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返家时,庄裕光正在影音室看录像。
巨大的荧幕上,正在播放一场大提琴独奏音乐会。
因为时间久远,画面有些磨损,音质也都算不上清晰。
院子里的动静传来,庄裕光关掉影像,取下眼镜,往外走去。
庄孝廉背着大提琴,一进玄关,就吩咐厨房工人煮姜汤。
庄孝孝绷着脸:“你让煮的,你自己喝,我不喝。”
庄孝廉点头:“那我让刘姨煎中药给你喝。”
兄妹俩正在讨价还价,见庄裕光从楼下上来,立刻收声。
庄孝廉随意打了声招呼:“爸爸,还没休息?”
庄孝孝则停住脚步,不复此前嬉闹时的轻松:“爸爸。”
庄孝廉见她眼睑微垂,笔直站在那里,一副要等庄裕光发话,才会挪动的模样。
直接伸手牵住她手腕,拖她朝电梯走:“我们先上楼换身衣服。”
庄裕光“嗯”了一声,看向女儿:“音乐会演奏的曲子定了吗,《天鹅》怎么样?”
他看着女儿的目光,带点慈爱,是父女间少有的温情。
庄孝孝正要开口,庄孝廉松松环握她手腕的手,一下收紧。
她朝他看去,庄孝廉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
他长腿一迈,挡在她身前,阻隔掉庄裕光望向她的视线:“爸爸,我们谈谈。”
“谈什么?”庄裕光眼中的一点温情已尽数收敛,目光恢复到一贯的冷厉。
庄孝廉即便已经大学毕业,入职航远一年,成为众人口中的小庄总,面对父亲犀利的视线,仍旧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他都发怵,更何况还在念中四的细妹。
他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她,刚叫了声“孝孝”,要让她先上楼回房。
哪知庄孝孝连话都没等他讲完,就已经离开他身后。
她来到他身边,同他并排,鼓足勇气直面庄裕光。
“爸爸,我不想参加温老师的音乐会。”
庄裕光:“怎么,今天你们两兄妹约好一起顶撞我?”
庄孝廉见他已经彻底寒下脸,连忙侧头看向庄孝孝。
表面是在同她交代,其实话是在讲给庄裕光听:“你在外面受了凉,先上去泡个热水澡,我和爸爸讲。”
庄裕光没讲话,只静静看着女儿。
庄孝孝站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她已经妥协过太多次,再妥协一次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庄孝廉见她不动,伸手轻拍了拍她肩膀,催促:“听话,快点回房间。”
庄孝孝一直紧崩在脑子里的弦,好像一下被拍断掉。
她仰起头,毫不回避的与庄裕光对视:“爸爸,我要准备钢琴比赛,没时间分心演奏会。”
话音落地,整个庄家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连空气都陷入了滞涩。
庄裕光不是那种脾气暴躁外露的大家长。
可他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强硬狠厉的手腕,却令一双儿女都畏惧。
庄孝廉抢在庄裕光发作前,再次将庄孝孝护在身后:“爸爸,我和温柚沟通过,明年底孝孝就能够举行自己的专场,将第一次公开亮相放在她音乐会串场,反而会损耗孝孝的声誉。”
第一次公开表演,放在温柚的演奏会做串场,以后庄孝孝走到哪,身上的标签都会是“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温柚的弟子”。
直接做自己的专场,以后在音乐界闯荡的,则是庄孝孝本身的名头。
庄裕光并没有接受儿子的解释。
他松了松领结,平静道:“如果时间有冲突,不参加钢琴比赛就好了。”
庄孝孝设想过很多次,假如自己违抗父亲,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唯独不包含这个。
她顾不上害怕,甩开庄孝廉捉着自己的手。
急急冲到都到庄裕光面前,仰头看向他,声音带着颤抖:“爸爸?”
一贯情绪内敛的庄孝廉,此刻声音也有些不稳:“爸爸,孝孝只有参加这次洲际钢琴比赛,才能拿到报名明年国际赛的资格,这关系到她以后申请音乐学院。”
庄裕光看着女儿,她的眼睛又圆又大,此刻蓄了些泪水,纤细脆弱,像个易碎的艺术品。
和她母亲很像。
庄裕光轻叹一声,语气轻缓许多:“你是我女儿,不需要这些,也能申到学校。”
庄孝孝努力忍住,不让泪水落下: “可钢琴系是不一样的。”
她的成绩本就已足够出色,又有庄家的校友资源。
只要庄裕光愿意,可以通过捐赠,让她在众多顶尖院校中挑一所就读。
当然,专业可能就是商科或文史类了。
至于乐器表演这种需要登台演出,真实能力要向全世界展示的专业。
用这种方式入学,就等同宣判无缘了。
庄裕光耐心有限,闻言皱眉:“那就不申钢琴系。”
庄孝孝一直努力忍住的眼泪,此刻终于无声落下。
可她仍旧坚定摇头:“我不去温老师演奏会,我要参加比赛。”
庄裕光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盯着庄孝孝。
她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却克服心里的畏惧,不躲不闪与他对视,眼中即便蓄着泪,也写满坚持。
庄裕光捏了捏袖扣。
庄孝廉脸色微变:“爸爸,孝孝今天很累了,我先带她上去休息。”
他讲话时,手臂环住庄孝孝肩膀,微微使力,要拖她走。
可显然为时已晚:“她是该上楼,但不是休息。”庄裕光冷硬命令道,“庄孝孝,你自己去反省 。”
“爸爸。”庄孝廉求情,“已经很晚了。”
庄裕光缓缓转动着袖扣,寂静的庄家大厅中,袖链发出的轻微声响,被放到无限大,细碎的敲打着两兄妹紧绷的神经。
“今天你有表演,所以早上没让你去。”庄裕光语气平淡,仿佛谈论的是天气,而非惩罚,“可你今晚的表现更令人失望。”
说罢,他率先转身离开:“上去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出来。”
“爸爸。”庄孝廉握在庄孝孝肩膀上的手掌收紧,高声道,“妈妈都已经走了十几年,你不能总因为自己走不出来,就迁怒孝孝。”
庄裕光此刻已经上了楼梯,闻言终于停下脚步。
回过头,居高临下的看向一双儿女,面无表情:“庄孝廉,这是我和你母亲的家,而你不过是运气好,跑赢其他竞争者,在她肚中寄生过九个月,今天才有机会站在这里。”
“她一贯疼你,所以一直以来,我也对你多容忍两分,但这里不是你能大小声的地方。”他的声音冷的像结了冰,“滚出去。”
庄孝廉定定看他一眼,然后拉住庄孝孝手腕,要带她一起离开。
庄裕光面容平静,没有一丝动怒的迹象。
可出自他口中的话,却从不会令人质疑其中的真实性。
“她今天走出这个家门,就不要再回来了。”
庄孝孝看向庄孝廉,一脸期盼。
庄孝廉面容紧绷,垂在一旁的左手紧握成拳。
他自己可以不管不顾,可孝孝不一样。
她才中四,庄裕光又是菁仁的校董。
以他在本港的权势,加上监护人的身份,万一他给孝孝办理退学,她不仅没办法继续学业,甚至连离开港城都不能。
至于他作为父亲,会不会忍心对女儿下狠手,庄孝廉投鼠忌器,不敢拿她的未来,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深吸口气,令情绪平复。
庄孝廉缓缓松开紧握住庄孝孝的手,向她无声比了个口型:“等我。”
至多两年,等她申完大学,他就会毫无顾忌的带她离开。
庄孝孝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腕。
只余一圈浅浅的红痕,无声诉说着她逃离高塔的失败。
她抿了抿嘴角,再抬头时,没了眼泪,也没了期盼,只余一贯的冷淡。
于将之到家的时候,将钥匙交给车道上的工人,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主楼,直接略过,朝副楼走去。
“老爷,将之回来了。”于将之大嫂于翁芸芸正站在落地窗边,看到他回来,转身朝正在和自家老公低声交流公事的公公于兆龙道。
于兆龙朝窗外望去,正好看到于将之从车上下来。
正要吩咐工人端上一直温着的补汤,就听到大儿媳惊讶的声音:“将之不进来吗?”
于兆龙嘴边的话顿了顿,随即变为:“徐婶,让厨房再做点夜宵,送到副楼。”
于翁芸芸脸上惊讶的表情顿了一瞬,随后笑道:“是了,今晚一家人聚餐,将之都没回来,应当是心情还没恢复,可能还没用餐。徐婶,让厨房做些清淡好消化的......”
四房的两个女孩,听到大伯母的话,暗暗挤眉弄眼,相互使眼色。
于翁芸芸话还没讲完,门口就传来动静。
之前朝副楼走去的于将之,去而复返,眼神扫过一大家人,皱眉:“于嘉轩呢?”
于翁芸芸话没讲完,正主就突然出现,正要当面关心两句,却听他问起自家儿子。
她这位小叔子常年居住国外,和自家老公同父异母,却十分得于老爷子宠爱。
她对他向来戒备,面上却不露声色:“嘉轩吃完饭就去补习了。”说着还笑盈盈看向于兆龙,“他啊,最近懂事了,知道要考试,主动要求报补习班来的。”
于兆龙不大关心孙子成绩这种小事。
倒是于启辰这个做父亲的,听说儿子有进步,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
看向于将之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了几岁的小弟时,不自觉摆出长辈模样,说教道:“将之,嘉轩要补习班上课,都知道先参加过今晚的家庭聚餐。”
“你现在圣诞假,在家也没什么事。今天一家人聚在这里,全是为了你母亲的事,结果你这个亲儿子却到现在才回来。 ”
于老爷子听到大儿子的话,脸色难看起来,正要训斥两句,小儿子却先开了口。
于将之耸了下肩:“我为什么没赶回来,或许你应该问问去了补习班的于嘉轩。”
“将之,你在讲什么?”于翁芸芸笑着嗔怪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不能拿比你小一辈嘉轩说事的,对不对?”
于将之:“于嘉轩带着一班飞车党,在山道上围住船王千金欺负。我是等孝廉过来接人,才耽误到现在。”
“将之,什么飞车党,什么欺负人,话可不能乱说的。”于翁芸芸维持不住假面,脸色十分难看。
于启辰也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于将之举手做投降状:“当我看错好了。原本我准备明日带于嘉轩登门道歉,既然不是他,我就不多事了。”
说罢,不再多留,推门出去。
正要唤小儿子和自己去书房的于兆龙,看着他迅速离开的背影。
皱眉对大儿子夫妇道:“你们两公婆最好将这件事处理好。”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厅。
庄孝孝跪在尖顶花纹玻璃的小教堂中。
听说她妈妈是虔诚的基督徒,因此庄裕光在设计这座婚房时,专门建了一间可以做祷告的小教堂。
船王与妻子鹣鲽情深,港岛人人称羡。
连庄孝孝都自小听着爸爸如何深爱妈妈的故事长大。
可惜,她妈妈福薄,这间小教堂没用几年就撒手人寰,倒是“便宜”了她。
整个庄家大宅,她最熟悉的就是这里了。
自小到大,只要“犯错”,就会被关在这里面反省。
也是“反省”的太多,所以庄孝孝的膝盖才会十分脆弱,受点冷风,便又是发红,又是冒青筋。
而今天上午刚受过凉,膝盖此时更是钻心的疼。
令这次反省都格外难过一点。
庄孝孝漫无边际的想,今日教训这么深刻,不知爸爸会否能满意一点,高抬贵手,放她去参加钢琴比赛。
“小姐,于家电话,邀请你明天过去做客。”萨莎敲门进来,扶她起来,“先生交代,让你先休息。”
不管关起门来的庄家是什么样,在外,庄裕光总想让庄孝孝像她当年母亲一样,端庄高雅,成为港城名媛争相学习的榜样。
庄孝孝原本已做好在这里跪上一整夜的准备,没想到竟然能被提前“释放”。
因为疼痛,她声音都有些干哑:“于家?”
“是啦,说是要感谢你今天的演奏。”萨莎担心的看着她,“我拿些药油给你擦。”
庄孝孝摇摇头:“算了。”
药油味大,明天都还有残留。
带着药味去于家 ,被庄裕光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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