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栎城晴空万里。
荆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像一只轻盈的猫咪一样跟在言琤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话。
“我好想家里那张大床哦,医院的病床好硬,睡得我腰疼脖子疼!”
“好久没吃垃圾食品了,憋死我了!”
“言叔叔,我想染头发!”
言琤很快地答道:“不行。”
“臭男人,昨天晚上在床上还说要我做我自己呢!”荆棠瘪了瘪嘴,朝他做了个鬼脸。
言琤反问:“你头不疼了?”
荆棠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
“撞伤脑袋还没过半个月就想染头发,你要我说什么好。”言琤瞥他一眼。
荆棠心虚地咕哝:“我就随便说说嘛……”
之前因为要做头部的手术,所以荆棠被剃掉了一部分头发,这些天修养的时间里,秃掉的那一小块已经长出了纯黑色的新发,只是比起原来的头发稍短一些。
言琤伸出手,执起荆棠耳边的一小缕碎发把玩着:“新长出来的头发要柔软多了,也没有分叉了。”
荆棠惊恐地抱住脑袋:“什么,我之前有分叉?!”
言琤道:“染那么多次怎么可能没有分叉。”
荆棠深受打击。
靓仔是不可以有分叉的!
言琤望着满脸受伤的荆棠,忍不住笑出声来,牵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荆棠凶他:“你笑什么哦!”
“笑你可爱。”言琤道。
言琤一手提着荆棠的行李,一手牵着荆棠本人,缓步出了医院。
两人登上车,一起回家。
熊佳音又被言琤抓来当司机,见两人之间气氛这么好,欣慰地拱手道贺:“祝言总和夫人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言琤:“……”
荆棠开心地说:“借你吉言!”
熊佳音乘势而上,接着奉承道:“戒指也特别合适!”
“我也觉得很合适。”荆棠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嘿嘿一笑,夸道,“你很有眼光嘛小熊!”
正常的荆棠就是很容易得意忘形。言琤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拉住荆棠的左手,说:“这个还是买得太随便了,过两天我们去订做一对新的吧。”
荆棠皱起脸:“这枚戒指可是我们之间爱的证明!”
这是言琤送他的第一只戒指,也是他们之间破冰的纪念,对荆棠来说当然意义非凡。
“这个你继续留着就是了,又不是要你扔掉。”言琤道。
荆棠眨眨眼:“也是哦。”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言琤继续道,“债还完了。”
荆棠睁大眼,呆呆地望着他:“那你的公司……”
言琤笑道:“海外上市也很顺利。”
荆棠被好消息砸晕了头,又抬手用力去掐自己的脸,疼得呜哇乱叫,直冒眼泪花子。
“欸!”言琤皱起眉,把他的手捉开,“怎么掐自己还下手这么狠,脸又红了。”
荆棠趴在言琤胸前,发出感动的“呜呜”声。
“总之,你以后不必再去纠结钱的事了。”言琤揽住荆棠的腰,像抚摸小动物似的摸摸他的脑袋,“你可以去做喜欢的工作,也可以待在家里自由地生活。”
荆棠把脸埋在他肩窝,轻轻点头,小声道:“谢谢你……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言琤垂下眸,极轻地叹了口气,“我早就已经不再怪你,所以你也要原谅自己。”
“……真的吗?”荆棠从他怀中扬起脸,忐忑地用两只手攥住言琤胸前的衣料,紧张地问,“你真的不怪我了吗?”
“嗯。”言琤扶住荆棠的肩膀,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眸里,“从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怪你。”
荆棠双眼一眨不眨地和言琤对视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言琤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片刻后,他又重新靠进言琤怀里,用双臂紧紧箍住言琤的腰,抱了很久。
说到底,害他生病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过往的这几个月来,他曾无数次地在内心拷问自己,为什么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既救不了父母,也救不了因为拿不到工资而越发艰苦的工人们,又为什么要把言琤牵扯进这些事情里来,用下作的手段毁掉了本该美好的初恋,却又贪心地希望言琤能爱他、把他放在心上。
荆棠很厌恶这样的自己,被解不开的心结束缚,不知不觉间,积郁成疾。
如今,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解决了,他也得到了言琤的谅解,才终于能够放下内心的重压,与自己和解。
回到家里的时候,苗央已经做好了午饭等着他们。
荆棠还需要休养,所以饮食上依旧要忌口,只能吃清淡的东西,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至少还要持续一个月,他就忍不住难过起来。
不过,有恋人陪伴在身边,这些事情也不过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小的烦恼罢了。
吃饱喝足睡过午觉醒来后,荆棠发现原本躺在身边的言琤已经起床,便踩着拖鞋去书房找人。
他好像有点被宠坏了,又忍不住要犯黏人的老毛病,一刻见不到言琤,就觉得好想。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荆棠轻轻把门推开一点点,只露出半个脑袋来,安静地打量着书桌前的言琤。
他在想,要不要把自己被人偷偷摸摸跟踪还差点被那个人推倒的事情告诉言琤。言琤已经那几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了,毫无隐瞒,如果他还把事情瞒着,似乎有些不公平。而且,既然钱已经还清了,那那个人说不定已经放弃跟踪他了呢?
荆棠还在默默纠结时,正在办公的言琤已经注意到了他,轻声喊道:“囡囡?”
荆棠吓了一跳,脑袋不小心磕在门框上,额头上立刻就红了一小块。他“嗷”了一声,可怜兮兮的捂住额头。
“发什么呆呢。”言琤把人拉进书房里,心疼地替他揉了揉额头,问,“怎么站在这里这么久,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荆棠望着言琤,一咬牙,还是说出来了:“……其实,前段时间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那个人趁我在人群里的时候推我,还砸坏了你的车……”
“我等了好久,你终于肯亲口告诉我了。”言琤笑了一下,牵着他一起在双人沙发上坐下,“我也正要和你讲这件事。”
荆棠傻眼了:“啊、原来你知道吗?”原来他刚才的心理建设都是白建设?
言琤点点头:“是金慕淮告诉我的。”
荆棠又轻轻“啊”了一声,不说话了。
“我的车不是被砸了么。”言琤道,“所以就靠破坏财物这一点立了案。你在医院的这些天里,警察已经着手开始调查了,正好,今天才有了结果。”
言琤在栎城也算是比较有声望的企业家了,况且他的公司还跟市政那边有合作,他报的案,警察自然会重视。
“你想听吗?”言琤问。
荆棠点了下头。
“作案的人名叫潘松,有过一次前科。七年前他曾经因为不想赡养重病的老母,企图将母亲杀害,但未遂,他的母亲最终选择原谅他,因而他只坐了几年牢就出来了。三年前,他来到栎城务工,遇到了何起峰,何起峰见他因为前科而四处碰壁找不到工作,眼看就要饿死,于是就介绍他去了你父母公司名下一个项目的工地。”
“……何叔叔是个很好的人。”荆棠轻声说。
只是一个好人做了好心事,最后却阴差阳错地引出了一个坏的结果。
“是。”言琤也认同荆棠对何起峰的评价,“清完账之后,我去工地见过那些工人们,只有他在拿到钱之后还来问我,你怎么样了。”
荆棠抓住言琤的手腕,紧张地问:“那那个阿姨呢?就是那个有一点点胖、头发白了一半的阿姨,姓李。你知不知道她女儿的病怎么样了?”
时至今日,他还是忘不了那个中年女人在他面前下跪的场景。
“听何起峰说,已经在继续治疗了。”言琤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荆棠这才松了口气。如果那个女人的女儿因为没钱治病出了什么事,他恐怕又要忍不住责备自己。
言琤接着刚才的话往后讲:“大概是在一年前左右,荆越跟凌莲去跟进工地那边的进度,顺便检查一下安全问题,结果正好查到潘松负责的地方出了安全问题,为了让其他工人引以为戒,就扣掉他两百块工资,让他写了检讨,还在项目部内部通报了他。为了这件事,潘松一直记恨着他们,所以才会趁着其他工人上门讨要工资的混乱场面……”
后面的话,言琤没有继续讲完。
“……两百块。”荆棠难以置信地喃喃着,“就、就为了两百块……?”
听到这里荆棠也明白了,潘松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为了要回工资。于是便问:“那我呢?他为什么要盯上我?”
言琤望着荆棠,说:“据潘松接受审讯时所说的……他之所以对你动手,是因为看不惯你明明欠着债,却还过得比他好。”
还有一些事情,言琤没有说。
在潘松心里,能够随意拿捏他、扣他工资让他在同事面前颜面尽失的荆越和凌莲,是资本的人格、是邪恶的化身,而荆棠作为他们的儿子,也与他们同罪是,死不足惜。
言琤没办法把这些告诉荆棠,因为他知道在荆棠的心里,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荆越和凌莲更好的人。
荆棠恐怕,承受不了。
听完言琤的话,荆棠有点恍惚。他父母的死,竟然是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这实在太可恨,也太荒唐。
言琤见荆棠失了神,眼神变得飘忽起来,立刻就握住了他的手,喊道:“囡囡!”
荆棠这才醒过神来,呢喃着:“我差点又……”
“事情已经过去了。”言琤将人拉进怀抱中,试图给他一些力量,“凶手会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会请最好的律师,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要为了这样的人再伤害自己了。”
荆棠闭上眼,说:“好。”
-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末。那个日子也终于要到了。
荆棠在前一天晚上忐忑地问言琤:“明天……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明天就是明玥的祭日。
“好。”言琤问,“你想她了,对吗?”
荆棠轻轻“嗯”了一声。
即便已经过去许多年,他依旧记得明玥对他的温柔。嫉妒明玥曾拥有过言琤是一回事,但荆棠是真的打心底里地喜欢隔壁家那个温和又善解人意的明阿姨。他也终于能够直面自己内心——原来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这么复杂,他竟然能既嫉妒一个人、又喜欢一个人。
其实现在想来,自己对言琤不也是如此吗?
很喜欢很喜欢他,但有时又会讨厌他;很爱很爱他,但有时又会恨他。
不过,荆棠希望,以后自己会慢慢地和言琤越来越好,让讨厌和恨少一点,让喜欢和爱多一点。
第二天清晨,荆棠起了个大早,看到窗外细雨绵绵。
“今天很凉快。”言琤也望着窗外,说,“是个好天。”
荆棠笑着说:“明阿姨应该也会觉得很凉快。”
两人一同出门,言琤开着车去言决和江熠然的新出租屋那里接人,再往墨眉山去。
因着天气的关系,墨眉山四周云雾环绕,使其柔和的轮廓又多出几分朦胧感。
烟雨氤氲时遥遥望去,不是眉如远山,而是远山如眉。
往生者能在此地安息,不失为一件幸事。
明玥的墓碑安放在墓区的山腰处,四人沿着长长的阶梯往上走,一路上路过许多人的坟冢。
走到一半的时候,荆棠忍不住停下脚步,朝着南方看了一眼。
言琤了然,轻声在他耳边道:“等看完明玥,我们再一起去看他们。”
“好。”荆棠应了一声,拉起言琤的手,追上走在前方的言决和江熠然。
言决正揽着江熠然的肩膀安慰他:“你不要紧张,我妈人特别好。她看到你,一定会开心的。”
江熠然依旧绷着肩膀,很惶恐地说:“我会好好跟她道歉的。”对不起,害您儿子成了同性恋。
言决扑哧一声笑出来:“干嘛第一次来就道歉啊!你就跟她说,你会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江熠然望向他:“啊、真的吗?”真的只说这个就可以了吗?
言决却理解岔了,慌张地问:“什么真的吗?难道你不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吗!”
“不是啦不是啦!”江熠然失笑着摆摆手,“我当然是愿意的。”
“那就好……”言决这才放下心来。
荆棠听着他们的谈话,心想:那我待会儿要跟明阿姨说什么好呢?
感觉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你就作为囡囡,随便跟她说点什么吧。”言琤看出荆棠的想法,对他说,“她从以前就很喜欢听小孩子们向她倾诉。”
荆棠点了点头。
于是站在明玥墓前的时候,荆棠对她说:“阿姨,谢谢您愿意听我说那些话。不然,我差点就要以为我真的是个坏小孩了。”
言决也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件事,在一旁说:“你真的从小就是个笨蛋,连自己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喂!”荆棠羞恼地瞪他一眼。
言决凑过来,抬手搭住荆棠的肩膀,望向前方,很认真的说:“妈,虽然荆棠是个笨蛋,但他一直有很努力地在保护我。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也是我最好的兄弟。”
荆棠最受不了这种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抱怨道:“你、你干嘛啊……肉麻死了!”
“我难得说点好话,你还不乐意听了?”言决哼了一声,把他放开,又去牵江熠然的手。
因为荆棠和言琤之后还要去看荆越和凌莲,所以言决和江熠然看望完明玥之后便先走一步,回家去了。
言琤递了一包纸巾给荆棠让他擦擦眼角的泪,说:“待会儿可千万别在他们面前哭啊,他们会心疼的,我也会。”
荆棠吸了吸鼻子,说:“……我尽量。”
荆棠在父母的面前,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告诉父母,自己虽然压力太大生了病,也经历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是现在已经走出来了,过得很幸福,让他们不要太担心他。
“还有啊,我和言琤在一起了。”荆棠垂着眼眸,唇角微微地勾起,笑得有些腼腆,“你们是不是吓一跳?其实我从高三的时候就喜欢他了,结果这个迟钝的笨蛋,过了快五年才发现呢!”
“爸、妈,你们会祝福我们的,对吗?”
四周寂静无声。
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
但荆棠知道他们的答案,因为他们是一对那样温柔的父母啊,是全世界最最最爱他的人。
“我走啦,以后还会常常来看你们的。”荆棠站在两人的墓碑前,与言琤十指紧扣。
告别了荆越和凌莲,他们沿着来时的阶梯,慢慢地往下走,穿过轻柔缥缈的云雾,回到红尘世间。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荆棠忽然开口道。
言琤问:“什么?”
荆棠的心跳得很快。
“你现在,还会常常想起她吗?”
终于,他终于问出口了。
“她是我的亲人,我会记得她。但……”言琤脚步一顿,“对于我而言,活着的人更重要。”
荆棠忍不住转过头,望向言琤。
“其实你不需要把自己与任何人比较。”言琤朝他一笑,灰蓝色的眼眸中是掩藏不住的爱意和温柔,“囡囡,你永远是最独一无二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