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一觉睡醒, 戚以潦不知何时走了,医生又来查房。
病房的门半开,茭白瞥见了外面的陈一铭, 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茭白没有立即让陈一铭进来,他跟医生说话, 很配合地回答问题。等医生走了,茭白还是没管已经往病房里看的陈一铭,他叫戚二进来,给他弄饭。
饭不是医院食堂的, 也并非柳姨准备, 而是章枕在公司后厨给他做的,常温保存,到点让人送过来。
章枕连看着他长大的柳姨都信不过。
戚二给茭白把床头摇高:“白少,今天的海鲜汤不能再让我们喝了,枕哥批我们倒没事,关键是他情绪上……”
戚二欲言又止, 那几个叛徒不止让老大失望至极, 对他们也是不小的打击。
这么多年同生共死,一起打屁打拳的兄弟间竟然有外人, 对他们玩阴的, 这是老天爷给他们扇耳刮子呢。
老大在戚家长大, 跟着戚爷混,他在那样的环境里保留着很矛盾的赤子之心,拳头狠心不狠, 这次犯了病,大家都能理解。他们也能在老大用充满戒备审视的眼神看过来时,回以坦然和难受。
难受的点, 不是因为被怀疑,是因为老大的创伤后遗症。
据说那会跟一辈子,只能缓解,不能根除。
戚二塌着两条粗黑的眉毛,祈求地看着茭白。
“行了,我喝。”茭白说。
“诶!”戚二忙支小桌。老大被出卖后,戚爷就对内部来了场大清洗,留下来的全是绝对的亲信。
他通过层层考核脱颖而出,才被分到了喂饭一活,不知道其他兄弟有多羡慕。
因为这活儿能证明,老大对他的信任和认可。
戚二挖一勺米饭就菜,送到茭白嘴边:“啊。”
茭白张嘴,他已经习惯了戚二的婴儿式喂法。是的,习惯了,他扯了扯身前的小黄鸭饭兜!
“陈一铭。”茭白喊了声,“进来。”
病房外的陈一铭舒口气,推开门进去。他的合作对象是茭白,协议里许诺的事也只能茭白来兑现,戚家那位跟章枕都不会管他。
这一年的秋天,很多人度日如年,包括陈一铭,他一直被关在医院附近的低劣小宾馆里,由戚家人二对一的看管,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有戚家在,沈寄的仇家都动不了他。
前提是茭白还有得救。
茭白死了,陈一铭就会死。什么协议都起不了半分作用。
陈一铭怕茭白活不成,所以他时不时地向看守他的人打听。他大概知道茭白做过多少次手术,被抢救回来过多少回。
出不去,也断了跟外界的联系,陈一铭很被动,能做的就是等。他以为要到冬天才有消息。
意外的是,秋天的尾巴上面,他就等到茭白的伤情好转,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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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铭一进去,就听茭白问,“手电筒呢。”
这问题作为开场白,他不是没想到,所以他还算淡定:“在戚董那。”
茭白快速咽下嘴里的虾仁:“你怎么给他了?”
陈一铭挠眉心,他跟了沈寄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已经固定,处事方法全是应付沈寄的那一套。
依沈寄的作风,身边受宠的小情被人逼得用了手电筒,他一定会把手电筒塞那人嘴里,亲自动手。
之后会把血淋淋的手电筒丢地上,让对方舔干净。
陈一铭见过沈寄做类似的事,具体几次他不记得了,最近一次是惩罚知意。沈寄用高尔夫球杆打烂了他那张某个角度跟茭白相似,害自己母亲断气的脸,将他平时用来化成茭白的化妆品往他嘴里塞。
当时知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沈寄按着他的头,要他舔化妆品。
知意没舔完就被拖去墓园,放血。
陈一铭全程都在现场。
所以,转移躲藏地的那时候,陈一铭就找袋子把手电筒装了起来,原汁原味。
那天破破烂烂的茭白被送去医院急救,陈一铭也被押到了车上,中途他将他和茭白的合作都说了出来,包括手电筒一事。
戚以潦在吐血,章枕在哭,他们听进去了多少,他心里没数。
到了医院,茭白进手术室,戚以潦跟章枕跟过去,陈一铭在那一层的拐角,几个人盯着他。
陈一铭闻着医院独有的死亡与新生味道,突然清醒过来,戚以潦不是沈寄,他的报复,用不到手电筒。
应该。
陈一铭又不是百分百确定,毕竟上流圈的绅士里多的是病态患者。心理上或者精神上。
戚以潦是绅士群体的代表,向来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极少发怒,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藏得极深的怪癖。
万一戚以潦提起手电筒,那他要是丢了,上哪儿找去。
就因为那一点点不确定,陈一铭最终还是没把手电筒扔掉,而是用医院的洗手液洗干净。戚以潦有洁癖,这点他知情。
等陈一铭现身手术室门外,拿出手电筒,把准备好的一番话讲出来以后,他庆幸自己没将其丢垃圾篓。
因为戚以潦带着手电筒走的时候,手背青筋鼓得骇人。
或许沈氏的前董事长,过上了每天都要吃一吃手电筒的日子。
“什么时候给的?”
陈一铭听到茭白的问声,他收了收思绪:“你摔楼那晚。”
茭白满脸卧槽:“章枕呢,知道?”
陈一铭道:“在场。”
茭白蹙眉看汤碗里的菌菇,那两人竟然只字不提。
负面情绪就像长在心里的霉点,说出来,摊出来,让它见光,它才会消失。
闷着,那霉点只会越来越厚。
好吧,理是这个理,但人不能次次都做得到,他也不行。能做到心里没有一寸霉点的都是神。
茭白看一眼抓着勺子,瞪一块南瓜的眼神如同瞪杀父仇人的戚二:“你先出去。”
戚二的苦大仇深一收,他把饭菜盖上,用眼神警告陈一铭。戚二更是还趁茭白不注意,对陈一铭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一铭理理路边摊上五十元两件的外套,自从他老板沈寄逃生失败,他就没再穿过正装。全是监视他的戚家人给他弄的衣服,他硬生生从一个职场精英变成了无业游民,各种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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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茭白臭着脸调整了一下身前的饭兜,他倚在床头,让陈一铭给他喂两口水。
陈一铭喂了,他对他这个盟友发出迟来的唏嘘:“你对自己真狠。”
茭白从陈一铭眼里看到了不解,不明白他怎么能那么不在乎自己。这就错了,他对自己下得去手,不是不在乎自己,刚好相反,他那么做,正是因为珍惜自己。
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再生机会。
茭白是在即将走上人生新起点,就要触碰梦想的时候死的,天知道他有多少怨念跟遗憾。
他能激活个人账号成为玩家,靠的是生存意念跟筑梦信念双爆,可见他有多想活。
“我要对你说声谢谢。”陈一铭又道。
茭白摆了摆手。
他们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那时候,要是没有茭白的说服跟引路,陈一铭应该会忍着恶心完成他老板下达的指令,等茭白被找到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茭白如果死在铁笼里,尸体被发现,不论他逃到哪,都是死。
或者他们谈成了协议,用手电筒辅助,茭白让陈一铭来,许诺他“没事,身体是我自己的,你尽管下手,我不会怪你,我也会跟我哥说清楚”之类,那他照样会死。
因为他精神不好,紧张,没经验,下手没轻没重,可能会让茭白在中途死掉。
即便茭白在他手上留了一口气,那也没用。戚以潦怪不怪罪他不确定,但小沈董,以及身手好的那位精神病患者都不会放过他。
茭白活着,是暴风雨平息的前提。
陈一铭这段时间在小宾馆里反复想过,他没步上他老板的后尘,手脚都在,三餐能吃上饭,可以说是全靠茭白撑下来,才有他的活命。
“互相成就吧。”茭白猜到陈一铭所想,装逼道。
陈一铭:“……”
“你让人把我叫过来,是要兑现陈诺?”陈一铭见茭白不提,他主动把这件事拎出来。
茭白不答反问:“没改变注意?”
陈一铭点头。
茭白又问:“你真想利用戚家的资源脱离这个圈子改名换姓,以一个新身份去小地方找一份喜欢的工作,和一个合眼缘的姑娘组建一个家庭?”
“对。”陈一铭刻板着脸,十分坚定。
“作为一个助理,你已经爬到了最高的位置,看到过那个职业能看到的最高处的风景,腻了也正常。”茭白嘴上理解,心里吐槽。
陈一铭看破红尘,甘愿卸甲归田,柴米油盐岁月静好?放屁!!!
不就是跟着沈寄做事的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又不能确定自己找的下家能保住他,一直保他,就想趁机撤。
反正钱也够花,命要紧,不如先避风头,等几年后再看形势决定走向。
时间分秒流逝,陈一铭察觉出异常,他在职场积累的锋利拿了出来:“你要毁约?”
“是又怎样?”茭白龇出小虎牙。
陈一铭满脸被耍了的怒气,却没做出什么举动,他不能怎样。
“你作恶多端,是个垃圾,”茭白冷笑一声,“不过一码归一码,你的确帮了我。”
陈一铭没露出轻松之色,他知道这话题不会结束的这么容易。
果然,陈一铭就听到茭白来一句:“你去见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陈一铭的脸色一变。
茭白用疑惑的语气说:“陈助理,你怎么是这个表情,出事这么久了,你不是应该去见见你主子,好让他看到你平平安安?”
陈一铭:“……”茭白是要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茭白闭了闭眼,自从他在北城打沈寄两耳光,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之后,他就懒得对照小本本上的账一笔笔讨回来。
小黑屋一行让他深刻明白,报复沈寄,要走心,用心,可不能粗暴了,那只会让他觉得痛快。单单只有身体上的痛压不跨他的不可一世。霸总致死都是霸总。
“以前怎么叫他,去了还怎么叫。”茭白戏都没劲演了,恹声道。
陈一铭不免抽了下眼皮。对一个在为多年,被亲生儿子夺权的家族一掌舵者来说,再被人叫“董事长”,太讽刺,笑话一般。
“对了,”茭白说,“你在手机上找找沈氏记者招待会的新闻,让他看看他儿子,他肯定也怪想的。”
陈一铭哑口无言。
“还有当晚的宴会视频。”茭白思考着补充,他对陈一铭笑笑,“都有记者跟拍的吧?”
陈一铭板着脸:“嗯。”
“那就这么办。”茭白靠不住了,他叫陈一铭给他把床头摇下去,躺好了说,“你再买一只那样的手电筒,揣兜里带上。”
陈一铭一顿。从刚才的几点来看,茭白报复人的法子都是戳心,不暴力。
现在怎么……
那时候茭白在铁笼里说要买大号的手电筒,陈一铭只当他是为了发泄给自己力量。
难道真要那么做?还是要他动手?陈一铭有些抗拒。
“想什么呢,不是让你喂他吃那玩意。老子是人,他是屎,不是一类,”茭白呵呵,“我要你告诉他,你是怎么跟我合作的,任何细节都不要漏。”
“去的时候记得录音,你表现得好一点,能去的小地方就多一点选择。”茭白皮笑肉不笑,“我让人带你去见你主子,陈助理,看好你。”
陈一铭转身往外面走,门外的戚二快步进来,凑在茭白耳边说:“白少,戚爷在那边。”
茭白刚要问“哪边”,话绷到嗓子眼,他就有了答案。
戚二小声说:“戚爷一直没去那边,是你今天的身体状况好了一些,他才去的,据那边的弟兄说他半路接了个电话,面色很差,可能,”
“可能跟姓沈的伤害你一事有关。”戚二说出自己的想法。
茭白沉吟了会,对陈一铭道:“你过几天再去。”
陈一铭应声离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前主子已经倒了,他总要为自己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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茭白跟陈一铭的这场谈话,耗费了他大半精力,吃饭都嚼慢了。
戚二看茭白情绪不高,就拿出手机,翻开姜焉发的信息。
姜焉到了住处,那是他和乐队租的屋子,车库改造的,很潮很大,他拍视频敲加过联系方式的戚二,带文字。
-老二,你把这视频给我亲爱的看。
-等他出院,欢迎他来住。
戚二点开视频,眼睛瞥“老二”两字,壮硕的胸肌震了震:“白少,你能跟姜焉成为朋友,这我挺佩服的。”最佩服的是,枕哥也能忍了。可能是茭白的朋友不多,枕哥不想让他生气伤心。
“都是随缘。”茭白看视频里的房子摆设,扑面而来一股豪放风,住在那,会觉得放松惬意。
“ 不看了。”他说。
戚二收起手机:“那再吃点?”
“吃。”茭白抬下巴。必须吃,吃饱了影响够了,他说不定能早一点下地。
在完成任务修复身体前,他的右臂跟腿都要复建。
不但毁容了,还瘸了,妈得。
脚踝还要做激光手术。到时候去了,用个东西盖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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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二再次给茭白喂饭喂汤的时候,西城郊外一破旧小院里,戚以潦连踢地上的沈寄几脚,他换下了白衬衣,穿着平时的深灰色商务款,领带扯下来绕在手中,领口敞开,露着很少见光的脖颈跟锁骨。
沈寄被踢得趴在地上,他咳着血丝:“阿潦,你送我儿子上位,不怕他像对付我一样,对付你?”
戚以潦一脚踢在沈寄肚子上面。
“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沈寄露出血迹斑斑的牙齿,笑得诡异,“我那儿子,遗传了我的基因,他的独占是生来就有的,再加上他的世界贫瘠得可怜,零星的朋友都当作珍贵的……咳……唔……”
戚以潦踹他头部,坚硬的皮鞋踩在他不断起伏的凸起脊骨上面,散漫地向下移动,停在他的尾椎处,一下接一下地碾压。
“呵,看到那些监……”沈寄带血的唇勾起蔑视弧度,他没说完就被一根领带勒住脖子,那股力道将他的脑袋高高捞起来,再重重往下砸。
“砰”“砰”“砰”
额头磕在凹凸不平地面上的声响很有规律,透着失控边缘的人的最后一次自我克制。
否则,他会杀人。
戚以潦丢掉脏了的领带,他把下滑的袖子卷回去,捋起散落的黑发,粗声喘几口气,口中充斥着浓郁的铁锈气味。
茭白身上那些伤,普通人不太能完全看出来分别都是怎么造成的,他能。
知道是一回事,看了对应的画面则是另一回事。
戚以潦在来这里的路上,收到了一些监控画面,是他叫去查沈寄书房的人查到的。
画面里都是,
戚以潦一口血涌到喉咙里,他弯腰去抓沈寄的头发,继续将对方的头往地上按。
第一轮,七十个。
第二轮,三十个。
第三轮,九十二个。
第四轮……
第五轮……
“克制”
戚以潦露在袖口下的小臂肌肉紧绷到抽动,扯下沉寄的一把发丝。
“砰砰”声再次响起。
那一块地已经被血迹染成深红色。
旁边的章枕戴着拳套,半天没出声。沈寄被沈而铵的人送来西城已经有段时间了,一直都是他们过来练拳脚,练完让医护人员过来看看,保证沈寄不死,来日方长。
三哥今天是头一回来。
沈寄说了什么,把三哥刺激到了。章枕的脑中想到了一种可能,呼吸快了起来,牙齿咯咯响。
“是小白被囚的那些天的监控视频,”戚以潦没瞒他,瞒不住,“被我毁了。”
章枕掉头就去找了铁棍,猩红着眼冲过去。
戚以潦伸手:“给我。”
章枕攥着铁棍,手指关节冰凉。
“阿枕。”戚以潦喊,他鼻息里的血腥气更重,心跳也慢下来,身体的不适让他眉间布满阴鸷。
章枕的手颤抖,他慢慢把铁棍递给三哥。
像是交出了,能让他报仇雪恨的武器,和他是否能活下去的希望。
戚以潦接过铁棍,扬起,对着沈寄的尾椎大力挥下去。
沈寄来不及吼叫,就痛昏了。
戚以潦丢掉铁棍,他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跟烟盒,这是他今天的第三包烟。
今年的秋季,他每天吸烟的量,都超过以往的每年。
戚以潦点燃一支烟,口腔里的血水沾上了尼古丁味道,他阖了下眼,喉头攒动着偏头,目光穿过漂浮的烟雾,落在小院的坟包上面。
那处栽种着低矮灌木,围绕着坟包。
章枕捡起铁棍,发现三哥看的那里,他浑身僵了僵,像做错事的小孩怕被家长训斥。
坟包是上周才挖的,里面是沈家老夫人的骨灰坛。
这周沈寄进食都是强行灌,要他吃得多排得多。
小院的粪桶撤了,没有厕所,也光秃秃的,只有坟包周围栽了植物,可以用来遮蔽脏污。
沈寄要么在毫无遮挡的地方排泄,要么去坟包那边的植物丛里,能挡一挡他的排泄物,他二选一,选了后者。
坟包那里臭气熏天。
章枕眼里爆发出神经质的亮光,他绷着全身,口袋里的药瓶抵着他的腿部肌肉。
戚以潦吸着烟:“阿枕,你以后尽量别再过来。”
章枕贴着颧骨的皮肉泛起激动的红:“三哥,陈一铭说白白在铁笼里就有个桶用来……我为什么不能……”
戚以潦侧过头看他:“我是怕你来多了,陷进去出不来。”
末了,道:“小白希望你积极治疗。”
章枕听到后半句,瘦削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空荡荡的衣物下,他的身子抖动,握着铁棍的手一松。
铁棍“嘭”一下掉落在地,一小片灰尘溅到他的鞋面上,和那上面的血迹缠上。
那份杀戮的血色,模糊了一点。
戚以潦大步朝着院门方向走:“接一根水管过来,每天给院子里的地浇水,确保地是烂的,烂出泥水。”
章枕跟在后面:“好。”
“每天的肌肉松弛药剂继续打。”戚以潦唇边的烟抖了抖。
章枕摘掉拳套,握了握训练过度的双手。那药剂是改良版的,既能让沈寄无法自杀反抗,还能让他去坟包那走个来回,看看他母亲。
“从明天开始,不要给他食物,饿三天。”戚以潦踏过门槛,“三天后,一日三餐都送。”
章枕还没回应,就听三哥又说了一句。
“食物倒在同一块烂泥地上,不用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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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陈一铭去的时候,就看到一滩猪都不吃的食物。
没吃完的跟新的混在一起,最近气温有点高,那味道很酸很臭。
陈一铭在坟包旁找到了他老板。
曾经的南城商界领军人物坐在那,以前总是打蜡往后梳大背头的发丝长了很多,野人似的,他身上是几个月前的衬衣裤子,看不出颜色,也没法近人,味道太大了。
陈一铭走一步呕一步,他佩服那些对沈寄拳打脚踢的人,靠那么近是怎么忍下来的。估计他们蒙住了口鼻,打完就洗澡。
前任沈氏董事长俊朗高挺,年轻男孩女孩前仆后继地往他床上爬,此时他肮脏丑陋,路边的乞丐都要捏着鼻子说一声“恶心”。
今不如昔,天差地别,人事全非。
陈一铭实在是没勇气走近,他停在一个避风处,喊了一声:“董事长。”
背对着他的人身体一僵,一把烂泥就朝他砸了过来。
陈一铭躲开了。
这是他跟了沈寄的这些年以来,第一次躲。
感受是用语言形容不出来的,陈一铭倒不是有多畅快,毕竟当年进沈氏是他的梦想,成为董事长一助更是他人生辉煌时刻,薪水好处和虚荣也没少拿,他就是感觉,人生是场戏剧。
沈寄始终背对着陈一铭。
陈一铭心想,茭白让他来这一趟,比任何人的任何报复都要来得有效。
看看,他这个高高在上,俯视万物的前上司现在都不直面他。
一条跪了多年的走狗站起来了,主子却成了狗。
这对主子而言,是多么大的耻辱。
陈一铭隔着这个距离扫了扫沈寄一身,茭白不将受过的苦一笔笔讨要回来,其他人可不那么想。
扫了一会,陈一铭得出一个粗浅的接菌,沈寄没有茭白惨。当时在铁笼里,茭白没有被医治,沈寄在这里得到过治疗。
戚家人要沈寄活得长久。
茭白去年受的罪,八成都没告诉章枕。
陈一铭想到来这里的目的,就开录音,主动说起他和茭白的计划,他说得详细,爆开茭白行动过程中的吐槽。
作为资深助理,陈一铭很会揣摩人心,尤其是他老板的心思,熟能生巧,干好多年了,而且他的记性也强,直接将那一幕幕接近完整地口述出来。
沈寄的背部佝偻下去,呼吸声沉乱,喉咙里碾出被当成傻子玩弄的愤恨,他就像被锁在海底的老怪物,无能狂怒。
“就是这手电筒。”陈一铭把新买的手电筒丢过去,“我当时提议,你一出铁笼,我就汇报说行迹暴露,跳过手电筒那部分,茭白说不行,就算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如果他是完整的,没裂开,你还是要我或者保镖们碰他,到那时他就没办法糊弄过去。”
“滚!”沈寄怒吼。
陈一铭搁以前肯定滚了,这会儿没动:“董事长,茭白对你从来就不是欲擒故纵,是你个人的自我欺骗。”
“你原先的那些床伴小情,他们性格活泼会来事,却不敢真正的违背你的指令,他们还是会迷恋你。”陈一铭说,“你欺骗自己,是因为你不能接受,这世上有人不被你的权势臣服,在你费心思经过一番教训,意识到自己动了心,给了所谓的特权之后,他没有回应你的动心,没有对你垂下脖颈任你撕咬,反而还保有独立的人格,坚决不做你的附属品,这是你放不下茭白,一再做出不符合你身份事情的根本。”
顿了一下,陈一铭轻飘飘道:“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老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沈寄犹如被人狠剁了几下脊梁骨,下意识反驳:“你懂什么,我爱他!”
陈一铭的面皮抽搐,他将去年就想说的一番话抖了出来:“董事长,不是每种占有欲都是爱,也有的就是对玩具小宠物的独占。”
沈寄徒然把头往后转,又在中途转回去,他的背后传来声音,“在一段感情里,爱和性,不能分开。”
“为什么不能分开?”沈寄狰狞地皱紧眉头,脏臭的气息紊乱,他说着什么话,开讲座给世人解答似的。
陈一铭凝神听了一段,整理起来大概就是,那是正常的应酬,逢场作戏,养几个人是生理上的纾解。
到他那个层面,但凡是功能齐全的谁不养人,这跟情感没有关系。
陈一铭听到这些,一点都不意外,给极度自高自大的人讲道理等于白费口水,况且,他也不是来当老师的。
不多时,有嘈杂声响起。
陈一铭的手机上放起了沈氏记者招待会视频,他把音量开到最大:“董事长,沈氏改头换面了。”
视频里是记者提问,沈而铵回答,他从容沉静,没有结巴。
采访稿提前给了他,他有准备。
那些问题里就有针对沈而铵结巴的内容,他由记者问,说明是他想把自己的缺陷透露给外界。
沈而铵回答的时候说了,他请了老师,会改正。
所以,一个有点结巴的董事长,不是完全走不下去,只要肯下功夫。
岑家的太子爷年轻,沈氏的新董更年轻。
商界那片地,有一半都给了年轻人。新鲜血液的加入,会带起意想不到的效果。
招待会视频放完,陈一铭就打开宴会视频,他没管沈寄什么反应,倒豆子一样倒出他写下来,背熟的稿子。
那都是些跟沈寄结交多年的合作商友人,他们全部出席了当晚的宴会,对沈而铵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就连楮家老爷子都出席了。
戚以潦也有现身。这相当于是给沈而铵站队,助威。
沈而铵上位后来势汹汹,沈氏的人员有大面积流动,注入了一批新人才。
沈寄经营半生的事业链,全成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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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寄趴在灌木丛上面,凹陷脏黑的面部爬满了扭曲的恨意和不甘,全身都在抽搐。
陈一铭把手机放进兜里:“董事长,这些年我很多次都想告诉你,太过自信是致命伤,你有今天这结局,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了别人。”
沈寄抓住灌木,摇晃着站起来,慢慢挺起受伤的脊骨往小屋走,他竟然轮到一个走狗对他说教,向他表达同情。
“做儿子,做父亲,做老友,做金主,做掌权者,你都是失败的,没有一样成功!”陈一铭扬声,字字带着刀片。
沈寄还没挺起来的脊背发抖,他踉跄着,一头栽进了脚前的臭水沟里。
一只灰毛老鼠受惊地窜逃,见臭水沟里的人一动不动,它就游过来,跳上去,嗅嗅,嫌弃一般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