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政府大院里,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哪。
李金魁到任不久,最先发现的就是走路问题。他平时大步走惯了,进了市里之后,他才知道,在这里,作为一市之长,他不能走得太快。你是一把手啊,你一走快,就显得你急,人毛躁,火烧屁股似的,缺乏一把手应有的稳重和大气,这话当然没有人会告诉他,这是他从众人眼里看出来的,别看他是市长,但人们的目光照样会把你剥光。走路不能快,但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显得疲塌,显得暮气,也显得人软弱。这也是大忌!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发现,你交办的事情是可以拖一拖的,时间长了,你的话就没人听了。那又该怎么走呢?头当然要抬起来,你不能低着头走路,低着头走,人显得犹豫、胆怯;你也不能扬着脸走,太扬脸就傲气了,就目中无人了;目光要平视,可以稍稍上扬,扬到一定的程度最好,这样既扬出了尊严,也保持了平易,这是要火候的。走路时,身子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硬了,显得你有架子、人霸道;软了,显得人松气、窝囊;更不能扭,一扭人就女气了,女人带态那是千娇百媚;男人一女气,人就贱了。看来,每一块土地上都生长各种不同的官气,那官气是百姓、土壤、气候共同养出来的,这也是一种综合效应啊,要是你学得不像,那你是坐不住的,从这个角度说,走路实在是一种官气的体现,走好了,人就有了三分威。
说话方式就更有学问了。
在政府院里,按惯常说,市长的话就是第一声音。但第一声音也是要人们逐渐认可的,不能因为你当了市长,就成了第一声音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职位是很重要,但职位仅是一个硬条件,这还需要许多软条件来配合。在这里,首要的,是你要学会说假话。这种假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假话,这种假话是一门艺术,是一种在不同场合的表述方式,比如说,你个人的好恶,在这里是不能真实体现的,你也不能因为你个人喜欢什么就说什么好。你应该把个人好恶隐藏起来,对什么都一视同仁。那个女打字员很漂亮,你不能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问长问短;那个主任长着一张窝瓜脸,你不能一看见他就板起面孔,训斥一顿,对不对?你要说一些你不想说的话,你要说一些跟你的本意彻底相违背的话,在特殊的场合,你还要讲些狗扯连环的话。你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干了,你要用人,就得会容人,包括那些你根本看不上的人,你也得用,还得不断地表扬他们,有时候明明不合你的意,明明是扯淡,可你该表扬还得表扬。你要在你的周围形成一个“场”,这个场以后为核心来运作他们,你的表述就是你调动他们的最重要的方法,你要把假话使用到极致,使他们运动起来,以你为磁场旋转……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必要的。但运用这门“艺术”时,你也要掌握好分寸,也要四六开,说假话也是要讲比例的,假的成分不能大多,太多了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假话了,假话里必须含有真的成分,就像是裹着糖衣的药丸一样,好让他舒舒服服地吃下去。环境就是这样一个环境,你要在这样的环境里逐渐培养出一种氛围,氛围养好了,核心也就形成了,到了那时候,这第一声音才能真正成为第一声音。
李金魁把这些都想明白了。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上任一个月来,他的工作却遇到了重重的阻力。市里不是县、乡,县里的干部大多是土生土长的,而且文化程度偏低,好对付;而市里的人事关系要复杂得多,文化水准也高得多。那关系是一层一层的,那势力也是一股一股的,那些个人物一个个都是通天的。如果细究,就连市府大院看大门的老头都是有来头的。在这里,小小的给予几乎不起任何作用。他觉得他一下子就陷进去了。首先,政府办公室的那个窝瓜脸主任就不那么听话, 在窝瓜脸的语汇里, 总是出现这样一个概念,“西院”如何如何,“西院”是怎么说的……西院是市委,东院是政府,那就是说,他的声音是归“西院” 的支配的。 当然,他的话很婉转,哪怕是很小一件事,他也会说,是不是给“西院”通通气?这话让李金魁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恼火,可他又不能说什么,他时时感到有一种压迫,那压迫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像是空气一样,使你根本无法下手。在常委会上,李金魁也是孤单的。干什么事人家都一个个画圈了,他也只好跟着画圈……他心里有气,他不想就这么跟着画圈,他总想找机会爆发一下。可他一时又没有机会。
他只有等待。
人在没有兴奋点的时候是很寂寞的,他很孤独啊!有时候,他就忍不住想去那个地方,想见李红叶。可他又知道他是不应该去的,作为一市之长,那地方去多了不好。当他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还是去了。可他从来不跳舞,他每次去都是直接上楼,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李红叶那里,他也从不谈市里的事情,他只说,我来看看你。可李红叶总是把他撕得很烂,李红叶说:“不是看我吧,是想那个字了吧?”他笑笑,却不说什么。李红叶说:“你什么也不为,就为那个字。”他还是笑笑。李红叶说:“你忙的时候,我打电话你都不回。你心里一烦,就想起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李金魁什么都不说,只默默地看着她,就这么看一会儿,他说:“人有时候忍不住想破坏一下,我知道我的形象在你眼里越来越不好了,我就想把自己破坏一下。”李红叶接着讥讽说:“是啊,你一不高兴,就跑到我这里破坏来了?”话是这样说,李红叶对他还是很好的。她会给他倒上红酒,再摆上几个小菜,两人就那么喝着说着,总是李红叶说得多,她不停地给他说一些生意上的事,他只是听着。慢慢,慢慢,李红叶就坐到他身上去了……
这是一种更为彻底的接触。在肉体的接触中,李金魁看到了堕落的力量,看到了“曾经”的痕迹,看到了时间的可怕,当年那个清纯羞涩的李红叶已经被时间淹没掉了,而这个李红叶成了风流无比的李红叶,那巨大的变化使人几乎无法相信。在李红叶那里,他觉得一切都是软的,音乐很软,床也很软,那呢喃更软,他像是在红红的酒里泡着,浑身长满了一个一个的小气泡,那气泡是粉红色的,让人不能不醉。
躺在那片粉红里,李红叶会说:“当市长的感觉如何?”
李金魁说:“不好。”
李红叶说:“总系着那么一条领带,你不嫌勒么?”
李金魁说:“勒。”
李红叶说:“你其实不是系领带的人,你别系领带。”
李金魁说:“你是说我不像城里人吧?”
李红叶说:“不。我是觉得你活得越来越像城里人了。”
李金魁说:“是么?”
李红叶说:“你是越来越好了。”
李金魁说:“你呢?”
李红叶说:“我早就坏了,我是被你那个字最先弄坏的。那些个日子,我不想再说了……”
李金魁笑笑说:“我怎么就好了?”
李红叶说:“你这种好是做出来的,是刻意的好,你是想的不说,说的不想。你身上有贼性。”
李金魁说:“这我知道。”
李红叶说:“所以你更坏。”
李金魁说:“你是要我坏还是要我好?”
李红叶“吞儿”地笑了……
每次离开那里,他都非常后悔。他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你不能再去了?你欠她的已经够多了。人是不能欠帐的,欠的越多,包袱越重,假如有一天,她让你还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