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三年七月三十一日,经过两次调查听证后,节省委员会向世博会的理事会提交了报告。报告称,世博会的财务管理“只能用铺张浪费到了令人羞耻的地步来形容”。大幅度地削减开支和裁员十分必要,并且刻不容缓。“至于施工部门,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报告里继续写道,“我们没有时间进行更细致的调查,不过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印象,那就是世博会从以往到现在的运营都有个一贯的原则,即认为钱不是问题。”
节省委员会明确声明,至少对于委员会的三位成员而言,让世博会的财务状况良好和其显然已经取得的艺术成就同样重要。对于芝加哥那些以不动感情地追求最大收益为傲的领军人物而言(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十分无情),他们的荣誉危在旦夕。报告结尾写道:“作为商人,如果我们不想在公众面前丢失脸面,就必须机敏而坚定地遵守这一件事。”
在附加说明中,节省委员会力劝理事们将它设为常设机构,并授予他们批准或否决世博会大大小小一切开销的权力。
即便是对于那些有经验的世博会理事而言,这样的做法也太过分了。希金博特姆主席说,他宁愿辞职也不会将这种权力割让给任何人,其他的理事们也持同样的想法。遭到如此拒绝后,节省委员会的三位成员辞职了。其中一位对记者说:“如果理事会认为像最初计划的那样赋予委员会权力并继续开展工作是合适的,那么园区掉下的人头将足以填满大中庭的水池……”
节省委员会的报告过于严厉了,几乎变成了谴责,而这时整个芝加哥却沉浸在持续的狂喜之中,因为世博会园区终于建好了,并且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漂亮。连纽约都道歉了——好吧,至少有一位来自纽约的编辑这么做了。查尔斯·T·鲁特是《纽约纺织品记者报》的编辑,他和伯纳姆过世的合伙人也没有亲戚关系。他在一八九三年八月十日星期四发表了一篇社论,在文中引用了自从芝加哥赢得世博会举办权后,纽约的编辑们发表过的那些充满讥讽和恶意的言论。“几百家报社,其中包括东部的几十家影响力最大的日报,都高兴地统一了战线,认为这个粗糙的、暴发户般的、以猪肉加工为生的城市要着手举办一次真正的世博会,简直是一个‘精致’的笑话……”他写道,这些吹毛求疵的言论已经销声匿迹了,不过发出这些言论的人还鲜少有“正式谢罪”的,而这个道歉显然是芝加哥应得的。为了进一步加强他的“异端邪说”,他补充道,即使纽约赢得了世博会的举办权,它也不会做得如芝加哥这般好。“目前,就我观察而言,纽约从未像芝加哥支持世博会的举办一般支持过任何事业,而没有这样绝佳的凝聚力、威望和强大的财力,以及一切事物的支持,是无法走得很远,打造出与白城媲美的项目的。”他说,是时候承认事实了:“芝加哥令她的敌人失望了,却震惊了世界。”
然而,没有一位世博会的理事或官员有时间想这么多。付费入园的游人数量虽然稳定上升,却还需要进一步增加,并且要抓紧时间。距离十月三十日的闭幕仪式只剩三个月时间了。(原计划闭幕仪式于十月底,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举办,但某些姓名不详的联邦立法人员错误地以为十月只有三十天,所以定在了十月三十日。)
理事们向铁路公司施压,要求降低票价。《芝加哥论坛报》发起了“降价圣战”,公开讨伐铁路公司。“他们缺乏爱国之心,这可是属于全国的世博会,而不仅仅是芝加哥的事情。”一八九三年八月十一日的一篇社论如此控诉道,“他们表现出了极度而彻底的自私。”次日,这家报纸又把纽约中央铁路公司的总裁昌西·迪普单独挑出来进行了刻薄的挖苦:“迪普先生一直装作是世博会特别的好友,并曾慷慨地宣称他的铁路会为世博会服务,让数以万计的游客选择来芝加哥而不是去尼亚加拉大瀑布……”而迪普却没有兑现承诺,《芝加哥论坛报》说:
“该轮到昌西·M·迪普交出辞呈了,他没有资格做芝加哥的‘养子’,芝加哥也不会再依靠他了。”
与此同时,运营主管弗兰克·米勒也在加大力度推广世博会,安排了一个比一个更富有异域情调的活动。他在荣耀中庭的水池里组织了划船比赛,让大道乐园村庄里的居民们互相对抗。每周二傍晚,他们会乘坐着自己家乡的船进行比赛。“我们想给潟湖和水池增添一点生机,”米勒告诉一位采访者,“人们开始厌倦电动船了。如果我们让土耳其人、南太平洋岛民、辛加人、爱斯基摩人以及美国印第安人划着自己家乡的小舟在大水池里飘荡,一定会为这幅场景增添一些新颖之处和吸引力。”
米勒还组织了游泳比赛,这是被众多媒体称为大道乐园“典型项目”的比赛。他将游泳比赛安排在了周五。第一次比赛于八月十一日在潟湖中拉开序幕,由祖鲁人对抗南太平洋岛民。达荷美人和土耳其人也参加了比赛。“有一些人身上的毛多得像大猩猩似的。”《芝加哥论坛报》带着那个时代常见的“放弃人类学的态度”评论道,“比赛出名的地方是参赛者穿得很少,而且他们以十分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赢取五美元金币的任务。”
米勒的重头戏是大道乐园的盛大舞会,在八月十六日星期三晚上举办。《芝加哥论坛报》称其为“大道乐园怪胎舞会”,并且发表了一则社论,试图激起全国人民的好奇心。这篇社论首先提出,女性理事会对大道乐园肚皮舞者的抱怨与日俱增。“这些优秀女士的担心……是因为觉得这一行为违反了道德,还是预计那些舞者如果一直扭动腹部将导致腹膜炎发生,这一点我们并不清楚。不过她们的立场是,那些在尼罗河沿岸地区和叙利亚的露天市场中被视为出格的行为,放在杰克逊公园和华盛顿公园之前的大道乐园也绝对不合适。”
《芝加哥论坛报》写道,不过现在,肚皮舞者和大道乐园里每一位半裸着抖动身体的堕落女性都被邀请来参加盛大舞会了,在这里,她们会和世博会的高级官员们共舞,包括伯纳姆和戴维斯。“因此,大家可以看到,这个场景充满各种可怕的可能性。”《芝加哥论坛报》写道,“当那些裹着紧身胸衣的女理事想到以下场景时,一定会吓得打战——理事长戴维斯可能领着某位迷人的叫法蒂玛的女子走在华丽队伍的最前面,而这位舞娘在跳舞过程中就可能患上了腹膜炎;或者(波特)帕玛作为埃及卢克索神庙朝拜者的护花使者,结果却发现她有相同的疾病;或者属于各族人民的哈里森市长要和所有人跳舞。官员们是会通过抗议或武力禁止他们的舞伴扭摆,还是会追随当下国内的潮流,也尝试一下这种来自东方的扭摆舞步?假设希金博特姆主席发现他面对着一个全身涂满油、光着背的斐济美人,或者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达荷美族人,正埋头跳着食人生番部落的古怪舞步,那么他是会加入一起跳,模仿她的动作,还是会冒着生命危险制止她?”
让世博会锦上添花的是乔治·弗朗西斯·崔恩(他被人们称为“公民崔恩”)光临了杰克逊公园。他穿着白西服,系着红腰带,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是受米勒邀请前来主持舞会、参加游泳比赛,以及参与米勒想象得到的其余活动的。崔恩是当时最有名的人之一,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人说他是《八十天环游世界》中环游世界的斐利亚·福克的原型。崔恩声称受邀的真正原因是要用自己的超自然力量拯救世博会,增加入园人数。这种超自然力量以电能的形式储藏在他体内。他在世博会园区四处走动,摩拳擦掌,尽量节省地使用着自己的力量,并且拒绝和任何人握手,以防力量流失。“芝加哥建造了世博会,”他说,“其他的人都想要打垮它。芝加哥建了它,而我来这儿拯救它,如果我做不到,就会被绞死。”
舞会在世博会的游泳馆举行。这是一栋很大的场馆,位于大道乐园中,人们可以在里面游泳、沐浴。这个场馆还配备了一个舞厅及好几个宴会厅。天花板上挂着黄色和红色的锦旗。舞厅上方的画廊配了像歌剧院一样的包厢,供世博会官员和社会上的显贵家庭使用。伯纳姆有一个包厢,戴维斯、希金博特姆,当然还有帕玛都有自己的包厢。画廊里还有座位和站位,供其他的付费客人使用。包厢前面的栏杆上挂着三角形的丝巾,上面绣着金色的蔓藤花纹,在附近的白炽灯照射下闪闪发光。整个效果华丽得无法形容。节省委员会是绝不可能批准这样的活动的。
当晚九点十五分,“公民崔恩”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西装,却不知为什么抱着满怀的麝香豌豆花,领着奇人异士组成的队伍迈下游泳馆的阶梯,走到了下面的舞厅里。队伍里许多人都光着脚。他拉着一位十岁的墨西哥芭蕾舞者的手,身后跟着几十位男女,都穿着各自的传统服饰。索尔·布鲁姆负责维持舞池的秩序。
官方的节目是向特别的官员和来宾献舞。戴维斯理事长要领导一支四对方舞,伯纳姆是一支柏林舞,哈里森市长是波尔卡舞。当舞蹈完毕后,人群将齐唱《我甜蜜的家》。
游泳馆里气温很高。苏族的“雨脸”酋长脸上的绿色涂料都化掉了,他曾杀死卡斯特的兄弟,现在占据着大道乐园中“坐牛”酋长的小屋。一位拉普兰人穿着毛皮衣,爱斯基摩族的女性们穿着海象皮制的衬衫。来自印度的卡普塔拉大君那个星期正好来芝加哥访问,他坐在舞台临时搭建的王位上,旁边有三位仆人替他扇风。
舞厅里充斥着各种色彩,显得活力十足:日本人穿着红色的丝衣,贝多因人穿着红色和黑色的服饰,罗马尼亚人穿着红色、蓝色和黄色的衣服。那些平常不怎么穿衣服的女性——比如来自亚马孙地区的阿希兹族、来自达荷美的扎托比族——则穿着由小型的美国国旗拼成的短裙。《芝加哥论坛报》无意识地延续了平时描述上流社会着装的文风写道,南太平洋岛民洛拉穿着她的“传统服饰,裹了半身树皮制的衣服,紧身马甲属于低胸剪裁,无袖设计”。随着夜色转浓,杯酒下肚,向洛拉邀舞的队伍越来越长。令人遗憾的是,肚皮舞者们出场时都穿着袍子,蒙着头巾。穿着黑色长礼服的男人们围着舞池绕圈,“摇摆的亚马孙黑人有浓密的头发,戴着牙齿组成的项链”。芝加哥——或许全世界——都没有过这样的画面。《芝加哥论坛报》将这场舞会形容为“自从巴别塔毁灭以来世上最奇异的聚会”。
当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官方菜单如下:
开胃菜
煮土豆,来自爱尔兰乡间
国际肉丁马铃薯,来自大道乐园
冷菜
教会式烤肉,来自非洲西海岸达荷美
风干牛肉薄片,来自印第安村庄
酿鸵鸟肉,来自鸵鸟农场
煮驼峰,来自开罗街
炖猴肉,来自哈根贝克
主菜
炖驯鹿肉块,来自拉普兰
油炸雪球,来自“冰铁轨”
水晶果汁刨冰,来自利比玻璃展
点心
卷绕甜甜圈,来自卡布提沃气球
皮具展特别准备的各式三明治
至于甜点,节目单上写道,“占收入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五”。
舞会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半结束。各位异域人士拖着缓慢的步伐走回了大道乐园。来宾们爬进自己的马车后倒头就睡,或者轻轻地哼起了流行歌曲《舞会之后》,车夫们驾着马车将他们拉回家,途经空荡的街道时,马蹄踩在花岗岩上回响起有节奏的嗒嗒声。
这场盛大的舞会和米勒的其他活动给世博会增添了一种更为野性而欢乐的气氛。在白天,世博会也许穿着圣洁的白色纤维灰浆长袍,而到了晚上,它就开始光脚跳舞、狂饮香槟。
游客人数增加了。八月平均每天的付费游客数量是十一万三千四百零三人——终于打破了至关重要的十万大关,但盈利仍然十分微薄,而整个国家的经济危机正在持续恶化,劳工的情况也更不稳定了。
八月三日,芝加哥一家大型银行——拉扎勒斯·西尔弗曼银行倒闭了。伯纳姆的公司一直是这家银行的客户。八月十日晚,在这场经济危机中最早一批破产的雷丁铁路公司前高管查尔斯·J·艾迪径自走入大道乐园以北的华盛顿公园,开枪了结了自己。当然,他一直住在大都市酒店。这已经是该酒店在那个夏天自杀的第三位房客了。哈里森市长警告道,失业的人数已经膨胀到危险的程度。“如果国会不拨款,我们将面临暴动,国家的根基也会动摇。”他说。两周后,劳工们在市政厅外与警察扭打了起来。这只是一场小型冲突,却被《芝加哥论坛报》称为暴动。又过了几天,两万五千名失业工人聚集在市区的湖畔,聆听塞缪尔·冈珀斯站在五号演讲马车上发出质问:“为什么这个国家的财富要储藏在银行里?失业的工人们无家可归,在街头流浪,而那些囤积黄金只为了挥霍度日的人却整天游手好闲,乘坐着豪华马车四处晃荡,从车里看到一些和平的集会,就称之为暴动?”
这座城市的实业家和富商们从周日的早报中得知了冈珀斯的演讲,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问题非常令人不安,因为这似乎体现了一种远超过简单工作的需求。冈珀斯是在呼吁,工人和监督者之间的关系应发生重大的转变。
这是危险的言论,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镇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