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本突兀地在此结束,页数用完了。
我喘了一大口气。耽读之际,我甚至觉得一次也没呼吸过。我感到混乱,不知所措,毫无意义地打量笔记本的封面。
这究竟是什么?就纸张泛黄的程度,乃至“精神分裂病”这个名词,可以看出历史相当悠久。
如果光看作者对洋娃娃执着的样子,会以为作者是女性,但文中的母亲似乎对此深感诡异,所以也可以视为“明明是个男孩,居然玩洋娃娃”之意。
是父亲写的吗?会不会是什么小说的草稿?
直到前年任职的货运公司破产为止,父亲一直从事会计工作,我从未见他看过小说。
最好的证据就是这个房间的书架。上头除了关于儿童人权的启蒙书,几乎都被财务或税务方面的书籍占据,另外顶多只有一些和邪马台国及卑弥呼之谜有关的古代史、边境纪行的文章。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绝不可能。父亲说不定有意外的嗜好,虽然写了这个,却因为害羞,刻意不让家人看到。
我努力这样说服自己,同时吞咽口水好压抑涌现的不安。
赫然回神,我发现自己已开始阅读封面编号二的笔记本。
凝视着那个女孩,我知道自己的眼神变得很不自然,仿佛要吃人。我没出声,只是在心里呼唤着小满、小满,但小女孩和她哥哥当然都不可能察觉,就这么跑过我面前。
环绕公园四周的道路前方,有一个放自动贩卖机的角落,我想那两个小孩也许要去买饮料。
但是,最后两人哪儿也没去成,所以我终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我反射性地起身,跟在两人后头。
不过话说回来,和当时的小满或自己同龄的小女孩,在中学三年级的自己看来,是多么弱小啊。
我一开始尾随,小女孩便立刻止步。不知何故,她试着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白帽子戴上去。
这时,仿佛就等这一刻,突然有阵风吹来,把那顶帽子吹走了。
帽子飞上天,落列公圆与道路之间的水沟里。水沟的部分,盖着赤锈色铁板,但不巧帽子似乎钻进那底下了。
两个小孩和凑巧坐在旁边长椅的年轻男子,“啊……!”一同叫了出来。
“笨蛋,我不管你了啦,你会被妈妈骂死……”
做哥哥的说着跨越了低矮的栅栏,低头朝沟里瞧。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若是能捡,大概还是想帮妹妹捡回来吧。
年轻男子的注意力似乎被孩子引去,于是我在旁边空着的长椅坐下。
“哥哥,捡得到吗?”妹妹已经快哭了。
“哇,脏死了,好多垃圾。啊……看到了,看到了,被那边勾住了。”
小男孩把一只手伸进铁板底下开始摸索。即便他咬牙将整只手臂都伸进去了,似乎还是构不到帽子。
这时,观望的男人起身:“让开,小弟弟,我帮你看看。”
男人叫小男生让开,自己探头往里瞧,但他立刻说:“啊……那样构不到呢。连大人也没办法。”
这时,站在沟边的妹妹开始放声大哭。
男人一脸困窘,用手指撩起及肩的蓬乱头发。
他想了一会又弯下腰,抓住铁板边缘,“嗯!”一鼓作气抬起十公分左右。
然后放下铁板,呼地吐出一口气。
在我心头,开始模模糊糊地弥漫尚未成形的预感。比起神似小满的小女孩,现在小男孩更吸引我。
我心中的黑暗老井,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嘴殷切盼望小男孩。
“我把盖子抬起来,小弟弟你要赶快捡喔。来,你绕到那边准备好!”
男人站到沟里,双手用力猛然抬起铁盖一端的边缘时,趴着等待的小男孩,立刻将上半身钻入打开的缝隙。
“大哥哥,还差一点……呜……再差一点就能碰到了。”
从我这里可以看见男人的背部。他的脖子后面和肩膀的肌肉,正隆起颤抖。
虽不知正确重量,但铁盖宽五、六十公分,长度有一公尺以上。
“小、小弟弟,快点……快……一……点……”
“啊,我碰到边缘了,啊,快拿到了。”
男人的喉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已说不出话。
我从长椅起身,屏住气,但步伐自然地走过去。
小男孩纤细的脖子。
涌现的期待几乎令我窒息。
黑暗的洞穴周遭,公阉,电线,天空,映入眼中的一切,都笼罩在光辉中为之颤抖。名为我的这个生物觉醒了,企图一口吞下这新鲜的现实。
“呜、呜噢……噢!”
男人再次粗声呻吟,我看到小男孩的两腿不停在地面扒拉。不知是终于抓到帽子,还是对男人的呻吟心生恐惧,总之小男孩正挣扎着想爬出缝隙。
支撑盖子的男人想必也看见了,他大概认为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可以感到他正拼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
就是现在……
我假装不忍旁观要帮忙地凑到男人身边,双手抓住铁盖边缘,百合心充满体内。酩酊与尖锐的觉醒毫不矛盾地支配了我的意识。我一边假装用力抬起盖子,其实却反过来往下压。
实际上我几乎完全没用力。男人已到极限的肌肉,只是稍微一压,便轻易崩溃了。
铁板砸落的声音响起。小男孩的双腿不自然地弹起,痉挛……一秒之间便全部结表。
声音的余响也立刻静止,出现宛如时间静止的空白。
男人端正跪在地上,小妹妹站着,两人都一脸茫然,愣怔凝视柏油路上再也不会动的两条腿。小孩纤细的腿,穿着很不搭调的大球鞋。
人群渐渐聚集。过了一会,我起身离开现场。
那个男人事后想必会替自己辩解吧。他会说,自己没有撑到最后,是因为路过的某人怀着恶意压盖子,所以小孩死亡不是他的错?亦或,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这么想着,走过公园小径,来到自动贩卖机的地方,为了滋润干渴如火烧的喉咙,我将硬币塞进投币口。
原本倚窗而立的我,看到这里浑身发软地蹲下。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沉重的呕吐感在胃里蠢动,冒出冷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家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冷静点,冷静点,虽然我一再这么告诉自己,焦躁仍渐渐膨胀。我半是认真地思考自己是否在做梦,试着用力地搓着脸。
既然不是梦,那么这果然是父亲的创作。肯定是他年轻时写着好玩,就这样放着忘记了。直到整理东西时顺带发现,他觉得扔掉也不妥,所以才塞进纸箱。一定是这样,不然,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那个温婉的母亲不可能写这种东西。若说是替人保管,那也不自然。平日不与人来往的父母,不可能有会做这种事的亲近友人。
我根本犯不着惊慌。
我一再这么呢喃,尝试继续往下阅读,但腹部底层却缓缓爬上一股恶寒。为何如此方寸大乱,连我自己都觉得费解。
我为何会认为这是父亲的手记,而且是依据事实写成的告白?照理来说,应该会二话不说直接视为虚构的故事,随便看过就算了。若是一个正常的儿子,不可能对父亲抱持那种怀疑。
我蹲着不动,等待恶寒淌火,深呼吸了两三次。
一点都不正常的疑问正在脑中盘旋。
母亲被别人碉堡的儿时记忆,是否真的发生过?
若是事实,掉包前的母亲到哪去了?
直到前不久仍被我视为母亲的那个母亲,究竟是谁?
那束头发意味着什么?
我很害怕。总觉得这本手记接下来一定写到了一开始的母亲。消失的母亲其实已被杀害,该不会在这笔记本的某处详实记录了她为何被杀,如何被杀吧?
立刻将笔记本放回纸箱底层,关上壁橱拉门,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也是选项之一。顺利的话,应该会渐渐把刚才读到的内容视为幻想,最后撇一诸脑后吧。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我心知肚明,我不可能不把这些看完。哪怕看完之后会变得多么不幸、多么后悔。
高中毕业后,我随波逐流地进了两年制的专门学校。
我已经很了解什么样的态度会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什么样的态度会让人当自己是普通人。虽然还远远不到积极社交的地步,至少已能融入他人之间过日子。
处在为将来的职业烦恼、对甜美的恋爱幢憬的学生之间,对于压根不知百合心的他们,我怀着强烈的优越感,同时也感到一种可悲的羡慕。
我当然已经知道,实际上没有百合心(Yurigokoro)这种名词。很久以前,大概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就发觉了。
如今想来,小时候那个医生说的八成是“依靠(Yoridokoro)”。他大概是说,这孩子欠缺了“感觉上的依靠”或“认知的依靠”或“情绪的依靠”。他总是一边推高眼镜,一边喃喃低语,所以我年幼的耳朵大概没听清楚。不过话说回来,这还真是可笑的误会。
然而,事到如今这完全不成问题。因为百合心早巳在我的体内,成为只属于我一人的名词,牢牢地扎根。已经无法订正,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用那个名词来表达我日常欠缺的一切,表达言语难以形容的一切。除了它还有什么字眼能够在某人的生命消失时,用来表现那匪夷所思的现象?
附带一提,我不再去那间医院,是在小学二年级时。
最后一次看诊时,母亲问医生,这孩子后脑的瘤是否会这样日渐缩小,最后在某日消失。
“我无法预测。因为这种病例极为罕见,所以有很多东西都还不清楚。老实说,我甚至很想解剖那个瘤,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晚,母亲流泪对父亲诉说这件事。
她似乎无法原谅医生居然对活生生的孩子说出解剖这种字眼的轻率,从此再也不去医院。
无论如何一定要避免引人注目,向来只想着这点的我,却在偶然间与一名女学生开始说上话。
在学校附近的超商,我正好与偷东西的她对上眼。
姑且就称她光子吧。
当时我走到店面后方想买宝特瓶装饮料,却发现光子在那里,手腕挂着塞满商品的购物篮,从篮子里抓了一袋零食塞进毛衣下摆。
光子在校内小有名气。因为她像大病初愈般地骨瘦如柴,而且化着任谁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浓妆。她不跟任何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无论走路或坐下,一举一动都像罹患视野狭窄症似地不太自然。
她发现我时,也没有特别惊慌,甚至浮现一抹浅笑。
我也跟着笑了,一边指着天花板角落的防盗用镜子给她看。从收银台显然可以将光子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她慢吞吞地,把刚才想藏起的商品连同其他几种零食自毛衣拽出,放到装满食物的篮子上。
“要买什么吗?饮料?”
她的声音意外清亮,看来可以正常说话。
我点点头,从货架取出一瓶宝特瓶饮料。
“就这样?那走吧,我一起结帐。”
站在收银台的,是一个无精打彩到令人怀疑他即使发现有人偷东西,恐怕也会佯装不知的年轻男人。
我对光子并无兴趣,但打从以前就感到她身上有某种与自己类似的东西。我觉得光子那张浓妆艳抹宛如面具的脸孔,是我努力不引人注目的反面版。
光子现在摆出如此亲密的态度,是因为她也从我身上感到什么吗?想到这里,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仿佛被人催促般急着往下看的双眼,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
我思考着在这种情况下“心跳加快”,是否可以视为作者是男人的讯号。
亦或,若是一个平日素来与他人没有什么像样来往的人,即便对象是同性也会紧张不已心跳急促?
手记作者是刻意让人无法判断性别吗?或者只是看手记的我这么感觉而已?
虽然暗自焦虑必须赶紧往下看,反而陷入恍神状态,我手肘倚着窗框,视线往外飘去。
接下来会死的,是这个叫光子的女孩吗……
从窗口可以看见与邻家之间的部分门前道路,我发现这时,有人一边收起雨伞一边走过那短短的道路。
我反弹似地跳起,虽不确定,但那似乎是父亲。
我已无暇思考,连忙收拢散落的笔记本放进牛皮纸袋。把纸袋放回箱子,胡乱将装有遗发的手提包与旧衣服塞进箱子堆在上面。关紧壁橱的纸门,再关上书房的拉门,连滚带爬一口气冲下楼梯。
赶到厨房前面时,玄关正好传来钥匙喀擦喀擦转动的声音。
“搞什么,我就觉得奇怪,原来门一开始就没锁啊。”
父亲一边拉开门一边说着,望向我。
“你回来啦。反正这种天气也没有客人会带狗去店里,我闲着没事所以回来看看。”
我假装撩起头发趁机抹去满头大汗。
短短一小时前,跨进这间屋子的玄关时的心情,此刻已有决定性的转变。然而,我不能让父亲察觉这点。
“雨还在下?”
“小雨而已,倒是风变强了。对了,你来很久了吗?”
“大约十五分钟吧。我在客厅躺着,不小心打起瞌睡了。”
我们一同走进厨房,我打开冰箱。
“要喝点什么吗?”
“喝啤酒好了。”
我取出两罐啤酒,递了一罐给坐在椅子上的父亲。
“身体如何?”
“别每次都问,好吗?还是老样子,除了失眠之外毫无问题。”
罐子碰到嘴边,顿时发觉喉咙干渴如火烧,我站着几乎是一口气喝光。抬起一手抹嘴,父亲又看着我。
“喂,你干嘛不坐下?”
“好。”
一旦相对而坐,我突然想不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与父亲谈过什么了。空气凝重。
不管怎样,不问他去哪了,反而不自然。
“你上哪去了?”
“打小钢珠。死撑半天,还是输了。”
“小钢珠?……怎么想到玩那个?”
长年一起生活,我从未听过父亲打小钢珠。实在无法想像在那喧闹与蒸腾的气氛中,父亲耐心长坐的情景。
“怎么了,我也一样会打打小钢珠呀。就在车站后面的那家新伊甸,手气好的时候还挺好赚的。对了,你若是店里没啊,要不要吃完饭再走?”
“不了,待会我想去找牙医看一下。之前就有一颗牙在痛,被我拖着没去看,结果越来越痛了。我没预约,说不定要等很久,但是半夜痛起来更讨厌。先这样吧,我改天再回来。”
连我自己都觉得聼起来只像址临时捏造的借口。
但是,父亲只是点点头应声,是吗?
父亲叫我拿把伞,于是我从伞架随便抽出一把伞便离开了。
一看手表,四点半。我像被催赶般地一路走到车站,一边打电话给弟弟洋平。我用牛排晚餐当诱饵,总算让他答应六点在京都车站碰面。弟弟是大学生,在京都市内租公寓。
之后我也打回店里,对接电话的细谷小姐说,我临时有事无法在打烊前赶回去,问她店里有没有什么问题。
如今千绘消失,正式员工只剩细谷小姐一人。她是个低调却颇有行动力的中年女性,我不禁动不动就过度依赖她。
“天气这么糟,野外区半个客人也没有。不过店内坐了四桌。都是不会乱叫的乖狗狗,倒是很安静。另外,阳才接连有两位客人申请入会。”
说来现实,原本杀气腾腾的心情当下稍微平静下来了。在目前的经营状态下,任何一名会员的增减都会直接影响到生意。
“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前不久才刚有一人退会。”
“人家那是要搬到很远的地方,没办法嘛。”
“这次入会的是什么样的狗?”
“年纪很老的米格鲁,还有一只大的,是伯恩山犬。”
我不禁偷笑。忍不住想问,和库丘比起来哪只大?
上周细谷小姐蹲在野外区时,被一只名叫库丘的公伯恩山犬扑倒。
她整张脸连同眼镜都被特大号的厚舌头舔了又舔,连话都说不出来拼命挣扎;但在饲主从化妆间归来慌忙把狗拉开之前,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包括我在内的周遭众人不知何故,只是愣怔旁观。
当我扶她起来时,她的脸色很苍白。双臂拼命搂上我的脖子时,用力过猛之下她的嘴唇不慎碰到我的脸颊。而且她的衬衫扣子也有几颗扯开,露出白色胸罩。性感的胸部肌肤也和胸罩一样雪白,那一瞬间,我连怀中女性与过世的母亲同龄都抛诸脑后,心跳得飞快。
细谷小姐后来钻进化妆间很久都没出来。
给的薪水不高,平时却丢给细谷小姐一大堆工作的我,很担心她是否会因此辞职。
幸好事不至此,但从此,那件事在店里就成了禁忌。打工的那智说要借给细谷小姐,翌日特地带来的史蒂芬·金的文库本,也被我当场没收。那智那小子总是让我三天两头饱受惊吓,而且数日后我才得知,他居然还用手机拍下库丘跨在细谷小姐身上的照片。因为他一脸自豪地拿给找看。
“店长刚才在笑?”
被她从电话彼端看透似地通么一说,我可慌了。
“没、没有……”
“对了,关于新人会的事,我收了伯恩山犬两倍的入会金与会费。店长也知道的,超大型犬总是比较危险,所以我认为今后都该这么做。”
“啊……可是,道么突然……那好像有点……”
尴尬的沉默。然后,细谷小姐若无其事地说:“我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