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
只能等待的我,仿佛失了魂心不在焉。在这种混乱的精神状态下,徒然日复一日地熬下去。
唯有工作上的表现连我自己都暗自叫好。或许正因有工作,才能够勉强撑住,毕竟对象是狗。只要眼睛一对上,它就会滴着口水凑过来磨蹭。在摸摸头拉拉耳朵逗狗的时间,至少不用去想其他的事。能够拥有这种时间,或许才是最大的救赎。
痛苦的是打烊后。
夜里剩下我一个人,脑中总有纷乱芜杂的思绪源源不绝地涌出。我的心情在无处发泄的恨意,以及勒紧心口的悲伤之间摆荡。明知白费力气,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同样的事。
我每晚不停喝啤酒。
明知该听听音乐或打电话给弟弟来转换心情,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这么做。我只想呆坐在椅子上,任由自己困在思虑的无尽回旋中。
醉意渗透全身后,便连衣服也不换地往床上一倒,陷入浅眠。
某个这样的夜里,我突然感到一种似乎有人在身旁的淡淡动静。遥远的往昔在旁看着你睡着的母亲,今晚同样守在我身旁看着我。我半是昏睡,同时也不免被那种念头纠缠。她那冰凉的手心仿佛随时会轻抚我的额头。年轻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死去的,那个名叫英实子的母亲。
我聚精会神试图看清那模糊的五官,但只有那本笔记里的无数字句叫嚣着不断溢出,覆盖了母亲的真正面容。我总觉得她正从那些字句的彼端呼唤我。母亲想必早已不在人世,不知为何我却感到她正在向我求救。
“妈妈……”即便呼唤也语不成声。明明努力想动,却动弹不得,唯有身体某处突然痉挛起来。
虽有束手无策的满心焦虑,我还是屏气凝神继续思索,在闭起的眼底,渐渐浮现一个朦胧的身影。裸露胳臂的夏装配上白色手提包,看着我微笑的脸孔,但不知为何,那竟是千绘。内双的丹凤眼,眼下小小的泪痣,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女子,犹如怀念的春花气息。
我突然再也分不清求救的人是母亲还是千绘。但我肯定谁也救不了,只会让两人都死去,唯有这样的预感无止尽地膨胀。
挤在喉头的恐惧乍然涌现,我被自己的呻吟惊醒。大汗淋漓地喘气,想到千绘或许也和母亲一样,此时已不在人世,我不禁开始无声啜泣。
即便如此,终于还是挨到了周日。
我在店里待到最后一刻,结果只好在最拥挤的尖峰时间脱身溜走。不只是细谷小姐,就连平时多嘴多舌的那智都不曾有一丝不悦的表情,反而令我难受。
与上次一样,我守在站前的咖啡店等着父亲出现。
洋平连续两周都去看外婆会很不自然,所以这次我只能单独行动。
因此我若在书房待太久会很危险。万一父亲像上周一样探望外婆后提早归来,我根本无法察觉。
如此一来,除了把第三本笔记放回原位,把尚未阅读的第四本笔记拿出来之外别无他法,若只是那样不须五分钟。
在路上现身的父亲,短短一周似乎又瘦了一圈。身上的衬衫布料怪异地在空气中鼓胀起伏不定。即使如此,他还是挺直腰杆大步走来。
我怀着连自己都感到惆怅莫名的复杂心思目送他的背影走远。
五分钟后我离开咖啡店,急忙赶往老家。
站在打开的壁橱前,我不知所措地发呆。
没有手记。
就算再怎么翻纸箱,也找不到那个装笔记本的牛皮纸袋,以及那个手提包。
被父亲发现了吗……?
我思忖该如何是好,当然想不出好主意。
结果,明知徒劳,我还是从手边的箱子开始翻找,再一箱、再一箱,最后终于把所有的纸箱都从壁橱拖出来了。
另一边的拉门被书柜挡住根本打不开,所以我费了一番手脚。翻出来的都是旧衣服、餐具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令我看了都烦,同时再次巨细靡遗地翻了一遍,却还是找不到笔记和手提包。
狭小的书房乱得几乎无处下脚,我已完全束手无策了。
把箱子放回壁橱,再拿吸尘器清理尘埃满天飞的房间费了不少时间。根本不可能完全恢复原状,只要父亲一开壁橱,肯定立刻会发现箱子被人动过。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走下一楼,在厨房的桌前边喝啤酒边等父亲。
虽说现在昼长夜短,外面的天色也已渐暗。
父亲在七点多归来。
喔,你来啦。他像平日一样说着,自己也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
“爸早就料到我会来?”我问。
“还好啦。”他津津有味地喝掉一半啤酒后,放下罐子。
“今天可真热。”
“身体如何?”
“不要老是问同样的事。”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但是看着他那已经只剩下粗大骨节的手腕,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明知他的身体不可能好,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
“爸……”
“怎么了?”
“手记,你放哪去了?”
父亲的表情不变。他的神色平稳,霎时之间几乎令我以为他没听见。
他对我的凝视似乎也不以为意,拿起罐子把剩下的啤酒灌下肚,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终于看着我,应该说,是看着我与他之间,虚空中的某一点。
“有一本在你手上吧?”
“没错……我很想看完下文。我剩下第四本还没看。”
感觉就像在平淡地闲话家常。
“我还以为你是随便抽出一本拿走,原来如此,你已经看了三本了?”
我点头。
“枉费我就是因为不想让你看到,才打算趁着还有力气时处理掉,特地把它找出来。”
“可是一旦开始看了,就只能看到最后。”
我从背包取出第三本笔记放在桌上。
父亲默然不语,压根不看笔记。
他那依然有点失焦的视线对着我,他的表情竟和闹别扭时的洋平相似得可笑。
“也许吧。”
过了很久之后他冷不防说,然后从椅子起身,走进隔壁的客厅。
他拉开放有母亲美纱子遗照的小矮柜抽屉,取出牛皮纸袋。我不知道他是否基于某种用意才特地放在照片旁边。走回来之后,他把牛皮纸袋交给我说:
“对不起,在你看的时候,先让我上楼躺一下。说来窝囊,我已经毫无体力,光是走几步路就够呛了。等你看完,再喊我一声。”
父亲很少如此示弱,但我并未安慰他,只是含糊应了一声。
听着吱呀作响的上楼声,我抽出纸袋里的东西。
终于拿到手记了,可是想到也许又会因为某种缘故立刻被抢走,心里不免七上八下。
我慌忙将早已看完的三本叠成一落放在旁边,拿起第四本。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第三本笔记的最后一段,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就这样过了数年。然后开始崩坏。
想到那崩坏的过程,母亲走向死亡的过程,就写在接下来要看的地方,翻页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一瞬间我几乎无力招架不愿阅读的冲动,但我已无法回头。
某个下午,我牵着孩子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喊我婚前的名字。
“哎,真没想到,好久不见。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抱着碰运气的打算试着喊一声。因为你和以前给人的感觉实在差太多了。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长相好像判若两人吧。”
这个两边额角已秃的男人,是经常出入我以前任职的那家公司的事务用品业者。价格低廉,而且一通电话立刻送货上门,所以几乎都是向他购买。当时下订单的人多半是我。
“咦,你结婚啦?小弟弟,你好啊,真是好孩子,几岁啦?”
孩子畏畏缩缩很怕生,只朝男人比出与年纪相符的手指。
“是吗、是吗?真厉害,叫什么名字啊?”
这个秃头男曾在圣诞节给我花俏的丝巾。他说是送给我的,所以我道谢后就收下了,但之后下单业务就再也无法正常进行,那也是我后来被赶出公司的诸多原因之一。
“难得有这机会,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杯茶吧。哎,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女人结婚后,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啊。关于这方面我可得好好请教一下,毕竟我到现在还是寂寞的光棍一条。”
男人一笑,便可看起张大的口腔内部。
“我现在有点事,不好意思。”
“少来了,我看你不是走得悠哉得很,我之前就一直在那头看着了。我也正在工作的途中,不过这种巧遇可得好好珍惜。哪,小弟弟,跟叔叔一起去喝果汁吧,啊,还是吃冰淇淋比较好吧。”
“真的不方便,再不走就……”
男人摆出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的态度,继续说他的。
“毕竟你突然就离职了,太过分了吧,虽说是以前的旧事。啊,对了、对了,后来过了一阵子,你们那家公司出了命案,你看到报纸了吗?什么?那你不知道啊。嗯……已经有四年,不,五年了吧。你知道吗?被杀的是我们都很熟的人呢,你猜是谁?”
秃头男又再次声明,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然后才说出我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姓名。
“而且还是用我公司进的垃圾桶把人活活打死,想到都发毛。你记得吧,,大家不是都用那个吗,形状像伞架一样的不锈钢制品,就是那个,就那个。”
我猛然打了个嗝,心脏像握紧的拳头一样僵硬。
阴影自周遭的风景猛然出现,一下子变成闪闪放射敌意的布幕背景。眼前所见之物,似乎全都从形体内侧开始崩坏,到处都看不到百合心。我猛然想起,以前、还没遇见你之前,世界看起来一直是这样的。
“你……你怎么了?咦,奇怪了,你没事吧?你的脸色铁青喔。”
因为我怕声音会变得很怪,所以没回答。
“喂,小孩很痛,你看你那只手。”
我这才发现哭声,松开紧紧捏住的那只小手,然后又立刻重新握住小手迈步走出。
“等一下,慢着,好像不对劲喔。”
他拽住我肩膀的力气大得几乎令我踉跄。
“你想逃?你在紧张什么?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该不会其实早就知道那件命案?那件命案……该不会,与你有关?”
他凑过来窥视我的脸孔,仿佛戴着扭曲的面具。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惊讶。”
我撂下这句话,甩开秃头男的手便小跑步离开。
孩子被我拽着再次哭出来。高亢的哭声周遭,布景街道互相倾轧,好似随时都会啪地破裂。我果然还是逃不过,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半个月前,晚餐吃到一半,忽有两名刑警来访。
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胖男人和一个眉毛很淡的年轻男人,他们朝着去开门的你各自取出证件报上姓名,也确认你的姓名后,以殷勤的语气说“有点事情想请教尊夫人。”
我不想让他们进来,于是急忙出面,但你还是把刑警带进屋。
“打扰你们吃饭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不会耽误太久的。”
在另一个房间的矮桌前坐下后,年长的那个自口袋取出记事本翻开,读出了秃头男的姓名,问我与他相遇的地点与日期时间。那次之后已过了一个多月,我本来还以为已经没事了。
你正在念书给小孩听以免他吵闹的声音,自关闭的房门那头传来。
“嗯……既然有人报案,我们就有职责确认一下。不过这还真是……您婚后姓氏也改了,又搬了家,要找到这里费了好大的工夫。”
刑警摩挲着后颈笑了。从头到尾,说话的一直都是这个刑警,另一个年轻的只是默默坐着。
“哎,根据这位报案者所言,太太您呢,好像知道过去发生的某起案件的重要情报。”
然后刑警才说出遇害男子的姓名与大致的案情,用那与生动的表情切割开来,宛如化石的眼睛盯着我。
“所以说,您认识被害者吧。”
“那是我以前任职的公司上司。”
我的声音没有颤抖,我认为绝对不可像上次那样自乱阵脚。
“根据记录,您在那家公司,嗯……七年前左右进入公司,大约待了一年。”
“是。”我不太记得了,但记录既然是这样,那应该就是吧。
“当时,您与被害者,嗯,没有任何私人往来吗?我是说在职场之外。”
他做出顾忌邻室的你的动作,压低声音问。
“没有。”
“在您离职之后呢?是否曾在哪儿见过?”
“没有。”
“那么,关于命案?您早就知道了吗?”
“上次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才听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刑警频频在记事本写东西,另一个人则是冷漠地打量着我。
“您听说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很惊讶。”
“嗯。”
“因为消息太突然了,又是当着孩子的面。”
“嗯……报案者是说,您的态度好像很不寻常,脸色发青看来几乎要休克,哎,他是这样说的。”
“我很惊讶,而且很想赶快摆脱那个人。因为他死缠着我,要约我喝茶。”
“噢,还有这种事。”
“我说我赶时间,但他却不肯罢休。以前我在公司时,他就常常对我讲些有的没的。”
刑警皱起眉头陷入沉默,再次动笔写了什么后,啪地合起记事本。
我以为他会说为求谨慎起见必须采指纹。我记得那时候我只擦拭了垃圾桶和门把。
“麻烦您了。我已了解大致情况了,这样就行了。”
在狭小的斗口穿上鞋子后,胖刑警憋屈地努力转身。
“毕竟那已是五年前的案子,我们当时也用尽各种方法调查,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很难挖出什么新事证。真是的,伤脑筋呐。打扰府上了,谢谢,告辞。”
刑警走后,我收拾已无心再吃的晚餐,这时候你一如往常带小孩去洗澡。
“刚才的事跟你有什么关连吗?”
在我们在床上躺平后,你如此质问我。
“我也曾想过,以前的你会那么做,说不定是某种赎罪的行为。我不是也问过你是不是这样吗?”
当初邂逅时,你曾问我是否为了赎罪才当妓女,这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该不会就是刚才他们说的命案?你就是为了那个赎罪?”
“不是,我跟那种杀人命案毫无瓜葛。”
“那么你和那个报案的男人偶然遇见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认为不值一提,我只是忘了。”
“你没说谎吧?”
“我没说谎。”
“我知道了。”
你从被子底下伸手握住我的手,仰望着天花板。双唇抿得死紧,仿佛要把逐一涌现的话语,在没有化为声音的情况下压回心底。
最后你终于转向我,用紧绷的声音低语:
“我……我没有忘记。害死那孩子的事,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想忘也忘不了。正因为现在很幸福,反而更让我想起那孩子……”
然后你沉默了,似乎正在专心思考自己刚刚说的话。
过了许久之后,当我以为你巳睡着时你又低声说:
“从今以后,只要稍微有不对劲的事,你都要告诉我。因为我们是夫妻。”
然后,你说了声“晚安。”松开了紧握的手。
对你说谎这件事在无形之中画开一道小小的裂缝。
过去环绕我周遭的一切从那个裂缝一点一滴渗漏出来,于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空气越来越稀薄。
每晚,你说声“我回来了。”一走进门就用空着的那只手开始解领带的动作依然不变。刚才你要教洗完澡的孩子翻筋斗,自己也跟着一起打滚时,也一如既往看来无忧无虑。所以,我甚至以为,说不定什么都没改变,也许你并不曾察觉这种空气的变化。
但你今晚在被窝里,虽也像抱小孩那样抱着我,却没有回应我的身体发出的呼声。你已经很久都不肯回应我了。只要能够再次在那欲死欲生的感觉中融合,或许那条裂缝就能堵住。
这是惩罚吗?你已经知道我说谎了吧?
会在这种时间写这个,是因为我睡不着。
刑警上门的那天之后,我就考虑把无法对你说的全部实情都写在笔记本上。就像几年前,为了追忆光子而写一样。
纵使写成文章,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拿给你看,可是一旦开始提笔,便再也停不下来。无论白天黑夜,每当我一人独处时,便像中邪般运笔如飞。
但即便是这样的时刻,我也可以清楚感到裂缝正在吱哩吱哩、吱哩吱哩地逐渐扩大。我一定要设法阻止,非阻止不可。再不快点,裂缝恐怕就会像小满家院子耶口漆黑的水井一样。不,说不定早就变成那样,正在伺机等着将我从头吞没。
更早之前,如果在你刚成为你时就被这么问,我大概会不假思索便将我做的事全盘托出。杀了几个人?是怎么杀害的?当时是什么感觉?全部说出。
起先,我还能跟你说这种事,也可以害死你。如今开不了口,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无法害死你了。
为什么呢?因为根本没必要勉强害死你。因为与你共度的生活中,那种两人一同极为缓慢地渐渐死去的感觉,一直萦绕不去。渐渐死去的感受越是深刻,我们的周遭似乎也更开心,世界越是生动鲜活。
我之所以已经很久都没想到百合心,我想一定是因为它自然环绕在我的四周,毋需多想。在你说“这是命运”的声音之中,在你送给我那枚你的母亲遗留的戒指镶嵌的蔚蓝宝石之中,在夜晚的秘密亲吻之中,在小山蚂蝗的细小种子之中,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有它。
我不知其中原因,只是这样的岁月,犹如从未见过的魔法一直在我周遭亮着灯。
魔法解除,是因为说了谎。
可是,好奇怪。早在很久以前,甚至还没与你相遇时,我就已经对你做出那种说谎根本无法比拟的糟糕事,就在那个小男孩被夹断脖子死掉时。
那件事岂不是更加罪孽深重吗?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每当想认真思考什么时,总是会这样一团混乱。
我在那个公园将你推落地狱,这点千真万确。但是正因我做了那件事,你才变成我的你。若没有公园那件事,你根本不会有罪恶感,也不会与肮脏的妓女有那么深的牵扯,对吧?
啊,到底该如何是好?如果为了与你相遇,只能将你推落地狱的话。
一切都是命运注定,所以无可奈何吗?小男生的妹妹那顶帽子,在公园被一阵突来的风卷走的瞬间,一切就已决定了吗?相遇崩坏这一切都该是这样,从相遇到崩坏的这一切都是对我的惩罚吗?
想到要一边等待死刑,一边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待上几年几个月,我就害怕得几欲发狂。几乎窒息的痛苦烧灼胸口。
为何会突然想到死刑呢?
这种古怪的心痛,该不会就是你所谓的罪恶感吧?你的罪恶感终于也传染给我了吗?
我不知不觉趴在写到一半的纸上,似乎睡了一小时左右。
马上就要天亮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像以前一样正在找蜗牛,以便丢进漆黑的水井。可是那里不是小满家那个有树和池塘的大院子,是我在行刑之前被囚禁的单人房。角落的墙边还是那口井,在那狭窄空间中每天除了思考水井之外,无事可做。我需要大量的蜗牛,幸好,单人牢房潮湿的石墙上爬满许多肥大的蜗牛。可是偏偏今日不是构不到,就是滑不溜丢地让它逃走,一只也没抓到。我感到无底的黑暗引力缠绕上来。就在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呼吸时,终于有一只蜗牛剥落掉了下来,于是我慌忙伸手去接。滚落手心的是像蜗牛一样蜷成小球的那个孩子。他看着我咧嘴一笑。啊啊好险,只要把这只特别的蜗牛丢进黑暗的井里就没事了。这下子可以解脱了。我这么想着,也朝他一笑。
这几天,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同样的事。无论如何都无法不祈求,你若也能对我做我对光子做的事,那该多好。事到如今,我甚至觉得打从第一次喊你为你的瞬间,我就一直抱着这个心愿。
用什么方法都行,唯有死在你手里,才能拯救我免于独自掉入那漆黑水井。我肯定会开心得闪闪发亮地渐渐失去意识吧,一定可以彻底变成你的回忆吧。若能那样,我再无所惧。
那是不可能的奢望吧。如果这么做,等于让你变成杀人凶手,那会害你比过去更受罪恶感折磨。
差不多到了你醒来的时间了。我一如往常地煮咖啡,做早餐。
我不要紧了,心情很镇定,或者该说,就像空壳子。究竟是抽空了什么呢?扁平的我,似乎已化为不过是扭曲布景的人世风景之一。
现在重读我所写的内容,简直就像别人写的,感觉很奇怪。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裂缝吗?
有或没有,什么改变了或者没变,我渐渐分不清楚。
昨日做的梦萦绕脑海。
在遍布周遭的残骸中,唯独那个特别的蜗牛梦异样鲜明生动,所以我忍不住想,如果真的让那孩子死掉会变成如何?
为何会觉得只要照梦境去做便可实现心愿呢?
意思是说只要牺牲你与我最心爱的宝贝,命运也可改变吗?
但是明知你会很伤心,我为何还会有这种念头?
有点不对劲,这我知道,我当然不相信梦境的暗示。只是想着想着,就再也无法遏止。
因为小满、光子、拉面,还有在公园死掉的那个小男孩,都在呼唤那孩子。他们喊着快过来、快过来的声音,在我体内越来越大,令我目眩。
我大概不懂悲伤是怎么回事,或许也因此才能做出让你悲伤的事。
啊啊,但是如果不做出足以破坏周遭一切的惊人之举,我就无法脱离这里了。
杀害小孩的母亲不该活着,在悲伤的底层,你肯定也会这么想。如果到时候恳求你,你一定会亲手助我死去,你应该会成全我的心愿。若是让害死那孩子的我死去,你根本不必有罪恶感。
我只能赌在那上头了。
裂缝也只须用力关上就是了,为此任何事,我都在所不惜。哪怕是我根本不确定它是否存在的裂缝,但裂缝终究是裂缝。不确定是否存在的裂缝,就在这里就在这阵阵刺痛的脑中,与黑暗的水井笔直相通。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无法停止。
我想让孩子轻松地死去。
我正在思考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
那孩子是从我体内透过我而现身的,所以属于我吗?
但是,那孩子并不属于你,他的父亲是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废物,母亲是杀人凶手。对,他身上继承了不好的血统,所以还是让他死掉比较好。
这本笔记也要到此结束了,我不会再写。
几天之后,当你看到这个时一切都巴结束,我大概也已不在人世。
因为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没勇气让你看到笔记。
你不能让我活着。
唯有被你杀死才是我的救赎。
因为你是我的你……
请你永远别忘记这点。
即使如此,如果那一天你说这是命运那时的那种魔法能再次展现,若我还能活着让你拥抱,我想再生一次孩子。
取代这个将要被我害死的孩子,这次,我想生下你真正的孩子。
我这么想。
我走上楼梯顶端,可以看到书房的拉门开着。
父亲把座垫对折当枕头躺在榻榻米上。我本以为他睡着了,但当我往门口一站,
“看过了吗?”他背对着我低声问道。
“嗯。”我走进房间在一旁坐下。
“要替你拿条毛巾被吗?”
我察觉后问道,但父亲没回答,艰难地挪动身体变成正面仰卧,凝视天花板。
“既然已看到最后,那你应该也已猜到大致情况了吧。”
“我是有些想法。”
“是吗?那就好谈了。来吧,有什么话尽管问。”
父亲面色如土。我很想按下此事不谈,可以的话弄点清粥之类的给他吃,让他好好休息。然而又有种强烈的预感,好像如果不趁这机会说清楚,就永远都谈不成了。
“生下我的是写那本笔记的人吧?”
“是的。”
“那时候妈的调包是真的吧,爸爸和现在的妈还有外公外婆连手欺骗年幼的我。”
“对,就是这样。”
“英实子就是我亲生母亲的名字吧。”
父亲将视线白天花板移开,头一次正眼看我。
“你从哪听说这个名字?”
“我从前桥市公所弄来了除籍誊本。上面记载此人已失踪。但是其实是全家串通杀了那个人吧?”
可以看出父亲瘦弱衰颓的身体猛然一缩。他张大的眼睛并未试着转开,依旧望着我。
最后他缓缓转过脸,闭上了对眼。
“那倒是不对。生下你的不是英实子,是美纱子,所以写那本笔记的人也是美纱户。”
“啊?可是,妈……”我当下哑然。
“你说的妈,是指刚刚去世的妈?那个妈其实是英实子。换言之,是你的亲生母亲美纱子的妹妹。”
父亲仿佛要等我理解,沉默了片刻,然后再度开口。他依旧闭着眼。
“从我们一家搬来驹川市,你出院的那天起,英实子就伪造年龄,一直以她姐姐美纱子的身分生活。”
“那,被杀的是……”
“……美纱子。”
磨得起毛的和纸上淡笔书写的美纱子这几个字在眼中浮现。那个是我真正的母亲,真正的美纱子的遗发。原来真相是这样吗?
脑中笼罩的迷雾渐渐散开。
说穿了,也只有那个可能。明明已走到只差一步之处,为何我之前竟未想到。
我蓦然思忖,弟弟该不会早就察觉了吧?若拿之前的事情经过与除籍誊本的内容对照,以洋平的头脑说不定已导出结论。那时他说要留在东京过夜,回来之后也不跟我连络,该不会就是因为不想谈这件事,所以才躲着我?
曾几何时,父亲又再次睁开眼,凝视天花板。
“为什么要杀她?是因为她想杀我?”
父亲微微摇头看似否认,却没回答。
我也已经无话可问,只是默默等待。
最后父亲的双唇颤抖,像要勉强挤出每个字般地开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