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熄王朝大举歼灭乌鸦的日子里,茫军已经在与熄军的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之后,抵达银山。
到达银山脚下,是在夜晚。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一个个像草把般倒在了路边、水边或山坡上。此时,如有山洪暴发,将他们冲走,都未必能够让他们醒来。远远近近的呼噜声,使树林里几头小鹿感到奇怪,站在黑暗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还未抵达银山时,葵就睡着了,几次差一点从马上栽倒下来。茫虽然也是困倦难忍,但还是不时地迷迷瞪瞪地用鞭杆轻轻敲一敲葵的脑袋,好让他坚持住。一到银山,葵滚下马来,随地就直条条地睡着了。茫见了,随着他,也倒地就睡。几个同样困倦不堪的卫兵,坚持着给他们盖好被子,也在他们附近倒下睡着了。
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天空要高许多,月亮也要亮许多。大大的,薄薄的,但却亮亮的。它无声地、温柔地照耀着这漫山遍野的士兵。有瀑布声,像风,但似有似无,显然是从远处群山中传来的。偶尔有一两声鸟鸣,大概鸟在做梦,因是无意识叫的,所以,很快就细弱下去,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月光下的银山,是淡淡的蓝色,表面似乎流淌着薄薄的清水。与金山不一样,银山要高大许多,而且非常漂亮。
茫是第二天中午才看到这座山的。当他揉着惺忪的双眼,朝前方望去时,就觉得有发亮的流水滑进了他的手指缝。他慢慢拿开手,抬头望去时,刹那间,他受到了强烈的震撼。那山,像落满了发蓝的雪,正在阳光下发光。它像一道巨大的屏障,以无法回避的气势,冷冰冰地耸立在他眼前,给人一种不期然的压迫感。
茫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只见有许多将士都像他一样在默默地眺望那座大山。
随着阳光的变化,有时,整座山会闪烁着贝壳或珍珠一般的光芒,十分的华贵。
山尖上,一只口袋隐隐约约地立在那里。山背后的光反射上来,被它挡住,因此,它四周的光,毛刺刺的,像炸裂的冰。就在口袋旁边,一动不动地伏着一条狗。它的颜色几乎与山的颜色一般,因此,茫和他的将士们凝神看了很久,才隐隐约约地分辨出它来。
柯已站在那里很久了。当将士们开始议论纷纷时,他仍然一声不吭地观望着。
葵很晚才醒来。见那么多人在眺望那座山,他懵懵懂懂地打着手势问:“看见什么啦?看见什么啦?”
没有人理会他。
他只好走到茫的身边,顺着茫的目光看去。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那条狗,用手势告诉茫:一条狗!
茫很惊奇地看着葵的眼睛。
葵用手指着山头,然后比画着:一条白狗,好大的一条白狗!它的耳朵是竖着的……
许多人不再看山了,转而看着葵。
葵似乎很兴奋。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注意到别人看到但却不会注意的情景。这些情景也许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也许是清晰的,但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从云缝间漏出的一线阳光、月亮上的一抹阴影、一只停留于气流中的苍鹰、远处荒地里的一星鬼火、月光下从清水里蹦到空中的一条鱼、一只在雪地上跳跃的乌鸦、两只组成帆船形状在水面上飞行的蜻蜓……所有这一切,都会被他的眼睛捕捉到,并且都会使他兴奋。他常常半天半天地去凝视一只在花瓣上跳舞的蜜蜂。不是在看,而是在听——用眼睛去听,凝神谛听。
银山、白狗还有一只神秘的口袋,葵看了,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情不自禁地挪动双腿,痴迷地向银山走去,却被茫一把抓住了。
葵回头过来,用手势向茫描述着:那是一条很威武的狗,它的耳朵在转动呢……
茫对两个卫兵说:“看住这小子,别让他上山!”
两个卫兵过来,一个抓了葵一只胳膊,将他固定在了那里。
葵望着茫,用眼神说:那真是一条好看的狗呢!
茫没有理会葵,依然去看山头。
茫军没有贸然进攻,所有的人都只是站在各处,从不同的角度观望着银山之巅。
这又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呢?
有一点,全体茫军将士心里都很清楚:银山不是金山,白狗也绝不是另一条黄狗。他们不可能再重复金山之战。他们对这条狗的特性却又一无所知,对接下来的厮杀根本无法推测。他们分明面对着的是一座山,但却如临深渊。那深渊被浓雾所弥漫,全然不知它到底有多深。
虽在寒意料峭时,却有许多人手心沁出汗来。
茫军将士很少有人说话,即使有人说话,也是故意的,想打破一下笼罩在日下里的沉寂。
茫无法入睡,眼前总是银山与白狗。白天,他所看到的白狗,明明是没有动静的,而且是朦朦胧胧的,而此刻,它却活灵活现地走动在他面前。它在他面前龇牙咧嘴、仰起脖子打哈欠、扑棱扑棱地甩打尾巴、前爪搓在地上背弯成弓……它有一身长毛,茸茸的,像落了许多天大雪。它的鼻子是粉红色的,像六月的荷花那般艳丽,上面有汗珠儿,犹如水珠儿似滚非滚地晃动在花瓣上。耳朵是尖尖的,薄薄的,能让阳光透过——透过时,几乎是透明的。眼睛黑成两枚石卵,被长长的眼睫毛遮掩着,犹如石卵闪现在草丛中。它似乎喜欢仰望天空,并且是长久地仰望,仿佛天空有它的梦,有它的灵魂,有它的天堂。那时刻,这畜生的样子很神圣,甚至很感人。它目光里掩藏着的凶狠、狡诈与冷酷以及孤独,不时地如冬夜中短暂的闪电,忽地一亮,令人皮肤发凉。
茫克制不住地想象着它。
葵却睡着了,似乎那条狗根本没有使他意识到危机深重。确实如此,那条狗只是使他感到兴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它只是一条狗,一条长得很漂亮的狗。或许他还喜欢上了这条狗,睡梦中,他的嘴角流出了水波一般的笑容。
茫叹息了一声,穿上衣服走出军帐。
打老远,茫就看到了柯:他面对着银山,灰犬也和他一样面对着银山。
茫走了过去。
柯未回头,说了一声:“大王,您来了。”
茫点点头,站在柯的旁边,与他一起去眺望月亮之下的山头。
淡金色的月亮,安静地挂在一尘不染的天幕上。月亮圆而薄,像剪纸一般,令人担忧:万一来一阵风,它会在风中飘动起来。但此刻,没有一丝风,它仿佛静止在了天幕上。
白狗站立在山头,高高地仰起脖子,望着那轮月亮。它纹丝不动,长长地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仿佛,那月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停在了天上,而它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站立着了,而且,月亮将永远停在天上,它也将永远这般站立在山头仰望着月亮。
茫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茫和柯也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天空下是满满的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白狗的嘴巴慢慢张开了,但并不发声。那嘴大张,仿佛只是要呼吸夜晚纯净的空气。
那只口袋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立着,被扎起的袋口,在月光下呈现出锯齿般的花边。
山谷里,忧心忡忡的茫军将士,渐入梦乡,到处是鼾声。如果你这时从一座座军帐前走过,会不时地听到一个人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使你觉得,那人的胸口似乎被千斤巨石压迫着。一些鼾声,打着打着,忽然停止了,仿佛突然间心里想到了一件恐怖的事,于是便在黑暗里屏住了呼吸。茫军将士,谁都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一座什么样的山、什么样的狗。也许是深渊,也许是一片随时都可能下沉的沼泽。那山是魔,那狗是魔,它们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中,有许多是曾经攻克过金山的将士。他们深知金山的险恶,并且都很清楚:银山将比金山更加危机四伏。
虽是鼾声处处,但谁也不能将鼾声一直无忧无虑地打下去。
就在茫和柯打算放弃眺望、回军帐睡觉时,白狗开始发出声音。这声音起先很低,像是来自地心。后来,便逐渐大了起来。这声音给了茫和柯一种感觉:它会无休止地大起来。
果然,白狗的吠声越来越大,从它张开的嘴巴中锋利地飞出,直飞那轮明月。
声音到了高处,茫和柯觉得心脏如窗纸在冬夜的大风中不住地颤动着。再看那轮月亮,不知是风,还是吠声,似乎也在颤动,像一只白瓷盘在清水中晃悠。
鼾声全部停止了。众将士从未听过如此的吠声,心慌慌地跳动着,再也无法入眠。
白狗似乎看到了月亮的颤动,情绪渐渐亢奋,声调更加向高处一路升去。
远远近近的树林,头年的老叶和初春时刚展开的新叶,一起在吠声中颤动,发出金属一般的摩擦之音。
白狗显然陶醉在它的吠声中。渐渐地,它将它单调的吠声变成了它的歌唱。后来,茫军将士们从一些猎人们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那狗会唱歌!”它的声音不再一味地向高,而是有升有降,有高有低,有快有慢,有轻有重,竟然抑扬顿挫、千回百折。那声音的升降、高低、快慢、轻重,似乎变化万千,让人无从掌握。唱到高处时,你以为马上就要向低处滑落,却偏偏不似你所想的,而是越唱越高,高到你猜不着它到了哪样的高处。而唱到低处时,你以为马上就要转向高处了,却又偏偏一路地走低,低到近乎于无声,但你分明觉得它依然在唱。后来,茫军将士们从一些猎人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那狗就爱半夜对着月亮吼唱!”
白狗的吼唱,让茫和柯觉得心空空的。
“大王,天不早了,您该睡去了。”
茫依然望着山头。他觉得那狗很大,个头如熊,心里感到一阵发虚,双腿竟一时有点发软。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攻?”茫问。
“大王的意思呢?”
“反正得进攻。我们谁也无法说得清楚这条狗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只有进攻之后才能知道。”
“将军们也都是这样想的。拖延下去,毫无意义。”
“明天就进攻,怎样?”
柯说:“迟早,结果是一样的。就明天!”
“明天!”
“明天!”茫说完,看了一眼那只依然还在对着月亮吼唱的白狗,掉头走向他的军帐……
进攻前,关于那条白狗的传闻,已从四面八方来到了茫军的军营——
那狗神秘莫测。事实上,谁也没有在近距离观察过它——谁也无法靠近,早在你离它还很远的时候,它便起了疑心,而疑心一起,它便张开大嘴,开始吠叫,你便觉得有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动着你,使你站立不稳。此时,你若顽强地继续前进,它便会提高声音,于是你的心房就开始无缘无故地震颤,脸色顿时苍白,虚汗直流。你便觉得两腿发软,赶紧连滚带爬地逃向远处。也有勇敢者不服气,一鼓作气冲它而去,最后,都被它杀死在半山坡。武器是它特有的:声音。像箭,像刀,被击中者,忽地口喷鲜血,踉跄几步,仆地而亡,惨不忍睹。
春天,漫山遍野的鲜花。白狗先是任由鲜花在春风里怒放,等花开放到了高潮,它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里,趴在地上,将自己的嘴巴调至与花朵差不多的高度,便开始扁起肚皮吠叫起来。声音渐大,也渐锋利,那声如有光,黑色的光,像锋利的刀片横切而去,只见花朵齐刷刷地被从茎上切割下来,纷纷坠地,片刻工夫,满山遍野的花朵便全都被切割下来,那山犹如头颅被剃刀仔细剃了一遍。看花千朵万朵的滚落在地,它的吠声里便充满了极大的快乐。猎人们说,那时刻,仿佛看见这白如堆雪的畜生在笑。
有时,它会面对远处的山梁狂吠,声音越过峡谷,撞击着岩石,于是就见石裂,碎石如雨,滚滚而下。
银山周围,除了草木,已再无任何生命。豺狼、野狗、野兔、土拨鼠,甚至是甲壳虫,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天空有鸟飞过,只要白狗愿意,冲天空大声吠叫,便可见飞得好好的鸟“扑通扑通”地跌落了下来。银山,其实早已是一座生命绝迹的山。
茫军将士是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下开始向山头进攻的。表面上,虽然一个个显出很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心像没有底的空桶一般,不时地有凉气唰唰而过。明明是一个太阳明晃晃的暖和天气,可一个个就是觉得四周寒气滚滚,侵人肌肤。
茫感觉到了他的将士们此时所具有的犹疑甚至胆怯的状态,心里非常恼火,但又无从发作,只是绷着面孔,坐在马上。得了柯的命令,几十个强悍的卫兵,骑着剽悍的战马,前前后后地围绕着茫。柯的话,一句句他们都牢记在心:“你们的王,是个年轻的王,难免逞强好胜,难免冲动,甚至难免鲁莽,你们的任务是严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旦见到他不顾一切要冲向山头时,便要毫不犹豫地加以阻拦!”茫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柯的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现在已越来越不习惯柯对他制约了。他有时甚至会有一种压抑感。他冷冷地看着那些卫兵,然而那些卫兵却一个个毫无表情地挺着胸脯坐在马背上,对他的目光竟然毫无反应。这便使他更加的窝火。加上他所看到的千百双犹疑不定的目光,心底里便犹如有暗火在胸腔里闷烧着难受。他很想大声咆哮,甚至想用剑猛地敲打士兵的头盔。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有骑在马上,看着将士们缓慢地向山头爬行。
白狗趴在那只口袋旁,它的眼睛被脸上的长毛几乎覆盖了。它就那样趴着,半眯着眼睛,看着漫山遍野的茫军将士。它有点儿困惑: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它心中似乎有点儿兴奋:这些年,还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人呢!它甚至对他们都没有丝毫的敌意。它感到心在欢快地跳着:这座山,没有一丝活气,已太久了!而现在忽地,一下子竟然涌现出这么多的生命!
浓浓的、热腾腾的生命气息,正从山坡向上滚滚而来。它用鼻子嗅着,热血便开始在血管中有力地鼓动,心头有浪花在跳跃。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死一般沉寂的日子里,当它实在无法忍受那无边无际的荒漠时,它能做的,就是每天夜晚望着星空高歌,或是面对远处的山头狂吠,看乱石滚滚而下,或是将吼声变成利刃,去削割花朵的喉咙……
马蹄声、脚步声震动着大山,兵器碰撞而发出的叮当声,在山谷间回荡。
白狗忽然警觉起来,并从地上慢慢站立起来——当它一站立起来,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改变了。它突然意识到了危机,灾难正向它逼近。它冷冷地望着那一张张陌生的、冷漠的、仇恨的面孔,心顿时紧缩,血液汹涌地涌上了它的头颅,眼珠子便一下子胀凸出来。
它看了一眼口袋。它并不清楚那只口袋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只知道,它应该守着它,就像它的肉体要守着它的心脏一般。它已记不清楚它是从何时开始守着它的,更不清楚它将守它到何时。它从不思考这样的问题,守着,便是它的一切。谈不上厌烦,也谈不上神圣,它只是一条狗,狗看守一样东西,是狗的天职,也是狗的本分。
它已看到弓箭手正用手去摸索背在身后的弓。它似乎很熟悉这杀人的玩意儿,因为,几乎每年都有一些愚蠢的猎人,企图用这玩意儿来杀害它。当然,他们没有一个得手,都被它一一击毙在了山坡上,用的是天下唯一的武器:声音——声音之箭。许多形象,都十分清晰地印在它的记忆里:一个年轻的猎人,一个看上去十分英武的猎人,他也许用他的箭射穿过无数野兽的心脏,所以他的样子显得非常的傲慢,然而,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却毫无英武之气,只不过是像一根湿木头,摇晃了几下,倒地时所发出的声音十分沉闷,唯一能体现他生命的年轻和蓬勃的,就是那从口中喷出的鲜血——喷出一丈远,然后,像一大团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草丛中;一个久经风霜的老猎人,花白的头发,脸上有几道深刻的伤痕,显然是被野兽的利爪抓下的,一双老眼,但却藏着杀气和诡计,他走了太多的山道,因此腿是罗圈儿腿,他迈动脚步的样子很缓慢,他一步步仿佛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很坚定,他居然突然发箭,幸亏它反应敏捷,张嘴就吼,声音比箭更快地迎向了那支箭,就见到箭弯成了弓,最后“咔嚓”一声在空中折断了,而它的箭却还在继续向前。那个老猎人倒下去时,倒是很有几分样子,他先是站住不动,嘴角上的血汩汩流出,他用眼睛——与无数生猛野兽对视过的眼睛长时间地瞪着它,然后非常缓慢地、优雅地扑在地上……
现在,它面临着的不是一支箭,而是无数支箭。
想到这一点,它的鼻尖上冒出许多冷汗。
它的声音是无法对付到时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箭的。
它庆幸自己在箭的有效距离还差一步时终于清醒过来。它张开了大嘴——它必须将他们全部阻止在那里不能再前进一步。声音从它的胸膛出发,经过它的深喉,向已被它看得清清楚楚的茫军飞去……
走在最前面的将士,顿感胸脯被重锤击打,肋骨发出“咔嚓”之声,不是后面还有人,便会仰跌在地。
白狗吠叫着。
茫军将士觉得有强大的风暴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前面十几排的人,便像芦苇一般摇晃起来。
白狗继续吠叫着。
但仍然还是有一些士兵向前倾斜着身子,并将弓抓在了手中,向前勇猛地扑去。估计已经到达有效射程时,他们努力稳住摇晃不定的身体,并强忍着胸口巨大的压力,哆哆嗦嗦地从箭壶中拔出了箭,然后艰难地将箭搭到在风中“呜呜”作响的弦上……
柯骑在马上,紧张地观望着最前面的勇士。
白狗的肚皮几乎贴到了一起,一股尖利到几乎无声的声音飞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突然口喷鲜血,一个接一个地扑倒在地,其中一个士兵勉强将箭射出,但却歪歪扭扭地射向了别处。
茫军立即大乱。
白狗突然向前蹿去,然后站住,用它冷酷而残忍的目光扫视着茫军。随即,它又狂吠起来。随即,又有十几个士兵心脏破裂,喷血而亡。初春的嫩草,浸润在鲜血之中,细长的叶子上挂满了血珠。血珠毕竟不是水珠,细弱的叶子被沉甸甸的血珠压弯了,有许多耷拉到血泊之中。
茫军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其情形犹如退潮。许多人跌倒了,因此有不少人遭到了同伴的践踏。谁也无法阻止这种恐慌性的退却。茫和柯的马被人群所挤,任由他们大声命令士兵停住,也不能改变这失控的溃败。他们无可奈何地在人流中,一会儿被推向这里,一会儿被推向那里。
在这条白色的畜生面前,茫军完全不像茫军……
茫军又发动了几次进攻,但均以失败而告终。
鲜血在草丛中,像无数条红色的蚯蚓在爬动,板结的银灰色泥土,开始变得湿润,渐渐变成了黑色。草很稀疏,血流到一起,竟成血泊,阳光奔泻下来,血泊便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白狗傲慢地站立在山头,望着被它阻止在远处的黑压压的茫军,声音依然低回于它的深喉。当血光闪烁时,它抑制不住冲动,心里的血生猛地鼓荡着。它觉得喉咙里很干燥,便朝一汪血泊走去,摇动的尾巴,在天地间晃动出一团黑影。它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一抬头,用藏在乱毛后的眼睛看一看茫军。
茫军一下子不能明白它究竟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
它在一片血泊前停住了。但它并没有立即吐出长舌去舔血泊中的血,而是低下头来,用粉红色的鼻子嗅着血的气味。鼻翼在不住地翘动,鲜血的气味,像两股细细的腥甜的暖流一下子进入它的鼻腔,并顺着它光滑的鼻腔不住地上升,直至它的大脑。那久违的气味,使它有点儿心慌,有点儿眩晕。一股胶状的涎液,顺着它的嘴角流出,“滴答滴答”地滴在血泊中,溅起的血珠,弹到空中,阳光下,像一枚枚椭圆形的红色玛瑙。它觉得那血珠十分好看,竟然神情痴迷地观看着它们弹起、落下、又弹起、又落下的样子。
茫军一片沉寂,像秋后的田野。
它再一次地低下了头,并将嘴向血泊凑出。这时,它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是红的,像血一样红,它搞不明白,它的眼睛本就是这般红,还是血将它染红的。因为鼻子离血泊近了,因此血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刺鼻。它的心开始兴奋地呼喊。它将它的舌头颤颤抖抖地吐出,那舌头薄薄的,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火苗。它慢慢地伸向依然还在散发着热气的血泊。尖尖的、敏感的舌头接触到了血,那种让它愿付出生命的滋味,顿时传遍它的肉体与灵魂,它没有毫无风度地开始大肆舐血,而是耐住性子,优雅地继续用它的舌尖很不深入地沾一沾鲜血,仿佛那血是火,是毒药。当它确定了这血正是它所需要的,它可以痛快一饮了,便抬起头来,很有风度地看着茫军将士们那一双双恐怖而愤怒的眼睛。
春天的阳光是温暖的。
它与无数双目光轮流对峙了一阵之后,终于决定不再在他们面前保持自己的风度了,一下子就将长长的舌头几乎全部插入血泊之中。随着舌头的一个搅动,血泊翻起小小的浪花,那浪花稠稠的,像红色的油。它的舌头像一把长柄的勺,将血卷到了它的嘴中,由于量太大,从嘴角流出的血,立即染红了嘴角两侧的毛。在饮血过程中,它很有节奏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很脆亮。
所有茫军将士的心底都有一团火在燃烧。恐惧和怯懦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烧去。他们身体和心都在颤抖,是仇恨在他们的血管里涌动。他们的眼珠开始变红,像冬夜的火炭。他们真想将这白色的畜生杀死,然后千百双脚踏上去,再千百次地轮番践踏,直至将它践踏成肉泥,让它成为荒山的油膏。
它抬起头来,张着大嘴,故意将被鲜血染红的长舌颤动在茫军将士的眼前。
柯紧张地左右望着将士们。但,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焦虑与不安的目光。
不知是哪一位将军,像战马嘶鸣一般大叫了一声:“杀死那畜生!”
话音未落,千万条声音随之呼应:“杀死那畜生!”
巨大的声浪着实让白狗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杀死它!”“杀死它!”……他们开始跑起来,无所畏惧。大山在发颤,犹如山的腹部在滚动春天的闪雷。这突然爆发出来的气势,竟然使不可一世的白狗缩成了一团,忘了它的吠叫。它夹着尾巴,惊恐地看着人潮,向后不住地退着,肚皮压倒了还很稚嫩的春草。眼见着这些疯狂的人越来越近,它竟掉头,迅捷地逃向山头。
人群还在怒不可遏地向前翻滚。
白狗在口袋旁站定之后,正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
柯深知情势险恶,策马穿过人群,拦在了人潮的前面,并厉声呵斥:“停住!停住!……”他用鞭子毫不手软地抽打着跑在最前头的、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士兵。有一个士兵的额头被鞭子抽破了,流出鲜血来。而柯却毫不心软,用目光告诉那些将士:“谁胆敢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
队伍终于被遏制住了。
山头白狗,已经舔干净了嘴角的鲜血,四条发软的腿已渐渐恢复了力量,已经可以结结实实地站立在山头了。它一边开始清理被鲜血弄得有点黏黏糊糊的喉咙,一边注视着那些因仇恨而变得非常固执和愚蠢的人。
茫军将士似乎一下子意识到山头白狗还在酝酿又一次屠杀,全都站住了,并从心底里生起新的恐怖。
柯沉着地叫道:“趁这机会,赶紧将同伴们的尸体运到山下!”
于是,所有的人都放弃了要与白狗决一死战的念头,而赶紧去收拾散落在山坡的同伴们的尸体,或拖,或抬,或背,然后匆匆撤退下去。
白狗见人群撤远,很是遗憾,但并没有追赶。它觉得累了,侧卧于口袋旁,渐渐地,在春天的阳光下眯上了眼睛……
上百具尸体,一个挨一个地停放在山下的草地上。他们身上的血迹都已被细致地擦去,并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明天,他们将被埋葬在这座大山的脚下。东南西北,金银铜铁,四座山,注定了是成千上万茫军将士的坟墓。也许那四座山,本就是坟墓。多少年后,当青草覆盖了这些尸骨,并长出鲜花时,究竟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当年有多少年轻的灵魂消失于此呢?
月光伤感地照着大地,空中仿佛飘荡着白纱。
茫站在一棵巨大的山毛榉下,他的四周都是尸体。他要陪伴他们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明日,太阳升起时,他们便将被深深地葬于土下,他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容颜。他们是他的将,是他的兵,一路风雨,一路尘埃,一路厮杀,一路高歌,他们是他的父兄。天底下,只知道众将士是忠于和崇拜他们的大王,体贴和呵护他们的大王,却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全都装在茫依然稚嫩的心里,若没有了他们,他早已赶着羊群回到从前的时光了。在他们面前,他既是一个王,也是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还在懵懂中的任性的孩子。他愿意接受他们温暖的眼光、语言和所有动作,也愿意为他们做他们所希望的一切。他是因为他们而愿意为王的。他属于他们,并且他愿意永远忠于他们。
月光下,他们一个个好像在安静地熟睡。
他就这样坐在许多尸体中间,没有一丝害怕。
离他不远处,他认出了那个老兵的面孔。那是一个慈祥、憨厚的老兵,一旦打起仗来,却总是挥舞着大刀冲在前头,那时,他英武得浑身大放光芒。他用沙哑的喉咙叫喊着,对敌人的亮闪闪的刀枪视而不见。十分神奇,无数支箭总不能有一支射到他身上,却从他的发丝中、耳朵旁、裤裆和腋下空空地飞走了。当茫与他说到这些时,他总是笑着说:“大王哎,我是个魔哎!”然而,这个魔却终于倒了下去,不是因为箭,也不是因为枪,而却是无形的音——音的箭。
扭头看,茫看见了那个小兵。他只比葵大一点儿。本来,茫是不同意他作为兵而存在于他的军队的。他想让他和葵在一起,就在他身边。可他却不愿意,十分倔强地要当一个兵,一个真正的兵。每次,当茫看到他艰难地行走在队伍中时,心里总不免一阵心疼。或者是,他下马与他一同走一会儿,或者是,他强行将他抱到马上。他只是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极容易脸红,有时,让人怀疑他是一个爱害羞的大姑娘。可是一旦真的打起仗来,这个男孩却是一个真正的兵,冲锋陷阵,英勇无比。他是一匹马,一头牛,掀动四蹄,在刀光剑影中奔跑、跳跃,杀了许多敌人,敌人却奈何他不得。因为,他同时又是一只机灵的兔子。然而,这马、这牛、这兔子,却从此永远地去了。
茫看到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微风里颤动着,嘴角竟然流出微笑——孩子般的微笑。
葵走过来,坐在了茫的身边。
茫伸出胳膊,将他紧紧地拢在身边。
月亮在走,静悄悄地走,却一直在望着大地——布满灵魂的大地。月亮用最清澈的光芒照耀他们,沐浴他们——最后一次。
偶尔一抬头,茫看到了山头上的白狗。它又开始仰望月亮。那个形象竟然使茫暂时忘记了它的凶残与可怖。那是一个优美的造型,一个让人感动的造型。它陶醉在月光下,早已忘记了白日的血光。心中的歌,在血液里流动着。一年四季,正是每个夜晚的吠月,使它在荒无人烟的世界里坚持下来,并从心中热爱上了这个世界。它希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它和月亮。
葵忽然用手势比画了一句:“我就不怕狗!”
茫虽看到了葵的比画,但一时似乎没有注意到葵的话,依然在望山头。望着望着,他突然回过头来望着葵:“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我就不怕狗!”
茫下意识地松开了葵,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葵。
“我就不怕狗!”
茫一下子想起许多事来:不管是什么品种的狗,无论大小,无论黑白,无论老小,只要看到葵,就立即露出胆战心惊的样子,身体不知怎么的就矮了下去,并在嘴里呜噜着,随时作出逃跑的姿势。而葵此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用眼睛望着那狗的眼睛。那时,葵的眼睛似乎不再是葵的眼睛——平常,葵的眼睛里,只有单纯、温驯和几分淘气与痴迷,而现在,目光里却有了冷酷,甚至是残忍,还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要上去灭杀狗的欲望。那些狗,即便是再暴烈、再凶恶,却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个看上去精瘦的男孩的目光默默注视下,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或是扭头就跑,或是干脆趴在地上,作出摇尾乞怜的样子。柯的灰犬,只要远远看到葵,就会将自己藏起来,要么就赶紧跑到一边去。葵只要看到一条狗,他的眼睛就绝不会放过它。
葵又用手势向茫说道:“我就不怕狗!”
茫看了看山头上的白狗,又看了看葵,摇了摇头,然后用严厉的神情明确地告诉葵:“不准你胡思乱想!那畜生,你又能将它怎样?想都不要想!”
“我就不怕狗!”
茫不再理会葵,依旧去看那些无声的将士。
夜里的风是凉的。
茫觉得那个小兵身上的衣服有点儿单薄,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葵学着茫的样子,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了那个老兵的身上。当他意识到茫在看他时,他回过头来,再次用手势向茫说道:“我就不怕狗!”
茫大声吼道:“你给我打住!”
可是葵却十分固执地坚持:“我就不怕狗!”
葵早在五岁时,就跟父亲进山打猎去了。
作为猎户,葵的父亲在橡树湾有着很高的声誉,因为,正是葵的父亲,用他的箭射杀了活动在橡树湾周围成百上千条野狗,从而守护了橡树湾的一片安宁。
橡树湾周围一直有大量的野狗在活动,在繁衍。谁也无法说得清楚这些野狗究竟从何而来。一说是许多年前一些被遗弃的家狗,经多年野外流浪而逐渐繁衍成群;一说是它们根本就不是狗,而是一群狼——狼的叛徒。真正的狼唾弃了它们,从此便成了狗,野狗。它们像狗,似乎又不像狗。但葵的父亲一眼就能分辨出何为狼,何为狗,他说:“这些畜生就是狗,野狗。”他还告诫橡树湾的人:“野狗比狼还凶,还坏!”它们掩藏在橡树湾周围的灌木丛中,岩洞里,不时地出来骚扰橡树湾。什么颜色都有,杂七杂八,一只只脸相都很凶恶。它们整天用贼溜溜的目光窥视着橡树湾。它们偷吃马料和猪食,甚至群体攻击野外吃草的牛羊,直将它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一星半点。年幼的孩子,白天都不敢随便走出村庄,因为橡树湾几次发生野狗咬死小孩事件。这些野狗在数量不多时,只是让橡树湾人感到讨厌,但并没有想到要将它们统统灭杀,只是到了它们在野外迅速地繁衍起来,成了气候时,才意识到,再不将它们灭杀,橡树湾总有一天要毁了。三两条野狗是一回事,十几条野狗是一回事,成群结队的野狗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它们的凶残,它们的破坏性,是随着数量的增加而迅猛增加的。到了后来,它们几乎不怕人了,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争抢食物。
葵的父亲射杀第一条狗,是在春天的一个黄昏。从此,他的箭便一支一支地射出去,一年四季从未间断,橡树湾的村巷里,有越来越多的狗皮悬挂着,它们被树枝撑得紧绷绷的,风吹来时,就如巨大的蝙蝠在飞翔。
有好几年的时间,葵的父亲除了射杀野狗,几乎不再射杀其他鸟兽。
野狗毕竟是野狗,它们多了许多阴险和狡诈,并有无温饱之忧的家狗一般不会有的穷凶极恶。围绕在橡树湾周围的这些生灵,实际上是一群亡命徒。葵的父亲双耳已聋,只能用眼睛察视,而眼睛转到何处,何处才能被发现,他怕遭到野狗们的背后袭击,于是就用一只特制的柳篮将葵背在身后——葵背着他而坐,这样,小小的葵就可以帮助他看着身后的情况。那时,葵的心与父亲的心跳动在一起,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小小心灵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小小的聋儿,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察视着父亲的目光不能扫视的另一半。他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酷似树上鸟巢里一只孵蛋的雌鸟在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父亲的决定,使他几次免于野狗们的阴谋可能导致的致命性的伤害——
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无情射杀的野狗们,对葵的父亲已经恨之入骨。它们很有耐心地潜伏在远处的杂草丛中,等葵的父亲走过之后,便从草丛中蹿出。它们并不在乎自己所发出的声响,甚至公然吠叫,因为它们知道,葵和他的父亲犹如两块石头,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它们明明看到了冲着他们的葵,但并不把葵当一回事:无知小孩的一双眼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们甚至还朝葵耍鬼脸逗弄他。
葵却深知他在父亲背上的责任,看到那些长相怪异的野狗鬼鬼祟祟地尾随在后面,心里虽然有几分害怕,但更多的却是骄傲——被父亲信任的骄傲。他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它们,当见到它们已步步逼近、马上就要危及父亲和他时,他用他的后脑勺用力地、不住地敲打父亲的后背。
父亲对这一事先并未约定的动作心领神会,他先不掉头,一边走,一边将箭搭到弓上,等弓拉满之后,突然一个转身,箭嗖地飞出,走在最前面的那条黑色的野狗发出一声惨叫,歪歪扭扭地向别处逃蹿,但走出去没有多远,就带着那支箭倒在了草丛中,而在这一过程中,父亲又有两支箭嗖嗖射击,一条黄狗,一条棕色的狗,又相继带着箭倒毙在草丛中。
余下的几只赶紧向远处的灌木丛逃去。
葵拍着小手,笑了。
野狗们几次跟踪,几次遇到同样的下场,它们终于领会到了猎户背上那仅五岁的孩子的眼睛的厉害,再也不敢跟踪了。
野狗们仍然在不停地繁殖,这卑贱的生命,在草丛中、岩洞里顽强地诞生,一窝狗仔,少则两三条,多则七八条,甚至还有十几条的,它们不断地补充着因葵的父亲的射杀而一天比一天稀少的狗群。
夜晚,当葵的父亲站在户外,看到一双双蓝幽幽的狗眼在草丛和树林里闪动和眨巴时,他显得有点儿无可奈何。
好在葵长大了,他已经可以帮助父亲一起射杀这些野狗了。葵拿着父亲为他特制的弓箭,十分机警地和父亲走在橡树湾周围的荒野里。他和父亲已习惯了背对背地行走,各自察看属于自己的半圆。他射出的箭,竟然和父亲射出的箭一样准确,看到那些狗一条接一条地毙命,葵有一种不免有点儿残忍的满足。他喜欢上了射杀,喜欢箭飞出去的样子,喜欢看中箭的野狗惨叫的样子,喜欢看中箭的野狗逃跑,然后在地上翻滚。
野狗终于开始变得稀少。
为数不多的野狗一看到葵和父亲的影子,就赶紧逃跑。它们甚至在听到橡树湾的人说“有野狗,赶紧去叫猎户”时,就撒腿跑掉。父子俩只要待在橡树湾,哪怕野狗并没有看到他们,它们也不敢再靠近橡树湾。橡树湾的人说:“这父子俩身上大概有股气味,狗闻到了就胆战心惊。”
后来,橡树湾的人发现,即便是家狗,看到葵父子俩也会矮下身去,哪怕是条凶狠的狗,只要葵瞪上它一眼,它就会赶紧变得缩头缩脑的。
杀死最后一条野狗,是那年的冬季。
万木凋零,野狗们不容易再掩藏自己了,加之田野上食物短缺,这些剩下的野狗有时不顾一切地溜进村里,偷鸡偷鸭,甚至跳窗入室拱开锅盖狂吃锅中的食物,这也就很容易将自己暴露在葵和父亲的眼前,因此,它们连连遭到射杀,到了深冬,就只剩下一条狗了,一条头狗,公狗。
这条公狗个头奇大无比,吠声犹如从大瓮中发出,轰轰然如荒野上空的雷声,谁见谁怕。在橡树湾人看来,虽只剩下了一条狗,但这条狗却犹如十条二十条狗。此狗不去,橡树湾人依然会在野狗所制造的恐慌里。
于是,葵和父亲便带着弓箭,离开村子去寻找这条神出鬼没的狗。
但找了数日,却也未见到它的踪影。这一天,他们从一早上就开始在老林里转悠,到了黄昏,已经精疲力竭,便在一棵大树下背对背坐了下来,想歇足了力量再往回走。就在这时,葵看到那只颜色和泥土几乎无法区别的公狗,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忽闪了一下,他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向它猛跑过去,然而,当他小心翼翼地绕到大树那边时,却并没有见到那条公狗。
公狗矮下身体,从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潜行至别处去了。
就在葵四处张望时,公狗在父亲背后的草丛中突然出现了。它带着整个野狗家族的仇恨看着父亲的背影,将牙齿磨得格格响。它在喉咙里呼噜着,不住地翕动着鼻翼。当父亲转身帮着葵去寻找它时,它迅猛地扑向父亲,并一下子将父亲扑倒在地上,就在它朝父亲的后脖准备下口时,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翻转过来,并随即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它的脖子,用力抵挡着。
公狗用力将张开的大嘴压向父亲的喉咙,并用锋利的前爪胡乱地抓挠,父亲的胳膊和脸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了,血流进了他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成了可怕的红色。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心里明白,他能发出喊叫,于是,他就开始用力地大叫——他本是想让葵听见的,但他随即意识到了葵是根本听不见的。
转动着身体的葵,终于将视野移至了父亲这里。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竟然站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公狗的嘴一个劲地压下去,涎水滴答的长舌已经可以在父亲的脸上扫动。
葵终于镇定下来,抓着弓向父亲跑来,在离父亲还有一段距离时,他看到公狗的嘴离父亲的喉咙已非常近了。他又猛跑了几步,在地上单腿跪下,迅速将弓举起,将箭搭在弦上,将弓拉满,瞄准,千钧一发之际,那支箭穿过高高的枯草,直向公狗飞去……
箭从公狗的左眼射进,从右眼冒出箭镞。它猛然跳起,随即乱跑乱撞,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最后一头撞在岩石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终于毙命。
葵和父亲都已浑身无力,几近软瘫,他们是爬到一起的。父子相拥,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葵用手势告诉父亲:“那条狗,咬死过孩子,我看见的!”
焦灼的茫,又是一夜难以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而靠里边睡在他身旁的葵却睡得像段木头,扔到河里就会随流水漂去。当霞光布满东方的天空时,葵却醒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展开双臂舒服地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轻轻撩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取了茫的弓箭,静静地站在茫的身边,望着茫消瘦的、即便是在睡眠中还仍然焦虑地皱着眉头的面孔,在心中说道:“茫哥哥……我上路了,我一定要杀死那条狗,我也一定能杀死那条狗!”
他骑上马背时,太阳已经升起。
他迎着太阳走向银山,身后是马和他长长的身影。
到处是炊烟,茫军将士正处于早饭前的等待,四面八方,不时地响起咳嗽声,饥肠辘辘,都在惦记着早饭,没有人在意他。
清脆而干净的、不焦不躁的马蹄声,在峡谷里回响着。
柯领着他的灰犬正巡视在星罗棋布的军帐之间,远远地看到了骑着马的葵,起初也没在意。在他眼里,葵是个孩子,孩子便有孩子的举动,当他看到葵骑着马径直走向银山时,心里便有了疑惑:他往那边去干什么?但依然没有深想,领着灰犬走下去,不时地指点一个士兵:“你的衣服,没有系上扣子,看你像什么样子!”“瞧你那把刀,钝得怕是连水都劈不开了!”……
葵的马已经来到银山脚下,他看到了一座座新坟,那里面的将士,他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望着这些新坟,葵心里酸溜溜,鼻子也酸溜溜,并很快堵塞了。他慢慢抬起头,看到了山顶:在阳光安静的瀑布中,无论是口袋还是白狗,都是黑色的。
这几天,白狗用它的声音反复削剃了大山,葵的眼前,银山光秃秃的。这里的岩石,闪烁着云母和贝壳般的光芒,这些光芒聚集在一起,使银山变得更加的明亮。其中,还有一星一星的蓝色的耀斑,仿佛是天空的星星在闪烁。
葵停了停,开始让马上山,而此时,茫军将士正在吃早饭。
葵并不着急,也不显得像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仿佛就在橡树湾平常的日子里,去溪边抓鱼,或是上山采摘果实。
山顶上的白狗很困惑地望着他和他的马。
终于有一个士兵突然看到了他:“那不是葵吗?”随即大叫了起来:“葵上山了!”
众人仍然还在埋头吃饭。
“葵上山了!”这个士兵扔下了碗,立即站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一律扭过头去看银山,那片刻,所有的人都凝固在了那里,过了一阵,才慢慢缓过神来,于是都大叫起来:“葵上山了!”都扔下了饭碗,随即响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
柯站在人群中往山上看着:葵背着弓,挺着细瘦的身子,正让马向山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拨开人群,直向茫的军帐走去。到了茫的军帐门口,他气喘吁吁地问卫兵:“大王在哪里?”
卫兵告诉他:“大王还没醒来。”
“那倒好。”柯说,“你们好好守着,不得让任何人惊扰大王!”说完,赶紧回到人群中。他的卫兵已经给他牵过马来,他立即上马,向银山飞驰而去。随即,他的身后跟上了许多匹马和无数的士兵。
葵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所有的人都张大着嘴巴向他挥手。他听不见他们的呼喊,但却又从他们挥舞的手听到了他们的叫声:“回来!回来!……”他朝他们淘气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面对着山头白狗。
柯和茫军将士快速来到了银山脚下,并开始上山追赶。
那白狗竟然没有冲下来,也没有吠叫,倒显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由于离它太远,人们无法看到这不可一世的畜生不知为什么,四条腿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里满是惊恐。
到了半山腰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少有的一轮好太阳,阳光好似暖流扑打着葵,他被马颠得浑身热血沸腾,现在又被这热烘烘的阳光所照,觉得浑身发热,便将上衣从身上剥下,随手扔在山坡上。他觉得光身子很好,他应当光身子,光身子很舒服,并且很切合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有点儿害羞,但用力一挺胸脯,这害羞便烟消云散,剩下的便是自豪和得意。他知道,此刻正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看着他,他必须很气派地骑在马背上。
“这小子,准是疯了!”追赶他的将士们心急如焚,他们甚至骂起来,“这个小浑蛋!”“这个小畜生,他找死呢!”
骂吧,葵反正也听不见。他依然上山,并且渐渐收紧缰绳,让马加快速度。
这山坡上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茫军将士追抵这分界线时,仿佛看见了纷纷血雨,不由自主地都停住了,而葵却早越过了这死亡的分界线,还在一个劲地前进。他连头也不回,所有在他身后的人的呐喊、捶胸、跺足,都显得毫无意义。
使茫军将士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条不可一世的白狗,见葵正向它一步一步逼近,非但没有疯狂,倒显得焦躁不安,在山头上,小范围地来回走动,仿佛遇到了什么麻烦似的。它望着正徐徐而来的葵,不住地用前爪轻拍着地面,并不时地低一低头,摇一摇尾巴。
赤着脊梁的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流出笑来——孩子的笑、得意的笑、骄傲的笑。
他想回头看一看茫,看一看他的王、他的茫哥哥是如何的一脸惊愕,又是如何的一脸激动。但他没有回头,因为父亲教导过他:“遇到恶狗,切莫回头,用你的眼睛紧紧盯住它的眼睛!”他按父亲说的去做了,一双眼睛始终不渝地紧盯着白狗的眼睛。
像一条司空见惯的土狗一样,高贵而傲慢的白狗竟然慢慢矮下身去。
见此情形,茫军将士渐由对葵的担忧转为希望葵灭杀白狗的期待和兴奋。
一个老兵说:“没有一条狗不怕这小子的!”
又一个老兵说:“兴许这小鬼就是那畜生的魔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准备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条阻挡了千军万马的白狗,最终死在了一个孩子的箭下。
白狗的肚皮几乎接触到了地面,蓬松的大尾不住地甩打,打出一蓬蓬灰尘来。
葵暂时停住了。从前,他和父亲与那些野狗作战时,都是这样:在作出最后一个决断性的动作时,都停止片刻,让整个世界都暂且停止在那里。
就在这时,茫骑着马正风驰电掣一般往银山跑去。他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中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用手去摸索他的身旁:空空。他心里一惊,马上坐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弓箭不在了。“我就不怕狗!”葵的声音潮涌一般响彻在他耳边。他踢掉被子,胡乱地穿戴好自己,冲出军帐外:“马!”未等卫兵反应过来,他自己就冲到马的跟前,卫兵们还未来得及加以阻拦,他骑上马已经几十步出去了。他用力地鞭打着马,眼睛一直看着银山。他先是在心中喊着:“回来!”后是脱口而呼:“回——来——”
呼声回荡在群山间。
葵身下的马却开始踏着碎步完成最后一程。
耀武扬威的白狗,此刻就只剩下了莫名的恐惧。这个正朝它不慌不忙地走来的小人儿,在它眼里,却是山、乌云、利刃、深渊与克星。白狗听见了无数野狗凄厉的叫声,看到了野狗的累累白骨。它臣服地趴在地上,心控制不住地颤抖,用哀婉的目光望着马背上那个神奇的男孩。
葵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只口袋。他知道,他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以及成千上万人的声音都被囚禁在那小小一方黑暗之中。就是那只口袋,使无数的人失去了泉水的叮咚、麻雀的叽喳、雨燕的呢喃、风吹过树梢的沙沙、流水的潺潺、雷声的隆隆、马蹄的嘚嘚、雨后大河的嘈嘈切切、牛的哞哞、羊的咩咩……一个无声的世界,使成千上万具灵魂几近枯萎。一年一年,这些灵魂一直在苦苦呐喊,祈求声音重回他们的世界。他的王,他的茫哥哥,带领千军万马,浴血奋战,就是为有这一天:打开那口袋,让美丽动人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新飘满无边的空间。为了这一天,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心都操碎了。
“茫哥哥,你等着瞧吧!你现在在哪儿?你一定在看着我吧!……”
白狗在葵的目光注视下开始后退。
茫用马鞭抽开了一条路,但最终被他的将军们组成的人墙死死挡住了。他们任他用鞭子抽打,却岿然不动。“我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茫恶狠狠地说着,却又无可奈何。
太阳高悬,银山耀眼,山头、口袋、白狗以及马和葵似乎飘动在水中,虚幻不定。
葵终于从背上取下了弓……
白狗的恐惧到了巅峰。它几乎瘫痪在地上,喉咙里像是许多肉团在滚动,发出“呜噜呜噜”的含糊之声,半是悲鸣,半是哀怜。
箭已搭在弦上……
世界鸦雀无声,茫军将士的心弦比葵手上的弓弦绷得更紧。
箭嗖地离弦……
茫军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随即听到了白狗锐利的哀叫,紧接着,耳膜震痛的人们远远地看到葵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一下跪倒在地。
他双手捂着胸口,望着白狗。
在地上翻滚的白狗看到了这一情景——这使它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我是天下无敌的白狗啊!”
茫军将士手挽着手在向山顶移动,并且竭尽全力地向白狗怒吼。这种歇斯底里的怒吼惊天动地。
就在茫军将士不停地怒吼时,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箭确实射中了白狗,但多年的旷野生活,酷暑与严寒,已使它的皮毛厚实得如同墙壁,箭并未伤及它的要害。它跳到一边,用嘴咬住箭杆,猛一甩脑袋,将箭从肉中拔出,顿时,它的腹部就被殷红的血浸染。
葵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又慢慢地举起了弓。
然而白狗猛然一跃,威风凛凛地站立了起来。它望着摇晃的葵,张大了嘴巴,但并没有立即吠叫。它要让他好好看一看它的嘴和深如溶洞的深喉。
葵在浑身发抖。
声音在白狗的喉咙中开始滚动,先低后高,先慢后快,像飓风迎面而来,葵难以站立,直向后踉跄。
茫终于冲破人墙。
白狗用尽力量,一声尖叫,仿佛天空被撕裂了。
尖叫声中,葵口喷鲜血,倒在坡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太阳,也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口袋。他最终也未能听到声音,带着永久的遗憾,朝山下不住地滚动着——那里,有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在等待他。
茫双膝跪在地上,伸开双臂——葵一直滚动到他的臂弯里……
葵被埋在了山脚下那片坟场中间,从此将与那些阵亡的军人一起,接受永恒的荒凉与孤独。他永远也不可能再陪伴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南征北战走天涯了。这里是他的家,他小小灵魂的归属。他不会再看到浩荡的茫军,不会再看到他的王、他的茫哥哥打下的天下。他有的,只是遥远的太阳、沉默的月亮、山风山雨与野草野花。但他的灵魂是安宁的,因为,他是为天下失去声音的人而留在了这里,是为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而留在了这里。
将他埋葬前,茫特意检查了他的口袋,发现那块取之于沙漠峭壁的宝石还在。他拿出来,在阳光下看着。那枚宝石因整天接受着葵的体温的温润,显得格外的光泽与鲜活,在阳光下,闪烁着晨星一般的光。茫很细心地将它放到他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茫望着葵的墓,没有流泪,但心却空了。在茫军对白狗完全无可奈何、不知如何行事而只空驻山下时,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葵的墓旁,或干脆卧在葵的墓旁。那时,他会有一种幻觉:听到了葵纯净的心跳,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个男孩所特有的气息。他有时会骂上一句:“你是一个十足的小浑蛋!”
深夜,便只剩下了仇恨——对那条白色畜生的仇恨。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如此仇恨过。这种仇恨是沉默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它让他无法入睡,心在黑暗中煎熬着。白狗总在他眼前,或坐,或卧,或跳,或跃,或闭眼,或哈欠,或凶光炯炯。他的想象力一刻不息地被发动了起来。他想象着如何杀死这畜生:有一支涂毒的箭,自己会飞行,并能自行改变方向,而最终直指白狗的心脏;银山突然火山喷发,将那只口袋喷到了山下,而那畜生却掉进了滚烫的熔岩;数百只风筝吊起一块巨大的石头飘向天空,在那畜生的头顶上空停住,然后所有风筝的线齐刷刷断了,巨石从天而降,把那畜生砸成了肉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自己的想象被强大的仇恨推动着,无边无际地翱翔,激动时,心“扑通扑通”地跳,浑身出汗。仇恨也能使人痴迷。
太阳出来后,一切又回到现实:白狗还是白狗。
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这种虚弱使他感到渺茫,一切中止,所有的牺牲——包括葵的牺牲,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和价值。茫军到了绝境,他也走到尽头了——尽管他的路实际上还没有走到一半。茫的船搁浅了,并且看上去,很难让船再重新回到浩浩荡荡的流水中,它只能在浅滩上空扬一叶白帆,而最终这叶白帆将因风吹日晒而成为胡乱飘扬的布条,直至这只船渐渐烂掉,然后成为腐烂的碎片被流水冲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世界上就不曾有过这只船一般。
他曾经希望大王书给他启示,但大王书却好像已经死亡一般,毫无动静。他翻阅过,聆听过,而它只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他现在很讨厌这本书,觉得这本书心地不善,是它将他引到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而它从来就是见死不救,让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踏上了死亡之路。难道,他听从它的呼唤,就是为了要他把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送入天堂而使他无休止地陷入悲伤和痛苦吗?他越来越怀疑这本书最隐秘的用心。
又无谓地等待了几日之后,将军们向茫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只能先放弃银山而西进去攻克铜山,等以后有了办法再回头攻克银山。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这一选择,使全体茫军都感到窝火,因为他们白白走了那么长的路,白白牺牲了那么多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光阴。他们有点儿不甘心,可是又毫无办法。
对将军们的看法,茫无动于衷。无所谓,爱往哪儿往哪儿。他突然没有了焦虑,也没有了悲伤和仇恨。
茫军准备拔营转移战场。
这天晚上,当茫军将士早早睡去好在明天一早撤离银山时,刚要睡着的茫,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人在唱歌。歌声很细弱,但还是将有了睡意的茫一下子惊醒了:璇的歌声!
他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歌声似乎十分遥远,又似乎十分靠近。
他细心辨析着、辨析着,当一下子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和位置时,不禁用双臂支撑身体。
然而,歌声却像是一缕淡烟被风吹散了一般,不在了。
黑暗中,他一动不动地用双臂支撑着身体,侧耳,静静地寻觅着逝去的声音。
窗外,是风吹树木发出的沙沙声。
就在他怀疑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时,歌声却又轻轻响起,并且越来越清楚——虽然声音依然很小。
有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正巧照在离床边不远处的桌子上的大王书上。
歌声竟来自大王书!
茫不禁侧过身去,将手伸向大王书。
歌声又停止了。
茫便又一次凝神望着大王书,并凝神听着。
有夜鸟飞过天空,留下一串清细的鸣叫声,滑向大山那边去了。
不知不觉之中,歌声再度响起。
璇的歌声。
清澈无比。
真真切切来自大王书。
茫点亮了蜡烛,下了床,走向大王书,却见大王书安然如睡。
他焦急地翻动着大王书,然而只见一页一页空页犹如过隙的白色马驹,一匹匹地跑了过去。
他十分失望地丢下了大王书,走出了军帐。
“大王……您?……”卫兵觉得有点儿奇怪。
茫摆了摆手,让卫兵走开。
卫兵一边走,一边掉头不安地望着他。
茫坐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不远处的银山。
大王书再也没有动静,但璇的歌声却一直响在他的耳边。
不一会儿,他感觉到眼泪正像冰凉的虫子在脸上爬行。
一时间,银山不在,白狗不在,茫军不在,熄军不在,新坟不在,一路的艰辛和血染的足迹不在,在的只是与璇一起共度的那些时光——那时光寸寸是金,寸寸是银,寸寸的芳香令人心软、心醉。
夜色渐浓……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卫兵,忽然见到茫站起身来,冲进了军帐,愣了一下,连忙冲了过去。那时,茫已拔出长剑直抵大王书,眼珠在烛光下显得有点儿像魔鬼的眼珠,吓得这个卫兵气都不敢出。
茫在心中向大王书怒吼着:你莫非又看中她了吗?
然而,此时的大王书,只是一本毫无活气的死书。
他的剑在大王书的封面上留下了一道划痕。他忽地用剑将大王书挑起,然后又用剑将它打落在地上。大王书落下时,是倒扣在地上的,像是一个人倒栽葱,一时难以爬起。
卫兵连呼“大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捡起大王书,惊恐地将它捂在怀里:“大王!大王!……”
剑从茫的手中掉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军帐,然后坐在军帐前的树墩上。
平静下来的卫兵走了过来。
茫的脑袋几乎低垂到了裤裆里,对卫兵说:“把那盏红纱灯点亮吧……”
卫兵疑惑了一下,随即答道:“我这就去点上它。”
茫又对另一个卫兵说:“告诉柯将军,暂缓撤离银山……”
那个卫兵得了令,迅速跑进黑暗。
点亮了的红纱灯被那个卫兵挂在了茫面前的树上……
柯站在黑暗里,一直注视着红纱灯,也一直注视着面对红纱灯发呆的茫。“莫不是大王已知道了那条白狗的克星?”他琢磨着,那条灰犬蹲在他的身旁,同样是一副寻思的神态。
柯忽然想到了那个姑娘——璇,耳边随即响起了她的歌声,当歌声一路向高,最后细长如利剑直插云端时,他的心头猛地一震,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又看了一眼茫和红纱灯,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掉转身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天夜里,茫倒睡得很沉。他什么也不去想了,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空壳,并且疲倦不堪,醒来时,都差不多到第二天中午了。他穿戴洗漱完毕,用完早餐时,军帐外早等候了许多人——所有的将军都到场了,他们身着戎装,一排一排地站好,而站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着装色泽鲜艳,在色泽沉重的戎装衬托之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初时,茫只被这番颜色所吸引,并未注意到这个女孩,况且女孩的头又是微微低着的,他就更不能一眼认出她是谁了。
而随着四周忽然地变得肃穆,就只有一番寂静的,这个女孩慢慢地抬起头来。
“璇!”那一刻,茫仿佛被一团莫名的光芒炫黑了双眼,他下意识地用手遮在了额头上,并不停地眨巴眼睛:光芒淡去,眼前依然明亮,但这一明亮已是一番透彻的纯净。他的心似一湖微风中的春水,细密的波纹一道一道地赶着,后来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趋向高潮,直到心跳如海上的潮涌。
璇站着不动,但已完全将面孔亮在他的面前。
茫朝她走去。
此时,人们无声地望着他们,所有的目光皆饱含着喜悦、感动与祝福。
茫站在她面前,仅一步之遥。
“大王,我回来了……”璇一句话未了,泪珠滴答滴答,滚滚而下。
茫的双眼也早已注满泪水。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心动。
柯挥了挥手,所有的人,包括卫兵,都轻手轻脚地退下,然后走向远处,只将这里留给他们二人。
茫向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着璇: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目光里有了更浓重的忧郁。他心里不禁一阵酸痛,走过来,也不看四周,就用自己的手抓住了璇的手——两只发抖的、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朝不远处的一片林子走去。
“你究竟去了哪儿?”茫问。
她没有告诉他,只是用那对让人迷惑的眼睛望着他,笑了笑。
“那回我去皂营,见到的那个包头巾的男孩,是你吧?”
她抬头望着他,笑了笑。
“一定是你。”
她笑了笑。
“那天晚上的红纱灯阵,也是你的主意,对吗?”
她望着他,两只眼睛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
“你是怎么到了皂营的?”
璇依然沉默着……
在后方,那些从前线回来的伤兵,那些为前方而辛苦劳作的各色人等,会不时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歌声。他们因这歌声而得到了抚慰和激励。这歌声是后方的太阳,也是后方的神话。强大的茫军后方,谁都对这歌声心怀感恩。但谁也不知道歌者为谁,叫什么名字。有人曾私下里议论说:她是不是大王要找的那个女孩?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
他们不知不觉地已来到了林子深处。已是春天的阳光,很有活力地照耀着。不知是因为激动、害羞还是因为阳光的温暖,璇的脸色居然变得红润起来。她的身体似乎也在阳光下舒展,甚至膨胀起来。久别之后的生疏,也丢在了来路上。她又成了那个女孩,又成了姐姐。她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他的头发,用手指给他梳理着头发。她看到了他鼻梁旁有一点未洗净的污渍,便用手蘸了一点树叶的露珠,让他站住,然后用潮湿的手指给他拭去那一点污渍。他重新感受到了那种柔软到心底的爱抚。他曾享受过这种爱抚,但就在他沉湎于甚至贪婪于这种爱抚时,它却突然中断了。他一直渴望着——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一切,甚至包括一声叹息,一片愁思。她突然消失后,他以为他从此再也不能沐浴于她爱抚的阳光与雨露,没想到,这一切又突然地回来了。
他向后退着,但眼睛却一直痴迷地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阳光洒满她的全身。
茫忽然觉得,她像一朵花在春天里怒放。他的心慌乱地跳着,脸一阵一阵地发烧,那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又出现了。而这个形象更使璇着迷。
夜晚,当白狗仰望月亮时,璇出发了。
她安慰茫:“我会回来的。我想让天下人都能听到我的歌声,可是,那山头上有上千上万人的声音被囚禁在那里,这是我心中的痛。这份痛也该结束了,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了,只有我能杀死那条狗!”她看了看天空,“今天的月亮多好!……”
所有的茫军将士都列队站在山坡上,望着璇提着红纱灯在往山上去。
有个老兵说:“也许,她就是未来的王后。”
有人接他的话茬:“大王喜欢她喜欢得不行。”
“该有王后了。”
“可大王还小。”
“大王不小了。”
“也是,大王早知道喜欢女孩了。”不少人笑了。
“或许大王有了王后,就会更像大王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不住地议论着。
柯皱着眉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这才停止议论。
茫没有像那一次瑶离去时表现得那么情绪激烈。他表情沉重地站在队伍前,目送着璇,心中一直在为璇祈祷。
月光下,站立的茫军像一片森林。
山头上,白狗朝着月亮,似乎成了一幅永恒的图画。
茫军之所以选择夜晚让璇上山,是因为这一带的猎人几乎都提供了同一个信息:每到夜晚,白狗便会陶醉于明月,它在那时最少戒备之心。
可是,今日白狗只是仰望月亮,却并不唱它的“狗歌”——事实上,自从它被葵的箭所伤,人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它的吠叫。茫军猜测:这白狗虽未被箭伤及生命,但却有了箭伤,并且是不轻的箭伤,它已没有情绪再仰望着月亮高歌了。
红纱灯在摆动,摆动得似乎山也在摆动。
黑夜中,白狗的眼睛像两粒火炭在发光。它已注意到红纱灯和一个被月光照成剪影的女孩。它暂时忘记了箭伤引起的疼痛,而迷惑地侧视着。红纱灯和那个显然十分美丽的女孩,都使它着迷。它从未想过,这荒山的夜晚,会有一道这般如诗如画的景色。它在心中不由得感谢起这道景色,因为它使它的箭伤居然减轻了许多。
半山坡,无数双目光和无数颗心一直追随着璇。
璇感受到了,并且能区分出哪一双目光、哪一颗心是茫的。她的眼前不住出现的竟然是茫,而不是那条白狗。她愿意为他唱歌,甚至愿意只为他一个人唱歌,他是她的王,是她的弟弟,更是她的爱人。她有爱人了,并且他是一个那么让人喜欢、让人心疼的男孩,他还是王——一个十足的王。
站立在半山坡的茫军隐隐地听到了歌声。歌声仿佛来自水面,被清水洗过,干干净净,使人觉得有一股清凉。
白狗也听到了。它的神情顿时专注起来。它对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总是那么敏感,并且由衷地喜欢。因箭伤而心情烦躁的它,变得安静起来。它直立起两只尖尖的耳朵,月光下,目光闪烁着两星淡蓝色的亮光。这对耳朵喜欢捕捉的,就是声音。
璇的歌声渐渐大了起来,此时,月亮也更加亮了——不是月亮亮了,是歌声亮了,歌声亮了月亮,亮了银山,也亮了白狗。当璇依次面对四方歌唱时,声音就像扇子一般打开,在夜空下拓宽。依然是凉凉的歌,像空中飘动着一大片薄如轻纸的冰。
这歌声对白狗来说,十分有助于疗伤。它一时疼痛全无,心情好得就像天空那轮明月。它不禁也有了歌唱的冲动——冲动一起,便有声音滑出深喉,于是一股来自白狗的声音,一股来自人的声音便在夜空下相遇了。没有仇,没有恨,就像两股烟一般柔和的声音,飘到了一起,然后,像两条性情天真而温和的小兽物互相追逐着,交颈玩耍着。
天上月亮,地上纱灯,一个亮在天上,一个亮在山上,交相辉映,使得初春的深夜变得像场梦。
人与狗的对唱,使茫军将士居然一时忘记了他们九死一生抵达银山的目的,像无数的观众一般在夜空下欣赏着一个巨大舞台上上演的一出大戏。他们甚至在心中呼应着歌的节奏,半眯起眼睛,只让月光薄薄地漏进眼帘。
璇的歌声越来越亮,像银子,像金子。
白狗的吠声也正向高处。
这盖世无双的人狗二重唱,在峡谷间来回振荡着。
璇唱着,她的歌声是毒药,麻痹了白狗的灵魂。她不住地往山顶走去。灯笼在前,晃动着她修长的影子。
白狗依然没有觉察到危机。它甚至有点儿兴奋,自它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从未碰到过与它旗鼓相当的对手。它觉得现在是它一生中最让它满意和庆幸的时刻。它不再朝着月亮,而朝着正向它走来的璇。它的吠叫,短曲与长调结合,高时拔地而起,低时似流星坠向深渊,明明是狗吠,却居然有丰富的变化。这使璇都感到震惊。
璇渐渐预感到了她此行的艰险。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唱着,绝不能让白狗从她的一个犹疑的停顿或一个不安的颤音中感觉到什么。她将歌唱得千变万化。有时,声音似乎是一根光滑的线,可以用手去不住地抚摸。有时,声音是可以弯曲的,甚至是旋转的,像有光环在天空。有时,声音好似打磨过,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白狗迷惑了,沉醉了,不再吠叫了,只将舞台留给了璇一个人。
璇一直往山顶走着。月光下,她看到了那只口袋。她知道,她的声音对于那只口袋而言,是无声的。她深感遗憾。但她兴奋着:也许用不了多久,她的声音就将会使所有失去声音的人重新回到声音世界。她的心开始有点儿慌乱起来。
离山头不远时,白狗的双眼在长毛后的一个偶然眨巴,使本就开始慌张的璇一下子怔住了,随即流水一般的歌声像被坝拦住了一般,停顿了下来。
也就是这一停顿,使白狗忽然意识到什么。它的两只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灼热地看着已经离它很近的璇。
寂静中,茫军响着一片心跳声,犹如初夏时水池里的蛙鼓。
白狗倒动着四腿,眼睛却一直盯着璇。
璇手中的红纱灯在颤抖着,于是光芒也在颤抖着。
声音开始如乱石在白狗的深喉里滚动着,好在璇立即意识到决战时刻到了,几乎是在同时,白狗与璇的声音在空中碰撞了,爆发出蓝色的火花。与此同时,白狗和璇也感到了一股猛烈冲击胸膛的气流。无论是白狗还是璇,都往后退去。
璇与白狗的声音对决时,月亮已经偏西,将山顶上的口袋映衬得高了许多。
尖锐的高音,像利箭一般在天幕上留下道道划痕。
璇不再心慌,而是手提红纱灯情绪激昂地唱着。
在茫的带领下,茫军在向山上攀登,整齐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山,大山成了一面硕大的战鼓。
远处的大山,终年积雪,不知是白狗的声音还是璇的声音——抑或是白狗和璇的共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冲击力,使茫军看到了壮观的情景:月光下,发生了雪崩!那雪崩使一座白色的山头开始坍塌,哗啦啦泻下山谷,激起数丈高的雪烟。
璇与白狗的声音,既是刺向对方的长矛,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盾。但未被盾挡住的声音正在摧毁着四遭的草木,它们被齐刷刷地切割后,在月光下倒了下去。当茫军又前进一段距离之后,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手中的盾牌“叮叮咣咣”地响了起来。
受到欺骗的白狗愤怒了,一声比一声高地吠叫着。它只有一个念头:立即用声音杀死这个手持红纱灯的女孩。
山头突然黑了下来:璇手中的红纱灯破裂了,火苗陡然地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璇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但她立即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将一个更高的音调动起来,并让它飞了出去。
白狗迎战的声音被折断了,于是璇的声音射向了它。它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被射穿了,好在那声音在被它的声音碰撞后已减弱了穿透力。它往后一个跳跃,伏下了身子,以便运气,将更高的声音从深喉中发出。
双方在经过片刻的力量积蓄后,再一次交战。
半山坡的茫军看不清山上的情景,他们感知到的是天幕的撕裂、星辰的战栗、远处山头积雪的再一次汹涌崩坍。
璇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被震破了,一种发麻的疼痛几乎使她跌倒在地。她已浑身冷汗,手脚冰凉,双腿止不住地开始打战。她知道,她若不能很快将白狗杀死,她就将会被它杀死在山头。想到此,她一下子变得冷酷起来。她用牙死死咬着嘴唇,直将嘴唇咬出血来。她在用全身的力量去打拼——拼出最后一个音来,那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音——大音。
它是父亲为之寻找了一生的音。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在天地间寻觅着那个音。
涛声、风声、雨声、流水声、鸟鸣、虎啸、风走在草梢上、蛇在沙漠游动……她用心去体会着这些声音。她后来明白了,其实那个音是没有的,它只是无数声音的会合,是千万种声音的魂,存在着,却又是无形的。她也只有用灵魂去体会它。她至今也不清楚,她是否已能够发出这个音。
白狗似乎也在酝酿着杀死璇的声音。但它显得有点儿力不从心。它知道有一个音,那个音来自它的心,同样是无声的。但它却没有力气找到它了。它悲哀地将自己放在地上,望着璇。它知道,箭伤已伤了它的元气。但它绝不甘心。它侧脸看了一眼已被它守了若干个春秋的口袋,竟然又霍地站了起来,并张大了嘴巴……
白狗长大的嘴,飞出的不是音,却是瀑布般的鲜血。那鲜血来自它破裂的心脏,先是在空中泼洒开来,最后雨珠一般洒落在地上。
白狗最后看了一眼口袋,也最后看了一眼璇,突然跌倒,然后像一个雪球,顺着山坡,骨碌骨碌地滚落到了悬崖下。
茫军的脚步声轰隆隆滚动过来。
璇瑟瑟发抖,目光一片灰暗。
茫跑过来,将她搂在怀里时,她浑身发冷发抖,肩头一耸一耸地哭泣着,但却是无声的——她的声带断裂了!
拂晓时分,茫军将士团团围住了那只口袋。那时,东方的天空正弥漫着玫瑰红。无人作声,四下里流淌着黎明的安静。那种安静,让人感到圣洁,仿佛是在天地即将分开之时。
远处的雪山在不停的雪崩之后,也早已进入安宁。山头积雪接受到第一缕霞光,勾出一道金红色的曲线。山谷,从不知多深的渊底,升腾起淡蓝的晨雾,说是云也无妨,满山谷的云,在缓慢地鼓动着。
茫站在口袋前,在他即将用手拉开扎口袋的绳子之前,他心中有悲壮,有神圣,还有苍凉和忧伤。过一会儿,就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重新听到声音——世界万物的声音。那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许多人成了征途上的无家可归的游魂。长路漫漫,一路血迹。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他过早地告别了他的童年和天真。在极其严酷的处境中,他痛苦地成长着,没有闲暇,也没有什么乐趣。
他在人群中寻觅着璇,但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了他。他想赶快打开口袋,然后找她去。从此,他得带着她一路向前,去铜山,去铁山。他与柯交换了一下眼神,伸出手去抓住了扎口袋的绳子,还未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已拉开了绳子,随即众人“啊”的一声惊叫:那只口袋的口一下张开,仿佛其中有无数的压抑不住的生命在争先恐后地跑出,居然呼地一下将口袋带到了高空,带起一股强烈的风。
口袋不停地、急速地向高空升腾着。气流将口袋灌得十分饱满,仿佛随时都可能爆炸。后来,它停在了高空,那时,初升的太阳,从地面将金丝一般的阳光,斜射到半空,那只口袋便染成了金色。茫军将士仰望着这一人间从未有过的景象,目瞪口呆。
突然间,空中一声巨响,口袋爆炸了,炸得不剩一星儿影子。如同漫长冬季之后的第一声春雷,这爆炸声在炸响后,并未立即消失,而是余音悠长,仿佛这只是暂时的调整,过一会儿,还有更响的雷声。果然,就在人们侧耳追听时,天空再度炸响,而这一回是干燥的夏天焦雷,极其清脆,“咔吧”一声,犹如天空断裂了一般。人们的耳朵一时被震聋了,居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不安地互相对望着。当麻木的面部慢慢有了感觉,当耳朵又终于慢慢听到了声音,一个响彻苍穹的雷声,在遥远的晴空又一次炸响。这一回,地面上的人全都觉得耳朵疼痛难忍,都用手捂着耳朵,惊愕地看着天空。
雷声犹如巨石在天空滚动不息,世界仿佛到了末日。
一张张面孔,流露出的都是恐怖。
这人类从未遭遇过的雷声,使四周群山的积雪再度爆发更大规模的崩溃,仿佛有千万匹白马奔腾过来,然后将茫军全都深深掩埋在银山上。好在银山四周都为峡谷,那“哗哗”倾泻的白雪只是将满峡谷的烟岚覆盖,而将雪烟如巨浪汹涌澎湃地腾起。
成千上万失去声音的人,却在针扎一般的耳朵中,听到了低沉的轰鸣。
雷声滚向了四面八方,清脆而猛烈的巨响,仿佛能使沉睡千年的石头也能听到声音。
茫军将士,没有一人敢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即便是这样,他们仍然感受到了耳膜的震动与疼痛。
整个世界都在雷声中,让人担忧天可能被震成无数碎片,然后沸沸扬扬地掉在大地上。
当亮闪闪的声音重又回来时,那些犹如处在黑暗中的人们,将拳头握紧在胸前,泪流满面地仰望着苍穹,许多人跪了下去,孩子们在胡乱地奔跑。不仅是人,还有许多动物处在无声世界里也已多年。马又听到了自己的嘶鸣,鸟又听到了自己的鸣唱。声音像朵花,声音像太阳,声音像流水,声音像千条万条亮晶晶的雨丝……
就在这一片达至极致的欢乐中,茫开始了不停地奔跑和寻找——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茫军开始西行时,茫是被担架抬着离开银山的。他已因奔跑而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一时无法站立。他像一个病重的孩子躺在担架上,两眼大大地、空空地望着天空——干干净净的天空。
所有的茫军将士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回,璇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永远!
西行的大军在大山脚下逶迤了十几里,都没有一点儿声响……
2007年8月8日初稿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2008年1月8日改定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