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辆闪闪发光的黑色马车停在了莱克星顿旅馆门前的密歇根大道黄色的泥地上。克利夫兰总统坐上了第七辆马车,这是一辆四轮马车。伯纳姆和戴维斯一起上了第六辆。两位都规规矩矩,尽管他们之间的不信任并未消除,两人对世博会最高掌控权的争夺也尚未结束。哥伦布的一位直系后代——维拉瓜公爵坐在第十四辆马车里;公爵夫人与贝莎·帕玛夫人坐在第十五辆马车里,后者戴的钻石散发着几乎可以触摸的热量;哈里森市长坐在最后一辆马车里,并获得了最热烈的欢呼声;其他的显贵人士坐在剩余的马车上。车队轰隆隆地南行,前往杰克逊公园,后面跟着二十万名浩浩荡荡的芝加哥市民,他们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驾着四轮敞篷轻便马车、维多利亚马车或者单座轻便马车,还有的挤在公共汽车或者“抓地电车”里。数以千计的其他人乘坐火车,挤在亮黄色的车厢里。这种车厢被戏称为“牛群车厢”,由伊利诺伊中央铁路公司建造,目的是把尽可能多的人拉到世博会。每一个拥有白手绢的人都挥舞着它,每一根街灯柱上都挂着白旗。建筑的正面飞扬着潮湿的旗布。一千五百名哥伦布警卫队的队员身穿崭新的浅蓝色粗麻布制服,戴着白手套,披着镶金边的黑色斗篷迎接人群,诚挚地将众人引向行政大楼,这栋楼的标志就是它高耸的金色圆顶。
人群穿过了大道乐园,开始从西侧接近世博会园区。正当总统的马车转入有十三个街区长、横跨大道乐园的国际大道时,太阳露脸了,照亮了沿着大道排开的四十处特许经营场所,其中一些的规模大到接近小型城镇。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赞叹声。马车队依次经过了“坐牛”酋长的小屋、拉普兰村落、传闻会吃人肉的达荷美族的建筑群,其正对面的加州鸵鸟农场散发着黄油和禽蛋的香味。这个农场提供由鸵鸟蛋制成的煎蛋卷,但事实上用的不过是家养鸡的蛋。之后,人群经过了奥地利村庄和卡布提沃气球公园,这个公园里有一个拴在地面的氢气球可以将游人载到空中。在大道乐园中央,众人环绕着不幸未能完工的费里斯摩天轮,想要一探究竟,伯纳姆却并不高兴。这是一个半圆形的钢制结构,此时只是被巨型的木制临时支架围绕着。
当克利夫兰总统的马车来到索尔·布鲁姆位于大道乐园穆斯林区中心地带的阿尔及利亚村庄时,布鲁姆点了点头,女性村民随之放下了她们的面纱。布鲁姆发誓这是她们文化中表示尊敬的习俗,当然,布鲁姆说的话没人敢保证是真的。马车队绕过开罗街(还没开业,这是另一个遗憾),然后经过了土耳其村庄和爪哇午餐室。在时下最风靡的移动动物园“哈根巴克动物秀”外,驯兽师们戳着四头受过训练的狮子,让它们发出最大的叫声。右侧,在烟雾缭绕的远处,总统望见“水牛比尔”蛮荒西部秀的旗帜在科迪上校于六十二街修建的秀场上空飘扬着。
马车队终于进入了杰克逊公园。
世博会有许多奇迹发生——巧克力做的“断臂维纳斯”没有融化,威斯康星馆里重达两万两千磅的奶酪也不会发霉,不过最大的奇迹还要算克利夫兰到达前夕那个潮湿的长夜里发生的重大转变。当赫伯特·斯特德第二天上午再次来到杰克逊公园时,园区的不少地方还覆盖着大片的积水,风拂过水面会掀起阵阵涟漪。不过空荡的货车车厢及各种包装垃圾都消失了。一万名工人彻夜加班,补好了墙漆和纤维灰浆,种下了三色堇,铺好了草皮,一千名女清洁工将这些雄伟建筑的地板进行了清洗、上蜡和打磨。早晨到来,太阳升起。被雨水清洗过的新鲜空气里,景观中尚未被淹没的部分看起来十分令人愉快,是那样清新整洁。“当世博会开幕时,”伯纳姆的一位助手保罗·施泰力说,“奥姆斯特德的草坪是给大家的第一个惊喜。”
十一点,克利夫兰总统沿着台阶向上走到设于行政大楼东端外的演讲台就座,这是仪式正式开始的信号。人群向前涌去。二十位女性昏倒了。幸而处于前排的记者们拯救了一位年迈的女子,将她从栏杆上方拉了过去,让她在媒体记者的桌上躺平。警卫队队员们拔出了佩剑介入。骚乱一直持续到戴维斯理事长示意管弦乐队开始演奏作为序曲的《哥伦布进行曲》才停止。
由于十月举行的冗长拖拉的揭幕仪式饱受诟病,世博会的官员们让开幕式的流程尽量简短,并且许诺不计任何代价也要遵守流程表。首先是祈福祷告,由一位盲人牧师主持,观众由于人多和距离远什么也没听清。接下来是献给哥伦布的诗歌朗诵,“然后在‘平塔号’的前桅楼上传来一声怒号,一首小号曲,‘光啊!光啊!光!’”这诗歌长到令人难以忍受,正如这位海军上将经历的航程一样。所有的节目都是这一类的。
理事长戴维斯接下来发言,他的发言听起来鲜亮光彩,实际上扭曲了事实:他赞扬全国委员会与世博会公司及女性理事会团结合作、齐心协力,打造了如此卓越的世博会。那些知悉这些机构内部及彼此间冲突的人仔细观察了伯纳姆,却发现他面不改色。之后,戴维斯把演讲台交给了总统。
克利夫兰穿着黑礼服的庞大身躯停顿了半晌,冷静地检视着面前的人群。他的近旁是一张桌子,桌面铺着美国国旗,国旗上放着一张红蓝相间的天鹅绒垫子,垫子支撑着一个黄金制的发报电键。
荣耀中庭的平台、草地,甚至栏杆上都站满了人,男人们穿着黑色或灰色的衣服,女人们有不少穿着色彩艳丽的礼服,比如紫色、深红、祖母绿,戴着配有缎带、小树枝及羽毛的帽子。一位高大的男人戴着一顶巨大的白帽,身着饰有银边的白色鹿皮外套,站在那儿比周围的人都高了一头,那就是“水牛比尔”。女人们都注视着他。一簇簇云朵迅速地撕裂开来,阳光从间隙中洒下,照在人群中星星点点的白巴拿马草帽上。从总统居高临下的位置望去,整个场面喜庆而洁净,不过实际上地面全是水和泥,每挪动一下位置,脚上都会带出黏糊糊的东西。在场唯一没被打湿的“人类形状”的脚属于丹尼尔·切斯特·法兰西的共和国雕像——“大玛丽”,它目前还藏在帆布后没有露面。
克利夫兰的演讲极为简短。他走到铺着国旗的桌旁进行了总结性的发言。“正如我轻轻一触,照亮整个宽广的世博会园区的机械就会开始运转一样,”他说,“但愿我们的希冀和渴望,也能唤醒那些将在未来所有的时间里影响人类的福祉、尊严和自由的力量。”
十二点零八分,他准时按下了金按键。一层层的人群得知发报电键被按下,欢呼声顿时向外蔓延开去。屋顶的工人立即向驻扎园区各处的同事和停在湖中的“密歇根号”战舰上的水手发出了信号。按键接通了电路,激活了与机械馆内三千马力的巨型阿里斯蒸汽机相连的自动引擎启动机。启动机上的银锣被敲响,链轮开始运作,打开了一个阀门,引擎开始活动,做工精良的推杆和轴承也开始飞速运动。顷刻间,馆内的另外三十台引擎也轰鸣起来。园区供水系统中的三台巨型沃辛顿水泵开始伸展它们的轴杆和活塞,就像螳螂想抖落掉寒意一般。上百万加仑的水随之涌入世博会的总管道。蒸汽输往了每一处引擎,整个园区都开始震动起来。一面主帆那么大的美国国旗在荣耀中庭最高的旗杆顶端展开,两侧的旗杆上,两面同样大小的旗帜也立即飞扬起来,一面代表着西班牙,另一面代表着哥伦布。通过沃辛顿水泵增压的水从麦马尼喷泉中喷薄而出,往空中飞出一百英尺,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游人纷纷举起了雨伞来抵挡喷洒的水。各种各样的旗帜突然从飞檐里冒了出来,一条巨型的红色横幅横跨了整个机械馆,帆布从“大玛丽”镶着金叶的双肩处滑落。她的皮肤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男人女人们都纷纷挡住了双眼。两百只白鸽向天空飞去。“密歇根号”上的枪炮响了。汽笛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与此同时,人群开始齐唱“我的祖国,这就是你”,虽然当时没有官方规定的国歌,然而许多人已经将这首歌视为国歌了。随着人群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位瘦削苍白、弯着脖子的女士旁边出现了一个神色轻松的男人。下一秒钟,珍妮·亚当斯就发现她的钱包不见了。
伟大的世博会就这样开始了。
尽管伯纳姆心里清楚前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奥姆斯特德必须再加倍努力,费里斯也需要完成他那该死的轮子——然而世博会的成功似乎已成定局。表示祝贺的电报和信件不断发来。一位朋友告诉伯纳姆,“整个园区给我的印象犹如绽开的玫瑰般美丽。”根据世博会的官方历史数据估计,开幕日当天有二十五万人进入了杰克逊公园。另外还有两个不同的数据,一个估计的数值为五十万人,另一个为六十二万人。那天结束时,每一项数据都表明芝加哥世博会将成为全球历史上参与人数最多的娱乐项目。
这种乐观的推测只维持了二十四小时。
五月二日星期二,入园的人数只有一万人,这样的入园率如果持续下去,将使世博会成为史上最大的一场滑铁卢。黄色的牛群车厢几乎是空的,沿着六十三街运行的“L巷”情况也相似。所有认为这只是一时的异常现象的希望在第三天破灭了,之前一直打击着国民经济的力量全面爆发,华尔街弥漫着恐慌的气氛,股票价格大跌。接下来的一周,新闻越来越令人不安。
五月五日星期四晚,美国绳索公司的官员宣布公司进入了破产程序。这家托拉斯控制了美国百分之八十的绳索生产。接下来,芝加哥的国家化工银行停止了营业,这个消息对于世博会官员来说格外不祥,因为化工银行是唯一获得国会批准在世博会园区内开设分行的银行,位置就在园区的中心地带,重要程度不亚于行政大楼。三天后,芝加哥另一家大型银行也倒闭了,紧接着又倒了第三家,是伯纳姆家乡镇上的埃文斯顿国家银行。全国各地也有许多其他的企业倒闭。在佐治亚州的布伦瑞克,两家国家银行的董事长进行了会谈。其中一位董事长平静地表示抱歉,说要离开一下,然后就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用子弹射穿了脑部。这两家银行都倒闭了。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内布拉斯加储蓄银行曾是小学生的最爱。林肯市的老师们都扮演着银行代理人的角色,每星期都从孩子们那里收钱,然后存到每个小孩的存折账户上。银行即将倒闭的消息传出后,门前的街上挤满了想把钱取回去的小孩。直到其他银行向内布拉斯加储蓄银行伸出援手,这场“儿童挤兑”风波才得以平息。
本来可能前往芝加哥参观世博会的人现在留在了家里,令人心慌的经济状况形成了很大的阻碍;关于世博会尚未完成的报道的破坏性也不容小觑。如果人们只有一次参观世博会的机会,他们想等到所有展品都到位、所有景点都开放之后再来,特别是费里斯的摩天轮,据说它是工程史上的奇迹,令埃菲尔铁塔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雕塑——当然,前提是它有朝一日真的能够运行,并且不会一遇上凛冽的疾风就倒塌。
伯纳姆承认,世博会中还剩太多的项目没有完成。他和他的建筑师、绘图员、工程师及承包商团队在几乎无法想象的短时间内完成了这么多工作,可是显然还不足以克服迅速恶化的经济带来的负面效应。制造与工艺品馆中的电梯被吹捧为世博会的一大奇迹,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运行。费里斯摩天轮看起来只完成了一半。奥姆斯特德还待在克虏伯兵器馆、皮革馆及冷藏馆外的场地进行平坡和种植作业,他还没有开始建世博会火车站的砖头路面,也没有在纽约中央铁路展区、宾夕法尼亚铁路展区、合唱厅,以及被众多芝加哥人视为世博会最重要建筑的伊利诺伊州馆的周围铺设草皮。电力馆中展品和公司展位的布置进度远远落后,威斯汀豪斯电气公司直到五月二日星期二才开始建自己的展位。
伯纳姆向奥姆斯特德、费里斯及所有在岗的承包商下达了严厉的指令。奥姆斯特德感到压力极为巨大,却一直被延误的展品布置和每天来来回回的运货马车及车厢造成的破坏所拖累。光是威斯汀豪斯电气公司就有十五车厢的展品材料还堆积在场地上。为开幕仪式做的准备已经浪费了奥姆斯特德部门的宝贵时间,同样浪费时间的还有每天为修复游人在园区各地造成的破坏而进行的种植和平坡工作。园区内五十七英里长的道路还有许多路段要么淹在水里,要么满是泥泞,其他的路段则由于在浸湿状态下被车辆碾过而划出了大量的沟壑。奥姆斯特德的道路承包商部署了八百人力及一百组马力开始压平道路,并铺设新的碎石。“我的身体尚好,”奥姆斯特德在五月十五日写信告诉儿子,“不过每天都特别劳累,事情很难办好。我的身体严重超负荷了,我想要达到的效果总是无法实现。”
伯纳姆知道,首要大事是世博会必须建完,同时也必须增强世博会的吸引力,鼓励人们克服对经济危机的恐慌,到芝加哥来。他新设了一个运营主管的职位,并安排弗朗西斯·米勒来担任这个职位,给予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来极尽所能地增加入园人数。米勒精心安排了烟火秀及园区游行。他留出了特别的日期,向各个州及国家致敬,并且向各个团体的工人表示祝贺,包括鞋匠、磨工、甜品师及速记员等。皮西厄斯骑士有自己的节日,美国的天主教骑士也有自己的节日。米勒将八月二十五日定为有色人种节,将十月九日定为芝加哥节。入园人数开始增加,但是增幅不大。到了五月底,平均每天的付费游人数量只有三万三千人,仍然远远低于伯纳姆和所有人的预期,更直接地说,是远远低于世博会能盈利而必须达到的入园人数。更糟糕的是,国会和全国委员会迫于严守安息日运动的压力,命令世博会在所有星期日闭园,这就导致好几百万工薪阶层的人民无法前往世博会,因为星期日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日。
伯纳姆希望国家的金融危机早日结束,不过经济形势却每况愈下。更多的银行倒闭了,裁员增加,工业生产下降,罢工越来越严重。六月五日,焦急的储户们在芝加哥的八家银行引发了挤兑事件。伯纳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公司不再有新的委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