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我突然得赶往神保町了。
我被交付的使命,是将以下三件事转达给榎木津,乍看之下很简单。
首先——将壶宅子的存在以及与其相关的各种状况简洁、明了、正确地转达给侦探。
再来——确认如果壶宅子真的有砧青瓷的瓶,收购价格的上限是多少。
最后——由于中禅寺正在处理与壶宅子相关的案子,严命榎木津千万不可以擅自行动。
依一般感觉来想,这三件事全没什么难——看起来。
这几件事,叫三岁小孩去瓣或许是太勉强了,但若是已经出社会的一般人,绝非不可能的任务。
特别是最后一件,中禅寺原本就恐怖的脸上露出更可怕的表情交代我:即使不择手段,也一定要达成。
由于中禅寺的凶相实在太吓人,我一个不小心就答应了……可是老实说,他吩咐的这三件任务,我根本没有自信能达成其中任何一项。换言之,我比三岁小孩还要无能。
首先,我实在不认为那个榎木津肯听人按部就班地说话。很容易就能想像,不管我说得再认真,他不是完全没听进去,就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打谭胡闹。
接着……有权决定壶的收购价格的人不是榎木津,而是他的父亲,那么也只有请儿子去问了。
我认为这样的话……沟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是插进一个榎木津,就等于中间透过五十个人在传话一样,初期资讯毫无疑问会大为劣化,而且要传话的对象榎木津前子爵又似乎是个更胜儿子一筹的怪人,再加上榎木津父子的关系也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几天前,为了猜到榎木津的父亲在电话中讲的是青瓷瓶,我们这些奴仆真不知历经了多少千辛万苦。如果当时没有今川在场,肯定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而最为困难的……就是最后要我制止榎木津行动的命令。我这个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就算叫美军出动也不可能吧。
我的心境暗澹不已。
那个躁症侦探一定不会理睬我拼了命地阻止,高声大笑着闯入现场,做出荒谬绝伦的事来。
——他是恶魔。
榎木津那张俊秀的脸,在我的脑中像个恶魔般放声大笑。
而我……一定会因失职而遭到责备,被要求负起责任,让那个一生起气来就恐怖得要命的祈祷师恶狠狠地说教一番吧。
——这边也是恶魔。
我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恶魔们的饵食,而且我根本就是飞蛾扑火,白投罗网。
——那个人……是叫关口吗?
事到如今,我竟对那个可怜的小说家感觉到无比的亲近。
钟“匡当”一响,我进入侦探事务所。
“你混帐啊!你!”
一道恐怖的怒号响起。
我非但不敢出声招呼,甚至是整个背紧贴到自己刚打开的门上了。骂声接了下去:
“那种蠢话,你敢跟警察说一个字看看,王八蛋!看我饶不饶得了你!你这个废物!”
和寅倏地从屋里跑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墙上。
“现、现在不太方便。”
“不、不方便?”
“你没听到吗!这个饭桶!”
里头“砰!”地一响。
仔细一看,一个胸膛结实,体格魁梧,相貌狞猛的男子正一脚踹上桌子。来人看来品性不善,外貌凶悍,眼神凶恶,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短袖子外的胳臂粗得像根圆木柱似的。
——是黑道。
绝对是黑道。
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一般百姓。那种迫力,昨天造访山田家的小混混根本望尘莫及。就算是黑道,也一定是干部等级的人物。榎木津跟黑道借钱了吗?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像是赌博之类的?就算是这样,我也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浑身瑟缩。那个黑道分子一双粗眉扬得老高,鼻子与眉间挤出不能再多的皱纹,摆出再凶暴也不过的面相,恶狠狠地瞪着榎木津,扯着粗哑的大嗓门吼道:
“你给我应声啊,这个蠢侦探!再给我装糊涂,看我在你的烂肚皮上开个大洞穿绳子吊起来!”
我……隔着和寅战战兢兢地偷看侦探的状况。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可能招架得了模样如此凶狠的暴徒。万一被这种恶汉殴打,榎木津一定会当场毙命,而且这人身上似乎还有枪。
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无法想像檀木津投降这样的画面。
榎木津……
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吵死人啦,你是在干嘛啊?我说啊,不识自己斤两的究竟是谁啊?你这个长宽高同寸人!你这方灯男,头顶根本是平的,就算不用手撑,要倒立也很容易吧!从刚才就听你像只鸭子似地,嘎嘎嘎嘎叫个没完,你以为大吼大叫就了不起了,是吧?那鱼市场的鱼贩就厉害得很啦!”
“你这糊涂油蒙心的……”流氓硬挤出声似地说,一拍额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这家伙脑袋里头装的是脓汁吗?为什么法律竟然放任你这种混帐王八家伙胡作非为?”
“你这种低等人,毕竟什么都不懂啊。”榎木津高声说着,揉熄香烟,“就别说我了,你又怎么样!你待的野蛮组织就这么无能吗?那样的话,快快解散才是造福世人。为了维持那种愚蠢的组织,你以为投入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
“你少在那里胡天胡地说些放肆话了!你给我听仔细了,我们警察才没闲到可以奉陪你们这对父子玩那种辱国丧权的荒唐游戏。我们可得日夜无休,为善良的国民粉身碎骨啊,懂了没,这个大蠢蛋!”
“警……”
警察?——我呢喃道,和寅便说:
“不可以看!眼睛对上会遭殃的!”
“可、可是和寅先生,他、他刚才说警察……”
“好啦、好啦,别多话。”
和寅把我拖进厨房里去了,
厨房里,侦探助手那片几乎要盖到眼睛的长长浏海一片凌乱,正屈着身子,屏气凝神。
益田一看到我,眉毛立刻垂成八字形,说了声,“哦,你好。”
“益、益田先生,这究竟是……”
“是kame啊。”
“砧青瓷的瓶吗?”
我发问的瞬间,男子再次吼骂起来:
“被你莫名其妙地火急叫过来一看,结果是什么?kame?喂,你耍人也该有个限度吧。为什么警察非去找kame不可?”
“你说这什么废话!国民弄丢东西,就得无偿努力寻找,这不是你们警察店的营业方针吗?菜单上不就写着失物协寻这道菜吗?客人叫你们找什么就找什么。反正你这个野蛮人也只能派得上这点用场吧!”
“不要把警察跟薷麦面店混为一谈!”男子恫吓道。
看来这个流氓是便衣警官。从谈话内容来看,榎木津是委托警方找瓶吗?
“找kame这种差事,不正是你们这种跟社会脱节的侦探的工作吗!叫你手下那个什么笨蛋王八蛋的油腔滑调小子去找不就得了!”
笨蛋王八蛋是益田在这家事务所里的绰号。
益田仰望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说我是油腔滑调小子。”
榎木津“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是说那个笨蛋王八蛋是吧!那家伙不行。那笨蛋是那种因为抢别人老婆而葬送一生、又笨又蠢的类型,实在不可能找得到kame!要笨锅去找kame,是不可能的任务!”
“又叫我笨锅了……”益田再一次看我,这么说道,“那个大叔也实在很罗嗦呢。”
大叔……指的大概是榎木津。益田在鸣釜事件中,又获赐了笨锅等等让人无法置评的称呼。
“笨蛋王八蛋终究是笨蛋王八蛋!”榎木津叫道。
“这岂不是很像你的手下吗?”男子说,“人说笨蛋底下全是一群笨蛋,你就是个最好的范本。礼二郎,你都三十五了,也差不多该有点自知之明了。还是怎样?那个浏海长得不像话的马屁精,已经找过kame了吗?”
“找过了。”
“嚏哈哈哈!”男子以这样的声音大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满街找kame?真笑死人了。那家伙的蠢样我都可以想像得出来呐。”
益田第三次仰起头来,说:
“他说我蠢样。”
“益田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是在说那个瓶……”
“是千姬啦,千姬。”和寅悄声说。
“千姬?……是在说乌龟吗?”
“一开始不就是在说乌龟吗?”
“我那时候说的是瓶啊。对不对,和寅先生?”
“就跟你说是乌龟啦。我昨天结束这几天以来的外遇调查,才刚回到事务所,就要我去找乌龟。真吃不消。”
益田似乎正一个人慢慢地消化榎木津完全放弃的一般侦探工作。和寅把手掩在嘴边说:
“老爷命令要在一天之内找到呢。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家先生不耐烦起来,就叫了警察……”
和寅说,鼻子一哼,指向外貌粗犷的男子。
原来如此,榎木津特地叫来刑警,要他搜索乌龟,也难怪警察会生气。
“……那位大爷是我家先生的儿时玩伴,每次见面就吵个不停。要吵是无所谓,可是每次都害我们蒙受池鱼之殃,一堆东西被弄坏。真是的,要是益田成功捕获千姬,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和寅以不屑的眼神看益田。益田撩起长长的浏海,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我也是逼近了核心好吗……”
刑警回头了:
“怎么,蠢蛋们都在嘛。又不是大白天的幽灵,在也不会出来打声招呼啊?真是,你底下的人没一个懂礼貌……思?”
刑警的小眼睛似乎瞧见了我。
“你是新面孔吧?又多了一只傻蛋吗?”
“那个人是不知何时曾经受过我某些大恩的,叫什么奇妙名字的人!”
“蠢货,这算得上什么说明?”刑警说,“至少记一下别人的名字吧,笨蛋。被你这种轻薄呆瓜施恩,真是倒了八辈子楣。重点是,你是什么人?不是侦探啊?我这番忠告可是苦口婆心,我是不晓得你误会了什么,可是跟这些笨蛋混在一起,不用两三下就会变笨啊……”
刑警说了和中禅寺一样的话。
那么……或许那真是事实。我自我介绍,打招呼之后,刑警粗鲁地说:
“我是麻布署搜查一系的木场,多指教。”
说到麻布,就在青山和赤坂的邻近。
“五所川原,对这种没用的木材断口男,没必要指教!重点是,你来有什么事!”
我支支吾吾,结果榎木津半眯起眼睛望向我,说了:
“噢噢,有kame了是吗!”
然后他接着大叫:
“kame、kame、kame,全是kame!”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明,他似乎就全懂了。益田似乎吓了一跳,叫道:
“找到千姬了吗!”
“不是啦,笨蛋王八蛋。你这种偏执狂男乖乖去跟外遇调查的委托人人妻外遇通奸就是了,然后被虎背熊腰的老公发现,一块儿被剁碎死掉最好。笨蛋王八蛋,你快点被剁碎吧。给我听好,这个人说的是kame,不是kame。”
“不是一样的东西吗?”木场刑警说,“喂,益田,这家伙脑袋真的坏了吗?”
“我不晓得,这个人从我认识他起就是这个样子呀。话说回来,榎木津先生,我追查乌龟,可是有了相当大的进展。请不要随便说我无能,好吗?”
“那个kame就别管了。”榎木津厌恶地说,“反正是那个蠢老头的kame。”
“这边的kame不也是老爷的委托吗?”和寅说。
“所以这边的也无所谓了。”榎木津说。
状况一片混乱,连我都听得一头雾水起来了。
“木场先生,你听我说呀……”
益田坐到木场刑警旁边,完全无视榎木津,开始向刑警滔滔不绝地倾诉起自己碰上的灾难来:
“那只乌龟啊,是叫千姬的小乌龟,叫我在一天之内抓到,可是那只乌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耶。而且说是失踪,要是在房间里走失的也就罢了,可是是在外头不见的耶。而且又是失踪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这是叫人从何找起?”
“是没法找呐。”刑警板着一张恐怖的脸,瞧不起益田似地说,“难道你是在路上边叫乌龟的名字边找吗?简直是疯了。”
“我才没叫哩。猫啊狗的话,叫还会出来,可是那是乌龟耶。乌龟才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叫也不会出来的。再说那只千姬,据和寅兄的父亲说,是只身手特别矫捷的乌龟。在宅子里也动不动就逃出去,发现的时候,竟泡在浴槽还是水瓶里。”
“自从上古时代开始,乌龟就是钝的啊。歌谣里头不也遭么唱吗?乌龟乌龟你怎么这么钝……”刑警从后方裤袋抽出扇子,“啪嚏啪嚏”地扇着,“难道那首歌是骗人的吗?乌龟是全世界走得最慢的动物啦。”
“那是只动作特别迅速的乌龟。”和寅一脸认真地说。
可是世上真有那种乌龟吗?真是太疯狂了。
“因为饲主是个疯子!”榎木津大声说。
“讲到疯子,你也是,礼二郎。为了找那种恐怖的乌龟,竟然惊动刑警,难道就不疯吗?”
“可是你不是被降职了吗?这里是你的辖区吧?”
“喂,我是在麻布署耶。乌龟逃走的地方是赤坂的料亭吧?那是赤坂署的辖区才对吧?这连三岁小鬼都知道。只要是近的地方你全当一起吗?真是个差不多先生。”
“重点就在这里!”益田扬声说道,“我锁定那家料亭——那家料亭叫梅之家,我可是深入打听,进行了一番非常绵密的调查哟。然后找出了最后目击到千姬的女佣。”
“真优秀啊。”木场说。
几乎就在同时,榎木津说,“真无能呐。”
“喂,为啥无能啊?”木场说。
“调查是蠢蛋才干的事。”
“蠢蛋是你这饭桶。喂,益田,然后呢?”
“然后呢,”益田露出笑容,“那个女佣在送料理的时候,发现一只乌龟慢吞吞地走过柜台,吓了一大跳,可是她端着菜肴,无计可施。然后她上完菜之后,回来确定那只乌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结果瞄见乌龟尾巴钻进柜台旁边的艺妓休息室里。女佣急忙进去查看,乌龟却已形影全无……”
“千姬身手很快。”和寅附和说,“连我父亲都捉不到呢。”
“那种事不重要。然后呢?”
“然后……”
益田更起劲了。
想来他过去的辛苦从来没有受到肯定吧。榎木津对于这类辛苦经历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这番体验谈一定是因为有我和木场这些听众,才总算得见天日。
“……乌龟的行踪到这里就断了。可是我做了一番推理。我查出那天那个时间料亭请来哪些艺妓,并询问她们所有人。因为千姬如果是在那个房间不见的……不是很有可能钻进她们的行李里面吗?”
“那只乌龟叫千姬啊?你的家人也真是荒唐。”
“是很荒唐啊。”榎木津趴在桌上,兴致索然地应声。对于这部分,他倒是坦率得诡异。
“于是我可是媲美明智小五郎地大大活跃了一番,总算锁定了其中一名艺妓。那个艺妓叫京花姐,是个身材苗条的性感美人,这个京花姐在表演结束后,先回到休息室,然后回到自家,像这样一拉后门,结果……”
“别卖关子啦。”木场说。
“哦,她听到‘啪’地一声。然后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看,瞧见地上有个小东西正慢吞吞地一步一步……”
真厉害——我发自心底佩服不已。听说益田原本是个刑警。他在上次的事件里也发挥了非比寻常的行动力,但我斑得他的才能,比起阴惨的刑事案件,似乎更适合遭类稀奇古怪的事件。
“原来如此。那里又不是水边,平常也没看过乌龟在街上到处爬嘛,那一定就是那只千姬吧。”
木场同意了益田的说法,于是榎木津自夸似地说了:
“我哥就碰到了,而且是在暴风雪的日子!”
“闭嘴!你这个变态一族。你家根本不能拿来当基准,不管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行。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就到此为止了。”益田说,无力地垂下头。浏海垂落下来,看起来像在做戏。据说这片浏海就是考虑到这种时候的演出效果才留长的。
“我在那一带,把脸贴到地上,像条狗似地嗅遍了每一处……青蛙是有啦,可是乌龟就……”
“那个艺妓的家在哪里?”木场问。
像这样一路听来,这个外貌凶狠的刑警嘴上虽然抱怨,但似乎还是很介意乌龟的下落。
“哦,是赤坂的一木町。”
“一木町?”我不小心叫了出来。
——那里……
那里不就是壶宅子所在的町名吗?
在我接下去说之前,木场非常冷淡地说了声,“等一下。”
“……你说的是一木町的京花吧?那女人……不是陵云堂包养的艺妓吗?”
“陵、陵云堂?”我又不小心叫出声来了。
“怎样?”木场一脸诧异地看我,但还是无视于我,继续说下去,“陵云堂啊,是麻布署二系这个月初开始因为诈欺嫌疑暗中调查的一家大茶道具店。陵云堂有贩卖赝品、进行假鉴定非法敛财之嫌。喂,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啊……”
木埸都说到这儿之后,才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巴。
“……那里的老板非常地老奸巨滑,怎么样都不肯露出狐狸尾巴。虽然有风声,却完全抓不到证据。流言说那家伙在赤坂包养艺妓,我记得就是叫京花。好像是去年吧,听说那家伙给女人盖了栋房子。我猜想那里可能藏了些什么……警方现在正在调查。”
“真是太巧了,一定就是那样吧。”益田一点都没有深思的样子,轻率地附和,“这么说来,那栋屋子很新呢。有着风雅的黑墙,还有枝极探出墙外的松树,听你这么一说,那是典型的妾宅呐。”
“请、请等一下。”我终于插嘴了,“益田先生,那户人家的对面……”
“哦,你说那栋古怪的宅子?有一堆壶的?”
“那是……”
“就是同一个地方!谈合坂!”榎木津突然跳起来,指着我叫道,“kame召唤kame!”
那里……就像榎木津说的,就是山田家吧。
那么后门正对面的黑色围墙的人家……
——就是陵云堂小妾的家?
“蠢蛋,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喂,你懂那笨蛋在说什么吗?懂的话就解释给我听。每次听到那家伙莫名其妙的梦话,我就开始胃痛。”
“哦,就是……”
由于木场询问……我总算得以达成中禅寺交代的任务之一了。我简洁明了而且正确——当然只是尽量——地说出壶宅了的存在以及与它相关的种种事实。
“听起来好复杂……”
我说完之后,和寅思忖了一阵,这么说道:
“也就是……可能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对面,是老爷在找的乌龟最后被看见的地方,而想要强迫推销壶给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的缺德古董商包养的女人,就住在乌龟所在的那户人家里是吗?”
“被你愈讲愈复杂了,这个白痴寅。根本听不懂你在绕什么口令。我说你啊,听好了。”刑警瞪着我,“就像你听到的。我不也警告过了吗?这个寅吉啊,因为服侍这个大蠢蛋太久了,脑袋都变成浆糊了。一旦变成这样就没救了。和这家伙交往,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智能退化。只要五分钟。”
“木、木场大爷,怎么说得这么过分嘛?可是乌龟女的确就住在瓶屋子的对面……”
“闭上你的呆嘴,笨寅。”刑警说,“我说啊,那只是单纯的偶然,没必要想得太深。世上笨蛋意外地多呐。笨蛋只要一动就会打到笨蛋,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怎样?那头野兽般的古董商跟京极……去了那户人家吗?”
我点点头。
“去做什么?”刑警问。
我当然答不出来。
“驱魔吗?壶里会有的不是魔物,是腌渍物,说得我都嘴馋,开始想吃腌菜了呐,喂。被笨蛋叫来一看,从笨蛋的老爸到笨蛋的手下全是笨蛋,真是蠢得教人受不了。喂,礼二郎,没酒吗?”
木场刑警斯条慢理地站起来,开始找酒。
他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吧。刑警也有休半天这回事吗?我纳闷。
榎木津不悦地看着刑警,抱怨说,“偶尔也该你拿来吧。”
“刑警穷得很,连滴酒都买不起。”木场骂得更凶了,“反正你这儿多的是人家送的酒吧。喂,寅吉,别愣在那里,酒干摆着会变成醋的。”
和寅“是、是”地应着,站了起来,此时……
钟“匡当”地响了。
我回头一看……
一个和服男子站在门口。
“中禅寺先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禅寺应该没有要来这里的预定。
我们原本约好晚上在待古庵会合的,他的背后还站着今川。
木场恰好站在门口正前方,他发出与容貌格格不入的高亢声音问:
“喂,真是稀客呐。怎么,壶魔这么快就驱完啦?”
中禅寺用一种看脏东西的视线不愉快地看着木场。
“大爷怎么会在这儿?不好意思,只要一会儿就好,酒可以晚点再喝吗?你一喝酒就罗嗦个没完……”
接着中禅寺看也不看益田及和寅,只瞥了我一眼,直走到扰木津前面:
“事态刻不容缓。你明白状况吗?”
“这是在说什么……?”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视线仰望古书肆,接着用鼻子长长地哼了一声。
中禅寺完全不为所动。
“中禅寺先生!”我直起身来,“发生了什么事?找到……砧青瓷了吗?”
“还不清楚。不过光是客厅,就确定有十五个左右疑似青瓷的陶瓷器。若是相信今川极为草率的鉴定的话,其中约有三个看起来像是砧青瓷的壶。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真货,或许其他还有。话说回来……令尊愿意出多少?”
“我才不知道。”榎木津说。
“可以帮我们问问前子爵吗?”
“真麻烦,为什么我要……咦?因为那个狂人动粗吗?我可以去帮你们消灭,一只手就够了。”
“敬谢不敏。”
“小事一桩啊。”
“因为对你来说太简单了,所以才不劳你出马。不管这些,或许可以弄到令尊想要的东西,我想知道收购价。”
“为什么你们就是偏要用那么麻烦的方法呢?你们是麻烦爱好会吗?怎样,多少钱就行?”
“一千万……出得起吗?”
一千万!——除了榎木津和中禅寺以外,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一千万,这……”
“喂,卖旧书的,给我等一下!那个壶有那么贵吗!混帐东西,这简直太荒唐了嘛。哪有这种价码的?喂,那边那个卖古董的!你倒是说说话啊,杵在那种地方做什么!你都长得够恶心了,就快点进来吧!”
今川被木场吼道,搔着后颈走了进来。
接着他以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壶……就算是真货也没这么昂贵。看来没有箱文也没有来历书,我想顶多三十万……就算好,也至多五十万吧。”
“那一千万是哪来的?京极?”
“那是……债款的总额。山田与治郎先生留下来的。”
“债款?你这家伙,别笑死人了。听说那个老头子直到死前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不是吗?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头子,要怎样搞才能花掉那么多钱?”
“因为与治郎先生在许多地方走错了许多步,结果明明没花掉多少钱,却变成了这样一笔金额。怎么样,榎兄?这个金额……没得考虑吗?”
榎木津一点儿也不吃惊,似乎也毫无兴趣地哼了一声。
我想根本用不着问。
就算榎木津前子爵是个再怎么富可敌国的富翁,这个金额……想都不用想。这金额太不合理了,相当于我的月薪一千倍以上。就算不是榎木津,碰到这个数字,也只能“哼”个一声吧。
可是……
中禅寺说这是与治郎的负债金额,而不是壶的价码。换言之,它们原本不应该以等号连结在一起。不管再怎么想要壶,也没道理替人家扛下债务吧。
不过仔细想想,中禅寺从一开始就想要知道收购金额的上限。数字姑且不论,或许他早已某程度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即使如此,这个金额再怎么说也太脱离常识了。即使是中禅寺,一定也无法预料他。
话说回来,中禅寺说刻不容缓,是什么意思?山田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山田小姐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中禅寺满不在乎地答道:
“嗯……她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不过就在我们要回去的时候,木原正三先生过来了。”
“哦,那个私生子。那……”
“两方为了壶争执起来。我们打算暂时先离开之际,此时峰岸金融——这是整合山田家债权的业者——前来讨债,闹得是天翻地覆……一边吵着要壶,一边吵着要钱……”
“京极堂先生看不下去,就要插手制止的时候,这次关东大黑组一人票人成群结伙地出现。真的很可怕。”
“大黑组啊……”木埸说。
“大黑组……他们这么提议了:我们想要的是土地,正三先生想要的是壶,而峰岸想要的是钱。想要的东西都不相同,这没有什么好争执的……”
“什么意思?”木场问。
“嗯,道理上是没错。他们说,首先大黑组将山田家的屋子和里面的装潢家具等等,连同全部的壶,也就是所有的财产,以等同峰岸金融握有的债权的金额买下。这些钱就直接交给峰岸金融。土地等一切全都归大黑组所有,不过只有家宝之壶交给正三先生……但因为无法鉴定出家宝之壶是哪一个,所以允许正三先生挑一个中意的壶拿走……”
“这样的话,淑小姐会怎么样?”
“没怎么样。两手空空地被赶出去而已。”
“这太残忍了,中禅寺先生,这样淑小姐要怎么生活?”
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我:
“人只要不贪心,两袖清风也能活下去。那位小姐拥有出色的裁缝技术,而且现在过的早已是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的生活,只不过会变得暂无居所罢了。可是就算身无分文,住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生活困苦这一点,我们也是一样的。问题是……”
“魔物与壶。”今川说,“接受黑道的提案固然教人不甘心,但若是撇开对方是黑道这一点,我想这是笔不错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又有利的交易。可是契约一旦成立……契约成立的阶段,我们就再也得不到砧青瓷的瓶了。”
“向他们买下来不行吗?”益田问,“简而言之……大黑组要买下山田小姐的全部财产,所以等于一切东西都暂时归大黑组所有,对吧?那么只要出钱,他们就肯卖吧?对方是黑道嘛。”
“事情没那么容易。大黑组姑且不论,正三先生不会坐视不管的。而且大黑组说要卖的话,他们只以买价出售。”
“买价……是说总额吗?”益田问。
“没错,总额。他们说不能拆开零卖。正三先生因为有权利,所以允许他带走一个家宝之瓶,但其他的就不行了。连颗灰尘都不零卖。想买的话,就以收购价整个买下。”
“所以才说债款总额的……一千万吗?太岂有此理了。说起来,这世上哪有那种大富豪?我是不晓得那里的土地有几坪,可是就连这一带,一坪也才差不多一万圆而已。就算再怎么辽阔,也不到一千坪吧。”益田说。
“壶的话,有好几万个。”
“今川先生,你的脸已经够胡闹了,就别再胡闹了,好吗?说到根本,还是那些壶吧,买壶的借款能搞到一千万圆吗?”
“有上万个的话,也有可能吧。”和寅说。
“不可能啦。就算一个一百圆,也要十万个才能到一千万呢。那屋子壶再多,也不可能有十万个壶吧。绝对不可能!”
不晓得为什么,益田似乎爆发了。
“说、说起来啊,根本不可能有哪个地方肯融资个人那种匹敌国家预算的天文数字贷款嘛。一个人钱赚得再怎么多,也还不出这种数字。而且对方还是个形同禁治产者的生病老人,有谁肯借出那么多钱?我真是愈想愈气了……”
益田摇晃着浏海说:
“还有那个黑道。就算付上那么一大笔离谱的钱,能得到的也只有附旧房子的土地,还有一堆形同垃圾的壶不是吗?明明是黑道,到底在想什么啊?稳赔的嘛,根本是亏大了。难以置信。付出那么大笔的钱,不管在那块地上盖什么,硬回收也得花上百年以上。再说那么大笔的现金,黑道根本拿不出来呀!”
“可是大黑组……说要出这个价码。”今川说。
“那一定是骗人的!”益田大声说,“绝对是唬人的。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当过刑警,才没有资金源那么丰沛的帮派。要是有那么庞大的资金可以运用,何必干什么黑道,直接在银座盖上几栋大楼就好啦,对不对?木场先生。”
“唔,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帮派吧。”木场刑警说,“就算不论这些,这交易听起来也太假了。”
“看,果然是骗人的。”益田得意洋洋地说。
“就算两位这么说……”今川表情丝毫不变,淡淡地答道,“虽然有可能是谎言……但若是不支付一千万圆这种梦幻数字,买下全部……就拿不到瓶了。”
和寅像是学生似地说了句,“我有问题”地举起手。
“那个私生子……愿不愿意卖壶?”
“对了……和寅兄说的是,不要跟黑道买,等继承之后,向私生子买就行了啊。那样就只要三十万左右吧?那样的话,不就只要一千万的三十分之一就够了吗?这个金额的话,应该出得起,而且出这个数字,他绝对肯卖的。这年头这么难过,就算抱个壶也没个屁用。要的话,当然是米还是钱好喽。”
“关于这一点……”
“米跟钱都没用。”这么开口的是木场,“你们说的是木原正三吧?那家伙就是黑市三,可是个黑市商人呐。他在咱们麻布署辖内,可是个高价买卖黑市米的大坏蛋。手头比一般有钱人还要阔绰哩。什么米,他手上的米多到都可以卖了。”
“是麻布署辖区里的小混混吗?”中禅寺说,“小司应该知道他。”
“嗯。所以这档子事……有些可疑呐。不,绝对有鬼。关东大黑组不可能不认得那个黑市三。他们的势力范围是重叠在一块儿的。再说……那个大黑组,是个有些特殊的帮派。当然,他们也干一般黑道会干的坏勾当……不过他们似乎有特殊的资金来源。”
“咦?那他们真的是有钱人吗?”益田以哭腔问道。
“不,他们没有一下子拿出一千万的能力。放心吧,小子。不过大黑组那伙人手头真的阔绰得很,那么小一个团体不可能赚得了多少钱。他们肯定在做什么别人看不出来的捞钱勾当。不过就像这个油腔滑调小子说的,是没赚到可以一下子付出一千万的程度。”
“原来如此……”中禅寺似乎在想什么,“那么峰岸金融怎么样?麴町不在你们辖区内吗?”
“这名号我倒是没听说过。”刑警说。
祈祷师在眉间挤出皱纹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哦……我在想,请大爷晚点儿再喝酒真是正确。”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拐弯抹角。我正在想,差不多再不让我这张嘴尝到酒味,我就要开始抓狂了,这混帐。我这人清醒着大闹起来,可是非常恐怖的哦。”
“酒醉大闹不也一样恐怖吗?”和寅说。
“罗嗦。话说回来,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老实说,若是将砧青瓷的事撇到一边……就像今川说的,我觉得听从黑道的花言巧语,是最聪明的做法——我原本是逭么想的。”
“所以说,”木场开口,“我不懂那个什么真青瓷假青瓷,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光看有那几个人牵涉在内,就可疑万分了。”
“没错,九成九是诈欺。就像益田说的,那个家的壶顶多只有八千到一万个,就算全部合起来,买价的总额也差不多百万而已,就算被敲竹杠,也至多两百万吧。就算这十五年来的生活费全靠借贷维持,顶多也只有两百万程度吧。这样的话,光靠与治郎先生原本的资产就足够了吧。”
“你是说,没有借钱的必要?”
“也不是没必要……但这借款无疑多到离谱。事实上的确有一份法律上没有任何漏洞的巨额借据,而这份借据是永远没指望还得了的。所以退一步想,就算这真的是诈欺,山田淑小姐也没有任何害怕被骗走的东西。我刚才也说过了,事到如今,不管被取走任何东西,她的生活也不会和现在有多大的不同。所以我原本觉得这样也行。”
“家宝怎么办?”今川问。
“只能请她当做原本就没这样东西,死了这条心。对榎木津的父亲是很抱歉,但那样的东西,其他地方应该是找不到了。所以只要放弃家宝,不管台面下有多么庞大的金钱在流动,也与我们无关。就算是山田小姐,也只是为了还债,从房子被赶出来而已。这点事的话,不是很常见吗?只是……”
我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中禅寺说,倚到侦探的桌子上。
“不管怎么样,照这样下去……山田淑小姐的魔物是驱逐不了的。我得在壶被那些家伙骗走之前……完成工作才行。”
砰!
一道巨响,是榎木津敲桌子的声音,中禅寺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前倾。全员望向一直默不吭声的白面侦探。
“你们……”榎木津站了起来,“你们是一堆笨蛋吗!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你们到底是在对谁客气?对黑道吗?对黑市商人吗?对高利贷吗?对付那种人,一击粉碎不就得了!对坏人没必要付出敬意,也不用支付半毛钱。坏蛋只要驱除就是了。驱除坏东西是你这个只知道卖书的傻瓜的工作,懂了吗?”
“你……又想出来指挥了?”中禅寺以窝囊的声音问。
“我不来指挥谁来指挥?蠢蛋!”榎木津吼道,来到房间中央,“从白桦湖回来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一肚子气!呆父亲拿呆委托来烦我,奴仆没用,卖书的裹足不前。再也没有比遭更让人不爽的事了!”
“喂,你想干啥?”木场问。
“干掉他们!劝榎木津惩恶!”
这哪国话啊?——木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