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弯腰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一些,“那天晚上,她突然找我借钱。但是被我爸爸听见了,他没答应……”

“她找你借多少?”

“二十万。”

田桐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愧疚,因为她知道华棂不是父母口中那种利用同情心骗钱的人,更不会利用她。但是经济命脉掌握在父母手里,她做不了主。

后来她发消息给华棂道歉,那边说没事,她理解。

田桐当然知道,华棂不会说客套话,她的没事就是真的没事。

但因为没有帮到对方,田桐难受了很久。

说起这件事,她眼圈都红了,“肖同学,要不你……要不你帮帮她吧。”

其实这话仔细想想,挺没有道理的。

肖何跟华棂非亲非故,甚至连同班同学都不是,人家钱多烫手,非要做慈善吗?总不能道德绑架吧。

所以田桐刚说出口就有点后悔,她正要找补,谁知对方居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田桐疑惑,但不敢问,揪着书包跑了。

肖何按灭了烟,拉开外套拉链,把小猫掏出来呼噜毛。

小东西没睡醒,撒娇似的舔舔主人的掌心。

他看着小猫琥珀色的瞳孔,突然想起少女的瞳色也带着浅淡的棕。

她应该是遇到很棘手的麻烦了,不然那么倔的人,绝不会开口跟同学借钱。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人而言,自尊和骨气比什么都重要。

肖何想,也许她也是如此。

明明可以像小猫一样,只要温驯地舔舔他的掌心,哪怕是装模作样,就可以从简陋的“小猫救助站”搬进豪华三层猫别墅……

他手指在屏幕间滑动,反复数次,最终还是点了拨通键。

“徐叔,去云光医院安排一间私人病房,”

电话那头问,“入住的人是?”

肖何摸出另一只私人手机,正要报出病人的信息,突然铃声响起——

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亲人朋友,只有……华棂。

那天他塞进对方口袋里的电话号码,就是这个。

徐叔还在问,“您在听吗?病人的信息还没告诉我呢。”

肖何看着另一只不断振动的手机,缓缓勾起一丝笑。

“先等等。”

就在他忍不住出手帮忙的时候,以为永远不会低头的小猫,真的找上门了。

收了线,华棂在楼道坐了很久。

通话时间很短,她说话利落,对方做事干脆。

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头顶密布的阴云顿时就被大风吹散。

那些她以为能压得自己翻不了身的大石头,在高位者眼里就如一颗沙砾。

一小时前,华梅突然晕倒,脸色苍白。

从急救室出来,医生着急地告诉华棂,可能是判断有误,又或许是有并发症,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到市中心的大医院。天水区条件有限,无法做出更详细的诊断,最重要的是,华梅的时间耽误不起。

转院、手术、后续恢复……桩桩件件不仅要钱,还要时间。对于心脏移植来说,时间就是生命,为了提高效率就要砸更多的钱。

耳边传来呜呜的哭声,不知道是哪房的病人没有醒来。

医院是哭声最多的地方,这里每天都有生命离去,哭声到最后都化为一句轻飘飘的“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怎么节?怎么顺?

华棂怔怔看着不远处,有个老奶奶跪在墙角不断地磕头。

她也在祈求上天不要收走亲人的生命吗?

华棂真想告诉她,那样没用的。

因为她试过。

华燕弥留之际,她跪过全市所有的道观、寺庙,她求过所有叫的上名字的神佛。她明明一点也不迷信,却还是手抄经书,一遍又一遍,试图用最古老的方式留住亲人。

她在心里不断地喊,救救我的妈妈。

可惜没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伸手拉她一把。

送走华燕的那天,市区下很大的雨。

华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场雨,可怖而剧烈,留下余生漫长的潮湿。

其实她骗了胡晋东。

时间和效率的算术题她在小学就能拿满分。治病是救急,借钱也好、募捐也罢,都远远无法解决目前的问题。心脏移植费用高昂,五十万砸进去都听不见响。

五十万,华棂闭了闭眼。

精美的首饰、华贵的礼服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有些人的五十万是随手送出的礼物,有些人的五十万,是亲人的生命。

那是云彩和泥土的差距,是永恒而隽永的沟壑。

此前,她从不看轻自己,更不会自苦。

可就在急诊室的灯光彻夜通明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就这样弯弯腰吧,能怎么样呢?

看着华梅倒在她面前,了无生气的模样,华棂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天。

潮湿的雨水和巨大的恐慌包裹着她,医生护士冲了进来,胡晋东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她通通听不见,看似镇定的面孔背后是一片空白,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发抖。

天水巷的长舌妇在背后骂她丧门星,克死自己的爸妈,现在又要克死小姨。她听着这样的话长大,早就练就了一副盔甲,刀枪不入。

可是,肉、体凡胎,怎么会没有恐惧呢?

以为华梅也要离开自己的那一刻,她想,弯腰吧,只要能救小姨。

华梅转院的当天就入住云光的vip病房,同时安排专家会诊,敲定了手术时间。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自称老徐的中年男人帮她操办的。

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上面只有一个时间和地址。

华棂垂眸,对方没有留名,但是她知道是谁。

身上的重担被接过,她的报酬也该付给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