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陈官庄不远的后陈庄,与附近村庄一片肃杀之气不同,此时正热闹非凡。
这里尽管也有国民党官兵驻扎,但聚集的主要还是普通百姓——那些从海州、宿北、徐州等地随军逃难的学生、商人、职员,以及许多当地没有来得及逃走的村民。一路上,国民党官兵还可以领到粮饷,而他们则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带的干粮或者在路上买点食物勉强充饥度日。被困在后陈庄后,天降暴雪,国民党官兵几近断炊,这些逃难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不少人被冻死饿死。为了活命,剩下的很多人携儿带女向国民党部队讨口活命粮,结果不但没讨到一粒,反而屡次遭到殴打和侮辱。
随军逃难的学生中有不少是女学生,她们被安置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里。这户人家听说要打仗,早就拖家带口“跑反”了。刚出来时这些女学生不愁吃喝,还能相安而居,洁身自好。待被围困多日后,一些饥肠辘辘但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学生,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放弃尊严,委身国民党军官,这座院子渐渐成了一些军官寻欢作乐的场所。
后陈庄的另外一座院子里,住着一个国民党部队的随军京剧团。一批自视清高的梨园之人,为了活命,只要有人出钱点戏或者赏顿糊口饭,他们就按照人家的要求来演。有时演《贵妃醉酒》,有时唱《苏三起解》《白蛇传》,有的时候还唱《杨家将》《岳母刺字》,演员经常是吼着唱着就在台上莫名地痛哭流涕。
形形色色的人来到后陈庄,村子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这里自发形成了一个逢双的集市。人们用五颜六色的降落伞搭起帐篷设摊交易,那些没有帐篷者,就在地上摊块布或者黄纸,摆放的多是烟酒、粮食、大饼、罐头等食物,也有兜售金银细软和古董字画的。大战当前,所有物品都改变了原有的价值,因此后陈庄的集市一般不用钱钞,而是进行最简单最原始的物物交换。
后陈庄地处国民党军队阵地的前沿,由于居留者主要是普通百姓,解放军对这一区域网开一面,封锁管控得没有其他地方严格。国民党部队则不同,他们一方面渴望解放军控制区域的百姓挑着东西特别是粮食来这里交换,另一方面则害怕解放军化装后通过该村深入腹地进行侦察,所以对进入后陈庄交易的百姓检查得十分严格。
今天是个逢集的日子,身着便装的孔汉文又来到后陈庄这个集市上。与前几次不一样,他这次来,不光要购买猪肉、粮食、蔬菜、烟酒等急需的生活物资,还有一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任务,就是在这里与杨云枫见面。通过“表哥”派来的方大明,他已经“暗示”把会面的地点定在后陈庄。孔汉文相信,杨云枫一定能看到他的信,如约来和他见面的。
“十多年没见云枫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呢?”在赶往后陈庄的路上,孔汉文心里一直嘀咕着这些问题。
离后陈庄越来越近了,孔汉文的内心越发激动起来。孔汉文与杨云枫在徐州分别后,两人不但再没有见面,相互之间也没有通过信件。孔汉文作为中共特殊党员潜入刘峙的徐州“剿总”司令部,负责与他联络的上级部门一直是中共淮北徐州工委。直到淮海战役打响,上级决定合并情报渠道,他的组织和联络关系才转到华野司令部敌工部。上级只将潜伏人员的代号“黄蜂”“林木”和“无名氏”以及与他们的联络方式告知了华野敌工部,他们的真实身份就连杨云枫也不清楚。为了保密起见,杨云枫的代号为“五号首长”,而孔汉文的代号为“黄蜂”。每次接到“五号首长”的指令,孔汉文并不知道指挥自己的正是表哥杨云枫。同样,杨云枫从前只知道隐藏在敌人内部的“黄蜂”机智勇敢,也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表弟孔汉文。
潜伏在国民党徐州“剿总”司令部的三位地下工作者虽然都在同一个地方,彼此之间并不直接联系。经过相互配合完成截获刘峙的绝密档案的任务后,另外两位同志回归部队,公开身份,而“黄蜂”孔汉文则跟着杜聿明的“前进指挥部”撤离了徐州。考虑到三位潜伏人员已经分开,上级组织这才告知华野敌工部三位潜伏者的真实身份。当得知“黄蜂”就是表弟孔汉文时,杨云枫竟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在他的脑海里,表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一别十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现在当上了“火头军”的头目,能干这些活的可都是些油腔滑调、八面玲珑的兵油子啊!
撤离徐州的第二天,孔汉文从与他联络的那位化装成逃难群众的交通员口中获悉,“五号首长”竟然是杨云枫。孔汉文知道杨云枫在解放军部队里,坚信表哥一定会凭借出色的才华和能力担任重要的职务。他万万没想到表哥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号首长”,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在随后几天与交通员的接头中,激动的孔汉文甚至有几次没用“五号首长”称呼杨云枫,而是叫成了“表哥”,受到交通员的提醒和警告后,他才改回称呼。
不知不觉间,后陈庄到了。
每次来,孔汉文都带着一个帮手,这次也一样。孔汉文用罐头换了几包烟卷和两只母鸡后,就打发帮手先回去,把母鸡炖上。
每到一个摊点,孔汉文一边摆弄手里的物品,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描四周,任何的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这样围着大小摊位转了一圈,孔汉文并没有看到杨云枫,但他并不着急,因为时间还早。
此时,在通往后陈庄的路上,走来两个农民打扮的人,他们各挑着一对箩筐,里面装着大肉、萝卜、白菜和粉条。当两人来到国民党部队检查哨卡时,看得出已经走了不少路,棉袄的扣子已经解开,帽子也拿下来了,头上冒着丝丝热气。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化装成庄稼汉的杨云枫和邵晓平。
临出发前,邵晓平不放心,反复劝杨云枫:“杨部长,您真的没必要亲自去,我带一个人去见孔汉文同志拿回情报就行了。”
无论邵晓平怎么劝,杨云枫就是不同意,说:“我这次去,不仅是去取情报,还想趁机再往里面摸摸,看看对面到底什么情况,这对接下来的围歼决战至关重要。”
“仅到后陈庄还好,如果继续再往里面摸,那就太危险了!”邵晓平坚决反对。
“能有多大危险?汉文天天在里面,不是好好的吗?!”
“你和他不一样。汉文同志一直混在里面,情况熟悉,又是杜聿明身边的人,哨兵对他检查得就没那么严格了。”
“说得好!假如我们两个琢磨出一个办法,在后陈庄见到汉文后,利用他的身份作掩护,不就没有那么危险了吗?”
邵晓平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哨卡,两个端枪的士兵把他们拦了下来,逐个箩筐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包围圈里缺乏的就是大肉、蔬菜等食物,所以对挑着这些东西进去的农民一般不会阻止。
“挑这些东西到后陈庄干什么?”一个士兵盘问。
“想换点煤油和蜡烛,家里开磨坊,晚上和早上点灯用!”杨云枫对答如流。
“呦,这回遇到同行冤家了,俺家也是开磨坊的!兄弟,你家筛面用的罗是三匝粗的还是四匝的?”从岗楼里走出一个腰中别着手枪的军官,径直走到了杨云枫面前。
“长官,你们那一带的人可能个个长得像张飞,力大无比,所以才用那么大的罗呀!俺们这一带的罗可没有那么大,一般的都是两匝的,大一点的也就两匝半。”杨云枫笑着回答。
“大兄弟,石磨的磨齿有公母之分,你们这一带咋个分法?”军官上下打量着杨云枫,嘴里又冒出了个问题。
“磨有两扇,就像夫妻二人,缺一扇都磨不出面来。俺们这一带把上扇的磨齿叫‘公’,下扇的磨齿沟叫‘母’。”杨云枫不紧不慢地答道。
“不错,不错,男上女下,人能生娃,磨能出面!”军官嬉皮笑脸地说完,引得周围的哨兵眯眼一阵憨笑。
杨云枫和邵晓平看着军官,心里百般厌恶,表面上却表现得十分恭敬温顺。
“长官,俺们还急着到后陈庄换东西,如果没啥事的话,俺们就走了!”杨云枫先鞠一个躬,然后心平气和地问道。
“过去吧!”军官嘴里挤出三个字。
杨云枫和邵晓平点头哈腰地道谢后,挑起箩筐刚走出两步,想不到背后又突然传来了一声质问。
“大兄弟,你家一盘磨有多少磨齿?”说话者仍然是那个军官,这时的他已经从腰间拔出手枪,拎在了手里。
“长官,俺家的磨是按老规矩锻的,一盘磨有十二穴,每穴九个磨齿,共有一百零八个磨齿!”杨云枫又放下了肩上的扁担,回头恭顺地回答。
“看来真是开磨坊的,走吧!”军官点了点头,将手枪插回腰中,转身回了岗楼。
再次挑起扁担,吓出一身冷汗的邵晓平终于明白了。昨天晚上两人决定以开磨坊的身份来后陈庄后,杨云枫为什么专门找磨坊的董老汉聊了大半宿。
二人来到后陈庄集市上,到处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和叫卖争吵声不绝于耳。他们找了个僻静的空地方,把箩筐摆了下来。
杨云枫低声在邵晓平耳边嘀咕了一句:“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出去找汉文,东西暂不卖。若有人问,就说已经定出去了。”
后陈庄的集市不大,位于村中间一条狭长的土路上,从东到西挨个摊位逛个遍也最多只要半个钟头。杨云枫一边走一边观察周边的地形、房屋和道路的布局,快走到西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混在人群中的孔汉文。今天的孔汉文故意穿得板板正正,格外显眼,眼尖的杨云枫不费多大力气就认出了他。
孔汉文却没有认出杨云枫。化过装的杨云枫头戴破棉帽,身穿黑色棉袄,腰间还束着一条粗棉布腰带,打眼一看,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外加一路挑着箩筐紧赶慢跑,头发蓬乱,满脸灰尘,看起来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出许多。
“老总,俺挑来了萝卜和白菜,您要不要?”杨云枫挤到孔汉文跟前,说了一句。
孔汉文的心思根本不在买东西,而是在左顾右盼地寻找与他接头的“五号首长”。见一个脏兮兮的庄稼汉向自己兜售东西,根本无暇顾及。
“去,去,去!不要,不要!”
杨云枫知道,孔汉文没有认出自己。
“萝卜白菜不要,和俺一道来的胖墩挑来了十几斤大肉,您要不要?”杨云枫说话时,把“胖墩”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孔汉文一下子愣住了,双眼紧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庄稼汉。是的,是的,真是他日思夜想的表哥杨云枫!孔汉文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五——”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的孔汉文差一点喊出“五号首长”。
“五斤?不止不止,至少十五斤!”杨云枫巧妙地堵回了孔汉文嘴里的话。
“十五斤,俺都要了!”机智的孔汉文也迅速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并与杨云枫搭上了话。
“老总,俺们的东西在前面,俺领您去看看!”杨云枫说。
“走!去瞧瞧!”
兄弟相见,两人多么想先来个热烈的拥抱,然后把心中的思念滔滔不绝地倾诉出来啊,但严酷的现实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两人一起向东走去,路上假装讨价还价,实际上是在悄悄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两人还没有走到邵晓平那里,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士兵围住邵晓平在大声争吵。
一个叼着烟卷的军官模样的人吼道:“这些东西我们都要了,现在就给老子送过去。”
邵晓平边鞠躬边赔不是:“老总,不行啊,这些东西已经定出去了。如果你们拿走了,过会儿,那位老总来了会找俺算账的啊!”
“定出去也不行,只要老子相中的,必须留下!”
“老总,俺真的不好交待啊!”
“老子才不管你好不好交待。这后陈庄是我们的防区,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算!”军官说完,挥了一下手,旁边的两个士兵上来就要抢走两副担子。
邵晓平刚要伸手阻拦,军官从腰中拔出了手枪。
“不要命了是吧!不要命了是吧!”军官咆哮着用手枪抵住了邵晓平的胸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孔汉文和杨云枫赶到了。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抢我的东西?”离有三五米远,孔汉文就吆喝了一声。
军官扭过头,拎枪走向孔汉文。
“吖,哪来的愣头小子敢在我们地盘上撒野!”军官看见穿戴板正的孔汉文,认为他不是逃难的职员就是附近部队的人着便装前来购买东西,所以根本没放在眼里。
杨云枫急忙走上去说:“老总,这些东西俺们是给他送的,上次逢集时已经说好了,大家不要为这点东西伤了和气。”
军官一把推开试图平息冲突的杨云枫,径直走到了孔汉文面前,两个士兵端枪紧跟其后。
“这位兄弟,牌挺大呀,你敢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满脸横肉的军官“哗啦”一下将子弹推上了膛,枪口对准了孔汉文。
周围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孔汉文身上。
这时候,孔汉文不慌不忙,脸上挂着讥笑,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位兄弟,我劝你还是识相点,把枪放下,不然的话,你就是抢走东西,我一个电话过去,派你来的不论是营长还是团长,都得乖乖地送回来!”
“吖,你小瞧老子了,营团长能使唤动老子?!老子是专程给我们师长来买东西的!”军官说完,朝后面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人摩拳擦掌,准备蹿上来开打。
“慢!说出你们师长大名我就将东西让给你!”孔汉文说出这句话后,军官以为他吓成软蛋了。
“防守此地的刘师长,刘占理师长!”军官得意洋洋地说道。
听到“刘占理”三个字,杨云枫大吃一惊,他真不敢相信,久无音讯的昔日同窗竟然也在这里,而且负责这个防区。他不禁感叹,今天所有的事居然都碰到在一起。
孔汉文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你们现在可以把东西挑走了!”
军官见对方认怂了,不屑地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就要拿东西。周围的人都认为孔汉文真被吓成了软蛋,哄笑着准备散去,杨云枫和邵晓平更是心急如焚。
“原来是几天前才当上师长的刘占理的手下,怪不得那么蛮横呢!不过,我在这等着,出不了半个钟头,你们刘师长就得派人把东西给我送过来。我就不信,他小小一个师长,竟敢从杜主任嘴里抢肉吃!”孔汉文的一句话把那位军官和两个士兵说愣了。
“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主任?”军官意识到眼前的人来头不小。
“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杜聿明主任!”孔汉文掏出香烟,打火点上,最后才一字一顿地从嘴里蹦出这几个字。
军官傻在一边不知所措,孔汉文掏出自己的证件,冷笑一声说:“不信是吧?你睁大狗眼瞧瞧,站在你面前的是不是冒牌货?”
军官看过孔汉文的证件,双目一凝,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脸上马上堆起笑容:“孔主任,小的不知道是您,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走!”孔汉文瞧都没瞧军官一眼,而是冲着杨云枫和邵晓平喊道,三人随即扬长而去。
走在去陈官庄的路上,见旁边无人,孔汉文说:“五号首长,终于见到你们了!”
“汉文,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华野驻徐州办事处主任邵晓平同志。现在没有外人,叫云枫哥就可以了。”杨云枫说。
“云枫哥,你们再不来,我都快挺不住了。这半个月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回到对面咱们的阵地上去。”望着既是自己领导,又是表哥的杨云枫,孔汉文绷着的心逐渐舒缓下来,他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汉文,这几年你做了很大贡献,真是辛苦你了,总前委首长让我转达他们对你的问候和感谢!”
“谢谢,谢谢!云枫哥,前一段时间,当我和交通员失去联系后,我都快急疯了。当那天夜里听到阵地上传来响器班的演奏,我激动了一宿,能再次和组织上取得联系,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急,组织上也急啊!我们一直想办法与你取得联系,最后就用了响器班的法子。虽然联系上了你,但不知道你这边的具体情况,我们就派了人来找你。方大明回去后,我们从你的信上知道了见面的地点,这才过来的。”
寒暄问候一阵之后,话入正题。孔汉文把自己了解到的蒋介石、南京国防部以及杜聿明“前进指挥部”几位头面人物对战局分析的观点做了详细汇报。对重要的细节,杨云枫问得特别仔细,孔汉文都一一做了回答。一路上,孔汉文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道路两边的大郭庄、刘庄、黄庄埠、杨寨村、宋小窑、帝子庙、郭窑等村庄以及他们周边的公路、河流、树林等地形特点,对各村驻扎的部队情况介绍得尤为详细。
“汉文,对他们火炮、战车等重武器的布防地你掌握了没有?”杨云枫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
“了如指掌!”孔汉文自信地点头回答。
“怎么个了如指掌?”杨云枫对重要的细节从来不含糊。
孔汉文就把杜聿明集团刚到陈官庄,如何打算毁掉重武器准备突围,自己如何设计劝阻他们留下这些东西的事讲了一遍。他接着说,没有想到,他们突然决定不突围了,自己原来的苦心经营反而铸成了大错,这些保留下来的重武器必将会给今后解放军的进攻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他就特别留心收集了这些重武器的布防情况,希望解放军发起攻击时,先用炮火打击这些地方。
杨云枫和邵晓平将孔汉文提供的重要信息全部记在了心里。
“所有这些东西,我都绘制好了地图并标在了上面。等到了地方,我就把地图转给你们。”孔汉文说。
“汉文,你绘制的地图对我们太重要了,这次我们两个能实地侦察,回去再结合你的地图给首长汇报,那就更准确了。”杨云枫深情地望了孔汉文一眼,由衷地为这位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孤胆英雄表弟感到自豪。
一路上,趁没人的时候,孔汉文几次想帮杨云枫挑箩筐,被杨云枫坚决制止:“那可不行,你是杜聿明的大管家,威风凛凛的孔大主任,哪能让你帮一个庄稼汉挑担子!”
望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五号首长”,孔汉文百感交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离陈官庄还有两里路的时候,孔汉文终于忍不住提了一个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我有个问题,如果组织上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可以不回答。”孔汉文望着杨云枫说。
“你说说看!”
“我受组织委派在刘峙‘剿总’里工作,虽然整日与豺狼共舞,但我并不孤单和恐惧,因为我知道有两位自己的同志在和我并肩战斗。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有时甚至能闻到他们的气息,听到他们的心跳。就我们三人而言,我只是个交通员,‘无名氏’和‘林木’负责在一线搞情报,他们的危险和困难要比我大得多。每当我沉闷苦恼时,我都会以他们两人为榜样,可以说他们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他们是一直鼓励我、安抚我的影子兄弟。可是他们虽然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不能打听、不能询问甚至连猜测都不可以,这对我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谁。真不知道我今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们,甚至有可能连知道他们是谁的机会都没有了……”孔汉文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哽咽。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们这些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同志不但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和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巨大压力,还要忍受几年、十几年甚至是一生的孤独和压抑。不能问不能说,没有名没有利,随时面对暴露的危险,随时准备走向刑场,你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你是这样的人,‘无名氏’和‘林木’也是这样的人,在南京,在上海,在北平,我们的组织还有许多像你们这样的同志……”杨云枫动情地说完,拍了拍孔汉文的肩膀。
稍作停顿,杨云枫将扁担换了一下肩膀,看着身边的孔汉文说道:“今天,我就满足你的要求,把其他两位同志的情况告诉你。”
孔汉文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快说!快说!”
“我要先告诉你的是,其他两位同志之间和你与他们之间一样,彼此只知道对方的存在,但都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是我们组织的纪律,你们三位同志都严格遵守了这项纪律。”杨云枫开口讲三名卧底同志的事,首先是一句整体肯定,说得孔汉文频频点头。
“他们两人先说谁呢?先说‘林木’吧!”
“云枫哥,你快点,急死我了!”
“‘林木’同志虽然是你的上线,但他的年纪比你还小,是你们三人中年纪最轻的,他就是军务处的钱秘书。”
“小钱?‘林木’就是小钱?!”孔汉文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白皙清亮书生的形象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小钱虽然年纪轻轻,看起来胆小怕事,实际上却是一个内心极为强大的坚贞不屈的英勇战士。多次受到陈楚文他们的严刑拷打,都挺了过来,我们的人从监狱里将他解救出来时,人已瘦得不到一百斤。”
获悉“林木”小钱已经脱离狼穴,孔汉文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同时又极为羡慕:“好,好,他终于平安地回家了,真为他高兴。”
“他是怎么获取情报的呢?当时陈楚文连着审了几天几夜,也没发现他有什么破绽啊。”孔汉文又好奇地问了一个关于“林木”的问题。
“小钱同志的记忆力特别好,卧底之前,组织上又特别对他这方面的能力进行了培训。所以,他在办公室抄写重要文书和电报时,由于敌人防范严密,不可能有复制的机会,只能靠回到宿舍在脑海中放电影,一字一句地倒出来,然后誊写在纸上,通过厕所里的秘密交接点转给你……”杨云枫解开了孔汉文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
“原来是这样!”孔汉文恍然大悟。
杨云枫接着讲“无名氏”的身份。
“‘无名氏’也是军务处的人,就是那个佟处长。他原来并不是我们的人,是后来被我们争取过来的。工作是由晓平同志去做的,让他讲讲吧!”杨云枫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邵晓平。
“对佟处长这个人,起先我们并不了解,与他交过几次手之后,知道他这个人不善钻营,对尔虞我诈的国民党内部极不适应,对抗战结束后徐州城里的国民党官员大发国难财更是愤恨不已,经常说些对时局不满的话。从小钱那里得知这个情况后,我们就通过各种渠道接触他,阐明我党的政策,包括他关心的宗教政策。他的思想随着国民党部队的溃败一点点在转变,最后主动要求为我们工作……”
“真没想到佟处长也是我们的同志,他现在人在哪里?”孔汉文感慨万千。
“和小钱一样,现在两人都在徐州军管会工作。为了你的安全,我还没有告诉他们‘黄蜂’就是你呢!”杨云枫笑着说。
杨云枫的话音刚落,还没等孔汉文反应过来,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黄蜂’不是你,是另外一位同志。”
“什么?组织上给我的代号不是一直就是‘黄蜂’吗?”听到杨云枫的话,孔汉文惊愕不已。
“在你离开徐州之前,你的代号是‘黄蜂’。你离开后,就不是了。现在,我们对外一律讲‘黄蜂’就是回到我们队伍里的马树奎同志。”杨云枫语气肯定地说。
“啊,为什么呢?”
“为了你的安全!”
“我明白了!”
快到陈官庄的时候,三人不再交谈,而是默默地赶路。走过几十米后,孔汉文自言自语道:“原来,我一直认为小钱、佟处长和李婉丽三人中的两人是自己的战友,现在终于确定了两人,那个跑到蚌埠的女妖精李婉丽果真不是!”
杨云枫听到了孔汉文的话,没有回话,只是盯着孔汉文看了一眼。表哥的这一眼,让孔汉文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威严,让人捉摸不透。孔汉文以为说到了表哥的痛处,也就没敢再多说一句话。
三个人终于来到了陈官庄。孔汉文让他们把东西挑到了厨房,给他们每人舀了一碗水解渴。当着众人的面,孔汉文故意对杨云枫吆喝道:“你,跟我来拿换给你们的东西。”
杨云枫跟着孔汉文进了他的住处,两人一阵快速行动,便藏好了陈官庄一带的部队布防图。两人走出门时,杨云枫手拎一只洋铁皮油桶,里面装有十几斤煤油。
“老总,俺们十几斤肉和那么多萝卜白菜就换这么一点煤油,太少了吧!”杨云枫哭丧着脸说。
“少什么少!嫌少可以不要,滚蛋就是!”孔汉文大声呵斥。
“那俺们不换了,俺们把自己的东西挑回去!”杨云枫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
“我答应,你们问问这家伙答不答应!”孔汉文说完,用手拍了拍腰里鼓鼓囊囊的地方。
“俺们走,俺们走!”杨云枫装作惊慌害怕的样子,拉着邵晓平就往外走。
杨云枫和邵晓平再次来到早上路过的那个哨卡。
两人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场更为可怕的危机正等待着他们。
“换完东西回来了?”拦在两人面前的仍然是那个军官。不过细心的杨云枫发现,哨卡加岗了。早上他带领三个士兵值勤,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五个。
“是的,长官。”杨云枫依然毕恭毕敬。
“刚接到上峰命令,对回去的每个人要严加盘查!”军官大声说完,身后的两个士兵就扑了上来,开始对杨云枫两人进行搜身。
从头上的破棉帽到腰里的布带和内裤,再到脚上的袜子和布鞋的鞋帮鞋底,两个士兵反反复复检查了两遍,一无所获。
又换了另外两名士兵,依然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在寒风中站立许久,杨云枫和邵晓平冻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凭借丰富的经验,杨云枫知道今天的情况不对。他偷偷给邵晓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一定要沉着应对。
身上没有发现东西,军官带领几个士兵开始搜查两人的箩筐和扁担。
翻腾了半天,箩筐也没有问题,士兵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两根扁担上。
“混蛋,光看表面不行,给我劈开看!”军官命令士兵。
两根扁担被当众劈开,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老总,你们就放俺们走吧,俺们啥也没干,就是来换点煤油啊!”杨云枫苦苦哀求。
军官看都不看两人一眼,径直走到装着十几斤煤油的洋铁皮油桶跟前。
“这就是你们换的煤油?”军官绕着油桶转了两圈,停了下来。
杨云枫点了点头。
“拿几个脸盆来,把里面的油统统给我倒出来!”军官一声吆喝。
桶里的煤油全部被倒出来后,军官用手电筒朝桶内晃了半天,仍然没有发现可疑物品。
军官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进了旁边的岗楼里。一会儿之后,从里面走出的不再是军官一人,而是两个人。
另外一个人杨云枫和邵晓平都认识,是徐州“剿总”司令部情报处长顾一炅。顾一炅的出现让杨云枫感觉到最大的考验到来了。
“把油桶给我劈开!”顾一炅用脚踢了踢空油桶。
不顾杨云枫两人的苦苦哀求,“咣咣当当”一阵响动,洋铁皮油桶被劈开摊在了地上,里面同样是什么都没发现。
沉默好大一阵后,顾一炅走到了杨云枫两人面前。
“两位兄弟,哪个庄的,庄里有多少人?”
“俺们是董寨的,是个小庄,只有七十多户人家,不到三百口子。”杨云枫回答。
“董寨的南边是什么村,你们庄有几家和他们那里通婚的,说说名字?”顾一炅的语速明显加快,眼睛盯着杨云枫一动不动。
“俺们庄南边叫石各庄,两个庄挨得近,不是俺们的娃娶了他们的姑娘,就是他们的娃儿娶了俺们这里的闺女,要一时半会说清楚,还真不容易,俺家邻居董老三的老幺娶了石龙虎的豁牙子闺女,董土堆的大闺女嫁给了对面石保长的老三……”
杨云枫说话的时候,顾一炅一直盯着他。杨云枫看起来老实巴交,话也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没有一点停顿思考,像是在拉最熟悉不过的家常。
杨云枫说完,顾一炅面无表情。
“这个刘占理,说话办事没个谱!”顾一炅恶狠狠地吐了一句,说完朝军官使了个眼神。
“你们两个,滚吧!”听到军官的话,杨云枫和邵晓平装作吓破了胆,也不再多问一句煤油的事儿,匆忙逃离了哨卡。
在哨卡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刘占理。
原来,刘占理刚刚当上二兵团一个师的代理师长,正是想表现一番的时候。他之所以能当上代理师长,一是靠他与共军死拼到底的决心得到了邱清泉的赏识,二是得益于他驻扎后陈庄,近水楼台先得月,隔三差五地买些鱼肉和烟酒孝敬上峰,得到信任才如愿以偿的。这次部下回去后把孔汉文抢走大肉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令刘占理大为恼火。经过回忆,刘占理想起孔汉文是杨云枫的表弟,而之前从顾一炅嘴里获悉,他的老同学杨云枫担任华野的情报头子,心里顿生疑窦,就急忙将情况报告给了顾一炅。这一段时间,顾一炅一直在盯梢龚方令和孔汉文,得到消息后就迫不及待地亲自出马,在杨云枫必经的哨卡截住了他们。
在回去的路上,邵晓平焦急地问杨云枫:“杨部长,地图呢?”
“莫急,莫急,回去你就知道了!”
回到驻地,杨云枫快速脱下棉袄,接着又小心地脱下了一件白色粗布衬衫,他将这件衬衫摊在桌面上,然后用两三支棉签蘸了蘸瓶中的碘酒,在衬衫上轻轻涂了起来。不大一会儿,蓝色的村庄名、部队番号和山岗、道路、河流等字迹和图画便逐渐呈现了出来。
原来,精心准备的孔汉文早将陈官庄一带的军事布防的详细情况用淀粉描在了一件白色粗布衬衫的后背上。当他领着杨云枫以拿煤油的名义走进自己的住处后,迅速让杨云枫用这件衬衫换下了原来的衬衫,不要说别人,就连邵晓平也没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