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我再一次前往待古庵。
一到黄昏,镇上的模样顿时丕变。仿佛盘踞在各处的阴影突然增殖,覆盖了整条路似的。
我怀着好似要再次迷路的不安预感,却又有种只要顺其自然就一定能够抵达那儿的、近似预定调和的古怪安心感,几乎什么也不想地往前走。
可能是因为兴奋的关系,只要不去担忧,伴随着不安的轻微焦躁反而教人觉得舒适。
不管怎么样,我没工夫去在意路线。
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前进。
可是不知何故,我没有迷路。
姑且不论是不是最短距离,我没有旁徨迷惑,算是成功地笔直走到了看得见待古庵的马路。
真不可思议。
古董店里透出灯光。
我望进玻璃门,布帘缝之间可以看见身子蜷得像獾、坐在里面柜台的主人那没有下巴的珍妙侧脸。
那张侧脸浮现在煤油灯的灯火之中,显得更加诡异。
门锁着,我轻轻敲了敲门。
近似野兽的脸抬起来,睁大了浑圆的眼睛。
我……放心了。
今川浮现幼儿般松软的笑容,穿过一堆杂物之间,以短短的手指灵巧地开锁。
“今川先生……”
“怎么了?”古董商说,“我也才刚回来而已。刚读了你送来的信,正想打电话给京极堂先生。”
怪人掀开布帘,说着“嗳,请进”。我从屋檐下的水瓶舀了一杓水,漱了漱口,然后走进店里。身子热得发烫。
店内整理得莫名井然有序。
柜子、长衣箱、绘皿、香炉、佛像等,依着让人分不出究竟适不适切的间隔排列着。话虽如此,因为是旧物,所以还是显得杂乱,但今川似乎很卖力清扫,完全看不到半点灰尘。
从这点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我照着指示,在摆着泛黑光的箱梯和药柜的简式客间边缘坐下。
我的视线恰好看见了陈列着壶和花瓶的架子。
今川可能察觉了我的视线。他边拿着茶壶倒茶,同时说道,“那是李朝陶器。”
“很贵吗?”
“唔,满贵的。”今川以湿黏的语调答道,“我才初出茅庐,所以还不太有机会经手名品,但春季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从千叶某个富豪家族大量购得了各种出色的古董。因为我手头资金不多,一得手就卖掉了,这是那时候卖剩的。”
“哦……”
那是个很漂亮的壶。
或许其实是花器,但在我眼中看来,这类东西全都是壶。
可是同样是壶,也大不相同。如果这个壶也摆到那个宅子的话……也会成为那压倒性的整体的一部分吗?
或许大量搜集同种东西的行为,最终目的就是使得个体的价值完全消灭。凡庸的东西、奇特的东西、尊贵的东西、下贱的东西,到了临界点——到了无法计数的阶段时,似乎就会一口气变得一模一样。
我想着这样的事,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没想到古董商开门见山地问了,“你这种时间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人意外地非常敏锐。至少可以免去麻烦的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
“嗯,是啊……话说回来,今川先生,你找得如何了……?”
但……我决定先刺探一下情况。因为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我干涉,问题早就解决了。
“……找到要找的瓶了吗……?”
“呼。”今川从鼻子哼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个拥有砧青瓷的人,也请对方让我拜见了,但对方当然不打算脱手,而且也都不是瓶。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那么更是……只能寄望山田家了。
“有了。”我因为太兴奋,冷不妨地就这么答道。
“有了?有了什么?”
“就是……”
“砧青瓷的瓶吗……?难道是……壶宅子吗?”
今川说,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来。
看起来很像什么。
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对,就是壶宅子。我直到刚才……都在山田家打扰,然后发现那里有——或者说……不对,该说是应该有。”
“哦……”今川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虽然他的脸本来就古怪,“你为什么会去拜访山田家?”
“这是因为……”
情势使然。
“……我都来到这里了,因为很近,所以顺路就……”
我随便搪塞过去,结果古董商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他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是在感谢还是感到目瞪口呆。
我将壶宅子的情况转述给今川听。
淹没了整个庭院和屋子的壶壶壶壶……壶。
壶。
今川状似痴呆地松弛着一张脸聆听,不久后问道:
“万吗?”
“万?”
“哦,我也从同业那里听到那户人家的传闻。可是不是一两百,而是以万单位吗?”
“嗯,比起万……说无数还比较正确。”
“无数!”今川大大的鼻子喷出气来,“我真想去看看。可是……那里面有青瓷吗?”
我点点头。
“你懂青瓷?”
“我是不懂,不过那位过世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会开始那样大量搜集壶……开端就是砧青瓷。”
这是我亲耳听山田淑说的。
我将山田淑告诉我的话转述给今川。
“据说山田家原本是士族。唔,现在虽然变得相当穷困潦倒了,但似乎仍然以士族之家自居。”
土族原本是武士,对吧?——我这么问,今川便以拖长的语调答道,“是呀。”
“制度上,士族已经废除了,但现在仍有许多人家会标榜从前是士族。与在某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特权阶级的榎木津家那种华族不同,士族在法律上没有任何优惠,就像名誉称号一样,所以身分制度废止后,反而容易留存下来也说不定……我是这么认为的。”
“法律上……没有任何好处吗?”
“只会在户籍上注明而已,如此罢了。”
今川这个人就如同我所猜想的,具有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聪敏,而且还有着渊博的学识。
“我想华士族制度的制定,是为了应付幕府崩坏所造成的短暂大量失业潮。由于明治维新,众多武士失去了工作,新政府也对此感到棘手。碰上管理阶层失业,就算叫他们从明天开始扛起铁锹或去洗盘子,也很难做到。所以政府祭出了暂时的保护对策……”
“哦,原来如此……”
“但是诸侯、公家这些高级管理职姑且不论,没办法连那些为数不少的下级管理职都一一安排后路吧。所以只给了他们称号,采取了士族归农商的政策。可是实际上,士族从商肯定是一败涂地的,大部分的人都经商失败了。武士原本就是踩在别人头上、神气威风的一群,这也是当然的。所以只有虚名留了下来。”
看来……今川对这类事情自有一番见解。
“哦,山田家似乎也是今川先生说的下级管理职。而且是相当下级,不是足轻就是同心,总之是无法谒见将军的身分。不过,山田家似乎有过功勋。”
“功勋?”
“功勋。名誉。今川先生知道山田长政吧?”
今川又露出珍奇的表情来。
“是指……那个暹罗南方日本城的头目山田长政吗?率领日本人,平定与暹罗王位继承有关的谋反行动,后来被封为六昆太守,交战中遭人毒杀的那个山田长政?”
“对对对,就是那个山田长政。”
老实说,我根本没那么了解。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山田长政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据说山田这个姓,就是从山田长政那里赐与的。”
“请等一下。”古董商伸出拿着茶杯的手说,“山田长政是商人,并不是武士。据说他在前往暹罗之前,是沼津城城主大久保某人的轿夫,在南方也留下了许多英勇事迹,但他不是武将,也并非武士。就算有子孙……也应该是町人才对。”
“是、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山田长政是武士,“可是就算是这样……嗳,总之请听我说,山田家的祖先呢,据说是伊贺出身的。”
“哦……”今川说,“我听说那一带——一木町还有相邻的面町一带,古时候有伊贺人的宿舍。”
“那……他们果然是忍者吗?”
“实际上并没有猿飞佐助那样的人。”今川说,“伊贺人指的是伊贺出身的乡土武士。伊贺因为没有统率当地的权力者,因此小集团之间纷争不断,遭遇大势力进犯时,便不得不使用夜袭、间谍等较为卑鄙的技巧,只是这样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忍者。我听说这些伊贺人在家康知名的伊贺行的时候,与德川家结盟,被赐予了御广敷番、御用明屋敷番、伊贺同心等等的职位。大部分的任务都是看守边境和杂役。”
“就是那个。”我也听山田淑说了这些,但完全不记得,“山田家的祖先就是你说的那个杂役。”
“那……”
怎么会跟长政有关系?——今川的表情在遭么问。
“听说山田长政在南方爬到了高位,为了促进日本和泰国的国交,向诸侯还有幕府重臣送了许多礼物,对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古董商答道,“长政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啊。听说要把那些礼物平安送给当时的老中还是奉行的任务负责人就是山田家的祖先。唔,是不是真的也无从确认。然后呢,山田家的祖先运送的贡品——听说是书画还是壶这一类的——好像非常珍奇,又被收到的老中献给将军了。”
“将军!”
“对,献给将军。当然,这是山田家代代流传的事迹,不晓得是真是假。结果将军大为欣喜,大大褒奖了平安运回物品的山田家祖先一番。”
“褒奖?将军家吗?”
“根据山田家秘传的古文书,据说就是这样。只是很不巧地,那份古文书在战争中烧掉了……”
大部分的建筑物都奇迹似地保存下来,但好像还是有一部分烧毁了。建筑物后方的壶群好像就在那时候被破坏的,那风化的模样就是战祸的痕迹。
“然后将军命令增加俸给,并让他们从此改姓山田——来自于山田长政的山田。我实在无法理解这部分的感觉。突然换成别人的姓,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被上头命令“从今天起你就改姓山田”能一声“光荣至极”,就此改姓吗?
“哦……”今川泳圈般的嘴巴张得圆圆的,露出更难以理解的表情来,“原来是有这样一段奇妙的缘由啊。也就是说,因为这样山田家才会和山田长政一样姓山田喽?”
“我不清楚真实性究竟如何,不过……”我继续说下去,“山田家的祖先并非只有增加俸禄,改了姓而已。据说还从带来的贡品中……被赐予了一个壶。”
“原来如此。”
“然后呢……”
“然后……?”今川那张松弛的脸转向我,“请等一下,我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不可能这么凑巧,可是……难道真的有吗?”
“真的有。”
虽说是偶然,但我也大吃一惊。
“山田家中流传,当时被赏赐的宝物……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哦……?”
今川脖子一倾,看起来也像在思考。外表没什么变化,但眼珠子向上翻着看着天花板。
“那个时代,龙泉窑制的青瓷流入暹罗的可能性很大,山田长政也非常有可能知道祖国的上流阶级爱好这种瓷器。所以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今川一双又粗又浓的眉毛突然歪了起来。
“……可是我鉴定不出来。”
真直爽。
“来历的确可疑。可是今川先生,那个曾经有过伊贺人宿舍的地点,有栋原本是下级武士的住宅,里头住着过去的士族,这是事实呀。那里据说流传着砧青瓷的壶,也是事实。再加上那户人家有上万个壶……”
“你看到了吗?”
“嗯,有很多壶。”
“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川抽动巨大的鼻子,“你看到那个砧青瓷的大瓶了吗?”
看……是看到了吧。
我姑且算是看过家中的壶的全景了。如果那个瓶就在那一大片壶中,我一定看到了。可是……我完全不晓得是哪一个。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砧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只在中禅寺家看过类似的香炉罢了。
今川这次含糊不清地动着嘴巴说了:
“可是那若是真货,就价值连城了。”
“据说那是他们的传家宝,是家门的荣耀。”
“嗯……”今川环起胳臂,“即使是一般的砧青瓷,若是真货,也价值不斐。那若是山田长政献给幕府、来自暹罗的壶的话……”
“很贵吗?”
“唔……。如果连将军赏赐时写下的证文或箱文也保留下来……我想价值会高到吓死人。”
“大概会有多少钱呢?”
“我估不太出来。”古董商说。
“那会是连榎木津先生的父亲……都找不到的珍品吗?”
“唔……”今川像只猴子似地搔搔脑袋边,“……嗯,一般而言,是找不到那样的东西的。”
果然找不到。
我注视着今川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可是……”古董商一脸罕异地接着说,“若是那么有价值的宝物——而且是家宝,会跟些一文不值的壶乱摆在一处吗?”
“你说的没错。”
这个疑问理所当然。
可是,可是这正是……
“听说这正是山田与治郎疯狂搜集壶的理由——或者说,这就是他开始搜集壶的动机。”
“我不明白。”
今川以食指拨弄他厚厚的下唇。
“你也不明白吗?”我回想起山田淑那单眼皮的昏暗眼神,“我一开始也不懂,但怎么说呢,也就是……对了,就是所谓的藏树于林呀。”
“什么意思?”今川的手指放开了嘴唇。
“山田与治郎先生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哪个才是家宝乏壶,才开始搜集壶的。”
山田淑这么告诉我。
今川就这么张着嘴巴好一会儿,不久后发出吸起唾液般的声音,用手背抹了抹唇角。
“你、你是说,那是一种障眼法?”
“嗯。听说一开始是这样的。”
“只要搜集大量的壶……别人就会看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壶了?为了这个目的……只为了这个目的,就耗费一生搜集了上万个壶?”
“山田小姐是这么说的。”
多么……奇妙的动机啊。
今川“呜呐”地发出猫濒死般的叫声。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收藏家。可以说……那是为了防小偷吗?”
我点点头,今川再一次发出古怪的声音。
“不过……一开始好像是为了防小偷,但是到了晚年,好像已经搞不清楚搜集的目的了。”
山田淑这么说。
一个小时前……山田淑几乎是要诅咒祖父般地,以憎恨至极的口吻告诉我山田与治郎疯狂搜集壶的始末。
“就像今川先生说的,山田与治郎先生是那个……什么士族经商吗?在这当中失败的一类。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好像是从事茶叶还是别的作物的栽培。开始做这一行的似乎是与治郎先生的父亲,这个人应该颇有生意头脑。直到与治郎先生那一代,生意都颇为兴隆,也揽下了不少财产,但是到了大正后半的时候,就开始走下坡了。”
与治郎做生意的方法,似乎是俗称的大爷做生意——怠慢又神气。
山田淑说,祖父与治郎待人倨傲冷淡,不只是做生意,任何方面都难以沟通,尽管如此,却又毫无责任感,差劲透顶。
与治郎好像毫无人望。
“即使如此,因为有上一代攒下来的财产,与治郎还算是吃得开。可是他会开始一蹶不振……好像就是因为遭小偷。”
“遭小偷?”今川惊讶地说。
“没错,毛贼。”
“毛贼?不是强盗?”
“没错,现在虽然流行那种杀气腾腾的强盗,但当时似乎还有所谓的小毛贼。不是闯入家门行抢,而是偷偷摸摸地下手。我不太清楚两者差异,总之就是悄悄溜进别人家里行窃……”
听说与治郎才离家一天,回家一看,家财竟被偷个一干二净了。
我这辈子再也没吓成这样、气成这样了——听说与治郎每一亿起,就会极不甘心地再三唠叨个没完。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相信,要把每个人都当成小偷——听说他对孙女淑也像口头禅似地这么叼念不停。
“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相信?这怎么说?”
“哦,这也难怪。听说把歹徒——或者说小偷——引进家门来的,就是与治郎的弟弟。”
与治郎有个名叫赖为的弟弟。
这个赖为和与治郎自小就火水不容。
既然自小反目,应该是天生个性不合,不过在兄弟之间造成致命鸿沟的,正是家宝之壶。
“据说那个家宝之壶,只有代代当家继承人的长男才可以碰。这在现代难以想像,不过这是明治大正时期的事,也是有这样的事吧。”
我这么说,今川便用力摇头说:
“这在现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我家自祖先以来,代代都是莳绘师,秘传的技法一样只传给长男:而且还是口传。我是次男,除非家父在世的时候家兄过世,而且家兄没有嫡长子,否则我是不可能学到那个技法的。”
“哦,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啊。”我说,“像我,别说是祖先的来历了,连曾祖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算听到这种事,也完全无法体会……唔,总之这个赖为,似乎是个比哥哥更缺乏社会常识的家伙。”
“这是常有的事。”
“赖为似乎欠了一大笔债,正在发愁。他向哥哥借钱,与治郎却冷冷地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半毛多余的钱可以借人。弟弟才不相信,他顶撞说就算没钱,不是也有壶吗?他求哥哥把家宝的壶卖了或是抵当,换现金来。”
“真是太胡来了。”
“赖为说,是家人重要,还是壶重要?拿这话去压与治郎。”
“这是个难题。”今川面无表情地回答,“就算是亲人,也要看人。视情况……有时候壶比家人更来得重要。”
“想都不必想,对与治郎来说,壶也比弟弟重要。于是弟弟……透过一些旁门左道雇来了毛贼。据说他将家中的备份钥匙交给对方,引贼进门。然后将本宅的钱和能卖钱的家财道具,全偷光了。不过窃贼好像很快就落网了……”
“被抓了吗?他招出了弟弟的名字?”
“一定是这样的。嗳,他是为了钱才这么做,没必要忠于雇主。钱财方面,似乎连一文钱也没要回来,但东西倒是拿回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家宝的壶也……”
“可是呢,”我像个说书的卖关子道,“据说这个小偷贪得无厌,连饭桶饭杓都偷个一干二净,却只有家宝之壶没有偷走,留了下来。动都没勋。”
“哦?藏得很巧妙,是吗?藏到哪儿了?”
“问题是……壶根本没有藏起来。既然委托人是染弟,小偷不可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壶,实际上犯人就是四处吹嘘说他偷到一个昂贵的东西,是个老壶,才会被警察给逮到。”
“哦……这真是奇妙。壶不是没被偷吗?”
“是啊。所以……与治郎发现了一件事。看来小偷似乎是弄错了……”
“弄错了?”
“是的。据说家宝装在箱子里,摆在壁宠上,并没有藏起来。然而小偷没有把它当成家宝之壶。小偷看到装饰在壁宠的花瓶还是什么,以为那才是家宝。”
“哦,”今川嘴角喷出泡沫叫道,“就是这件事,让他想到可以收购壶做为伪装啊。”
“好像是。不过一般来说,不会那么容易遭小偷吧,碰到这种事的机率并不高。像我就会觉得,既然都已经遭过一次小偷了,今后绝对会平安了。然而与治郎似乎不这么想。他为了预防万一,买下看似昂贵的壶,做为家宝的幌子。然而……”
“然而?”
“伪装用的壶虽说是替身,但听说也身价不凡,大概是因为他挑选了近似家宝的上等货吧。结果与治郎这次可惜起那个幌子来了。于是他又买了一个还是两个壶,是幌子的幌子。但是只有这几个的话,有可能全部被偷走,于是他又接着买了许多廉价的壶。然后……”
“然后……”
“与治郎学到了:不管是廉价的壶还是昂贵的壶,若是只看物品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确实如此。”今川沉吟,“物品的价格,并非物品本身有着绝对普遍的价值,而是物品周遭的社会,以及接触物品的人所决定出来的规则。如果只拿物品本身比较,就只剩下方便度、喜好这类暧昧而随意的判断基准了。”
“以这个意义来说,与治郎的基准……应该相当暧昧吧。他愈来愈变本加厉,最后终于不可收拾。听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买,见一个买一个。不仅如此,他也非常欢迎别人送壶给他。很快地,壶开始侵略住居,渐渐压迫到家计。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疏于平日的生意。所以他的事业就此一败涂地,这么一来,他就更依赖壶了。”
“哦……”今川叹了一口气。
“俗话不是说,就算当掉老婆,也要吃到初鲣吗?但是对与治郎来说,那并不是俗谚,听说他真的……把老婆当了,他把老婆给卖了。理由是……身为妻子,竟胆敢教训老公,有违妇道。”
当时是说卖就可以卖的时代,更是恐怖。
“所以呢,与治郎的儿子——他叫鸟夫——也就是淑小姐的父亲,这个鸟夫可能是把这样的父亲当成反面教材地成长,是一个诚实耿直的人。他好像在贸易公司工作,但是与治郎非常厌恶儿子的职业……”
“若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拼也就算了,竟然在町人底下打杂,成何体统?——是这种理由吗?”今川这么说。
“完全就是如此。”
我应道,古董商便说:
“我的亲戚里头也有这种人。人……真是复杂难懂啊。”
珍兽般的店主人说出哲学家似的话来。
据说因为这样,与治郎动辄与儿子一家人针锋相对。
对立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围绕着壶的诸相百态,全都成了引发父子纷争的火种。
然后……昭和十三年。
山田家再次遭逢奇祸。
山田嶌夫被盗贼刺杀身亡了。
“又……遭小偷了吗?”
“又遭小偷了。可是……就算要偷,家里也全都是壶吧。当时壶似乎只侵蚀了屋子的三分之一程度,但家计捉襟见肘,所以没有现金。不仅如此,这次碰上的……”
“不是小偷而是强盗吗?”
“没错,应该也不是因为时代近了的关系,总之这次的贼人是持刀闯入。与治郎一个劲儿地只顾着保护壶,嶌夫独力挺身对抗,与贼人扭打,结果被刺死了……”
凶手什么也没有偷就逃走,听说最后没有落网。
与治郎再次怀疑起弟弟赖为。
“那个时候的赖为似乎已经相当落魄了,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他们原本就不和,除了过去借钱遭拒的经纬,当然还有先前的小偷骚动造成的芥蒂。赖为认定自己会穷困潦倒,全是哥哥害的。虽然这怨恨真是毫无道理。”
“真的是恨得平白无故。但既然有那样的前例,他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是没错。不过结果好像是冤枉……赖为遭到诬告,更深地怨恨起哥哥来了。”
嫌疑洗清之后,两人的嫌隙依然没有冰释,在兄弟之间留下了极大的祸根。
赖为几乎每天跑来本家大声咒骂,在大门泼撒秽物,极尽骚扰之能事。
“至于与治郎,更是益发厌恶这样的弟弟。而且他还失去了原本要继承家宝的长男,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
嶌夫的妻子——淑的母亲,不仅深受失去丈夫的悲伤打击,和与治郎的生活更让她精疲力竭,最后终于卧病不起了。
“真是太惨了。”今川说。
“就是啊。遭到强盗入侵,虽然是场灾难,可是追根究柢……就是一个壶嘛。为了一个壶,搞到家破人亡。与治郎责备生病而无法做家事的媳妇是废物,说这个世上能够相信的就只有壶了,对壶更加执迷不悟。”
与治郎开始在古董界出名,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几乎是豁出去地到处搜购壶。其他的东西看也不看,相反地只要是壶,再怎么粗劣的货色都照买不误。看上这一点而上门推销的业者络绎不绝,碰上这种情形,就算勉强,与治郎也一定会买。
“生活……怎么维持?”
“好像将茶园一点一点地卖掉,然后是借钱。与治郎的父亲还有信用,他的长男遭强盗杀害也搏得了一些同情,也有人愿意融资给他。我想债主应该没有收回债款的指望吧……”
“后来就一直这样?”
好像……就一直靠着借贷维生。不久后,赖为满嘴诅咒地痛苦而死,淑的母亲也没能撑过来,在大战前病死了。
淑与年老的与治郎……
还有壶的生活,开始了。
“听说淑小姐那个时候才二十多岁而已。她帮人做针线活,拼命地赚钱。但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挣钱,钱也全都化成了壶。转眼债台高筑,连利息都还不出来。家中被壶占据,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然后大战开始了……”
因为身处后方,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但与治郎下知是否禁不起长年的特异奇行,身子一下子衰弱下去,开始卧床不起。
淑的负担日益加重。不管再怎么悉心照料,老人都不感谢孙女,也完全不理会她的忠告。战争时期,搜集壶这件事也变得困难了,即使如此,老人日复一日,满脑子依旧只惦记着壶,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发起飙来殴打淑。
淑极端厌恶祖父。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淑就祈祷炸弹掉进家里。如果深恶欲绝的祖父、厌恶亲人的可憎的自己、这令人焦头烂额的生活、充满了可恨回忆的壶——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一切,能够随着隆隆巨响一瞬间炸得粉碎,那该有多么地大快人心……
可是……纵使周围一带、几乎整个东京都化成了焦土,山田家仍幸存了下来。
赤坂一带除了赤坂离宫及桧町的一部分,似乎全都烧毁了,然而不知为何,唯独壶宅子只烧掉了后院一小部分,也没有多大的损害,就这样整栋留存下来。
真是讽刺。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了。直到卧病不起的与治郎上个月死亡,淑小姐连半点恋爱的机会也没有,只是淡淡地为了壶与祖父而工作。她的人生完全奉献给壶了。”
我……
没有我自己的人生——淑以阴沉的眼神说。
淑说她今年三十二岁,可是她怎么看都已经四十以上了。父亲遇害以后,十五年来,淑简直就是被迫服侍着壶与祖父。
“负债金额似乎相当惊人。据说有个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的业者帮忙整合山田家向各方借贷的债款。”
“是债务整合吗?”
“是的。可是听说那是个相当恶质的业者,反而让负债总额变得更庞大了。”
“这是常有的事。”今川说,“可是依你说的内容来看,那个家……除了壶以外一无所有。事到如今,就算想榨钱,应该也榨不出什么才对,他们的目标果然是家宝之壶吗?”他问。
“这……好像也不是如此,对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借钱的人也怀疑是否真有那种东西。所以我想……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屋子,或是土地。”
“土地?”
“我是不太清楚……可是听说这一带将来有望发展成黄金地段。”
“这个嘛,”今川说,“撤掉贮水池,掩埋护城河之后,赤坂一带似乎改头换面了。战前就有剧场和花街柳巷,热闹非凡,战后也开了许多事务所、公司和餐厅等等,闹区焕然一新,景观也大不相同了。我倒觉得变成了一个杂乱无章、莫名其妙的地区……不过最近青山这一带也逐渐开发,确实是有可能成为黄金地段。”
“应该吧。”我点点头。
“觊觎那块土地的耀有别人。是一个叫关东大黑组的黑道集团……他们好像在计划拆掉壶宅子,改建成料亭还是什么的。所以他们纠缠不休地再三上门,要求淑小姐卖土地。他们非常烦人,比讨债的更恐怖。”
我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刚才也碰到流氓来势汹汹地踹门踢围墙。
凑巧碰上这种场面,在流氓离开之前,我想走也走不了,结果只得留下来听淑讲述她的身世。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黑道没有借钱给山田小姐,却来胡闹吗?”
“就是啊。嗳,他们的说词是遭样的:你家负债累累,实在下可能还得了,借钱给你的债主困扰极了。借钱不还,简直是人渣,为了维持社会正义和秩序,你得快点还债才行——明明没人拜托,他们却像这样跑来恐吓。他们很明白就算恐吓,也得不到半文钱。他们极尽所能地恐吓一番后,接下来开始哄骗了:让咱们大黑组来帮你解决如何?”
“真是多管闲事。”
“他们说的解决,说穿了就是贱价买下土地房屋,同时恐吓债主,借此大赚一笔吧。今川先生有什么想法?”
今川露出孩童般的表情怔在那儿。他是毫无感想,或者只是没有显露在脸上而已?
“山田小姐……不愿意出售土地吗?”今川突然发出湿漉漉的声音说。
“应该……不愿意吧。”
我忍不住诧异:这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问的?碰到得出售自己成长的家的局面,任谁都会抗拒吧,我觉得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今川维持着同样的表情说:
“山田小姐甚至诅咒那栋宅子最好被美军轰炸、希望它消失不见,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半点快乐的回忆,教人憎恨无比,不是吗?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把它交给别人吗?”
“这……”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就希望它被炸个一干三净。
……会、会不会是因为对方是黑道跟地下钱庄?那些家伙实在不是什么正派生意人,应该不可能开出合理的价码……“
要是房子和所有的一切都被骗光,然后流落街头,教人怎么受得了?——我这么说,于是今川开口了:
“以她现在的状况,不也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被骗吗?我觉得反正现在也一样苦。就算会变得身无分文,如果可以还清债务的话,这样反倒比较好——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事不关己吗……?”
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有道理。
“……再说,那种人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如果那一带的土地真的迟早会飙涨,一般的不动产业者也会愿意收购才对。只要正式委托正派业者出售,非法业者也找不到可趁之机了。况且,循这类正规方式出售的话,或许会花点时间,但可以避免损失,换得现金吧。我不知道那户人家负了多少债,但我想是有方法还清的。”
这也没错吧。
“而且……”今川上身前倾,“……那位小姐为什么不卖掉家宝之壶呢?”
然后他小声地说了:
“照你说的听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然。那位小姐不是说她讨厌壶吗?如果家宝之壶真的是山田长政的壶……拿去出售,一定可以卖到相当不错的价钱,可以用这笔钱还掉不少债务。我总不明白那位小姐为何不卖掉土地和壶?”
——不能卖掉壶和土地的理由。
“今川先生……”我说着,也将上半身探出去,“其实,听说淑小姐有个异母兄弟……”
“异母兄弟?”这下子连今川都不禁将讶异显现在脸上了,“那是她遇害的父亲的……私生子吗?”
“这部分我不好打听,所以没有探问……不过好像就是如此。那个人主张他有继承权,要求分配遗产。”
“遗产……可是这种情况也只有负债——负的遗产不是吗?”
“听说那个人说他不要土地也不要房子,但家宝之壶是代代传给长男的,所以他有获得壶的权利……”
“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今川目瞪口呆地说。
“岂有此理?”
“我这么觉得。总觉得各方面都太凑巧——对山田小姐来说是很不凑巧,但一切的状况发展,都太不利于她了。古董商也好、金融业者也好、黑道也好,还有那个私生子,简直就像串通好了似地安插在她周围。”
唔……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而实际上就是如此,也不能怎么样。
“对了,那个家宝之壶……现在在哪里?”今川问到了核心,“它真的埋没在那庞大的收藏之中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
“问题就在这里。淑小姐说她不知道壶在哪里,应该没有被拿出去或遭破坏,所以大概还在,可是已经不晓得是哪一个了。不仅如此……对了,今川先生,你认识陵云堂这号古董商吗?”
今川缩起不存在的下巴点点头:
“陵云堂是位在狸穴的一家大茶具商。听说我的堂兄弟开设这家店的前身——今川古董的时候,也曾经受他关照。他是个鉴定眼光极高明的行家,不过……”
今川含糊其词,有什么内情吗?
“淑小姐说,那位陵云堂的老板鉴定了壶宅子的壶——不过并没有拿起来看,只远远了瞄了瞄而已——然后就说那里面没有那么出色的货色。”
“光是远远地看,是看不出来的。”
鉴定是非常费心劳神的工作——古董商强调:
“我不认为陵云堂先生能够不亲手拿起,就当场判断。”
“可是又听说陵云堂老板也不愿意贱价全数收购。说什么处理没用的壶,花费更大。”
今川抱起胳臂:
“不亲眼看到那户人家的壶的状态,实在不清楚实际状况……不过其实我这两天四处靠关系寻找砧青瓷,最后只有了一个发现。也就是壶和瓶的价格……今后一定会看涨。”
“会看涨吗?”
“是的。若是现在廉价购入,将来一定可以获得相当大的利润。”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古董商说,“陵云堂的老板,唔,是个出了名的——我不太喜欢批评关照过我的同业,不过他是个出了名的守财奴。他有见地,又是个经验老到的鉴定师,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商品的行情。只要他一句话,十圆的字画也可能变成十万,所以……陵云堂似乎非常赚钱。这样一个人……就算保存状态再怎么不佳,他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如此大量的壶吗……?”
“你的意思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我不清楚。”今川坦率地说。
“不管怎么样,今川先生……既然找不到合适的砧青瓷,我想有价值前往一探究竟吧?”
我怂恿似地说。
今川歪着奇妙的脸,陷入苦恼。
那张睑果然……很像某种难以言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