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将之看着眼前的两人。
一个是被家里宠到无法无天,整日胡作非为的于家二世祖。
一个是被全城贵妇交口称赞,赞誉为名媛模板的船王千金。
“庄小姐,你怎么样?”一句话,摆明态度帮理不帮亲了。
“于先生好。”庄孝孝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可只看他在葬礼上的捧住小姑婆遗像走在前排的表现,也能推测出他多半是于家人。
鉴于人家明显认识她,还一来就给她撑腰,这种情况,再询问姓名,就太失礼了。
所以落落大方直接问好,跟着指指身旁的发胶男,在他向这位“小叔”告状前,先下手为强。
庄孝孝做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太粗心了,上完小提琴课,琴弓没装好,竟然掉了出来,多亏这位先生捡到,正要还给我。”
说罢,她看向发胶男,脸上的感激一点也不似作伪:“多谢。”
发胶男只觉得眼前笑着的人,比刚刚威胁自己时还可怕。
“嘉轩,是这样吗?”
于将之怎么会看不出有猫腻。
一群飞车党围住一个小女生,想做什么,明眼人都能猜到。
认为是侄子提前听到自己行驶而来的动静,逼迫庄孝孝这样讲,他问于嘉轩时,沉声冷凛。
庄孝孝保持微笑看着发胶男,眼神慢悠悠落在他手中的琴弓上。
于嘉轩浑身一僵,只觉得有琴弓割在自己脆弱的脖颈。
而于将之望着自己的目光,更是好似刀锋,尖锐锋利。
嘴巴开开合合,半响道:“是这样的,小叔。”
说罢慌忙将琴弓塞给庄孝孝,高声同于将之道别:“小叔,我约了朋友,先走了。”
说完就发动机车,“轰”的一声,冲了出去。
机车轰鸣声远去,整条山道恢复静谧,只余昏黄路灯下,庄孝孝与于将之拉长的倒影,交错在一起,影影绰绰。
庄孝孝其实没什么交流的欲望。
可不管事实如何,眼前这位男士终归是出于好心,将她从那班飞车党手中“解救”了出来。
作一名庄家人呢,应当拥有良好教养的,她只能礼貌表达感谢。
可她刚张开嘴,道谢尚未出口,就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而在打喷嚏这瞬间,庄孝孝长年累月被训练出来,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教养,令她在第一时间伸手,捂住口鼻。
但今天真的不凑巧——她手里还拿着琴弓。
于是刚一抬手,琴弓就跟着她手臂摆动,斜斜向上,正正抽中对面人的嘴角。
于将之闷哼一声。
庄孝孝深吸一口凉气,仿佛比他受惊更重。
毕竟自她有记忆以来,从未如此失态过。
哪知搞成这样,都不是今日失控的终点。
应当是吸入的那口凉气作怪,庄孝孝刚挪开琴弓,就梅开二度——一个更大的喷嚏袭来。
这次于将之反应很快,他直接朝后仰了仰,保住一张脸没再受袭击。
琴弓直直戳上他胸膛。
于将之“嘶”了一声。
就算庄孝孝贯会控制自己情绪,此刻接二连三遭遇这种尴尬,也都维持不住表情。
脸颊不可抑制的如火似烧。
都有种立时逃到山下,在浅水湾挖个沙坑,将自己埋进去的冲动。
有记忆以来,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丢脸时刻。
好在她的窘境没有继续。
在第三个喷嚏要打出前,一支折叠整齐的方巾,递到了她眼前。
庄孝孝顾不上和他保持边界,立刻接了过来,背转身去,迅速擤了擤鼻子。
然后深吸口气,平复掉情绪,抬头挺胸,不停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冷静,就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努力自我洗脑下,终于勉强控制住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正要保持住这个姿态,转身重新面对对方。
却被一股暖意突袭。
一件小山羊绒西装外套,带着陌生的体温,披在了她肩上。
她和它的原主人,体型差距应当很大。
只是从身后披在她肩上,就严密的护住了她大半个身体。
庄孝孝身体快过大脑,贪恋这难得的暖意,下意识捉住外套的对襟。
做了好久心理建设,才恢复到端庄模样,此时却破了功。
她回过头,看向已经不复西装革履模样,只着一件纯黑薄衫,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士,讲话都有点磕巴:“于......于.......于先生......”
道歉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
于将之此刻嘴角还隐隐作痛。
可看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仿佛随时会晕倒的模样,他侧倾过头,挑了挑眉:“你应当要叫我小叔。”
庄孝孝嘴巴张的能塞进半只蛋挞:“啊?”
控制不住表情,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先是遇到一位半山扰民的飞车党,现在又来一位莫名其妙的“小叔”。
于家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一家都是奇奇怪怪的人。
于将之见她明明眼底写满质疑,却又忍住不开口的模样,笑着摇了下头,为她解惑:“今天多谢你为我母亲演奏,很好听。”
庄孝孝这才反应过来。
怪只怪她和小姑婆关系太生疏,一时没想到这层关系。
想到小姑婆今日刚下葬,看着眼底带着浓郁疲惫的“小叔”。
庄孝孝实在欠缺安慰人的天分,酝酿好久,也只得一句:“抱歉,节哀。”
说罢就暗自咬了下舌尖,后悔自己多嘴。
不知道说什么,明明可以沉默的。
这种话讲出来,就好像在灵堂吊唁一样,气氛不惨都要做出两分悲哀。
好在这位小叔叔并没有要同她一起默哀的打算。
于将之:“应该是我和你说抱歉,今天气温低,早上让你受冻了。这边风凉,我先送你回家,记得喝点姜汤,泡个热水澡。”
庄孝孝闻言怔愣一下,随后垂下头,无声自嘲一笑。
随后抬头,对住于将之,认真道谢:“谢谢小叔,我大哥会来接我,不用麻烦你的。”
于将之抬手看了眼腕表,皱眉:“我给孝廉打个电话。”
“孝廉,你在哪?”
“没事,我回家路上碰到庄小姐,见她在等你。”
“这边晚上风大,你动作快点,别累她冻病。”
......
于将之熟稔的和庄孝廉通着电话,期间看到她盯着自己,还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显然,于将之的母亲,庄孝孝的小姑婆和庄家之间的隔阂,没有影响到于庄两家的关系。
庄孝孝漫无边际的想,原来被隔绝同于家交往的,只有自己。
可最讽刺的是,自己这个边缘人,却要在今日葬礼上,坐在舞台中心弹琴。
在她走神时,于将之已经挂断电话:“孝廉马上就会过来,外面冷,坐我车上等。”
说话间,他走到路旁,提起放在花坛边的琴盒,装到车后。
庄孝孝却一直保持原地站立,没动。
她习惯独来独往,从没上过庄家以外的车,即便这辆座驾是所谓“小叔叔”的。
于将之走到副驾边,一手拉住车门,另一只手捏住一个烟盒,扬了扬:“我到外面抽支烟,介意吗?”
庄孝孝摇摇头,犹豫一下,终于挪动脚步,走近副驾。
于将之朝她伸出手。
庄孝孝见于将之衣衫单薄,反应过来,要将外套脱下还他。
于将之却握住之前袭击自己的“凶-器”,一直被她捏在手中的琴弓:“你上车,这个给我,小心别伤到自己。”
庄孝孝下意识要拒绝,可脑子里闪过刚刚误伤他两次的画面。
于是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直直望进他眼中,而他则不避不闪的同她对视,眼底是坚持。
最终,庄孝孝在这场无声对峙中败下阵来,松了手,转身弯腰坐进车中。
于将之却没有任何获胜者的得意,他佝下-身,和坐在车内的她保持平视。
好似对待小朋友:“坐好了吗?我要关门了。”
“你的外套。”庄孝孝要递给他。
于将之笑了下,摆摆手:“不用。”他指指路边,“我去那边,有事叫我。”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到山道近海一边,斜斜靠住一支灯柱,背对着车窗。
庄孝孝撑住头,隔着车窗,只能看见路灯下,于将之被拉的很长的背影。
他修长的指间夹着明明灭灭的火星,一簇烟雾萦绕其上,丝丝缕缕浮向半空。
庄孝廉是半个多钟头后到达的。
庄孝孝注意到,由始自终,于将之只点过一粒烟,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夹在指间,任由它静静燃烧,几乎不曾送入口。
庄孝廉下车环顾一圈,没看到细妹,小跑向于将之。
庄孝孝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看到于将之下巴朝车这边扬了扬。
对着两人并肩走来的身影,庄孝孝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十二点的钟声终会响起,对她来讲,魔法即将结束,只能接受现实返家。
轻呼一口气,她打开门,主动下了车。
于将之与庄孝廉也已经到来。
庄孝廉注意到庄孝孝身上披的西装外套,眼神暗了暗,没讲话。
庄孝孝对着他一贯沉郁的神色,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于将之不知是否看出两兄妹间的暗涌,径直从后座拿出庄孝孝的琴盒。
“碰”的一下关上门,打断了庄孝廉周身酝酿的阴郁,也打破了庄孝孝的沉默。
“大哥。”庄孝孝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朝庄孝廉打了声招呼。
庄孝廉点了下头,伸手接过于将之手中的琴盒:“谢了,将之。”
于将之如同之前对庄孝孝强调时一般,一脸严肃看着他:“要叫小叔。”
庄孝廉愣在当场。
庄孝孝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接着就像被点中笑穴,根本止不住,在庄孝廉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越笑越大声,到后来甚至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珠。
于将之看着她,嘴角忍不住也勾了勾,却马上敛去,短暂到一旁的两兄妹都没发现。
而庄孝廉则看着笑弯腰的幼妹,眼神逐渐变的无奈。
于将之拍拍他肩膀:“行了,大侄子,记得照顾好我小侄女,我先走了。”
庄孝廉听着他没大没小的称呼,又看向捂着肚子,笑个没完的庄孝孝,懒得理他:“走了,孝孝。”
庄孝孝一边被庄孝廉拉住向前走,一边回头挥手:“再见,小、叔、叔。”
于将之正打开车门,听见她这样称呼自己,愣了下。
随即笑着同她挥挥手:“再见,孝孝。”
庄孝孝听到他叫自己名字,耳尖有点红。
讲来不可思议,两人单独呆了半个多钟头。
却直到庄孝廉到来,才通过他口中称呼,得知彼此姓名。
于将之此时叫来,与她仿佛是当着大哥的面,偷偷交流只有彼此才知道的小小隐秘。
“今天课怎么结束这么早,下课也没给我打电话。”庄孝廉一边松领结,一边问,打断了她的出神。
庄孝孝看着窗外一声鸣笛过后,与他们相向而行,快速驶离的车,随口应道:“温老师要准备音乐会,还给了我上台表演的机会,你不知道吗?”
庄孝廉皱眉:“你年后最重要的是参加钢琴比赛,哪有时间准备什么表演?”
庄孝孝一直想申请柯蒂斯音乐学院的钢琴系,庄孝廉也十分清楚,年后的洲际钢琴赛是为她履历镀金的重要一环。
庄孝孝朝座椅后背一靠:“爸爸要求的。”
庄孝廉收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我会和他谈谈,温家那边,我也会沟通。”
庄孝孝撑住头看着窗外的霓虹灯,语气平平:“不用了。”
庄孝廉一下踩住刹车,侧头对住她清冷的侧脸,一字一顿道:“我会说服爸爸的,你只管好好练钢琴。”
庄孝孝继续看着窗外,没转头看他,懒懒应了声“嗯”,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