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医院长廊灯光通明,白色瓷砖地面泛着凉意。
华棂靠在椅子上打盹,直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她从浅眠中惊醒,睁开眼看向来人。
“一会儿我来守着阿姨,你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胡晋东去便利店买好了洗漱用品和吃的,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奶递过来,“天儿冷,给你热好了,喝点暖暖。”
“我跟老师请好假了。”华棂接过尚且温热的牛奶,仰头喝了一口,沉默很久才说,“今天的事,多谢你。”
“咱俩就别说这话了。”胡晋东想到今天的事,火气噌的又上来,“我草他妈的老畜牲,要不是警察来得快,我高低废了这狗杂种!”
华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对面的老头观察她们很久了,知道华梅经常一个人在家,这次正好被他逮着机会,趁隔壁刘奶奶接孙子的时候溜了进去,想图谋不轨。
所幸华棂回来得及时,没让他得逞。可是华梅也因此受了惊吓,状态很差,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问题,得等医生的诊断结果。
华棂听着胡晋东的脏话,竟有种畅快的感觉。
从事发到现在,她一直在很冷静地处理诸多事情。可在目睹那一幕就从心中生出的怒火,却迟迟没有机会扑灭。
她的手指无意识握紧,终于还是缓缓睁开眼,“东哥,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胡晋东怔住,摸了摸寸头,声音低了八度,“别……棂棂你别这么客套。你知道的,我现在对你没那种混账心思,你就把我当哥使唤,再说了我妈也乐意当你干妈,知道你家出了事我还干看着,她得把我扫地出门!”
华棂扯开嘴角,轻笑:“不是那个意思,你回去吧。”
“行吧。”胡晋东看清她眼底的疏离,到底没再坚持,“那我先回去了,东西你拿着,要缺什么,收拾什么,电话告诉我,明儿给你带我妈煲的汤啊。”
“嗯。”
看着少女疲惫的神色,胡晋东叹了口气,快一米九的壮汉百感交集。
他和华棂同住天水巷,也算不打不相识。读职高那会儿他学古惑仔当老大,要找这一片最好看的妞当女朋友,这就找上了华棂。他那时也跟红毛似的幼稚堵人,结果被狠狠治了一顿,差点进少管所。后来他找上门报复,正好撞上她妈的丧事。
那时华棂初中才毕业,看着小丫头片子无依无靠,望向自己的眼神却依旧狠戾,大有“你敢来我就敢拼命”的意思,胡晋东那团火莫名就熄了。
知道对方就是过一百年也不可能跟自己处对象,胡晋东也不想勉强,索性把她当妹妹照顾。起初华棂压根不搭理他,后来时间久了,发现他虽然长得凶但心思不坏,一来二去又帮了几次忙,这才熟络起来。
可是寥寥几次的帮忙,大多是胡晋东自己主动。
华棂这个人,好像天生孤僻,喜欢把什么事情都算得清清楚楚,不愿意欠别人。
胡晋东想,她大概是一块捂不化的冰,任谁投入多少热情都没用,谁也甭想进入她心里。
第二天下午,医生突然叫华棂去一下办公室。
见华棂一直站着,王医生招呼,“小姑娘,你先坐。”
看着王医生斟酌的神情,华棂下意识握住椅背,“王医生,是检查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惊讶于她的敏锐,王医生沉默片刻,推了推眼镜道:“外伤昨天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大碍。但是……我同事通过她拍的片子发现了别的问题。”
王医生点开屏幕,用术语解释了一遍,最后说结论,“她的心脏有问题。”
“其实,她的心脏出毛病很久了,就像一台出场设置本就不完美的机器,经过多年磨损,现在已经快报废。因为她不会表达,所以我们错过了前期治疗时机。现在需要尽快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否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华棂怔愣许久,突然有一瞬间感受不到呼吸的存在。
“最迟什么时候?”
“这个月吧。而且……我跟你透个底,这种手术风险很大,我们区医院做不了,最好是转到云光或者中心医院。”王医生点头:“得益你坚持做全身检查,所以还有机会。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移植手术费用高昂,最重要的是,结果不一定是好的。”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乍听噩耗的冲击,华棂脸色有些苍白。
“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她说,“如果现在开始治疗,需要多少费用?”
王医生说了大概的数字,看着少女紧绷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从你妈妈开始,你小姨就是在我手上治疗的。她能恢复到今天这个程度,你们功不可没。但是心脏移植不比神经类病症……”
他顿了顿:“我会尽量帮你打听一些公益项目,医疗保障范围内能够涵盖的都会争取。或者你也可以试试网络筹集资金……不管怎么样,总会有办法的。”
华棂垂眸:“谢谢您,我会尽快筹钱的。”
再出门的时候,她重新抬起头,脊背挺得很直。
饶是见惯了世情冷暖的王医生,心里竟也有一丝触动和不忍。
可以轻而易举击垮一个家庭的灾祸,就这么不讲道理地砸在尚未成年的少女肩上。
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命运就像不讲道理的恶童,肆意摆布着诡谲的棋局,好像咧开尖牙嘲笑被选中的人:去吧,走向你既定的路。
谁也违抗不了,谁也挣脱不了。
梦里的“命运”化身水鬼,拖着她一路沉下河底,快要溺毙的时候才突然惊醒。
有人喊她:“棂棂,怎么在这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华棂睁开眼,看见是胡晋东,“没事,我就是眯一会儿。”
胡晋东把保温壶递给她:“这是我妈做的鸡汤,你喝点。”
就在华棂沉默喝汤的时候,胡晋东犹豫很久才说:“梅姨的诊断结果我已经知道,你别自己一个人扛着。我这几年打工攒了一点,你拿去应急,其余的也不是没有办法。”
华棂搅弄着汤勺,垂眸不语。
“你相信我。”胡晋东拧眉,“最多两个礼拜,我一定给你弄到钱!”
“去打黑拳?”她突然抬眸,语气平静,“还是去赛车?去帮高利贷讨债?不记得你那次进去以后,阿姨费了多大功夫才把你捞出来?”
胡晋东被她一句接着一句,砸得抬不起头。
“那你说怎么办?!筹不到钱,就看着你小姨去死?”
华棂定定看着他,“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去犯法。”
“可你一个还没毕业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筹钱?”胡晋东低喝着,说完这句,他看着华棂冷清的眼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想干什么?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你成绩那么好,以后赚多少钱赚不到!”胡晋东像头暴躁的狮子走来走去。
华棂没有说话,任由他发泄一通,等对方冷静下来才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说这话时,她垂眸敛下眼底的情绪。
胡晋东的火气又像被凉水浇灭,“你……你胡说什么呢。是我刚刚乱讲,你很好。”
华棂轻笑了一声,她好像有点累,突然把脸埋在掌心。
有一瞬间,胡晋东以为她在哭。
这么多年,即便是她妈的葬礼上,胡晋东也没见过华棂的一滴眼泪。
她好像生来就没有眼泪。
果然,当她抬起头时,脸上仍然干干净净,只是眼底的那一丝脆弱被彻底隐藏,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好像没有什么困难能把她击垮。
“阿姨的鸡汤很好喝,替我谢谢她。”
“这个时候就别管汤了。”胡晋东拎着保温桶,担忧道:“你……你究竟想怎么筹钱?”
“借钱、贷款、网络募捐……”华棂淡淡道,“只要有口气在,总有办法的。”
华棂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田桐发了很多消息问候,那边回得简短,说是家人病了。再问就没有答复,估计是没时间看手机。
第二个礼拜,华棂还没有回来。钟澜突然问田桐要不要跟随班级组织队伍一起去看望同学。
田桐直觉华棂不会喜欢这种送温暖的方式,赶紧说:“别别别,我跟她通过电话,她一切都好,千万别来这一套。”
钟澜虽然将信将疑,但是田桐毕竟算是唯一能联系上华棂的人,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就这样,田桐知道华棂近况的消息传了出去。
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田桐打听,她真是不堪其扰,到了放学就溜得飞快。
这次她又准备开溜,到停车场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堵住。
“肖同学?”田桐瞪大眼睛,“你……你不会也是来问华棂的吧?”
肖何靠在车边抽烟,“她联系过你?”
在他面前,田桐不敢胡说八道,老实道:“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我打给她,说是家里人病了,要在医院照顾。还有一次是她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