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被毁,我最大的事业寄托也就没有了。这种损失不单单只是经济上的,更是情感上的,比失恋更让人低落。每每在梦中想起众鬼的面孔,我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然后哭醒。
乱葬岗上有我太多的朋友。他们有些于我犹如长辈,谆谆教导,热心关怀;有些犹如一起玩耍的同伴,插科打诨,嬉笑打闹;还有些如弟弟妹妹一般,天真可爱。我与他们已经相处多年,说是顾客,其实早就视同家人无异。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对其他事都失去了兴趣。韩婕打电话喊我出去约会逛街,我也推说不舒服不去了。鬼节过后,师父一直在忙着收拾乱葬岗上的残局,我倒是主动前去帮忙,把各个被损坏的坟头重新填好土,把倾倒的墓碑都重新立起来。碰到墓碑上刻的是我熟悉的名字,我少不得又要哀叹一番,特意把碑又用红笔描了一遍,添上香烛,烧些纸钱。只是这些纸钱再怎么烧,他们也收不到,花不了了。
忙完了这些事,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于是偶尔我便跑到油炸鬼家找他打游戏解闷。油炸鬼考上了省城的一所本科院校,也正准备过几天就要去报到了。我们打了一会儿游戏,累了丢下手柄闲聊。油炸鬼顺便问起我以后有何打算?
我意兴阑珊地道:“不知道哦!本来想留下来复读的,现在又感觉没那个劲头了。”
“那韩婕呢?你打算就这么放她走了?”油炸鬼问。
一说到这个话题我又感觉烦了。我赌气道:“她又不是我老婆!一个大活人,我还能把她拴在南亭吗?”
油炸鬼听出我的情绪来了。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对我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你是担心明年复读一样也考不上对吧?其实你要是想继续上学,也没必要非得靠高考。”
“那靠什么?”我反问道。
“你想想,”油炸鬼转过头来,给我细细分析道:“以你的成绩和底子,就算再复读一年,考上的希望也不算很大。况且你的目标还是一定要考上省城的大学,这个太难了。再说就算是考上了,将来也不定能找到什么好工作。现在野鸡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一堆一堆的,这工作也不好找呀!”
“那我怎么办?你是意思是,我就应该认命咯?”我瞪着他怒道。
“不是!不是!”油炸鬼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一下去上职业技术学校,学一门专业技术什么的,将来找工作也容易些对不对?”
“职业技术学校?不用考的么?”我愣了一下,表示不太懂。
油炸鬼道:“就是专门学习专业技术的学校,是不用考的,直接拿钱去报名就可以学。两三年就可以学完毕业了,学校还帮忙找工作。这样你不单可以在省城一边学手艺一边找工作,还能在那边陪着韩婕了!”
听他说的热闹,我的兴趣也上来了。我问道:“那都有什么专业可学?有没有捉鬼专业?”
油炸鬼尴尬一笑,道:“呃这个应该没有吧”
“那我应该学什么专业好呢?”我挠挠头,又去问油炸鬼:“你帮我查一下,都有哪些专业可以选。”
油炸鬼说干就干,拿来手提电脑打开网页帮我找招生广告。许多职业技校在这会儿正是火热招生的时候,一输入搜索词,各种广告就满天飞过来。我粗粗一看,大部分是招美容美发专业的,招机电维修的,还有电焊、钣金、秘、幼师等等等等,这些都完全不对我的胃口。后来又看到有招烹饪专业的,我倒是觉得还行。
油炸鬼也看到了,指着问我道:“这个学了以后当厨师怎么样,你家不就是开饭馆的嘛!”
我想想也是,况且我跟着师父在鬼市也卖了几年宵夜,锅铲炉灶也算是摸得熟了,早比得上是半个掌厨师傅了。这要是再进去深造一下,将来毕业说不定还能当个大厨,也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听说现在当个大厨收入还不错,就算配上韩婕这样的大学高材生也不算寒碜了吧?嗯,她高材,我高财,这个可以有!
我让油炸鬼在线问了一下学费,妈呀!一年要两万,两年期的中西餐烹饪专业学费就要四万!这么一算,再加上住宿、伙食,我去读这两年就得至少花六万块钱!
我摇了摇头,嫌它太贵了。油炸鬼又帮我问了几所学校,结果少一点的也要一万五一年的学费,我又犹豫了。我自己最近这一年倒也存了一万来块钱,再跟爸妈要一点,勉强够交一年学费的。如果决定要去了,生活费就得去那边靠自己打工挣。勤工俭学对于我来说倒不是什么问题,我整个高中三年基本上就是一边上学一边打零工这么过来的。问题是,第二年的学费怎么办?
不过,我转念一想,如果不去省城上学,我继续留在南亭又有什么用呢?韩婕离开了,鬼市也毁了,难道我留下来真的就只是为了跟师父学阴功吗?南亭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伤心之地,再继续留下来,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我让油炸鬼帮我记下来那所收费最便宜的学校名字,自己先回了家。晚饭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跟老爸老妈说了。没想到,他们倒是很支持我,还说愿意出一万给我做一年的生活费。现在老妈的牛腩饭店赚不了多少钱,老爸骑摩托车拉客挣的那点钱也就够他抽烟、喝酒的,能挤出一万块钱来不错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给韩婕打电话聊天的时候,也跟她商量了一下。韩婕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反对。她问我是不是心血来潮,随便说说的?
我道不是,我连学费都准备好了,家里也支持。
韩婕想了想,道:“嗯,也好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只要能学得精,也是挺好的选择。嘿嘿,以后我可就等着吃你炒的菜了哦!”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美滋滋的,心想:以后只要能把你娶过门来做老婆,就是天天炒菜给你吃又怎样?我还巴不得是这样呢!
于是,我去省城上技校的计划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二天,我专程去排头村找我师父,告诉他这回事情。师父的反应出乎我意料的平静,只道:“挺好的,你自己想好了就去吧!”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师父,你还打算留在南亭吗?”
“嗯!”师父很肯定地回答,“我不留在这里,还能去哪?”
“可是,鬼市已经没有了”
“鬼市没有了乱葬岗还在。”师父很随意地道,“况且,风谷岭下面的通道阵图还需要我去修补,县城周边也需要一个真正的师傅来处理一些鬼事。我走不了。”
师父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可劝的了。他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在这里也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了。老人恋家恋土,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想远行也是正常的。
师父又对我道:“既然决定要离开了,你这几天要勤来我这儿,我要督促你把阴功第二重的基础练扎实了。到了省城,你要么干脆不要练,要练就要练对了。一旦练功出了岔子,离这么远我可救不了你!”
我点头同意了,随后的几天晚上照例来师父家练功,把第二重的心法练熟了。白天没事的时候,也把之前学的术法、符箓也挨个温习一遍。但有个偏差不到位的,师父也见缝插针地最后帮我纠正一次。
区东和黄丽君也很赞同我的决定。实际上,他们的计划比我的还要激进。黄丽君去外省上学自不必说,区东也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要跟过去打工,他们连飞机票都提前买好了。
我问区东他去到那边打算怎么办?能找到什么工作?
区东满不在乎,道:“无所谓!我好歹还有一膀子力气,大不了就找个工地搬砖去!你放心好了,饿不死我区东!”
我对他的这种强烈的愚蠢的冲动计划表示非常佩服,作为铁哥们,这时候没有一点儿表示是不行的。我考虑了一下,便从我的存款中拿出了三千块钱给了区东。区东问我是啥意思?
我道:“黄丽君家里自然是会给她生活费的,这个我不操心。可你总不能到了那边就变成了个吃软饭的吧?这三千块钱算我借给你的,你先拿着过去顶一顶,等将来找到工作发了工资,你再还我就是了!”
区东迟疑了老半天,才终于接过了我的钱。他道:“好!这钱就算我借你的!以后要是我还不起,你你就喊我区乃东!我绝对不敢还嘴!”
我大笑,这个话我信,比什么赌咒发誓都管用!
其他的准备也很快就做好了。我托油炸鬼在网上帮我报了名,连宿舍都定好了,八月份最后一天就去学校报到上课,这个时间比韩婕去广南大学报到的时间要稍早一些。不过我已经陪她去看过学校了,到时候她爸妈会亲自送她过去,就不用我也去凑热闹了。
到了走之前一天,我先去了一趟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买明天去省城的车票,不想却在那里又碰见了一位熟人。小胡子何立平背着个大背包,正站在汽车站外抽烟。
我见到他,说亲切也不是,说烦他也不是。那晚上在乱葬岗,我们也算是在一起并肩战斗过,同生共死了一回,但最后他的那一张烈日符却毫不讲理地杀死了在场的所有鬼物,包括我熟悉的一众鬼客。
小胡子也看见我了。他倒是当做没事一样,依旧主动招手让我过去。我问他来车站是不是准备要去哪里?
小胡子道:“我要回省城去了,一会儿就走。”
我点了点头,随后却不晓得还要跟他说些什么了。
小胡子见了我的反应,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便又道:“你还在因为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的事怨恨我吧?”
我摇摇头,道:“没有,怨恨倒不至于!”
小胡子又猛抽了一口烟,道:“那件事,我回来后也想了想,自认并没有做错。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用那张符,那些鬼就要跑下山祸害阳间。到时候,再想把它们一只一只除掉,不知又得费多大的功夫!”
我明白他说的也有道理,那晚的形势确实太过严峻,不用那张符,肯定免不了要出一个大乱子。但我心里还是不爽,依然没有说话。
小胡子见我不反驳,便接着道:“况且我杀的只是鬼,你师父却怪我下手太狠,可如果被他们跑下山害了人,那岂不是更糟的结局?”
“现在的结局已经够糟的了!”我终于忍不住回嘴道,“我师父说你们的道法太霸道了,果然没错。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下子杀掉所有的鬼,就没有想过,那里面不是所有的鬼都是坏鬼?”
小胡子被我一阵抢白,愣了一下,倒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最后,他自嘲似的苦笑一声,道:“算了,我不跟你争论这个了。道修、阴修做事的理念本就不一样,好在最终活人都没事。”
我见他不还嘴,便也罢了。两个人又默然站了一会儿,小胡子才抬起手腕看表,道:“发车时间快到了,我差不多也该进去了。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你来这儿干嘛?也准备要离开去哪里么?”
我点点头道:“我也准备要去省城,提前来买明天的票。我要去那边上学。”
“那挺好的!”小胡子恢复了他一贯的爽朗语气,眨了眨眼角对我做了个鬼脸,笑道:“以后去到省城,有事需要帮忙的就打电话给我,我会照应你的!”
我点头答应了。我在省城那边人生地不熟,能多一个朋友也是好的。小胡子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转身就进站上车去了。
我这边买完了票,又转头去了师父家做提前的告别。师父已经提早准备好了,直接交给我一个小袋子。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画好的符箓,各种符都有,空白符纸也备了一些。此外还有两个信封和那个师父常用的那个锦囊。
我摸出锦囊问他:“师父,这个锦囊你也给我了,你自己用什么?”
师父随手摸出一个灰扑扑的袋子给我看,道:“老谭的修为废了,所以把他的烟袋送我了,我用他这个就好。”
我点点头便收下了锦囊。随后我又拿起其中一个信封掂了掂,厚厚的还有些重量。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沓崭新的钞票,约莫能有五六千块钱吧。
师父道:“这是我的一点积蓄,也不多,给你拿去交学费吧。”
我和师父之间也没什么好谦让的,况且我现在确实也是最需要钱的时候。于是我谢过他,就把钱收起来了,接着拿起了另外一个信封。
师父又道:“这个信封里是我写的一封信。如果你去到省城那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可以拿着这封信去西岭的公墓管理处找一个叫唐老锅的人帮忙。省城那边也有鬼市,就在西岭公墓里,你暂时去那里边打个工也能保证有些收入。”
既然南亭县这么小的地方都有鬼市,那省城那么大个地方也有鬼市再正常不过了。对于别人来说,去那种地方打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了吧!
交待完了其他一些话,师父便让我也去跟苏老板道个别。苏老板可以算是我半个师父了,去告别一下也是应该的。到了他的寿衣店,苏老板很夸张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苏老板勉励了我几句,然后道:“对了,你稍等一下,我也送你些东西。”我忙说不麻烦了,但他还是跑到柜台后面翻出一个箱子来,拿出一个纸人和一个纸马给了我。
他道:“这对纸人纸马是我为你特制的,不需要太多的阴力就可以施用,正好适合你。虽然这两个纸傀的威力不算大,但关键时候你还是可以拿出来用一用的,对付些个小鬼没问题!”
那对纸人纸马折的非常精细,栩栩如生,一看就是精品。我把玩了一会儿,爱不释手,最后又谢过苏老板才收了起来,贴身带着。
临走时,苏老板又要塞个大红包给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要他的钱,硬推着不肯拿。苏老板没法,只好把里面的钱抽出来一些,对我道:“现在里面就两百块钱了,就当图个吉利,祝你一路顺风,总行了吧?”
这下我就不好再拒绝他的好意了,又再谢了谢,才收下了。
到了第二天,一切准备就绪,该收拾的行李都收拾了,该告别的人都告别了。或许唯一还需要收拾的,是我的不舍之情,还需要告别的是我的家乡:南亭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