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注视着我。
平野如此说完,精神科医师平淡地回答:“这样啊。”
“——这很常见。”
“不是什么稀奇的病症吗?”
“不稀奇啊。平野先生,社会上注视你一举一动的人其实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多。像你这种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普遍。这就是一般常说的自我意识过剩。放心吧,没有人——看着你。”
“不,我的情况与你说的并不一样。”
“不一样的。”平野再次强调。医师有点讶异地问:
“比如说,你在人群中会突然觉得周遭的人都在注意你而觉得恐慌吗?”
“完全不会。反而混在人群之中更加安心。一想到在人群之中那个东西就不会注视我,反而很轻松。”
“喔?”
这位头颅硕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转动的医师,卷起白衣的袖子,面向桌子,干燥的直发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摇摆。
“所以说你看到了——幻觉吗?”
“我觉得应该是——幻觉,可是却很真实,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请你再描述得更详细一点。”医生说。平野便将事情经过详细描述一遍,接着问:
“请问我疯了吗?”
“没这回事。幻觉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连我也看过,任谁都曾看过。基本上幻觉与现实的界线暧昧不明,当我们明确以为那是幻觉的时候,那就已经不是幻觉了。如果说仅因见过幻觉就是狂人,那么所有人可说都是异常。”
是吗?
医生拿起铅笔,以笔尖戳着桌面。
“只不过你感觉到视线,并且害怕它的话,应该是一般所谓的强迫性神经症吧——嗯……”
“请问那是?”
平野询问何谓强迫性神经症。
“比方说,有些人有洁癖,觉得身旁所有东西都不干净;有些人则是看到尖锐之物就感觉害怕:害怕高处、害怕广场等等,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恐惧症。细菌污秽,尖锐物让人受伤,高处跌落令人致命。这些担忧都是很合理的恐惧。我们担心造成危害,所以对这些行动加以限制或禁止,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至于影响正常的社会生活。但如果说恐惧心态过强,演变成不用消毒水擦拭过的东西就不敢碰,下只不敢拿剪刀,连铅笔也害怕的话,这就超出爱好清洁跟小心谨慎的范围了。”
平野很佩服医师的能言善道。
“这些一般人常见的强迫观念若是超过限度,就会演变成强迫性神经症。例如说,把铅笔这样插入的话……”
医师反向拿起铅笔,轻轻做出要刺入眼球的动作。
“——就成了凶器。因为铅笔能刺穿眼球,造成失明。虽然我们平常不会这么做,但铅笔能对眼球造成伤害是事实;也就是说,若不幸发生意外,就可能会造成这种后果。”
平野表示同意。医师继续说:
“但是——我们平常并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铅笔是拿来写字的,而不是拿来刺穿眼球的。对大部分的人而言,铅笔是笔记用具,而非凶器。但是……”
“但是?”
“但是哪,当这种担忧过份强烈时——一看到铅笔就觉得会对眼睛造成伤害。于是为了保护眼睛,只好远离铅笔,不敢使用铅笔。对受到强迫观念所苦的人而言,铅笔与凶器已经划上了等号。如果恐惧感继续升高,连觉得筷子也很危险,所有尖锐物都有可能造成危险,担忧愈来愈强,就成了尖物恐惧症。到了这个地步,就会对社会生活产生影响。这全都是基于——尖锐物会刺伤人而来的恐惧。”
“我好像懂了。”
的确,这种情况不无可能。
“至于你的情况嘛——”
医师转动椅子,面向平野。
“基本上你有着被注视——应该说,有被偷窥的强迫观念。任谁都不喜欢被窥视,任谁都厌恶个人隐私受到侵害。”
“你的意思是——我的情况是这种担心变得过度强烈的结果?”
“你过去——有被窥视的经验吗?”
“在感觉到视线之后——”
“我是指以前。更早以前也行。即使实际没有人偷窥都没关系。”
“即使只是——被偷窥的错觉也没关系吗?”
“是的。与其说被偷窥,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却被某人知道了之类的也无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时候却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
“总之就是这类体验。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战争时的都可以。”
“战争时——”
“你心里有底吗?”
“嗯——可是……”
——说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被看到了——
“啊,应该是那件事。”
——那个孩子、被那个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开了。
精神科医师观察平野的状态,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静静地说起他的体验。他在战场上杀了人,用刺刀刺入敌人的身体,埋下地雷,投掷手榴弹,发射高射炮。医师说,“可是这些体验人人都有,只要上过战场谁都遇过,你并不特别,为何只有你会——”
那是因为……
“被注视了。那个孩子——注视着我。”
平野回想当时情况。
原本忌讳的记忆逐渐苏醒。
事情发生于南方的战线上。平野在搬运物资时遭遇敌方的小队。交战中地雷炸裂,不论敌我都被炸个粉碎。轰隆一声,眼前一片血红。
“敌人几乎全灭,同伴仍有好几个人活着,物资算是保全下来没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我当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将物资搬运回部队。长官命令我如果遭敌俘虏就自尽,可是我还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说什么也要回到部队。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有人抓着我的脚。是美军——”
美国士兵全身是血,但平野也拼了命挣脱。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想求救吧,说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断刺呀刺,一股脑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头也碎裂了,他的手总算放开我的脚。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就在此时。
刺痛。
平野感觉到锐利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看。
一个未满十岁的当地小孩,
躲在草丛之中,
——注视着平野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这个经验成了心理创伤。”医师平淡地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觉得当时的行为不是人所应为,可是却被看见了,而且——还是个非战斗人员的小孩子。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变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开了。
“所以你怎么了?”医师问。平野支吾其词,没有立刻回答。
“我——”
——原来是那个孩子害的。
“我在复员后——成了性无能者了。”
医师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接着又说,“是在战争中得病了?还是受伤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伤。”
“因为我变得——不想要孩子了,变得讨厌孩子了。不对,我想是因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会性无能。”
“为什么你会害怕小孩到这种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刚刚我总算懂了。因为那个战争时的体验。没错。我害怕那个异国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的话——一想到此我就没办法忍受。我没办法接受——身为人父,自己是个无情的杀人魔。”
“啊,原来如此。”
精神科医师重新卷好袖子,硕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平野有点自暴自弃,决心将想到的事情全部倾吐出来。
“总之,就是因为如此——我没办法有圆满的夫妻生活。起初还会找有的没的理由当藉口,但毕竟不可能继续搪塞下去。虽然妻子嘴上什么也没说,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怜。她——”
阿宫她……
“我不会泄漏出去的,都说出来吧。”精神科医师有如在耳边细语般温柔地说。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也不想揭发真相,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战争刚结束时——
由于政府的疏失,战死公报寄到妻子手中。
妻子以为平野早就死了,所以才会对那个亲切的男人动了心。当时并不是一个女人家能独立过活的时代。不管是不是男人先诱惑她,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因为对妻子而言,丈夫已经战死了,她的行为既非不义也不是私通。
但是——平野从战场归来了。
平野到现在还记得妻子当时的表情。
仿佛以为自己被狐妖蒙骗了一般。
妻子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平野一看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混乱。
也许——妻子原本打算跟男人分手吧。既然平野生还了,一般而言不可能继续跟男人发生关系的。因此妻子对这件事情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男人似乎不想就此结束,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平野猜想。
平野决定默认妻子的私通行为。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扭曲呢?”
“我说过,人的心理状况并不是能用‘扭曲’一句话了结的,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刚刚也说过了,因为我阳痿,无法跟内人发生关系,所以……”
“这就是——容忍偷腥的理由?”
“是的。”
“真的吗?”
“什么意思?”
“这没道理。你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理由,肯定如此。”
医师如此断定。
“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从你刚才所言,并无法明白说明你的视线恐惧症,你的妻子也没有理由自杀。你在战场上确实受了心理创伤,因而患了心因性阳痿,更因为这个性功能障碍,你默认了妻子的红杏出墙。我想你这些自我分析很正确,十分接近问题核心。但是如果事态只有这么简单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想你现在早就不会害怕小孩了吧?而且你的妻子也没理由自杀。”
平野一时哑口无言。
没错,若仅如此,妻子没有理由自杀。
因为平野对妻子的不贞装作毫不知情。
医师继续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妻子为何自我了结生命的理由。那个理由就是你病症的根源。你并非害怕儿童目击者的视线,也不是害怕自己非人道的行为遭到告发。那或许是契机,但不可能是病因。这种仿佛基督教徒的原罪意识般的美丽说辞,对你不过只是让自我正当化的幌子罢了。”
不知不觉,医师的语气变得暴燥起来。
“如果你不肯说,我就替你说出来吧。”
医生的语气愈来愈具压迫性。
“因为你的妻子——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知道你装作不知道的事。”
“咦——”
“我想,你妻子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所以才无法承受良心苛责——”
——是这样吗?
果真如此,那么杀死妻子的凶手等于是平野。
“是的,如果真是如此,你的妻子等于是被你杀死的。因此你一直不愿意深究妻子自杀的原因。你不想察觉妻子自杀的原因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你放弃了思考——”
“够了!”
——啊,所以说,那时真的……
被看到了。所以妻子在——羞耻与屈辱与贞操的狭缝中痛苦挣扎,最后终于……
医师仿佛在细细品味似地打量平野的脸,说:
“你——应该看过吧?”
“看、看过什么——”
“你偷窥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过你妻子与——情夫的偷情场面。”
“我——我才——”
“你看过吧?你偷窥了,看得一清二楚,对吧?”
窥视过。
“我——是的。”
——没错,平野的确窥视过。
一开始只是个偶然。
当他送货回来,伸手准备拉开房门时,
——发觉房内有种不寻常的迹象。
平野已经忘了是听见细微的动静还是男欢女爱的声音,抑或是空气中的淫荡波动。他犹豫起要不要进去。最后他决定先绕到房子后面抽根烟,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再回来。
但是他家是间仅比大杂院好不了多少的简陋住宅,在后门反而听得更清晰。
房子背后……
——那个孔洞。
他发现房子背后的木板墙上有个孔洞。
平野——由那个孔洞窥视房内。
他见到红色的贴身衣物与妻子雪白的脚。
平野此时——
“其实——原本只是突发奇想。”
“对我说谎没有意义哪,平野先生,你无须自欺欺人。你当时明显感觉到性冲动,是吧?”
“这——”
“于是,你着迷了,对吧?接连又偷窥了好几次。”
“你说得——没错。”
没想到仅仅是透过孔洞窥视,妻子的肉体在平野眼里宛如成了画中美女般美丽、妖艳。随着活动春宫画的甜美气息,平野的情绪也跟着变得高扬。
医师说得没错——
平野对此着迷了。
男人每周会来家里一次,通常都是平野出外送货的日子——每周的星期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偷窥已然成为平野的猥亵习惯。
医师的眼中闪烁着些许胜利的光芒。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有偷窥妻子奸情兴趣的低级人类,我没说错吧?”
“没错……”平野承认。
“平野先生,你知道吗?所谓的性癖好其实因人而异,没什么好觉得羞耻的,就算你在偷窥中感到性冲动,也算不上极度异常的癖好。当然了,如果所作行为与法律抵触的话,自会遭到惩罚,但你没有必要哀怨自己是个品行低劣的人。不,甚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有这种癖好,你的病症将水远无法好转。”
或许——的确如此吧。
其实平野并不觉得自己污秽。的确,当时曾好几次觉得应该停止这种行为,但是平野终究无法战胜甜美而充满蛊惑的不道德引诱。
平野无数次以视线奸淫了与情夫陶醉在性爱之间的妻子。他藉由偷窥达成了在正常形式下无法达成的对妻子的扭曲情感。
只不过,
这当然是——个人秘密。
不能被妻子得知的事实。
平野虽然怀抱着扭曲情感,但他仍然深爱着妻子,也不愿意破坏与妻子的正常生活。
就算妻子可能内心烦闷不堪,只要她打算隐瞒下去,平野就继续装作完全不知情;同时,他偷窥妻子偷情场面之事——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某一天,
平野透过孔洞偷窥的视线,
与妻子不经意的视线相交。
不该被看见的时候被看见了。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也……
——阿宫。
“不对,你说的并不对。即便内人发现有人偷窥,也不可能知道偷窥者是我。那个孔洞只有这么点大啊——”
“可是你妻子自杀了。”
“这、这是没错——”
“你妻子自杀的……”
“咦?”
“你妻子自杀的时间,不就是这个事件刚发生后没多久?”
“这——不……”
“我说得没错吧?”
隔周的星期四,妻子死了。
平野一如既往地从孔洞偷窥,但见到的却是吊在梁上的妻子尸体。
男人不在。
“但是——内人在这一个星期里,完全没有异常状况。不,她甚至比平时更开朗,更有活力……”
“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医师露出略为严肃的口吻。“担心偷窥被发现,令你表现得更老实,所以那一个星期,你表现得比平时更温柔、更谨慎。你的妻子也是如此。”
“但是……”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方法确认你妻子是否知道偷窥者是你,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重点是你自己是不是如此认为的。”
“我——不知道……”
“你刻意回避思考这件事情吧?你一直尽可能地不去想前因后果。现在你更应该仔细去理解。我问你,在那之后,在你妻子自杀之后,你还继续偷窥吗?”
“我——失去了偷窥对象,怎么还可能偷窥呢?”
“难道一点也不想偷窥吗?”
“我——不曾想要偷窥过。”
“老实承认吧,平野先生。你是有偷窥癖好的人。不管是不是孔洞都好,你必须透过某种滤镜才能跟这个社会接触。”
“我只对我妻子——”
“不。你不管是谁,只要能偷窥都好。即便现在,你也一直有想偷窥的冲动。”
“没这回事。我——不是性变态。”
“你这种说法并不是那么适切。我再重申一次,性癖好并没有是非对错。你只是有偷窥这种非正常的性欲望。这实在没办法。”
或许——是如此吧。
“听好,平野先生。你感觉到的视线,其实来自于你的潜意识。你刻意压抑着想偷窥的冲动,但是潜在欲欲望仍然从强力的压抑下渗透出来。这种欲望不是说压抑就能压抑的住欲。当潜在的强烈欲望浮上意识层面时,会扭曲变形成为一种恐惧。其实,无时无刻注视着你的是你自己。”
精神科医师瞪了平野一眼。
“你看到的幻觉之眼,并不是你妻子的。你仔细想想,那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眼睛吗?”
医生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信。
“不——并非如此。”
平野坚决地否定了。
医师讶异地询问原因。他对于自己的分析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真的——是如此吗?你敢确定吗?那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吧?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不对。那不是我的眼睛。”
“是吗?”
“因为——一点也不像啊。”
完全不同。
“平野先生,人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且会配合自己的欲望变化。你再想想,那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这并不是记忆呀,医生。”
平野语气坚决地打断医生的发言。
接着突然说:“医生,请容许我问一个无聊的问题,请问这个房间在几楼?”医师冷不防地被问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不明所以地回答:
“四楼——”
“是吗?那么……”
平野站起身。
“那么,从你背后的窗户……”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窗户。
“凝视着我们的那只眼睛……”
“眼睛?”
“那只眼睛又是谁的眼睛呢?”
“凝视——什么意思?”
“你没感觉到吗?视线正投射在你的背后哪。”
“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看啊,那只眼睛不是正在窗边一眨一眨的吗?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我是看着实体说的。”
“那、那是你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这、这里是四楼,怎么可能——”
“不对。窗户上面没有我的倒影,我只看见眼睛。跟我的眼睛毫不相似的一只大眼睛。医生你也感觉到了吧?就是那种感觉。这就是我所说的视线——”
盯。
“医生,我相信你的分析——应该都是正确的。我有想偷窥的冲动,我有可耻的性癖好,内人死了也是我害的。但是这些道理——”
这些道理——
“——都没办法说明存在于我眼前的那只眼睛!”
“眼、没有什么眼睛啊!”
“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回头不就得了?医生你不断否定眼睛的存在,但是从刚才就不敢回头,只敢盯着我瞧。眼睛就在背后呀,在医生你的背后。为什么不敢回头看呢?只要你不敢看,它就存在于该处。我想你一定也感觉到视线的存在吧。而我……”
平野看着窗户旁的眼睛。
眼睛啪嚓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