早点觉醒吧’。”
“早点觉醒?这是怎么回事?他正做些什么吗?”
真田似刻意避开中山的视线般望向球场,这很明显表示不可能再深入说明了。
“这简直是禅语嘛!算了,如果见到向井,我会传话给他。”
真田默默颔首。
中山转身走向来时的道路。
——真田的棒球、向井的棒球……这两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强风吹来,榉树摇曳婆娑,一片树叶飘落,在强风中飞越红砖教室,消失于晴朗的蓝天里。
这时,从落叶消失的天空方向传来“锵”的一声,是金属球棒击中球的清脆声响,大概是对抗赛中,有人击出全垒打吧!隐约也可听到选手的欢呼。
——这里的棒球并不像习志野西那样受严格管理的棒球,而是更自然的、真正为棒球而存在的棒球!
在风中,中山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八木,总该买瓶啤酒吧!这么热实在受不了。”桑原将本来窥看着的大型望远镜放回膝上,说。
“别乱来!至少要忍耐到比赛结束。”
“哼!在这样热的地方监视几天下来,不拿点特别补贴费用实在划不来。”
“别再唠叨了,注意看,比赛又开始了。”
桑原很不高兴似地把塑胶袋里的最后一颗冰块抛进口中,再度拿起望远镜。
桑原是曾和大八木一起工作过好几次的摄影师兼代书,还很年轻,顶多二十三、四岁。身穿白色棉布短裤、红色T恤,烫一头短鬈发,平常靠替人代办各种申请维生,各类幕后情报都很灵通,而且有关棒球的知识也极丰富。
想要在甲子园这样大的舞台采访,绝对需要找人帮忙,而大八木最先想到的就是此人。
夏季甲子园大赛第一天。开幕典礼后,第三场赛事就有信光学园出场,因此球场内涌入超过五万名观众。
外野看台清一色是白色,内野看台的拉拉队席上,观众们排列出黄底蓝色的“VICTORY”字样,最前面则是女拉拉队员们的整齐加油声和动作。
大八木和桑原坐在靠近一垒的内野看台中间。
大八木确信信光学园和习志野西强攻猛打的秘密一定是从外野看台窥看出捕手的暗号手势,因此打算在甲子园当场抓住证据,所以带来了望远镜。
两队赛前热身练习已结束,目前球场正在整备,利用休息时间离席的观众也纷纷回座,在扰攘中,赛前的紧张气氛更浓了。
“你要知道,监视范围是以中外野为中心再延伸至左右外野的守备位置,因为这是从外野看台能见到捕手暗号手势的范围。”
“我知道,是看有否拿望远镜或附望远镜头照相机的年轻男人吧!而且是捕手做手势暗号时一定会注意窥看之人。”
“嗯。这种事不太可能找外人帮忙,一定是利用学校的二军或三军球员。”
比赛开始了。大八木边以手帕拭汗,边用大型望远镜注意监视外野看台。
监视外野看台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却很不简单。贯注全神于全是穿白色衣服的观看台上之每一个人,不到十分钟眼睛就累了,必须将望远镜放回膝上,休息一阵子之后,再继续搜寻约十分钟。在反复无数次这样的动作之间仍未能得到丝毫线索时,又轮到信光学园第二次进攻。
大八木把望远镜对准信光学园的休息区时,一怔。休息区内的样子有些古怪,四、五位球员低头似在找寻什么。其中,身材特别高大的第四棒强打者吉泽未戴帽子,一副不耐烦状似地对旁边的球员说些什么,看来像是吉泽的护盔不见了。
一般而言,高校棒球很少每位选手都有自己专用的护盔,而是几个人合用一顶护盔。但是,身高超过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吉泽,一般的户盔尺寸太小,必须使用特别订制的尺寸,而他的护盔似忘在宿舍里了。
不久,吉泽大概放弃寻找,戴着别的护盔走出休息区,大头上戴着有信光学园校徽的黑护盔,看起来就像戴着玩具帽的黑猩猩。
吉泽好像相当傲慢,也显得很不高兴。
——今天若击不出安打,低年级的球员们就遭殃了。
大八木苦笑,视野再移回外野席。
一直未能发现可疑人物。当然,对方一定也异常小心,不可能轻易被发现。大八木虽早有觉悟,但是随着球赛进行,他的神情愈来愈阴沉了。
“怎么样?还没有找到?”大八木有些不耐烦,问一旁正用望远镜窥着的桑原。
“这么多人,而且,最近持有全套装备、附带望远镜头的照相机的人又很多……”9
“别找借口!马上就是第三局,一定会发生什么的。”
到第二局为止的进攻,信光学园受对方擅投快速球的投手远藤所压制,皆是三上三下。
但是,果然从第三局开始了,最先上场的第七棒打击者击出左外野前方的平飞安打上垒,第八棒打者以牺牲触击送上二垒,第九棒、第一棒和第二棒连击三支安打连得两分。
“那种模式开始了。”大八木斜眼看着桑原,说。“一定有人在外野窥出捕手的暗号手势,无论如何,我们非找到不可。”
“我知道,交给我好了。”桑原也被激起斗志,再度拿起望远镜。
到这时为止,两人还算从容不迫,但是,随着比赛进行到第四局、第五局,两人开始焦躁不安了。
“奇怪!完全未发现类似人物啊!”
“不可能!一定有那样的人物存在,绝对要找到。”
在信光学园以6比1领先的第七局,大八木带有喜色地说:“我找到了,在中外野稍偏左的最前排座位附近。”
“真的吗?”桑原忙望向大八木所说的方向。
“你立刻去中外野。”大八木兴奋地指示。“等你到那边后,我用无线电机告诉你位置。要知道,这人不只是偷窥知暗号手势,更以某种方法传达打击者,而我们的重点就是查明其方法,在不被对方发觉之下……你查出之后就留在原处,等比赛结束后跟踪对方,查明其身份。”
“何不交给高校棒球联盟方面的人处理,设法抓住证据或证物。”
“那不行!被对方发觉就糟了。”
“为什么?”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桑原不满地问。
“这种间谍行为若不能现场顺利抓住证据,事后通常都会不了了之。”
“所以我可以当场逮住对方呀!”
“你听我说。”大八木显得很烦。“在充分了解对方的手法后,才诱入陷阱予以致命一击,而且尽可能顾虑到戏剧化的演出效果,如果能够,最好是选择冠军争夺赛当天上午。你想想看,一旦在冠军赛之前揭穿获得冠军决赛权的球队是以不正当的行为屡战克敌,全国都将闹翻了。”
“原来如此。那样一来,决赛可能会中止吧!”
“大概吧!一无所知的人们若来到甲子园,却得知中止比赛,一定会大闹!而决赛中止对甲子园而言是前所未闻的不幸事件,我们的名字会永远和甲子园的历史相流传。”
“那太好了!”
“所以,今天之内只要查明其作弊手法就行,一旦被对方发觉,停止此种行为,那就没搞头了。”
“你居然考虑到那么多!真不容易,佩服、佩服。”桑原说着,抓起放着无线电通话机的提袋,拔脚跑开了。
他虽然有些轻率,但是行动迅速,这也是大八木看重他的地方。
不久,桑原出现在中外野看台入口处。两人都穿能容易相互辨识的T恤。在全是白色的看台上,桑原的红色T恤特别醒目。
大八木拿起无线电通话机。
“听得见吗?”
“很清楚。”
“好,已确认你的位置。你往左外野方向前进约十公尺。”
“知道了。”
大八木以左手拿着的望远镜观看桑原的行动。
“好,就是那边。现在往下走,对了,大约往下二十阶。”
“是什么样的人物?”
“状似高校生的年轻人,穿白色短袖衬衫,手持大型望远镜。”
“从我这边看是哪边?”
“右侧。”
“知道了。”桑原缓缓走下阶梯。
“快到啦!再往下三、四排,从走道算起大约第十个。”
桑原停住,一个一个算。“找到了,是正使用望远镜的家伙吧?”
“不错。你依我的指示行动,四周很可能有他的同伙,最好仔细观察一阵子,务必慎重。”
“我知道。”
大八木以望远镜注视着桑原的行动。
桑原顺利坐在问题男人的斜后方座位,装成若无其事地注意周遭情形。
看来似乎没有同伙,接下来只剩查明对方如何将暗号传达给打击者了。
“全看你的喽!”大八木低声对相隔一百二十公尺外的桑原说。
由于正位在对方男人的正对面,大八木已无法使用无线电通话机,只好全靠桑原了。
信光学园第七局的攻击结束,球赛进入第八局。桑原没有任何行动。
第八局结束,轮到第九局信光学园的最后攻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怎么回事?
大八木焦躁地注意着桑原的行动,这时最难过的就是不能使用无线电通话机了。
第九局的进攻很轻松就两人出局。桑原仍未行动!
桑原一定也很着急吧!不停地挺直腰杆,企图从侧面往前窥看,但似仍未掌握线索,并未想站起。
最后一棒击出很短的中外野高飞球被接杀出局。
——还是查不出来?大八木轻轻咋舌。
这时,桑原站起身,走出走道,爬上阶梯。五、六步后,他站住,从提袋里拿出无线电通话机。
“八木,没有用!那家伙只是以望远镜窥看,然后偶尔做笔记,并未传什么暗号给打击者。”
大八木勃然大怒,为何在如此酷暑下用望远镜盯看两个钟头呢?
所有的汗似乎一时全部冒出。
“你仔细看了吗?他手上没有小型发报机?”
“我看过了,他手上只有原子笔和记事本,绝对没有其他物件。”
“原子笔也许就是发报机!”
“是那种透明的塑胶原子笔,便宜货,不可能改装成发报机,何况他也非007。”桑原说。“再说他也不是一直看着捕手的暗号手势,有时把望远镜放在身旁,在记事本上写着,有时则用望远镜观看所有看台,一定是在看哪边有漂亮女人。像这样,根本没办法每一球都传暗号给打击者吧!”
“人家不像你,怎可能看女人。算了,反正信光的进攻已结束,现在也无可奈何了。等他离席后,你跟踪他,无论如何要设法查出他是何方人物。”
“我知道。你这人真糟,只会对别人颐指气使的。”
这时,男人站起来了。比赛仍在继续,不过胜负大致已定,为了避开比赛结束后的拥挤,有相当多人开始站起来。
桑原将无线电通话机收进提袋,紧跟在男人身后。
大八木利用望远镜看着两人。在走向出口的人群中,穿白衬衫的男人和穿红T恤的桑原一前一后走着。
——就看你了。大八木喃喃对消失于出口的桑原说。
——这是今天能掌握到的唯一线索了。
比赛结果6比1,信光学园初战获胜。
大会第一天的所有赛程结束,观众们全都站起,开始朝出口走去。或许是深获人缘的信光学园顺利晋级吧!人群的气氛祥和,丝毫扰攘皆无。
大八木边朝出口走,边望向正进行整备的球场,此时,他的视线扫描到一位爬着阶梯往这边上来的高大男人。
“那不是国吉吗?”大八木情不自禁停住脚步,“这家伙为何在这儿?”
国吉本是信光学园的棒球队员,应该是和向井、真田同届,是天分极高的球员,但是在他二年级的春季选拔赛之前,和其他学校学生发生群殴事件,被迫离开棒球队。
这是该年获得参加选拔权的信光学园在比赛之前的不幸事件,各传播媒体也大幅报道,但是由于对方只受轻伤,而且国吉在事件发生的两天前已退出棒球队,亦即并非现役的棒球队员。高校棒球联盟也同意信光学园方面的解释,结果信光获准出赛。
当时,这种处置招来各种议论,尤其最多见的批判是“信光学园因为人缘和实力兼具,所以高校棒球联盟特别礼遇”、“这只是像蜥蜴断尾一样,把责任全推到发生问题的学生身上”等等。
但是各种批判在比赛开始后,由于拥有向井和真田的投捕超强搭档的信光节节获胜,不知觉间已被遗忘。
大八木那时很想写此一事件,一方面是对信光学园表示肇事者已在事件前两日自动退出球队的辩白不满;另一方面则是气愤接受此种解释的高校棒球联盟之态度。
何况,在这次群殴事件中,据传还有好几位信光学园的棒球队员参加,结果只有逃得较慢的国吉成为牺牲者,信光学园方面虽略知真相,却把全部责任推给国吉。
——太过分了!
大八木很不愉快。表面上做得漂亮,背地里却毫不在乎地甩掉包袱,若真是这样,无论如何要查明真相,彻底给信光一击……
当时刚出道的报道作家大八木正气凛然地来到大阪。
——我那时也太年轻了。
大八木略带苦涩的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气轩昂地来到大阪,结果却一无所获。
国吉蛰居于学生宿舍,即使打电话,宿舍管理员也不接给他。大八木想向棒球队队员及国吉的朋友询问,可是校方似乎颁布不得谈及此事的禁令,没有人愿意开口。
——可恶,这明明是掩耳盗铃!
嘴里虽这么说,大八木仍不得不离开大阪。
他本来轻松地认为若能从一位高校生问出事概,以此为线索,将能逐渐揭明真相,但结果只让他领悟到:高校棒球的巨大组织外围城墙有多厚!
在宿舍前监视时,大八木曾在窗缝瞥见国吉的侧脸,国吉脸上那遭痛苦打击的神情留给他无比强烈的印象。可以说,大八木从这时候开始讨厌高校棒球。
之后,国吉也退学了,听说回故乡。他一定是怀抱着满腔美梦进入信光学园,而在二年级好不容易成为一军队员时,却发生这样的事件,心中会是何种感受呢?应该是失意、绝望,而且对信光学园的处置很怀恨吧!
现在,国吉到甲子园来看信光的比赛。自高校退学后,他究竟抱着何种心思、过着何等生活呢?今天又为何为了看信光的比赛,而刻意购买内野入场券呢?对此,大八木被勾起兴趣。
——跟踪他看看吧!
反正今天也无事可干。大八木如此下定决心,跟踪在国吉身后。
国吉很高大,应该将近一百九十公分吧!即使在涌向出口的人潮中,蓄留长发的头也如鹤立鸡群般,跟踪起来很方便。他肩膀背着一个大棒球袋,低着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时而点点头,又像想到什么般地摇摇头。
大八木愈被勾起兴趣了,再怎么看,都不似单纯来观赏球赛。
——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大八木如此确信。但是,当时的大八木也无法想像得到,这次的邂逅居然会发展成从根基撼动高校棒球运动的重大事件。
国吉在难波下电车。
从地下铁出口上到地面,他直接进入一家叫“罗瓦尔”的咖啡店。
“罗瓦尔”是家相当大的店,跟进去应该不会太引人注目才对。大八木边想,边站在深蓝色玻璃自动门前。在熟悉盛夏艳阳的眼睛看起来,室内异样昏暗,充斥着噪音般的音乐。
国吉在内侧一处空座靠墙坐下。
大八木找个能够观察到国吉的座位坐下,摊开带来的报纸在面前,边喝着服务生端上桌的冰开水,边从报纸后观察国吉。
国吉并未特别注意四周。他站起身,走去拿来店内的杂志,悠闲地开始翻阅。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吧!
——难道我判断错误?
他想着,口中含着冰咖啡的吸管时,却见到国吉面向店门口招手。
大八木斜眼望向门口。一位年轻男人进门来,轻轻向这边招手后,走近国吉。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剪平头、戴墨镜、身穿蓝色运动上衣、系黄色领带,典型的流氓式打扮。
男人粗鲁地在国吉对面坐下,耸肩斜坐。他本人大概自认为姿势潇洒,却予人轻浮的印象,看来即使是流氓,也绝非大哥级人物。不过,穿着的衣物却是高级品!
等服务生离去,国吉面对男人开始说话。
男人靠着椅背,一手扶在椅背上,双脚前伸听着,一副仿佛流氓大哥面对手下的姿态。
这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呢?尤其国吉刚观看过信光的比赛,更显得意义不同。
店内很吵,加上国吉压低嗓门,几乎无法听情谈话内容,只在音乐停歇的空当听到片断的“信光”、“和预定相同”之类的字眼。
大八木感到一股近乎透不过气来的兴奋。
国吉说过“信光”后,马上说“和预定相同”,这岂非可认为和信光学园今天的比赛有关联?很可能是信光今天的比赛中,某件事照他们的预定进行,如果是这样,这“某件事”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国吉将放在身旁椅上的大型棒球袋放到桌上,拉开拉链。打扮似流氓的男人撑起上身望向袋内。
从大八木的位置无法看见袋内,不过从鼓起的模样可猜出是相当大的东西。
国吉伸手入袋内,热切地说明着什么。男人虽一脸无趣状,仍不停点头。
——到底里面是什么呢?
虽明知危险,但大八木下定决心,站起身,假装在找洗手间般接近两人的座位,望向袋内。
他见到某样反射黑光之物的上端。
——是护盔!
大八木生生吞咽下一口气。从颜色上看来,是信光之物不会错。
大八木脑海中浮现在休息区里找寻护盔的吉泽身影。
虽然中途退出,但是国吉曾是信光学园的棒球队员,对内部情事知道得很清楚,也许在比赛前的混乱情况下,窃出户盔并非很困难,问题是:为何有偷出吉泽的护盔之必要?
大八木回座时,两人不知为何事开始争执。国吉拉上袋子拉链,口气强硬地说了一、两句,站起。男人也反唇相讥,但在见到国吉毫不理会地走向店门后,也慌忙地站起来紧追于后。
两人分别付过账,走出店外。
大八木见状立刻站起,边付账边问柜台的男人:“刚刚离去的貌似流氓之男人是何等人物?好像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样子。”
柜台内的中年男人含混地回答:“不常见到他……”脸上浮现警戒之色。
“麻烦你想一想,不必太勉强,我绝不会替贵店带来困扰。”大八木塞一张五千圆的大钞在男人手里。
“是青风会的矢岛。”男人笑也不笑地进入里面去了。
——哼!我会不会热过头了?
大八木轻轻咋舌。已不能再犹疑了,必须决定要跟踪两人中之一!不过,已知道状似流氓的男人身份,看来只要跟踪国吉就行了。
走出店门,正好是两人站着讲完话要分手之时。大八木毫不踌躇地跟踪国吉,再度走下通往地下铁的阶梯。
对于这偶然抓到的意外收获,大八木感到久已平静的冲动热血又涌现了。几乎是本能的,他认为这件事和自己目前正追查之事有某种关联!
“紧咬住不放!”他喃喃说着,走近地下铁剪票口。
“喂,是我,开门。”
“八木吗?”
“除了我,这种时间难道会有女人上门?”
门开了,穿浴衣的桑原探头出来。“就是知道也该问一声吧!你怎么会搞到这样晚才回到这里?难道后来你又有什么收获?”
“还好!”大八木把帆布袋随手丢在椅子上,翻身躺到床上。
离开“罗瓦尔”后就跟踪国吉的大八木,自难波搭电车约三十分钟,查出国吉在高槻的公寓住处,等确认黑暗的窗户亮起灯光后,才回饭店。
为了顺便在大阪采访,大八木和桑原以大阪车站附近的一家商务饭店为据点。两位男人住双人房说出来很没面子,但对不太出名的报道作家来说,也不可能为了采访花太多钱,只好互相忍耐彼此的鼾声和磨牙声了。
“你到哪里去了?”桑原边咬着柿饼边问。他手上拿着灌装啤酒。
大八木一把抢过啤酒,喝了一口后,才说明离开球场后的经过。
“真厉害!”桑原本来为啤酒被抢而生气,但听完大八木的说明后,眼睛一亮。“是青风会?”
听到国吉在咖啡店见面之人是青风会的份子,桑原惊讶得跳起来。
“怎么,你认识?”
“认识?难道你不认识?”
“啊,没听过。”
“青风会虽是规模不大的组织,但因为和棒球扯上关系,相当有名。”
“和棒球扯上关系?”
“就是利用棒球赌博,尤其是高校棒球,好像靠此大捞不少。”
“棒球赌博?”这次轮到大八木跳起来了。
“嘿、嘿、嘿!事情愈来愈有意思了。国吉铁定是把信光的情报卖给青风会,而且依他所说的‘预定进行’之语来推测,不单只是表面上的情报,应该还包括内幕。”
“你所谓的内幕是……”
桑原眼中迸射出光辉。“诈欺比赛!”
“怎么可能?”大八木说。“信光会这样做?”
大八木实在难以置信。
高校棒球和职业棒球不同,球员进出频繁,因此若要安排诈欺比赛,找的一定不是球员,而是监督。信光学园的柴田监督被称为高校棒球界的最高指导者,名气已够响亮,实在很难认定会和暴力组织攀上关系,而且还负责主持诈欺比赛。
“柴田监督主持诈欺比赛有什么利益呢?他失去的会比获得的更多。”
“但是,是你说信光暗中做着可疑之事吧?国吉曾经是信光的球员,一定握有什么证据,当然也有借此威胁柴田的可能性存在了。不管如何,没有人会讨厌钱,只要有绝对安全的方法,柴田也可能见钱开眼,主动参加。”
“威胁利诱吗……”大八木边将余下的啤酒倒入喉咙,边想起在“罗瓦尔”见到的情景。
——也并非完全无可能!掌握有母校把柄的退队小混混和靠棒球赌博赚取暴利的暴力组织流氓携手合作……
自己目前正追查的信光学园突然发挥强攻猛打的秘密难道和此有关?但是,国吉也可能利用造成自己退出棒球队的暴力事件之秘密向柴田威胁!
——假定是那样……
自己在八年前追查的事件就再次具有重要意义了,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因缘。
“第一天就有这种收获实在是好预兆,干一杯吧!”桑原从冰箱又拿出两罐啤酒,丢一罐给大八木。
“干杯可以,但是,还没听你的结果呢!你跟踪对方的收获如何?查出其身份了吗?”边打开啤酒,大八木问。
大八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是跟错对象了。”
“果然不出所料。”大八木叹息。“怎么不对?”
桑原苦着脸,连喝几口啤酒,好不容易开口了。“我顺利跟踪,也查出对方所住的宿舍。”
“是何等人物?”
“他进去的旅馆是藤岛高校棒球队投宿的地方。”
“什么?这么说他是藤岛高校派出的球探?”
“看来是如此。”桑原耸耸肩。
藤岛高校是代表长崎地区的强队,被视为夺冠热门球队之一,看来是为了侦察同是夺冠热门球队的信光学园之实力,才派出球探。这是参加甲子园大赛中企图夺冠的强队惯用的手段!
“可恶!偏偏在我们这么忙的时候来搅局,白费一番工夫。”
“不过你也找到更佳猎物,不是吗?两相扣除还是有赚头的。一旦顺利查明内幕,将造成棒球界重大丑闻!”
“可以算是独家内幕报道,别用丑闻来形容。”
“知道啦!”桑原说着,翻身躺下。“对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个嘛……”大八木啜一口啤酒,沉吟不语。在第四天的习志野西出赛之前,没必要在甲子园监视,那么,还是应该先追查国吉和矢岛这条线索吧!
“你循青风会的矢岛这条线追查,我则跟踪国吉,设法查明两人和信光学园以及棒球赌博有何关联。”
“何不清查柴田监督周遭的状况呢?先了解他为何被国吉所威胁。”
“也不见得就是被胁迫!而且,像他那样出名的人,若有什么可疑一定马上就谣言满天飞,但是目前却毫无动静,看来若非空穴来风,就是掩饰得很隐秘。不管如何,单凭你我两人追查并不容易有收获,倒不如查明国吉和矢岛有何企图来得容易。”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对象是暴力组织份子,这种工作负担未免太重些。”说着,桑原以含有深意的眼神望着大八木。
“我明白。如果一切顺利,会分你足够的红利。”大八木阻止对方发言,继续说:“国吉和信光学园、国吉和矢岛,查明这之间的关系是重点。亦即,国吉是关键人物,所以不是只有你工作负担重,别再发牢骚了。”
“好吧!嘿、嘿、嘿……我都开始觉得兴奋不已了,毕竟,这条鱼太大了。”
商议妥明天开始的行动概要后,大八木冲过澡,换上浴衣,悠闲地躺在床上,伸手打开枕畔电视机的开关,正好是开始播报体育新闻的时间。
职棒新闻之后是高校棒球的报道。
“今天的比赛也是第三局以后开始。”桑原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荧幕,说。
画面正好是信光学园在第三局连续安打的镜头。
“不错!一定是以某种方法窥出捕手的暗号手势,再传达给打击者。”
“但是,我们那样仔细搜寻过,却只发现那样一位目的外人物,看来并非在外野用望远镜观察的单纯方法了。”
“没办法,今天是客满,很可能我们疏忽了。等下次比赛再试试看,如果还不行,就得考虑其他可能性了。”
“又要在那种酷热下用望远镜监视吗?真糟!”桑原夸张地叹息。
大八木瞥了他一眼,边苦笑边拿起采访笔记。“习志野西出赛的第四天没有其他热门球队出赛,外野看台应该只有三、四成观众,放心吧!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错了。”
“最好是这样,希望下一场比赛后就不必再那样受苦。”
大八木默默闭上眼。“事实上,我大概已经知道是用何种方法把捕手的暗号手势传达给打击者了。”
“真的吗?”桑原情不自禁撑起上半身。“到底是什么方法?”
大八木缓缓地睁开眼。他脑海中清楚浮现在“罗瓦尔”里见到的国吉和矢岛身影。
“是利用电波。”
“电波?”
“很可能把暗号手势用发报机送达装置于打击者护盔内的接收器。”
桑原睁大双眼。“你怎知道?”
“哼!”大八木轻哼出声后,说明在“罗瓦尔”见到的情景。
“国吉偷走吉泽的户盔?”
“?”
“护盔内装有接收器?”
“我并未确定,只见到黑色护盔的上端,未确知是否信光之物,也不能确定是吉泽的东西,不过,从前后关系来推测,应该有极大可能性,至少,那两人不可能会玩那种戴着户盔的正式棒球。”
“话是这样没错。”桑原坐起来,说。
“如果那是吉泽的护盔,那么,偷窃寻常的护盔根本毫无用处,绝对是有某种问题。”
“也就是说,护盔内装置有接收器?”
“正是。”
“这样岂非就很简单了。国吉手上握有信光的不正当行为证据,而借此来向柴田监督要挟。”桑原说。
“没那么单纯。”
“为什么?”
“你想想看。假定那是吉泽的户盔,又装有接收器,也不能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只要坚持护盔是失窃后被人装上接收器就行了,毕竟,接收器上不可能印有信光的校徽。这么一来,信光方面产生戒心,以后要抓其马脚就更不容易了。所以,国吉若真正要挟柴田监督,绝对是握有正确实在的证据!”
“那为何要偷出护盔?”
“不知道。”
“我都感到头痛了。”桑原翻身躺下。
大八木把采访笔记放在床头几上,仰望天花板,静静地闭上眼。
眼前浮现在昏暗的咖啡店角落互相低声交谈的国吉和矢岛。国吉身旁的座位放着大型的黑色棒球袋。
——一定有什么内情!
大八木的第六感不停地这样告诉他——某种非常惊人的重大秘密。
那究竟是什么?
——才只是第一天,别急,一定会慢慢有收获!
大八木操作枕畔的开关把灯熄灭。但是,脑筋很清醒,似乎甲子园强烈的阳光余韵仍残留不去。
隔壁床上传来桑原轻微的打鼾声。
——明天再想吧!大八木翻个身,紧紧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