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了,现在我决定再次提笔。本来这是为了光子的事才写的,听以我原本以为已经就此结束了。
但是,我想告诉你所有后来发生的事情。说谎,实在太痛苦了。
我只能再次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交代,所以还请你包涵。我实在不擅长挑选必要事项重点说明。
光子死后,过了几年,我成为某家建材公司的事务员。
我还是一样,戴着让人看不出是面具的面具尽量不引人注目,但公司比起学校是个更冰冷的异样场所。学校至少还有什么也不做的自由,高兴时就完全与周遭断绝接触的自由,公司却没有。
我是为钱出卖自己,所以被强制工作也无话可说,但工作以外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不论是否甘愿也得参与其中,否则在公司这种结构中,不可能顺利做好工作。
比方说,某位同事的独生子得了小儿癌症死去时,大家都围着那个还很年轻的社员七嘴八舌地慰问。
有人说担心得睡不着—有人说想到世事无常,连工作都失去干劲了;有人抓着他的肩膀摇晃说,还有大家支持他,一定要加油。人人都愁眉苦脸,有几个女职员甚至眼泛泪光。
我也拿手帕按住眼角遮住脸孔,因为我怕我戴的面具会龟裂。
我无意批评他们为了一个并不特别亲近的同事,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人人都如此深受打击太奇怪。不是的,真正奇怪的是,慰问者与被慰问者双方都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演技。
我不明白为何要进行那种宛如诡异游戏的行为。
众人散开后,女职员立刻在化妆闷重新涂睫毛膏,一边咯咯娇笑。
我成了有名的爱哭鬼,因为我动不动就拿手帕遮脸。
女职员结婚离职时,
“恭喜!感觉就像自己办喜事一样开心呢。”
“就算结了婚,我们也永速是好朋友喔,绝对不会变。”
碰上这种大家互相肉麻的场面,我也会拿手帕遮脸。
工作上发生对立,不知该站在哪一边时,我也拿手帕遮脸。
只是累了,不希望任何人找我说话时,我也继续拿手帕遮脸。
大约一年后,我就被赶出那家公司。
我喜欢每天四处游荡。
我尤其喜欢坐在速食店的窗边或公园的长椅,茫然眺望路过的行人。这么做的时候,就会发生明明知道周遭的事,偏偏就是意识核心陷入沉睡的现象,该称之为白日梦吗?我梦见了各种情境。
在我内心,光子这个百合心丝毫没有褪色。割开的手腕永远有鲜红的血液流个不停,永远凝视着我。在那个光子内部有着百合子、小满、在公园被夹断脖子的小男孩,大家都在那里面。
起初,只有拉面没加入。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对拉面没有任何好感,我讨厌他。
但是有一次我又坐在人潮旁边,意识核心再次陷入沉睡,早巳彻底遗忘的拉面竟在梦中出现。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梦毕竟是凭着它自身的意志,自由生存的生物。
拉面穿着白色工作服,骑着一辆后座装有架子以便吊挂外送箱的摩托车过来。
……嗨,嗨,小姐。
来到我身旁后,他一脚撑着地面说,
……我说你呀,为什么不让我加入?排挤我一个人,太过分了。
我想起转过身想背我的拉面,身上那股面汤的气味。于是从那时起,他也成了光子的一部分。
有时我也会想,索性以投人罪被捕反而更好。
不是基于罪恶感,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罪恶感那种东西,但若问我那是为了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我至今仍不懂拉面与光子两人的死,为何那么简单就结案了?警察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到底有没有好好调查指纹及其他证据,他们到底有没有将这两件事视为杀人命案?
光子那时我的确动了一点手脚。我好歹也有自保的本能。比起判死刑,被关进监牢那种狭小空间更让我害怕,我恐惧到光是想像就快发疯。
所以我把自己用过的美工刀及塑胶袋带走了,从光子的美工刀中选出另一把,放在血泊中。
但是我也明白耶檀障眼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屋里很多地方都有我的指纹,况且很多人都知道我与光子走得很近。如果真的有心调查,应该会发现很多疑点。
我最近看的当中提列,非自然死亡者当中仅有百分之几的人才会进行司法解剖。说不定,警方根本就有不想把杀人命案视为杀人命案的倾向吧?其实,无论哪个地方都有许多凶杀案发生,只是那些案子大部分都像拉面与光子一样,没有浮上台面就被处理掉了吧。
日复一日,我无所事事,即便走在杂沓人群之中,也感到杂沓离我很遥远。在大都市,纵使一两个星期都不开口,照样也能生活。在这种完全不出声的日子里,我浸淫在一种声带悄悄退化的安宁心境中。
我已记不清那是何时的事了,总之那天我从中午就坐在公园长椅上,一直待到天黑还坐着。
夜深后,我起身朝马路的方向缓缓走去,就在靠近出口的地方被一个倚着汽车的老男人叫住。
“最近好像常看到你啊!”男人说,然后他问我多少钱。
他见我沉默不语便说,算了,无所谓,上车吧,然后自己先钻上车。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很自然,不像我以前上班地方的那些人。
我也知道男人误会了,但他好像会给钱,这样就好。当时我已经离职有段日子了,生活非常困苦。
在他带我去的房间里,不管他对我做什么,我都觉得反正就是这样,乖乖任其摆布。
老男人说他第一次遇到是处女的妓女,给了我很多钱。
这时我思忖,或许这份工作比当事务员更适合我。反正两者都是为钱出卖自己,差别只在卖的是什么。肉与肉相互撞击的触感的确不愉快,但即便如此,比起玩不来人际关系的游戏总是得拿手帕遮脸的痛苦,至少还好一些。
我自然而然学会了该怎么做。需要钱时,我就在夜路上接近男人,问对方“现在几点?”
我常会被漠视,就算顺利谈妥生意,也遇过对方耍赖不付钱的情况,但是做这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受时间限制。平常可以像之前一样悠哉过日子,高兴时再工作即可。
性行为我来说,就像是一种解体作业。换言之,就是为了卖肉,活活地把自己解体。我虽逐渐习惯被如此对待,却永远无法抹灭这是一种异常行为的感觉,不过倒也不至于因此感到痛苦。
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以前也会把洋娃娃百合子的身体随意打开,做出类似的行为。
我还有另一项发现,就是男人全都是废物。只为了追求射精瞬间那点程度的快感,就被上天赋与了那么强烈、几乎令他们粉身碎骨的欲望,未免太不划算了。难道他们自己都不觉得矛盾、荒谬吗?
不过,就是因为男人是这样的生物,妓女这种行业才能够存在。
我不时更换地方,尽量避免与同一个客人相遇两三次以上地继续卖身。
这是背着别人两个人私底下偷偷摸摸的行业,所以只要我想,应该也不难随便弄死哪个客人。但是,我对他们只感到轻蔑,况且我也明白,纵使弄死这种废物也没有任何用处。
虽说如此,做妓女的那几年还是发生了很多事。
某个冬夜。我朝路过的男子发话,“请问现在几点?”对方回以粘稠不定的沉默,证明他已了解我的目的。
我再朝那张脸仔细一看,竟是我以前上班地点的组长。就是那个摇晃痛失爱子的同事肩膀,劝他加油的男人。
“怎么,你是怎么搞的?瘦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他说。
开始卖身后,我的身体的确不太好,所以体重肯定也减轻了。虽然没被客人虐待,却像体操选手一样,全身上下总有淤青和伤口。
即使如此,做这行起码胜过其他的想法,依然没变。
“怎么样?不做吗?要走吗?”
“不是,呃,你真的在做这种事?伤脑筋。”
组长以食指尖抓抓额头的发线。流露出在公司里绝对看不到的表情,令那张脸看起来特别有人味儿。
“这里很冷,总之先走再说吧。去那边拦车。”
在计程车上,组长递来三张万圆大钞,我收下后,他那只手直接钻进我的裙子里。我一边把钱放进皮包一边张开隧。
“你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我本来以为会去哪家廉价旅馆,没想到竟是在以前那间公司的综合大楼前面下车。
“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还在加班。”
办公室位于二楼,大楼的每扇窗子都已不见灯光,只有一片漆黑。
我们拾级而上时,脚步声与潮湿的呼吸声回响着。
“我老早就想试一次了,嘿嘿……在办公室的桌子上。”
组长开斗,我踏进了无人办公室的尘埃与塑胶味之中。自百叶窗缝隙射入的路灯灯光,白蒙蒙地勾勒出室内情景。
“如何,还是一样狭小吧。呃……该在哪个女孩的桌子上做呢?”
我跟在男人身后走过成排桌子之间,某人椅子旁的圆筒形垃圾桶映入眼帘。顿时,我毫无计划与意图地拿起那个垃圾桶,头一次萌生杀死这个男人的念头。
我也不管里面的垃圾掉出来地直接挥起垃圾桶,狠狠朝前面那个男人的脑袋砸下去。有种似硬似软的手感,正在动手脱大衣的他,保持双手反绑在后的姿势,哼也没哼便倒在地上。
虽说是自己做的,由于太突然我还是愣怔半晌。这种方式不可能令我感受到百合心的,我觉得好像背叛了自己,玷污了光子的死,心情很不舒服。要不是垃圾桶就放在那边,我大概会安然无事地躺在办公桌上,任由组长像过去的每一次地将我解体。
离开现场之前,我怕他又活过来,又拿垃圾桶的底部敲了他好几下。
下楼走到一半时我停下脚步,思考了一下,又折返办公室,用包着头发的丝巾把垃圾桶及门把上的指纹擦掉。
其实,还有一人也是这样被我临时起意杀死。
他是那晚第一个客人。我毫无来由地拿起旅馆房间的维纳斯石膏像,朝睡着的男人头上砸去。关于那个连长相都不记得的男人,我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写。
只是我发现自己似乎在与百合心毫不相关之处养成了杀人癖,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每当看到连续杀人犯遭到逮捕的新闻报导,我总会猜想此人是否也被杀人癖缠上了。是因为小时候遭父母冷落,身心方面有障碍……这些报纸报导的原因,所以才会被那种东西缠上吗?
他们全都被判处死刑。
或许他们和我都该生于战国时代。在那个时代即便面对的是陌生人,只要是敌对阵营一律杀无赦,染上杀人的癖好,尽可能杀得更多才是成为英雄的条件。二次世界大战时应该也是大同小异吧。国与国的利害交错纠缠,杀人获得奖励,别说是死刑了,甚至好像还能拿到勋章。
拿维纳斯雕像砸男人时,我连指纹也没擦,而且旅馆的监视器也拍到了我的身影(不过基于职业病,我应该已尽量遮住脸了)。
即使如此,还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没被逮捕。
我应该被逮捕吧。就算再怎么没有罪恶感,我起码也知道像我这种人不该活着。换言之,问题出在这个国家。
不过这些事,全都只是我随使想到的,并未深思。
另一个相同的夜晚,我同样朝男人搭讪。地点就在起先被老男人误认为妓女的公园入口附近。
“请问现在几点?”
低头踽踽步行的男人停下脚,看看手表立刻回答:“呃,九点十五分。”
这种反应代表没兴趣。若是平日的我一定会默默离开,但那晚,我已经搭讪过两人,却被他们无情地赶开了。
“请问现在几点?”我无视他的回答再次发问。
“啊,我不是讲了吗?九点十……”
他说到一半,适才赫然一惊地绷起脸,看来他总算搞清楚状况了。
他就这样抿紧双唇地准备走过去。
“我需要钱。”我朝那个背影说。是真的,我的生活费已经快要见底了。
男人吃惊地停下脚步,翻着口袋地走了回来。
他检查了一下破旧的皮夹,抽出一张五千圆钞票。
“我也没多少钱,只能给你这么多。”
他递上钞票,同时头一次正眼看我,顿时面露惊愕。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太憔悴吧。虽不到光子的程度,但当时的我明明没生病,却一天比一天消瘦。过瘦的身体也不易拉到客人,所以生活真的很困苦。
“那个,小姐,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像……”男人战战兢兢凑近窥视我的脸。
“那个,你该不会饿坏了吧?”
我沉默不语。
“伤脑筋,怎么办……啊,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家我常去的餐厅,很便宜,你要不要去?”
从男人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立刻便后悔了。
但我道了声谢,跟着男人迈出步子。
实际上我根本没胃口,只是盘算着吃完后,顺利的话或许能拉到这笔生意。我已缺钱到了为了另外的五千圆,被解体也无妨的地步。
男人似乎很丧气,但还是边走边报上名字,不时转过头,确认我是否跟着。
“马上就到了。”
“就在下个转角的地方。”
在他不时抛来这些简短话语的过程中,也恢复了抖擞的步伐。
来到短短的斑马线,我正要跨步,男人的手臂像平交道的栅栏般地往旁一横,碰到我的胸部。
“这样危险。”
原本凭着惰性走路的我,碰到他的手臂,被他稍微往后推,这才看到一辆计程车从眼前驶过。
男人左右确认来车时,仍继续挡着我以免我冲出去,这才放下手臂栅栏。
从来没有人对我做过这种事。
我越过斑马线。
“你看,就在那里。虽然便宜,遗算好吃。”
马路前方,有一间挂着店名招牌的小店,飘来高汤的气味。
那时,在我心中,已萌起唯独不想被这个男人解体的念头。
该说是条件反射吗?伴随温热的唾液,忽然涌现早巳遗忘许久的空腹感。
隔天,又隔一天,我坐在街颈各种地点凝视走过的人潮时,半梦半醒宛如麻痹的白日梦里,总会出现那佳试图挡住我的手臂栅栏。
这样危险,一个声音低语。危险……危险……危险……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一次又一次伸臂挡住我。
手臂栅栏凭着为我挡开疾驶车辆的那种不经意,也在提醒着危险,试图将我从其他许多事物拉开,例如周遭来历不明充满扭曲的一切,小满家院子那个想吞食生命的小洞,不由自主被那个洞中黑暗吸引的自己。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不时想起什么似地撕咬指甲根龟裂的皮肤,一边怔然沉醉于梦境。
过了一星期,拿到的五千圆也花光了。
晚上去公园一看,我看到那个男人坐在入口低矮的石墩上,他一发现我就大步走近。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好。”
隔着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我们相对而立。
“呃……”他抿了抿嘴唇,正在思考下一句话。
过去我从未主动拒绝对方,但是如果这个男人叫我卖身,我一定要拒绝。
他也许是看穿我这个想法了。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慌忙举起手在脸前面猛摇。
“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再去那间餐厅吃饭。我从上次就一直这么想,因为你吃东西看起来特别香,所以我想今后,偶尔一起去吃饭也不错……”
和上次一样,我道了声谢,跟着男人走了。
不只这天,之后每隔数天,男人就会带我去吃饭。
为了避免再发生那种事,每次我在斑马线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止步。
吃饭或其他时候,男人都很少开口。看他脸上的表情,他仿佛正在竖耳倾听某种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动静。
除了吃饭,男人不时也想塞给我五千圆,我每次都拒绝了。
“为什么?第一次你不是收下了?”
某次,他语带气愤地这么问。当时我们出了餐厅又走回公园,正要在那里道别。
“那次是因为打算做生意才收下。”
“如果不跟你做生意,你就不能收?”
“我已经每次都白吃白喝了。”
“那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怎么好像一点也没胖。”
我默然不语。
“那么,我就跟你做笔生意吧。我没有能力付更多钱,所以只能给一张五千圆钞票。”
我的背上和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我不能跟你做。”
这么回答时,我有一股很怪异感觉。
我立刻明白是哪里怪异了,我从来没喊过别人“你”,这大概真的是头一次。所以我几乎被说出“你”时那种独特的感触吞没。
若是工作上的客人就喊客人,光子就喊光子,熟人各有他们的名字,其他则是大婶、医生、司机先生、妈妈、警察先生……为何会这样?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回避第二人称。
好像打开了某种开关。为了“你”这个称呼而准备的场所,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我体内,这时似乎严丝密缝地与“你”嵌合了。
唯有这个男人是第二人称,唯有你是你。
“你别误会。我说的生意,不是那种生意。”
你急忙这么解释后,才开始说明:
“最近我完全睡不着,正感到伤脑筋。无论是看书或喝酒,只会让我更清醒,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老是会想些难过的事。所以如果不麻烦,能否花一个小时,去我的住处坐在我床边?如果有人陪伴,我想我多少能睡着。听起来很像没出息的小孩,对吧。但是最起码,我绝不会叫你说床边故事给我听。”
我收下五千圆,和你一同走夜路回到你的住处。我刻意落后半步,我从那里,观察着成为我的“你”的这张侧脸。
到了一看,虽比我的住处好一些,但也只是一间陋室。
你打开暖炉,各自喝了一杯甜甜的热牛奶后,你钻进被窝,再次说,很像小孩吧?
“我的父母在我念小学时发生意外,瞬间全死了,我很清楚,当时的打击令我的脑袋某处,就此停曰在小学生的阶段。”
房间很暖和,坐在床边,反而是我开始昏昏欲睡。
沉默良久后,你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含糊。
“你几岁?”
我没想过自己的年纪,虽然我想应该是二十二左右,却不太有把握,于是报上了西历的出生年月日。
“那你比我小五岁。”
“脸……”
你闭着眼,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望着那张脸。
“脸?”
你闭着眼反问。
“你的脸看起来很困。”
“你能不能按一下我的额头?”
我依言照做。
“啊啊,舒服多了。人类的手心真不可恩议,好像把痛苦都吸走了。”
我的手心与你的额头之间,空气的微粒子微微颤动着。
“以前我感冒请假不上学时,我妈总是这么做。就算不吃药,也会立刻退烧。妈妈的手是有魔法的,手……”
轻微的鼾声响起,然后你又突然清醒。
“啊,你走的时候,别忘记关掉暖炉。门不用锁没关系……今天,谢谢你。”
后来,我们也会去餐厅一起吃晚餐,必要时,助你入睡。
每晚我会先去公园,确认你来了没有。
如果没来,我就换地方,向男人搭讪问对方现在几点。
没跟你见面的日子,我依旧在出卖自己,你很清楚这件事。
若有必要也会连着好几天坐在你的床边,这段期间我就不能工作,但你每次都会给我五千圆。
即使是你,金主毕竟是金主。
你说,大约每两个月就会有一次怎么也睡不着的周期。那段期间的初始是最辛苦的。你会像病人一样苍白,眼睛下方青黑,沉默的时间也会变长。
即使在你身旁待上两三个小时,有时你还是睡不着。这种时候,你会放弃,叫我离开,还向我道歉。
但是通常,在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儿时往事的过程中,声音会渐渐细不可闻,就算无法一觉到天亮,至少会暂时睡着。
我望着那毫无戒心的睡姿,浮想连翩地想像着害死这个你时的情景。
对于这段邂逅,我只能有这个想法,我只知道“杀人”这种邂逅方式。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杀死你,那是因为你是我的金主。因为过去我也不太杀死给钱的男人。只要你继续给五千圆,应该就足以成为我不杀你的理由吧。
我也知道这种论调很可笑。但若针对你这个现象继续思考,总会涌现无法收拾的不安与混乱。脑中乱糟糟,难以有正常思考。
每当我把手放到额上总是条件反射般阖眼的你,中途却睁开眼,从被窝里看着我。
“我一直在思考和你在一起,为何心情会这么平静。”
这个你拥有颜色不可思议的眼珠。我曾在书上看过所谓的榛果色,或许就是那种颜色吧。
“你是在赎罪吧?你是为了赎某种罪,才当妓女吧?”
这是头一次从你口中冒出妓女这个字眼。
我将手从你的额头移开。
“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同样都是罪人,所以频率才会特别投合。”
“不是的,我怎么可能赎罪。”
“不是吗……”
你自我身上转开的视线对着天花板,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似地定定凝视着它。
“你一定觉得我有很多地方怪怪的吧?我们这么多晚共处一室,为何不想与你上床,你不感到奇怪?”
“我从一开始就说不能跟你做了。”
“就算你这么说,如果我想还是会跟你做。”
“因为我是肮脏的妓女。”
“不对!不是那样……我可以告诉你我犯了什么罪吗?到目前为止,我从没告诉任何人。”
“可以,你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我把别人,把小孩……杀死了。”
“我也杀过四、五个人。”
“你讲这种话,是打算安慰我?”
“不,我是说真的。”
你对我的话置之不理,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把力气灌注在眉间。
“我是……性无能。”
吐出造句话后,你用力闭紧双唇,但立刻又迅速补充。
“因为我犯的罪,不只是睡觉,我也没办法和人发生关系。”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性无能而痛苦,还是因为犯罪而痛苦,但是我,虽不知是在哪个方面,却也的确是个无能者,或许因此才会感到彼此契合。
不过,接着你开始说出惊人的故事。
你害死的是个十一岁的男童。
多年前,你为了帮那个帽子掉进路旁水沟的孩子捡帽子,拾起了沉重的水沟铁盖,中途却撑不住那个重量,让盖子砸落在把脖子伸进沟里的小孩身上。
世上怎会有这种事?
“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你回答了,但根本不用问,我很清楚。
全身渗出的汗水形成薄膜紧贴着身体,我的皮肤像青蛙一样变得黏滑。
那时候我的确被那个命悬一线的男童强烈吸引。至于抬起铁盖的男人,比起长相,我记得的是当时他那隆起颤抖的脖子和手臂肌肉。还有,我记得那个男人的卷发大约到肩膀长度。
“后来怎么样了?”
“我因过失致死接受审判,被判缓刑。为了和解金,我把父母留给我的不动产卖掉,总算凑齐。后来,我变得一文不名,就这样苟且偷生。”
这个人变成“你”和那件事之间,究竟有无关连?
你第一天之所以给擦身而过的我五千圆,那一定是你的罪恶感作祟。如此说来,若没有那个罪过,是否也不会有我们的这场相遇?
“每当我闭上眼想睡,脑海就会浮现两条细细的腿。当我压在女人身上,拼命想合为一体的瞬间,也会看见那孩子的腿。穿着蓝色球鞋,在地面上,只有一次……猛然用力……突然撑地一踢。”
我理论上很清楚罪恶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从未见过实际为此所苦的人。
“那孩子的妹妹从头到尾都看见了,听说他妹妹后来出现很严重的恐慌症。不只是他妹妹,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都因为我,留下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而且,当时还有另一个女孩在场。我无暇正眼看她,但她大概是中学生的年纪。她正巧路过还伸出援手,想帮我一起撑起铁盖。结果我却……”
“那个女孩后来怎样了?”
“等我回过神时,她已经不见了。她肯定也尝到十分强烈的恐惧。只不过是凑巧路过,却发生那种可悲的遭遇。说不定,那个女孩子也受到足以令她一蹶不振的打击。”
某种不知名的热气在肺里痒痒地扩散,几乎令我无法呼吸。我勉强一吸气,喉头便气喘似地震颤。
依男人的样子看来,所谓的罪恶感好像激烈得足以令一个人粉身碎骨。
“那个女孩一定没事。”
“你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是个心志软弱的女孩,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帮忙做那么危险的事。那个女孩很坚强。”
你浮现惊讶的表情,认真地打量我。然后松开盘在胸前的双臂,温柔地把手心贴上我的脸颊。
“谢谢,你真善良。”
从那时起,我就莫名其妙地身体不适。什么也不想做,对任何事都神经过敏,一直处于晕车的状态。
在那家常去的餐厅也食不下咽,甚至只是在门口掀开暖帘,食物的气味就令我恶心反胃。
说我或许已经怀孕的人,是你。我的生理期很不规律,因此我自己压根没想过那回事。
况且工作时,我向来会避孕。因为客人怕染病希望我这么做,至于我自己,不管用不用保险套,我都觉得怀孕是本来就与我无关的异次元现象。因为我这个容器早已经被光子、小满、你以为被你害死的那个小男孩、拉面他们塞满了。
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
我连是跟哪个男人、为何会避孕失败都不清楚,就这样怀孕了。怀孕,是多么轻易的事啊。
结果确定后,我也没去看医生。
我想寄宿在这种破烂身体的种子,纵使放任不管迟早也会自己流掉,况且不说别的,我也没那个钱去堕胎。
当我知道你另有打算时,大吃一惊。
“我们结婚吧。结了婚,一起抚养你肚子里的小孩。”你对我这么说。
那是某晚,我们在房间对坐着喝睡前牛奶时的事。
我当下呛到了。
“不可能,我不能生小孩。”
“为什么?”
“让我当妈妈,实在太……太奇怪了。如果做这么奇怪的事,以后一定会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我害怕。”
“等这孩子生下来,不管怪不怪,你都是母亲。”
“不会生下来,一定会流产的。”
“你胡说什么,没那种事,这孩子是赐给我们的。只能认为这是命运了,所以你跟我一起抚养这个孩子吧。”
仿佛那是什么特别字眼似的,你慎重其事地说出“命运”二字。
害死一个小孩后,抚养另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小孩,那就是命运,你是这么想的。
命运与赦免有何不同?命运与百合心是一样的东西吗?但具有所谓的命运存在吗?我的命运就是你吗?
我陷入在你出现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混乱。
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我已无法再继续工作。
办理结婚登记那天,你给了我一枚镶着小颗蓝宝石,据说是你母亲遗物的戒指。
那时,我们已搬到两房一厅的公寓开始同住,你也利用你拥有的执照,在一家正派公司找到工作。你也断然舍弃过去不规律的打工生活。
宝宝在一个下雨天的早上出生。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公用电话,结果是弟弟打来的。
“怎么了,你从哪儿打来的?”
也许是因为突然被拉回现实,我忍不住语带责备。
“你凶什么?我才想问你是怎么了?干嘛用那种被掐住脖子的声音鬼叫?”
“你为什么打公用电话?”
“我是在外婆这里打的。这里有很多人装心律调节器,所以严禁使用手机。”
“爸呢?”
“别提了,他看似乎哪里不太舒服,刚才先走了。他说玄关门口应该有计程车,他要去那边坐车。他不会有事吧?我看他脸色苍白,好像想吐。”
我想起几小时前从咖啡店窗口看见父亲那俨然重病病人的模样,但此刻我甚至无暇顾虑他的身体了。
“刚才是多久以前?”
我恼怒地任由手里的笔记本颤抖,一边质问弟弟。
“大概十分钟前吧。”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通知我?”
“我也没办法呀,爸交棒给我,我得照顾外婆。晚餐吃到一半,我总不可能丢下外婆跑去打电话吧。就算不那样,她不肯好好吃东西本来就已够麻烦了。”
“知道了,我挂了。”
“你那边呢?可以全部看完吗?听起来,好像写了什么出人意表的大秘密,是吧。”弟弟瞧不起人似地笑了,“你要发飙是你的事,但你可别忘了约定。八点在上次那家牛排馆。”
时间已过了六点。
父亲若是十分钟前搭计程车离开安养院,想必再过二十分钟就会回来。为求保险我最好在十分钟后就离开家。
至少把握这十分钟多看一点吧,我继续往下看,但我其实坐立难安根本看不进去。
仿佛被逼进了死胡同。为了看下文,下个星期天只能再重施故技吗?我实在等不了那么久。
我正在看的是第三本笔记本,已经快看完了。短暂的踌躇后,我决定把第三本笔记带走。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周之内,父亲是否会查看笔记本在何处,但即使他那样做了,我想他应该也不至于从牛皮纸袋一本一本取出来检查。或者该说我只能这么祈祷。
把第三本以外的笔记收回牛皮纸袋前,我拿起尚未阅读的第四本,随手翻了一下。只有前面三分之一写了字,后面都是白纸。在诱惑的驱使下,我快速浏览了手记的结尾部分。
行与行之间空了很大块,笔迹也很乱。
你不能让我活下去。
唯有被你杀死是我的救赎。
因为你是我的你……
请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件事。
即使如此,如果当日你说这是命运时的那种魔法再现,我还能活着再被你拥抱,那么我想再生一次孩子。
代替这个将被害死的孩子,这一次,我想生下你真正的孩子。
我这么想。
到此结束。
我无暇多想,立刻把三本笔记本一起放进牛皮纸袋,塞回纸箱,关上壁橱拉门。
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我走出书房。与来时一样目不斜视地回到玄关,穿上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