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天地昏暗无光。
六月底的风雨天气,给世间人带来不小的麻烦。离兰州九百里远的中津官驿,冷冷清清,唯有上房中住着陜甘总督纳兰惠赐的小女儿和随行仆从。
湿闷的官驿里,纳兰茉英静静地绣着荷包,心里却甚为烦恼,但素来的好教养让她表现出惯有的宁定。她从柳州探望祖母返回兰州的途中,大雨已阻断她的行程六天,即使是大雨停歇,恐怕也难雇船渡过汹涌的黄河。
听着烦人的雨声,她不免叹了口气。在兰州的爹娘肯定会担心了!
「我说小姐,这平宁侯太不近人情了吧。」贴身丫鬟娇嗔似的哼道。
「云草,不可胡说!」她轻声责备。
「哪有胡说小姐可是陜甘总督的千金,我们也有送上拜帖,平宁侯还是不肯借道给我们,真是过份!」平宁侯的领地内有一处快捷方式,可直通河对岸,即使是大风大雨天也能轻松摆渡到对岸。
「我说云草,妳就别闹脾气了,听说上次京里的和硕格格要借道,平宁侯都没点头呢。谁都知道平宁侯小气巴拉的,又有皇太后撑腰,谁想借他的道都不成。」
说话的是春妈,她年轻的时候曾是位行走江湖的女侠,功夫上乘,见多识广。十年前,纳兰夫人想尽办法留住春妈照顾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茉英。任何时候除非有春妈随行,纳兰家才放心让茉英独自出远门。
「雨都下了六天了。」云草孩子气地跺脚。
「春妈教妳一个方法,试试雨就会停。」
「什么方法?」
「头顶绣花针,站在雨里两天,龙王一瞧,呀,人间还有这么傻的小姑娘,便把雨给收了。」
「春妈!」云草气急败坏地跑向她。
春妈左躲右闪,推开房门跑出去,小丫头紧随其后,两人都消失在门外。
「唉……」纳兰茉英哀叹了口气。她要镇定、镇定,一定不要出声压制爱玩的一老一少,一定不能,否则这两人会更得意,更是停不下来。
砰咚,。打打闹闹的云草和春妈又一起冲回门边,都兴奋眨着闪亮的眼睛。
「小姐!」
「姑娘!」
「前堂出现了好英俊的男人哦。」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纳兰茉英额头上黑成一片。她们就不能小声点吗?让外人听见,多难为情啊。
「还绣什么荷包啊,走走走,姑娘跟我们一起去前堂看热闹。」春妈和云草飞快上前,一人架起她的一条玉臂,兴致高昂地把她拖行到二楼的楼梯边,也不管她是不是愿意。
「云草,妳可以放开我了吗?」她被强迫地拉着蹲下,两人逼得她不得不往下看。「春妈,不要流口水。」天吶!她觉得头好痛。
春妈很容易犯花痴这毛病,不过能让她流这么多口水的男人倒是很少见。免不了心中的好奇,纳兰茉英视线往楼下的堂中投去。
在几十个身着绛色袍服的兵丁中,她一眼就看出引发春妈花痴的对象。
那个人身着锦织蓝靛长袍,外配米色蟒字纹贡缎斜襟外褂,足蹬漆黑朝靴,显得风姿出众,鹤立鸡群。
尤其挺拔壮硕的身姿,将清朗色调的衣袍穿得英挺贵气。
瞬间,她看呆了,被堂中的男人吸去所有的注意力。
「真的好俊、好帅哦!」云草的嘴角疑似流出水光。
纳兰茉英不自觉地揉紧手上的帕子,觉得两颊像要烧出火来。
那个蓝靛长袍的男人彷佛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会吸收所有人的目光,且令人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从远处走近,她慢慢看清楚他的相貌,稍稍偏长的脸庞,如刀雕斧凿般深刻,俊美得无可挑剔,那带笑的眼眸,风流倜傥中也有着难以琢磨的深邃,她相信,这双眼的主人并非看到的那么温柔,如果要狠起来,这双漆黑发亮的瞳眸会相当的凛冽骇人。
心骤然变重,她只好将目光移开他魅人的双眼,停留在他挺拔的鼻子和修剪得整齐的鬓边,结果又使她乱了方寸,在看他与不看他之间矛盾。
「平宁侯到。」有人高声唱道。
那个男人露出醒目的笑容,他的白牙配着爱笑的唇纹,再度牵动人心。
浅浅的笑容,不损他自身的贵气,又独具魔力。只要他绽出这样的笑,勾勾手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极容易被这个笑容诱惑,无人能抗拒,哪怕是挥刀自尽也不在话下。
纳兰茉英看着他,周遭彷佛不再有别人,只有她和他。
「哟!平宁侯爷,康敬在此有礼了。」他潇洒转身,迎向一脸愤懑的胖子。
「少来这套了,康敬贝勒,你把本侯爷押到这里,小心我上皇太后那里告你一状。」大腹便便的平宁侯使出兰花指叫嚣,声音听起来女气十足。
「侯爷这是哪儿话?今日康敬来到侯爷的地盘上,当然要来拜会拜会,这是礼数。」
春妈摸了一把下巴的水渍说:「原来是康敬贝勒耶!难怪,难怪。」
「呀,是贝勒爷呢!长这么好看,还是京中的贵人。啧啧!嫁给这样的男人,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云草像作梦似的叹道。
「他是郑郡王的长子。」春妈在京中有相熟的姊妹,消息自是灵通。「本朝重骑射,王公贵族大都只能玩玩弓箭骑骑马,而康敬贝勒不但骑射高竿得很,文采也相当厉害,小时候就被送入御书房读书,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当朝皇上眼里的大红人,听说一年前,年纪轻轻的他已在军机处行走了。」
「好厉害哦。」云草双手相握,一副可爱的花痴样。
纳兰茉英神情微羞,低头暗自记下康敬这个名字。
「借道?你作梦,想都不用想。」平宁侯在下面怪里怪气地吼道。
「不过是借道,瞧把侯爷吓得。」康敬露出放荡不羁的神情,亲热地撢了撢平宁侯袍上的雨水。
「别说是你!就是郑郡王来,本侯也不给面子。」平宁侯是当今太后的亲外甥,听说太后还没嫁入皇家前,曾代自己的长姊养育他,两人情同母子,也难怪平宁候如此嚣张。
「侯爷也应该知道,康敬此次出兵,乃是十万火急之事,大雨挡住去路,两万大军停留在黄河岸上,坏了狙击准噶尔残部的大事,平宁侯你可担当不起啊。」他奉皇上之命,前往甘肃宁泉,配合同僚,剿灭叛乱,因为暴雨,受阻于此。为避免在黄河中损兵折将,几日前他特向平宁侯借领地内的黄河渡口一用,结果却吃足闭门羹。
「本侯不怕你!你向圣上奏我一本,难道我不会狠奏你一本?大风大雨就吓到了康敬贝勒,延误军机,哼,自求多福吧!」被强行押来的平宁侯气急败坏地哼道。
「这么大火气干么?既然侯爷不借道给本贝勒,那本贝勒也就闲得很,侯爷,不如一同品品茶吧。」
「随便你想干么。」
「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才,楞着干么?还不快给侯爷看茶。」康敬不改散漫地骂道。
青瓷茶碗很快送到。
「侯爷,茶来了。」康敬接过茶杯,掀开盖子,笑嘻嘻地把碗内的澄黄茶汁毫不手软地泼向平宁侯的脸上。
「啊!这是马尿,这是马尿。」湿了满脸的平宁侯像杀猪一样地叫嚷着。
「怎么会是马尿呢?侯爷你再尝尝。」他温良地起身,指挥下面人再去拿茶。
「本侯不要喝了,康敬你……你这个……我一定要告到皇太后那里。」
「侯爷,喝茶这样的小事,也需闹到皇太后那里?」他缓步上前,靠近平宁侯站定,手握住平宁侯坐着的太师椅背道:「你要到皇太后那里告本贝勒些什么呢?」轰的一声,太师椅在一阵烟尘里,散成七、八块,胖墩墩的平宁侯少了椅子的支撑,狼狈地跌落到地上。
「哎呀!不好了,平宁侯跌坏脑子了。」康敬大惊小怪地去抚背着地的平宁侯,其间又略微耍手段,暗中给了他几拳。
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的纳兰茉英,大吃一惊,再一看平宁侯可笑的模样,又不禁称赞康敬的手段了得。
「别打,别打。本侯让你借道,让你借道。」
「侯爷,不太好吧,本贝勒说要在此陪你饮茶的。你们这些下人干什么吃的?还不上茶。」
「不要了,不要了,康敬贝勒,道我借,我再借你十条大船渡黄河。」
「怎么能让平宁侯爷坐在地上?不快弄把椅子。侯爷,你这是哪儿话啊,咱们不说公务,只品茗话家常。」康敬唇边的笑纹霎时变得极其恐怖。
「你放过我吧,康敬贝勒爷!」
「侯爷,你怎么这么客气呢?」
「我给你二十条大船,二十条,从我领地的渡口过去,省去贝勒你不少时间。」平宁侯用袖抚着脸,带着哭腔说道,堆满肥肉的脸试图勾起笑来。
「不好吧?这样太麻烦侯爷了。」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可是本贝勒还想留下来……」
「贝勒爷,由本侯送你至对岸。」再也无法忍受戏弄的平宁侯步步退让,无还手之力。
「好吧,既然侯爷都这么说了,康敬就不便推辞了。」他敛着精光的俊眸扬起,手下诸将霍然上前,带上被折磨得半死的平宁侯,火速离开这座湿闷的驿馆。
他就要离开了……
一种激烈的冲动,震荡在纳兰茉英心中。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微微从木栏边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凝注在整理衣袍的康敬身上,此时,准备离去的他慢吞吞地回身,朝楼上望了望。
不好!她心口狂跳,连忙缩回身子,差一点点,就与他四目相接。
她矮着身子,退到路道里边,抚着彷佛烧起来的心口。
「走了!」云草失望地站起身。
「真的走了……唉。」春妈也垂下了头。
从来没有相识,就已经错过。纳兰茉英不免遗憾的想,也许此生再也不会碰着这个男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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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月下旬,塞北的暴风雪袭击甘肃与疆南交界处。这场大雪又急又猛,没给在此驻守的康敬多少准备的余地。
气宇轩昂的他踱出中军大帐,放眼望去,远方的山坡,近处的草场都堆满厚厚的积雪。
他拉了拉身上的青狐大氅,搓了搓手。
过度的低温,超出他预想的范围。他身后跟着的副将参将都黑着脸。这种滴水成冰的日子,踏出温暖的帐子,在外停留片刻,冻人的寒气如同水一般,迅速穿透人们厚厚的棉衣,带走体温。
「李参将,大批粮草还未到?」昨日陜甘总督有亲自送些粮,数量仅够营中五日之用。
「回贝勒爷,末将催促了很多次,但大雪封路,粮队仍是没有消息。」大批送粮队并未到达。
天气过于寒冷,粮草与取暖的木炭早已告罄。不是第一次领兵打仗的康敬,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缺吃少穿,军心必定散乱。他古铜色的脸部线条严肃地僵紧。
列队整齐,身着单薄的哨兵从几大营前走过,队尾一个矮小的士兵脸色青紫地拖着长枪前进,手上早已冻出不少血口。
康敬迎了上去,不由分说拦住了那位小兵,扯下肩上披着的厚氅,盖在对方的身上。
「贝勒爷。」小士兵吓得跪地磕头。
「起来吧!」营中兵士又是敬他又是怕他。他常与兵士们打成一片,同甘共苦。而冲锋陷阵时,他总是冲在最前头。有这样勇猛的主将,谁能不敬仰他?然而,对于不听军令者,他也绝不手软。
「李参将,把我帐里的炭火都分发到各帐。」
「贝勒爷,冻坏了你,小的怎么向皇上交代?」李参将为难地皱起黑脸。出征之前皇上特意叮嘱他,要打点好贝勒爷的衣食住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担待不起啊。当今万岁爷可是极为疼爱这位贝勒。
「冻坏了我的兵,你打算怎么向我交代?」康敬含笑的鹰眼闪过一道利芒。
「小的这就去。」李参将敏捷地撢下箭袖,低首蹲身而去。
「各位大人,昨日夜里,陜甘总督纳兰大人送来三百石粮食,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但木炭,纳兰大人已无能为力,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康敬顿了顿,将锐利的视线调往西边的宽阔河流上又道:「据南疆传回来的战报,近日会有敌兵将从对岸直入青海,若不拦截,定会延误军机。一场暴雪,河水结上薄冰,前日命人搭出的石桥,又在风雨中毁于一旦,情势不乐观。」河底水深石尖,强行渡河,会折损马匹,必须有桥才行啊。
下属们在他身后,交头接耳,半晌了也没人提出个切实可行的法子。
他回身,直视身后众人。
此时正是艰困之时。
「木炭紧缺,情况紧急,小人知道,离这里五里地外,有一处庄园,年年种植小麦高粱之物,想必此时,麦草和枯了的高粱不计其数,能抵营中数日取暖。」只见陜甘总督纳兰大人的帐篷外站着一位身穿鼠灰布袄,青黑长袍的小吏。
故意压低的声线,让康敬拧了拧眉头。
大剌剌的目光落在小吏巴掌大的小脸后,他毫不迟疑地判断出她是女人。虽然她戴着绸帽,梳着长辫,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看出她是一个十七、八岁上下的小丫头。
那张脸,不艳不妖,素净如梨花,温婉如秋天的百合开在春天。
康敬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挑起一下。仅此一动,心竟然有些烫了。
欣赏着她的不卑不亢和矜持的风度,他细细回味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解决之道,通过缜密的分析,觉得还颇为可行。
「渡冰封的河,也很容易,后面营库里有几十口大箱子,原是用来盛米的,如今都空了,只要能有人在河上结起铁锁,把这几个箱子用清漆封住,相连在一起,便是一座上好的浮桥,河面薄冰破损也不碍事,伤不了马蹄。」
他在看她。纳兰茉英雪净的颊边一红,然而这不防碍她把要说的话说完。
「贝勒爷,那人是纳兰大人的下人。」有人提醒。
「这小吏的话可行吗?」有人问道。
对康敬说完她琢磨一夜的成果,纳兰茉英僵在帐边。是该上前跪拜施礼,还是该转身而去?他黑眸闪耀的精芒,乱了她的阵脚。
「呀,我的小……爷,妳怎么在这里?」春妈闪身而出,架起她的右胳膊。
「小姐,妳好滑头,偷偷出风头。」云草从另一边闪出来,架起她的左胳膊小声地抱怨。
两个人用力一架,迅速把她带离帐边,拖进最远处的油毡帐子里,掩去身影。
「贝勒爷,要不要属下把那个……」
「甭管了,你带一队人马整装出发到五里外的庄园。」
「是。」
「贝勒爷,河对岸十里的地方,出现准噶尔残部余孽踪迹!」肩头披着雪的哨兵匆忙而来。
「来人,把后面营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按照方才那位说的做,速办,有任何拖延,领死。」出兵在即,康敬有条不紊地指挥万人大军,气势如虹。「兄弟们,都给我听着,像条汉子一样冲过去,捉住那些作乱的贼,用他们的马来喂饱肚子!都给我打起精神,不要辜负圣上的隆恩。出发,河岸边集结。」浑厚的嗓子震动山河,煽动起士兵的热血。
军营瞬间沸腾起来,勇猛的蒙古兵牵马挽弓,搅起满天雪沙,飞奔出营。
身披战甲的康敬,威风凛凛地奔在队伍的最前头。
而营中西北边的油毡里,纳兰茉英躲在素帘后面,偷看蓝天之下那雄姿英发的男人。
「小姐。」春妈笑嘻嘻地道:「平素,小姐一定会把出的主意告诉大人,然后再由大人告诉别人,今日是怎么了?」
的确,知她莫过于这位长者。她那不爱出风头的个性,鲜少会对外人如此直言不讳。
「小姐,这一来,康敬贝勒在心里记着咱们小姐了。试想这营里谁有我们家小姐想的法子好啊?」从小就被纳兰家收养的云草,已经被宽厚善良的小姐宠坏,最爱跟自家小姐没大没小地嚷嚷。
捧着自己暖烫的脸颊,纳兰茉英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有勇气站到他面前。看他为难,她于心不忍,一反常态,挺身而出,甚至没有想好如何进退。
她懊恼地摇头,心湖纷乱乍起,春妈和云草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到爹哪里探听她的消息?轻率的开口相助会惹来什么麻烦?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预想着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传开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