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与父亲坐的计程车碰上,我绕巷子里的远路去车站。
走进之前监视父亲的站前咖啡店,往椅背一靠,紧张的神经绷断,脑袋瞬间陷入空白状态。
我向点单的女孩要了咖啡后,不关己事地暗忖此刻毛毛头差不多也该准备打烊了。明知应该打个电话回店里比较好,就是提不起劲,只是无所事事地环视拥挤的店内。
我试着在脑中反刍在书房匆匆浏览的最后几行。
“被你杀死”、“这个将被害死的孩子”这些字眼,看似单纯却又令人一头雾水。手记作者,是在什么原因下预测会“被你杀死”,还有“这个将被害死的孩子”,是否就是文中在下雨天早上出生的那个宝宝也不得而知。
第三本笔记早已看完大半了,却还是看不出事件全貌的所以然。
只是,手记作者称为“你”的这个男人就是父亲,显然没错了。
若要举出根据,比方说,文中提及你在小学生时父母意外双亡,这点的确是父亲的身世。父亲在小学二年级时因为一场大规模的空难事件失去双亲,后来被未婚的阿姨抚养。
还有,文中也提到你凭着拥有的执照找到工作,父亲拥有好几种会计方面的执照,这点也符合。
但是,即便没有写出如此琐碎的雷同点,我恐怕还是会认为你就是父亲吧。打算把父不详的婴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的你,和那个长年以来一直以晦暗目光凝视受虐儿童的照片,宛如他们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父亲,极为自然地叠合成一个人。
问题在于手记坐着。
是现代的母亲,还是以前的母亲?照理说只可能是两个母亲其中之一,我却不知究竟是哪个。
作者提及与你相差五岁的部分,确实无误。现在的母亲的确比父亲小五岁。但之前的母亲与现在的母亲如果凑巧同龄,那种事根本不能当作证据。
结尾隐约暗示的作者之死,已在现实中发生了吗?亦或人活得好好的,之后在某一天,产下了父亲你真正的孩子?
左思右想也只是徒然令时间流逝。
当我想翻开笔记本时,这才发觉叫的咖啡已摆在桌边。我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开始阅读下文。
宝宝是在下雨天的早上出生的。性无能的父亲与做妓女的母亲之间,终究生下了这孩子。
对于出生的是男孩,你肯定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命运安排。望着战战兢兢想抱起婴儿的你,我对自身出现的异常,仍茫然自失。
生产,是比过去我从经历的任何解体,都更符合解体这个名词的过程。为了让婴儿出来,我的身体简直像被撕成两半。不过那个过程也已结束了,好像总算恢复为原来的我。
“这么小啊。”你只说了这句,便一直痴痴看着婴儿,嘴角两端漂着微笑。
从窗口可以看见雨势惊人,却听不见声音。
我渐渐陷入昏睡,同时也涌出一种奇特的安心感,仿佛你不是对着婴儿,是而对着我微笑。
孩子一旦从肚子里出来就像附身妖魔离开,甚至之前在我体内的光子及小满等人也好像全都离开了,令我好一阵子都感到很空虚。
我心想原来只要变成空壳子,便可这样轻松呼吸啊。妓女这一行固然也还可以,但当母亲显然更轻松,很适合我。
每天除了等你下班回来,并没有其他非得要做的事,白天我一直在观察婴儿,我过去不曾如此热心地观察过什么。我想看清楚这个自我体内出来的东西,不是我吗?是我的一部分吗?
只要发现什么变化,晚上你下班回来,我就会向你报告。
比方说一把婴儿放进澡盆就会噘嘴,或者踢毯子,已露出小小的牙尖等等。
我喜欢看你听这些事情时的表情。
吃饭时,你会先喝一口啤酒,然后说路旁的银杏树已经叶子掉光了,冬天到了之类的事。
那种时候的脸,还有晚上在被窝里睁开眼低喃,“啊,下雨了。”的那种表情,虽然带着落寞,但我很喜欢。
从你嘴里说出银杏和冬天和下雨这些字眼,让我觉得好像稍微懂得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真正的银杏与冬天与下雨的模样。
你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尽量不碰到对方身体地睡觉,但有时醒来才发现手脚已自然交缠在一起。
宝宝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婴儿床里,虽然整晚不时扭动、呻吟、哭泣,但不知不觉中,你为失眠所苦的问题已不药而愈。
至于那是否是因为罪恶感已解除就不得而知了。
你本来就没必要有罪恶感。害死那个小男孩的是我。陷害你,让你怀抱着错误的罪恶感的元凶就是我。
你因为我一手导演的罪恶感,拿钱给我,带我去吃饭,甚至跟我结婚、一同生活。既然是成立在错误的罪恶感上,那么这种生活全部都是错误的。
我虽然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但只要一开始理性思考那些事,便脑袋混乱。
因为无法思考,所以就不去思考了。
呜……啊、嗯麻嗯麻,孩子开始牙牙学语,在屋里爬来爬去。
你不断买新玩具回来。
某晚,孩子拿到绘有图案的小小铃鼓非常喜欢,什么都想敲一敲,屋里到处传来热闹的声音。
看到孩子最后敲自己的脸,你哈哈大笑:“这小家伙,真是百看不厌。”
孩子敲多了终于感到疼痛,咧开大嘴哭泣,你立刻抱起孩子,有节奏地甩动铃鼓。
“好,跟爸爸一起唱歌。来,呜……啊,呜……啊,呜哇哇哇……”
明明正在吃饭,你却抱着孩子走来走去。一边不停上下摇晃那小小的身体,不时亲吻孩子的额头,于是我的额头也跟着发痒。
当你把哄开心的孩子放在膝上回到餐桌时,你已气喘吁吁。
你用汤匙舀起自己盘中的鱼肉想喂孩子,早巳吃饱的婴儿却猛然把脸往旁边一扭。
当你只好自己吃掉时,婴儿却像故意似地撞你的手肘,汤匙里的鱼肉顿时全洒在你的鼻子周围。
“呜!啊……臭小子……”
婴儿咯咯笑。大概是也喷进眼中,只见你一边频频眨眼,一边也忍俊不禁。
我急忙把面纸盒递给你。
“这小子,有、有一套。”你顺便替婴儿擦去口水,“啊……真开心。”你低语。
然后你突然停下手,用那榛果色、不可思议的眼睛凝视我。我想我大概像傻瓜一样地发呆着。
因为我突然理解,从刚才就一直感到的,这种宛如心脏圆鼓鼓膨胀的快感,原来就是开心啊。膨胀,雀跃,像气球一样几乎要飞起的感觉中,也混杂着少许是否会膨胀过度随之炸裂的不安。我当然知道开心这个字眼,但我从未感到开心。屋内的东西好似全都带着光环,仿佛是此刻才出现的。开心,好像和百合心有点相似。
我也忘不了小山蚂蝗。
那是在你推着婴儿车,我们一起去稍远的神社散步时发生的事。
绕行神社境内小径一圈后,回程我忽然发现,穿的毛衣上沾了很多褐色干瘪的三角形颗粒。
“是小山蚂蝗的种子,糟糕,这玩意相当难缠。”
你说着,开始拔下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种子。
我也边拔着遍及裙子的种子看了四周,沉睡在婴儿车里的孩子头发上也沾了几颗。
我替孩子摘掉,也摘下自己身上的,但怎么摘也摘不完。
“看吧,挺费事的。”
你突然举起手从我肩膀后面摘下种子。清理完肩膀换背部,再从背部到头发、侧腰。你没发现我浑身僵硬,只是一直说,你看这里也有,这里也有。
从你碰触我的那只手袖口,我也拔下一颗。种子与法兰绒衬衫纤细的纤维缠在一起并不好拔。拔着拔着我也卯起性子,从你身上摘除一颗又一颗的种子。
我们沾上了无数颗种子。
我们驻足大半天只顾着拔除种子,渐渐融合为一,我的手变成你的手,你的身体变成我的身体。
摘下最后一颗再次迈步时,你说,“明年秋天,这条路的这个地方会开遍小山蚂蝗,到时八成又会沾上许多种子。”
一年后的晚上,你在被窝里拥抱我。我仿佛变成了小孩,因为我自己便常这样拥紧孩子默默不动。
我在你的体温中闭上眼,有股被手臂栅栏牢牢保护的安心。所以我很想永远就这么待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你慢慢解开我胸前的钮扣,低声说,已经没事了。
我不知道所谓的没事,是否就是指性无能。你不可能中意我的身体,所以我想,性无能应该不会治好吧。
你在发抖,也许是我在发抖。
我很害怕。明知即将发生的事,与我熟知的解体完全不同,却还是害怕,正因如此才害怕。
还没有碰触到,你的手与我的皮肤之间已有奇妙的吸引力交错。手与皮肤似乎在互帕呼应。
你的手先碰到了我的胸口。一触及胸口,全身上下没被你碰触的地方,顿时呼唤起你来触摸。那呼唤声令我感动不已,恐惧早巳被冲淡。
脱下身上的衣物时,我的全身都是小山蚂蝗的细小种子。刺刺痒痒刺激肌肤的无数种子,等待着被你的手指剥除。剥了又剥,新的种子还是源源不绝地继续产生。不被你碰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你必须不断地将我剥了又剥。
我渐渐失去力气,无法阻止身体打开。不知不觉中我变成光子,向你伸出手臂。我把能给的全都献给你。来,割开我吧。我求你,来吧,来吧。
我的心愿立刻实现了。你的温柔毫不留情,我被深深割开,身体自身体喷出,仿佛就这样死得彻底。越是死得彻底,越有种纯粹的生命力燃起;越是熊熊燃起,越是融合为一。
啊啊,这是何等开心,若是光子也能尝到此种滋味该有多好。
即使祈求冻结在永恒的瞬间之中,时间终究再次启动,我睁开双眼。
能这样回来你的怀中,真是不可恩议,明明光子已那般逝去了。
“别哭。”你说。我没有哭,可是一摸脸颊却是湿的,我这才感到奇怪。
“等那小子再大一点,就替他生个弟弟或妹妹吧,他一定会很高兴,对吧?”
我们都没提刚才发生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让你明白,你已比过去更变成“你”了。
身体处处仍有微微的颤抖忽隐忽现。你自齿间吐出一口长气,过了一会儿,就这么抱着我睡着了。
你坚决主张,应该去见我的父母。登记结婚时你也讲过同样的话,但我实在提不起那个劲。
“我不知道你与你父母之间发生过什么问题,但只要好好说明,他们一定会谅解的。”
“其实没什么。”
“那你为何不肯?我还猜想你在家里是否也遭遇过什么不幸。”
在这之前,你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去。
“我只是不想见他们。”
“所以我才问你为何不想见。”
被这么一问,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了。
只不过是在找到工作后便离开家,搬了两次家却没通知家里住址罢了。
远离父母与妹妹以及其他和家人有关的一切会让我更有安全感。
我压根没考虑过他们是否担心。
某个星期天,我被你说服,带着一岁的孩子一家三口回娘家。
在门口迎接的父亲与母亲默默无语地盯着我和你还有孩子,发愣的母亲眼里不停落下泪珠。
我暗自后悔果然不该来这一趟,为了避免被母亲抱住,我浑身僵硬地躲在你的身后。
据说妹妹在工作场所附近租了房子,所以不用打照面。
“你能够遇上好对象,而且还有了孩子,真是太好了。我一眼便能看出,这孩子过得很幸福。简直就像在做梦,你说是吧?孩子的爸。”
“嗯……是啊……真是,太惊人了。”
“谢谢,没想到能听到两位这么说。今天,我是抱着接受任何责骂的准备来拜访的。”
母亲把孩子拉到身边,爱不释手。
我暗忖如果她知道这是个父不详的孩子,是否还会有同样的举动。
不知不觉,大家已围着外卖的寿司喝起啤酒,也许是孩子在大人之间做了缓冲,以前在这种场面下,必然会感到那种空气如锉刀的异样感,这次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你看不是没事吗?他们都是脾气很好的人。”
你在回程的电车上说,不胜怀念地绽放笑容。
我想你一定是想起我父亲说的话。
“不只是外孙,还多了一个儿子。你说是吧?咱们家向来阴盛阳衰。”
父亲一边让你替他倒啤酒,一边这么说,这句话令自幼丧亲的你心头一暖。
那日之后,你不时想去探望我父亲,第二次时,也见到被叫回来的妹妹与她的未婚夫。不过打从少女时代便很多情的妹妹,最后还是与那个看似老实温文的男人分手,后来立刻带回的新未婚夫也在数个月之后分手,令母亲很担心。
我每次回娘家,总是会想在场的这些人是你的家人,我只是陪你来的。这样我才会比较轻松,才能保持自然的表情。
实际上,你与我父母及妹妹等人热闹共餐时,仿佛是打从出生就一直这么过日子似地和乐融融,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看你开心,我也不知不觉微笑了,看到大家抢着想照顾孩子,或者替我倒啤酒,也不再觉得那么反感。
随着喝到太晚只好留下过夜的情形一再重演,每月两次,在周六回娘家住一晚成了习惯。
就这样过了数年。
然后开始崩坏。
第三本笔记到此结束,几乎没留空白,一直写到最后一页。
一口气读完令我有种直接被甩上半空之感。我将双肘撑在合起的笔记本上,苦恼地猛抓头发。
然后不管咖啡已冷透浮现条纹状的奶花,我一口灌下剩余的咖啡。
阅读期间怀疑这个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念头,不断闪过脑海。有杀人癖的女人是亲生母亲,买那个女人的路过男子是亲生父亲……这么一想,身体便似乎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并没有证据,只是根据文章的走向如此判断。说不定我猜错了,实际上,正如我之前匆匆浏览的最后那段所暗示的,这孩子早已被人不知用什么方法给消灭了也不一定。
撇开那个不谈,读到这里我已经更加强烈地相信你便是父亲。
手记作者的父母与你的亲密,正如同父亲与外公外婆的实际关系。幼年失去双亲的父亲,与身为母亲双亲的外公外婆,建立了超乎血缘之上的深厚关系。我虽对前桥的外公家毫无印象,但手记作者的娘家,一定就是那里。
不管怎样,我实在无法忍受接下来一整个星期都看不到下文。我动着脑筋思索能否在周末之前就设法潜入书房,却想不出好主意。就算要找借口把父亲骗出门,也得有弟弟的协助。
这时,我这才霍然想起地连忙看手表,与弟弟的约定时间恐怕会迟到很久,我大吃一惊。
我慌忙把笔记本塞进包里,离开咖啡店。
不知不觉,外面已是夜色降临。
我冲下转乘站的电扶梯,勉强从正欲关闭的门缝挤进开往京都的电车时,是在距离约定的八点还有十五分钟前。
我传简讯告诉弟弟大约会迟到二十分钟。
我抓着电车的吊环,望着灯火璀璨的夜景,手记的内容再次不断涌现脑海。
我无法条理分明地进行推理,只是一再绕着手记作者究竟是哪个母亲?这个已反复想过几百次的疑问周围打转。
作者提到有妹妹,但现在的母亲是独生女。若就这点来判断,这表示作者至少不是现在的母亲。
可是我还是无法释然,是因为害怕承认之前的母亲杀了人、生下我,正如那本手记所写吗?
车内相当拥挤。起劲聊着八卦的主妇群,嘴巴周围黏糊糊地正在舔棒棒糖的小女童,彼此还很生涩别扭的年轻情侣,每个人都有种在距我千里之外的异空间喧闹的稀薄感。
脑中不知是究竟是哪一人的那个母亲,与我的父亲你之间奇妙安宁的生活情景,犹如老电影的画面翩然浮现。虽然安静却充斥着激烈时间的岁月,仿佛每次四日相对便有种种情绪缓缓升起……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将他们的那段岁月,与千绘和我的记忆重叠,不由得心生异样。互相摘下小山蚂蝗的种子,一边发抖一边初次欢爱,手记写的种种,仿佛全都是自己与千绘之间发生过的事令我心头一紧。为何会那样想?连我自己都目瞪口呆。
(就那样过了数年,然后开始崩坏。)
第三本笔记的最后两行。手记作者与你的生活,究竟是如何土崩瓦解的?
是因为他们的岁月和我们的岁月,都建立在迟早会崩坏的命运之上,正因如此才会如此纯粹地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