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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悉打电话者是国防部参谋次长刘为章之后,毛人凤不动声色地行动了起来。

毛人凤先是派出得力干将,对刘为章近期的行踪和社会关系进行了秘密调查,以期从中觅得蛛丝马迹。待一切悄无声息地布置妥当,毛人凤亲自出马,拜见参谋总长顾祝同。

关于第一个见谁,毛人凤斟酌思量了很长时间。他一共想到了三个人:委员长、顾祝同和刘为章本人。

直接面呈委员长,毛人凤认为有利有弊。如果确认位高权重的参谋次长刘为章有问题,自然功在党国,而知情不报的徐州“剿总”司令刘峙,亦将被责罚,这是一举两得的事。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巨大的利益背后往往伴随着巨大风险,万一刘为章没有问题呢?也许他仅是受朋友所托,碍于情面关心询问一下李婉丽之事,且没有说出非分之话,也没有做出非分之举。如果情况真是这样,贸然向委员长面呈,有可能不但得不到褒扬,还会被认为疑神疑鬼,最终受到一通严厉训骂,内容必然是老头子经常挂在嘴边的“大敌当前,党内应精诚团结,不应互相攻讦……”云云。过去,杜聿明、刘为章和郭如桂之间多次相互告状,委员长都是这样处理的。在毛人凤看来,挨委座的骂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假如此事被刘为章知道了,那事情可就难以收场了。刘为章在抗战中多次参与制定重大作战计划,且屡受嘉奖,最后官至国防部参谋次长,委员长赏识其才,素来对其宠爱有加。恃才自傲的他向来不把刘峙、胡宗南、傅作义、卫立煌、王耀武等军中实权人物放在眼里,甚至对何应钦、顾祝同等大佬都敢怒怼。此事若是惹恼了他,保密局本来就不受国防部待见,以后的处境就更可想而知了,他毛人凤绝不能在此时与刘为章正面为敌。仔细权衡利弊之后,毛人凤决定还是不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放弃了首先向委员长禀报的念头。

如果第一个直奔刘为章而去,后果如何,毛人凤心里也没底。为李婉丽之事,刘为章能亲自出面给刘峙打电话,足以说明他对此事的重视。精明万分的刘为章一定会对打电话可能引起的后果有所考量,也肯定为自己打电话的举动准备好了进退自如的说辞。对刘为章的精明,毛人凤早有领教。原来,刘为章和郭如桂相互指责对方身份可疑后,毛人凤就抓住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两人进行了秘密监控。监控实施了很长时间,毛人凤一无所获。不但如此,令毛人凤倍感羞辱的是,两人从一开始就察觉有人对自己实施了监控,多次不动声色地对监控人员进行戏弄,搞得毛人凤狼狈不堪,只得草草收场。

权衡再三,毛人凤决定首先面见顾祝同。

顾祝同一见毛人凤到来,似笑非笑地说:“齐五,你到这里来,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连我顾祝同也紧张啊!”

“哪里!哪里!总长您说笑了。”毛人凤笑着回答。

落座之后,毛人凤开门见山,三五句话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把刘为章给刘峙打电话的事抖了出来。毛人凤本以为顾祝同会惊诧不已,出乎意料,顾祝同听后仅是一阵哈哈大笑,让毛人凤一时不知顾祝同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这么大的事情,难怪日理万机的毛局长亲自登门!齐五,你说说为章都给经扶说了些啥。”笑过之后,顾祝同沉下了脸。

“据我所知,刘次长给刘总司令说,李婉丽如果是共谍,可以马上枪毙她。如果不是,就应该放人。”毛人凤言简意赅。

“就这些,为章难道说错了吗?”顾祝同一个反问。

“不是他说错了什么,而是他就不应该过问此事,参与此事就证明他有问题。”对事关党国利益的事,毛人凤向来不含糊。

“这样就能证明为章有问题?!我认为,为章定是受人之托,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而已。要是有人给我打招呼求助,我也会说和为章同样的话。”

“关键要看托他的人是谁。”毛人凤话中有话。

“齐五,我不知道为章到底为什么参与此事,以他的为人不会没有缘由。你想知道也可以直接找他去问。他不说,你可以直接找老头子让他说。过去几个月,光亭、为章和如桂三人相互猜忌指责,弄得我实在烦透了,现在你又搅和进来,这些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毛人凤还想做进一步的解释,被顾祝同封住了嘴。

“齐五,你替我考虑一下,为章和经扶相互之间打个电话你就跑来给我说。假如他们知道了,说不定认为是我顾祝同对他们不放心让你暗地里去调查,我承受得起吗?!现在徐蚌大战正处危急关头,他们两位是我的左膀右臂,因为这查无实据的事让两位将军心存芥蒂,分心战事,不知道老头子知道后会怎么想……”

在顾祝同那里碰了钉子后,毛人凤决定孤注一掷,直接去向刘为章摊牌。

“刘次长,您军务缠身,十分繁忙,我就开门见山,如有得罪,都是为了党国利益,您不要介意。”毛人凤在会议室见到了刘为章,如炬的目光紧盯着他。

“毛局长,请讲,为章接受您的审问!”刘为章冷笑一声,给毛人凤一个软钉子后,坦然地望着他。

“最近刘次长是否给蚌埠的徐州‘剿总’司令部打过电话?”

“我每天都打电话。”

“请问有没有无关作战事宜的电话?”

“我的电话都与作战事宜有关。”

“不可能吧,您再仔细想想,比如有关受人之托,为人说情的电话?”

“我没有打过任何私人电话。要是有,请毛局长明示,我可没有时间兜圈子。”刘为章说话向来单刀直入,不给别人留情面。

“刘次长是不是给刘总司令打过一个特殊的电话……”毛人凤继续旁敲侧击。

刘为章愣了一下神,明白了毛人凤所指。

“打过,不过不是私事,是与作战相关之事。刘总司令和你们徐州站抓了一个女军官,怀疑人家是匪谍,却又找不到证据,将人打个半死,闹得沸沸扬扬,现在都告到我们这里来了。再这样下去,军中同仁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谁还有心思与刘伯承、陈毅他们打仗?!”

毛人凤没有想到,刘为章提起这件事来口气竟然斩钉截铁,毫不避讳。

“刘次长,您恐怕是受人之托吧?”毛人凤挑明了问题核心。

刘为章淡然一笑,回答:“没错!确实有人托我。”

“请问能告诉我委托之人是何方神圣吗?”毛人凤皮笑肉不笑。

“毛局长,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稳定军心,并无不当之处,你此时横插一杠,未免管得有点过宽了吧!”刘为章没有半点恐慌,双眼直盯毛人凤。

“刘次长,我们保密局有权调查委员长以外任何人,这事事关党国安危,今天您不想说也得说!”毛人凤撂出了狠话。

“毛局长,看来你还是不知道我刘为章的脾气。我还有事,失陪了!”刘为章说着站起身来,一把甩开椅子,径自向门外走去。

毛人凤的一个副官上去阻拦,刘为章大声呵斥:“放肆!看来你不想走出这个门了!”刘为章话音刚落,几名持枪卫兵冲进会议室内,站在了刘为章身后。

事情闹到了就要兵戎相见的地步,顾祝同不得不出面。

顾祝同将刘为章拉到自己房间问清情况后,再次走进会议室。

“齐五,这事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再打听了,出了事我负责,你要是连我也不相信,你现在就可以去老头子那里禀报。”

顾祝同又低声与毛人凤耳语几句,毛人凤只好悻悻地带人离去。

原来,请刘为章给刘峙打电话的人非同一般,是国民政府副总统、桂系大佬李宗仁。桂系的刘为章对其他人趾高气扬,唯独对李宗仁和白崇禧二人恭顺有加,言听计从。正是依靠两位大佬撑腰,刘为章才能如此官运亨通,无人敢于藐视慢待。李宗仁在指挥台儿庄战役期间,结识了担任第五战区抗战总动员委员会委员的李婉丽父亲,就是徐州大同街上大名鼎鼎的“回春堂”的李堂主。悬壶济世的李堂主深明大义,带头响应第五战区长官李宗仁的号令,向抗战部队捐了一大笔钱,并且率领“回春堂”人员赶赴前线救治伤员。不但如此,他还多次为李宗仁以及白崇禧、刘为章等人看病拿药,彼此结下深厚友情。在之后的十多年时间内,李堂主始终与李宗仁保持着联系。十天之前,李堂主托人从徐州捎了一封信到南京,交给了李宗仁。颇念旧情的李宗仁看罢昔日故交的信中哭诉,立马答应帮忙斡旋。当获悉刘峙并没有李婉丽是匪谍的任何证据后,李宗仁气愤不已,指令刘为章直接给刘峙打电话,要求马上释放李婉丽。刘峙通过刘为章的口气知道幕后指使是李宗仁和白崇禧,自然不敢违抗。正当刘峙打算通过审讯彻底整垮李婉丽时,陈楚文和毛人凤插了进来,心怀鬼胎的刘峙只说了刘为章的名字,不敢如实说出真正的后台李宗仁。

老于世故的参谋总长顾祝同最后想了个办法,说人命关天,先送李婉丽去医院治病,等病好了再说。这样,既保了李婉丽的命,也没有让她脱离掌控,算是对刘为章和毛人凤两人都有了个交待。

一天深夜,李婉丽被人从监狱内提了出来并用车拉走,说是送到医院治病。至于是去哪家医院,没有任何人知晓。

从此之后,李婉丽不知去向,从所有人的视野中神秘消失。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李婉丽被送进医院治疗的第二天,毛人凤给蚌埠的陈楚文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毛人凤指示:李婉丽的事到此为止,但铲除共谍的任务不能就此结束。除了李婉丽,还有没有共谍继续藏匿于蚌埠“剿总”以及杜聿明的“前进指挥部”里?与毛人凤通电话时,陈楚文肯定地说,根据情报,“无名氏”“林木”和“黄蜂”的真实身份都已搞清,这些人目前全部都在共军那里,不可能再有卧底的匪谍。陈楚文的分析遭到了毛人凤的一通训斥,说共产党一而再、再而三地通过各种渠道曝光宣传卧底者,很有可能是他们故意释放的烟幕弹和使用的障眼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马树奎、佟处长和小钱是真正的卧底者。李婉丽是不是暂且不说,不能排除还有共谍继续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可能。

最后,毛人凤给陈楚文下了命令:“你们不能只将目光锁定在李、佟、钱三人身上,龚方令和孔汉文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档案转运之事,都有嫌疑,应立即电告跟随杜聿明的情报处长顾一炅加强对龚与孔的监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发现两人行为可疑,可立即采取相应措施。”

12月下旬的一天,蒋介石召集军事会议。到会的有参谋总长顾祝同、参谋次长刘为章、作战厅正副厅长郭如桂、许正春以及作战厅几位处长。但身为国防部长的何应钦没有参加,国民党部队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令这位党国军界的元老也越来越感到束手无策,自感目前的危局已是回天乏力,国民政府岌岌可危了。于是他抱着“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消极心态,借口得了严重的痔疮,不顾蒋介石的极力挽留,住到上海一家医院里疗病去了。

白崇禧也没有来。虽然蒋介石亲自打电话邀他参加会议,但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推辞了。近几个月来,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兵败如山倒,可供调度的兵力愈发捉襟见肘。到了这个分上,蒋介石要想调动坐镇武汉、拥兵自重的“小诸葛”白崇禧,更是难上加难。

当天的会议,蒋介石倒是准时来到会议室,可见其心情之迫切。见大家坐定,蒋介石首先讲话:“战局于我不利想必大家都清楚,目前杜聿明、邱清泉、李弥他们被共军围困于陈官庄一带,近几日又连降暴雪,天气情况恶劣,空投都无法进行,前线部队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困境。今天召集大家议一议,看如何摆脱当前的困局。”

与会人员沉默着,眼光相互瞟了一阵,都不想先开口说话。无奈之下,顾祝同先开了口,这里除了蒋介石,数他的官职最大,他不愿因为冷场伤了老头子的面子。

与往常不同,顾祝同这次说话的声音特别低沉:“‘徐蚌会战’开战至今,共军攻势之凶猛前所未有。前两仗我们的实力并不弱,黄百韬兵团和黄维兵团在人数、装备等方面均强于共军,失败的原因之一是轻敌,没有从思想上真正重视起来,原因之二是后勤供应跟不上,严重影响战斗力。”

蒋介石轻咳一声,不耐烦地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前面的事多说无益,还是说说今后该怎么办吧。

正在这时,机要员进来了,呈给蒋介石一封电报。蒋介石看了看,是杜聿明的,随手递给了顾祝同。电报上面写着:“请委座放心,吾部决心固守到底。请尽快想办法空投物资。”

看完电报,顾祝同低头稍加思考,又接着讲话:“光亭陷入重围,处境堪忧!他来电决心固守到底,虽说忠勇可嘉,但其目的还是等待援兵。寻机突围,能否成功,有两点很重要:一是保证大批物资的空投,以维持部队的战斗力;二是抽调兵力在外围配合其突围行动。但眼下这两点均无法完成。事已至此,也只能靠光亭自己摆脱困境了!”

蒋介石问:“那你的意思是放弃?”

“是的!如果能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尽全力给他们解围,但现实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现在只有让光亭带领部队寻机突围,能出来多少就出来多少。”顾祝同接着说,“当下首要考虑的是加强长江防线,从‘徐蚌会战’以来的态势来看,共军的胃口绝不仅限于淮河流域。所以要提前准备,加紧让李延年第六兵团、刘汝明第八兵团撤回淝河以南布防,确保蚌埠的安全。”

顾祝同话音未落,郭如桂插话说:“我认为不妥,那里可是党国的二十万人马啊,不能说不要就不要,说不管就不管了吧?!”

顾祝同反问道:“管?要怎么管?再把第六和第八兵团派过去救援?说不定不但救不了,连他们也要搭进去,十二兵团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吗?!现在十二兵团没了,共军的部队全部集中到了陈官庄一带,加上天时不利,杜聿明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要想出来,我看是难上加难,还是面对现实吧!”

正当顾祝同和郭如桂意见相左之时,刘为章出来说话了:“就目前这鬼天气看,再派六兵团、八兵团过去救援确实不妥,但对杜聿明他们也不能不管不顾,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空投物资还是要克服困难加紧空投。”

郭如桂与杜聿明素来不睦,这在国防部内人人皆知,杜聿明甚至还暗地里怀疑郭如桂有匪谍嫌疑。此时,郭如桂坚定地认为应该帮助危难之中的杜聿明,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都觉得他还真是个论事不论人的豁达之人。

一时间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等着委员长决断。

“光亭率领的可都是我们的主力啊。如果他们完了,我们的几大主力就损失得差不多了,今后还拿什么与共军对抗?!”

“看这鬼天气,就是有心救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一群人讨论来讨论去,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蒋介石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一方面寻找时机空投物资,另一方面鼓励杜聿明他们暂时固守,并寻找有利时机进行突围。

当蒋介石和一群国防部的大员在南京明亮温暖的会议室里开会讨论的时候,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杜聿明正困坐在昏暗的草房里,神情黯然地就着一个炭盆烤着火。

外面的鹅毛大雪已经连下了几天,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空军副署长董明德本来要在20日返回南京的,由于天气恶劣而耽搁了下来。

董明德与杜聿明住在一个屋子里,没事的时候二人只能靠聊天打发时间。

次次都是董明德先说话,这次也一样。“现在各个战场都是不好的消息,黄维兵团没了,你们又被围了,平津也很危急,北平的西苑机场业已失守,很多飞机都被缴了,空军损失巨大,我连想都不敢想啊!如果你们这里没有办法打出去,平津那边再保不住的话,往下这局势就很危急了。以前有人提出和中共和谈,让老头子给否了。现在就是想谈,恐怕他们也未必会同意。听说南京那边都乱作一团了,我看啊,没有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了。”

“您怎么看?”说完之后,董明德扭头问闭目冥思的杜聿明。

沉默多时的杜聿明睁开眼睛,看了董明德一眼说:“依我看,‘徐蚌会战’关系党国的生死存亡,现在傅作义在平津战场牵制着林彪的部队,腾不出手来帮我们,所以我们现在不能与对面的共军进行决战,只能固守,等待时机成熟再突围。如果孤军强行突围,成功的几率不大。倘若我们垮了,国军的实力将被大大削弱,南京势必不保。南京一旦不保,武汉、西安也就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党国何去何从?老头子何去何从?”

说到这里,杜聿明忽然心念一转:“董明德是南京派过来的,会不会是奉委员长的命令来试探我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杜聿明虽然内心已沮丧到极点,却不敢再深讲。

董明德是不是在试探杜聿明没有人知道,这时候用“隔墙有耳”这个词却恰如其分。有人一直在悄无声息地从董明德那里打探消息。

这个人就是孔汉文。

虽然部队里缺吃少穿,长官的衣食住行还是必须要保证的。殷勤的孔汉文一直利用送饭送水的机会接近董明德,一再说要不是董明德派飞机空投粮食救急,他这个管吃喝拉撒的就是不被骂死,也会自己愁死的。“董署长可不是一般人,是我们整个部队的救星!”孔汉文的一席话把董明德说得心里美滋滋的,心中的愁苦顿时消减了不少。董明德在这里没有其他熟人,也希望找人闲聊打发度日如年的时光,两个人很快混熟了。杜聿明出去巡视部队时,董明德就会和送饭的孔汉文扯扯闲篇。

中午前来送饭时,孔汉文发现董明德和杜聿明正在谈话,便站在门外等待。两只耳朵支得高高的,一直静静听着。

屋子里,传来董明德的问话声:“真的要到这一步吗?”

沉默了一会,杜聿明才又接着说:“你想想,白崇禧不愿意出兵,第六、第八兵团肯定要援守蚌埠,南京拿什么救援我们呢?现在天降大雪,空投又跟不上,部队这么多人,已经处于挨饿受冻的状态。我们说决心固守,可这种情况下又能固守多久呢……”杜聿明的声音沉低,孔汉文只能听清只言片语。

董明德的声音较高,孔汉文听得较为清晰:“既然这样,您何不直接到南京去和老头子当面讲明,寻找对策呢?”

杜聿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很清楚,自从黄维兵团被歼灭后,自己原来在南京的靠山何应钦部长已经通电辞职了。蒋介石虽然对他赏识有加,却还没有到视为股肱的程度。沉默片刻,孔汉文隐隐约约听见杜聿明对董明德说:“我去也没用。你看‘徐蚌会战’刚开始,就制定了‘山东清剿计划’‘徐蚌会战计划’等,结果没有一个能按计划实施。委员长总是变来变去,弄得我们也无所适从。就像这次吧,从徐州撤出后,本应尽快向蚌埠靠拢的,中途又命令我们停下来救援黄维兵团,结果黄维没救出来,反而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停了一下,杜聿明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又像表决心似的说道:“不管怎样,我对校长是忠心不二的。我带领部队在这里坚守,等待时机。如有万一,不成功便成仁,绝不向共产党投降……”

“报告,饭送到了!”等了一会,见两人不再说话,提着饭篮站在门外的孔汉文喊了一声。

“进来!”杜聿明喊道。

等两人吃过饭,杜聿明外出巡查部队布防情况,孔汉文过来收拾碗筷,顺便和正在剔牙的董明德唠了一会嗑。在看似无意的闲扯之中,孔汉文把自己刚才没有听清的杜聿明的话一一做了验证。

此刻,杨云枫也在利用堑壕搭建成的隐蔽所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时而眯起眼睛思考,时而抬头凝视屋顶。杨云枫身旁的邵晓平提示大家保持安静,大伙儿都很自觉,谁也不去打扰“孙参谋”,都知道这会儿他的脑子在琢磨要紧的事儿。

的确,杨云枫想的正是如何尽快联系上孔汉文并与他见面。

杨云枫想出几个方案,一是派邵晓平扮成国民党兵混进去,伺机寻找孔汉文。这样做虽然直接简单,但风险比较大。尽管邵晓平一再主动请缨,杨云枫还是没批准。原因是邵晓平根本没在国民党部队里待过,言行举止容易露出马脚,而且忽然之间出现个新面孔,难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

二是利用电台呼叫孔汉文的新代号。孔汉文原来所在的“剿总”后勤处已经和杜聿明的“前进指挥部”的后勤处合在一起,不知道他能不能接触到电台,盲目呼叫他能否收到,没有把握。

三是找个改造好的俘虏兵,在自愿的基础上送他回去,可以携带信件,让他去找孔汉文,待联系上后再确定接头时间和方式。这个方法在双堆集战场上就利用过,事实证明还是很实用的。

想到这里,杨云枫一拍脑袋:“好,就用这个法子!”

杨云枫在邵晓平的陪同下赶往团部指挥所。在行动之前,他还需要和团长好好合计合计,此事需得到他的配合支持。

团长知道“孙参谋”的真实身份,一看杨云枫来了,赶快上前迎接。杨云枫把自己想到的几个方案讲了一遍,并逐一分析每种方案的利弊。说完了,杨云枫问道:“你怎么看,觉得哪个方案好呢?”

“我也觉得第三条比较好,比较稳妥。”团长接着又说,“现在我们团每天都能抓到俘虏,只要对他们晓以利害,讲清道理,再让他们回去找人,他们应该能同意。况且他们那边缺少粮食,都吃不饱了,也不怕他们去了不回来。”

杨云枫点点头说:“好,你赶快叫几个这样的人来,我从中选一个,让他把我给汉文的信带过去。”

团长打听后知道昨天夜里从对面偷偷爬过来几个国民党士兵,这会吃饱了正在睡觉。“别睡了,我们团长叫你们过去有急事。”团长的警卫员跑过去叫醒了他们。几个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跟着警卫员来到了团部。

当几个俘虏进屋的时候,杨云枫的身份变成了团长。他逐个打量了几个人一眼,问道:“你们都吃饱睡好了?”

“是,是,是。感谢长官!”

“感觉怎么样?”杨云枫追问。

“好得很,好得很!在那边都快饿死了,在你们这边有馍有菜,可吃上一顿饱饭了。”几个人点头哈腰地抢着说。

杨云枫又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答案不一,有的说是四十五师的,有的说是九十六师的,还有的说是五十八师的。

“你们听说过一个叫孔汉文的吗?”杨云枫又问。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不知道孔汉文是何方神圣,连这里的长官都认识他。

杨云枫说:“他是俺亲表弟,是家里的独苗。有次他出去办事,被你们抓了壮丁,后来还捎过信,说是在杜聿明的司令部里当差。这次他们撤出了徐州,被围到这里,不知死活,俺姥娘在家哭得死去活来的。她就这么一个孙子,非逼着俺娘给俺捎信让俺找找,就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

说完,杨云枫装作很苦恼的样子,挠了挠头发,接着说:“你们看,现在解放军把你们都围起来了,没吃没喝的,你们几个心眼活,还知道跑出来寻吃的,俺那表弟是个死心眼,真怕就这样饿死了,你们有谁愿意代俺进去找找他吗?找到他后,告诉他最好能过来,不然的话,今后就是不被打死,也会被饿死冻死。”

见杨云枫说得入情入理,几个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吞吞吐吐地小声说:“愿意,愿意!”

杨云枫说:“谁愿意帮俺去找他,回来后俺先给他弄半碗白花花的大肥肉,然后再记上一功,俺这个人说话算话。这样吧,你们每个人挨个站到俺跟前,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几个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是按要求去做了。杨云枫不吭声,就盯着每个人的眼睛看,直看得几个人个个心里发毛。

过了一遍后,杨云枫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道:“你,出列。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叫方大明,徐州贾汪的。”

杨云枫点点头,说:“就是你了,其他人都回去吧。”待其他人走后,杨云枫拍拍旁边的凳子示意方大明坐。方大明迟疑了半天没敢挪动,以前在国民党部队里,士兵是不能与长官平起平坐的。

杨云枫拉他坐下,和气地说道:“你不要紧张,叫你坐你就坐,我们这里官兵平等。你知道俺为啥单单挑中你?”

方大明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杨云枫故作神秘地说道:“因为俺会看人。你回答‘我愿意’时不但比他们几个硬气,最重要的是眼神不飘忽,说明你从心里是愿意帮俺,而不是应付俺。所以俺相信你一定能办成这个事。”

方大明说:“多谢长官信任。俺也有一个堂弟,和俺一起当的兵,半个月前在战场上被打死了。俺真不敢想大爷大娘他们知道了该咋难过呢。将心比心,长官您的苦处俺能理解,俺愿意帮你去找找。反正俺跑出来时也没有人看到,如果有人问,俺就说饿得实在受不了,到外边找吃的去了。”

杨云枫满意地拍着方大明的肩膀说:“大明,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出来了,杜聿明他们能逃出包围圈吗?顽固到底等于白白送掉自己和部下的性命啊!你帮俺找到表弟让他趁早过来,算是救了他,他再去影响周围的兄弟,等于又救了几个人……你做的是好事,是助人的善事!等过去时带点饼和馍,也让那边的兄弟填填肚子。记住,俺表弟叫孔汉文,是宿北人。俺给他写封信请你带上,等找到俺表弟,你把信给他就行了。俺在这里等你回来!”杨云枫一遍遍地交代,方大明心里不禁暗暗佩服眼前这位重情重义的汉子。

“请团长放心!我什么时候过去?”

“你先歇着,俺去写信。等到了晚上我把你送到一个地方,你就可以过去了。”

在给方大明交代之前,杨云枫早已写好了一封信:“表弟,多年不见,表哥想你,不知你想不想表哥?现在你被围在里面,家里人都急死了,让我打听你的下落。最近一段时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天太冷,注意别冻着饿着!今捎信给你,你最好也想办法给家里回个话。如果能让表哥见你一面,那家里人就更放心了。知道你们那边吃不上东西,表哥给你准备了一袋咱们老家的煎饼,饿的时候就垫垫。表哥。”信不太长,即便被搜走,对方看不出什么破绽也不能把方大明怎么样。在这封“普通”的家信里,已经隐藏了足够的信息,杨云枫一方面告诫孔汉文千万要注意隐蔽,不要暴露身份,同时,应想办法尽快把相关情报送回来,必要时可以过来见一面。

杨云枫让方大明把这封信缝到棉衣夹层里,教给他如果遇到有人盘问时的应对办法,反复交代只有见到孔汉文并确认后才能拿出来。杨云枫告诉了方大明确认的办法:“除了俺刚才给你说的方法外,如果还有疑问,你就问他是哪个中学毕业的。如果他说是昕昕中学,就再问他在学校时最喜欢哪位老师,如果他回答是姓宋的老师,那就能百分百确认是他。”

“把信给他之后呢?”方大明又问。

“到时候你听俺表弟的,他是个实在人,会安排你平安回来的。”

寒风凛冽,刺骨锥心。方大明出发时,杨云枫脱下自己的厚棉帽换下了他的单帽子,又蹲下身子脱去脚上的棉袜,然后不由分说套在了方大明的粗布袜子外边。赤脚的杨云枫将方大明送了一程又一程。

方大明最后挥手向杨云枫告别时,眼里噙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