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此时的中国,有着一座远离徐州,远离炮火的城市,暂时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河清海晏的景象,这就是繁华之都上海。与千里之外的淮海平原相比,黄浦江畔上海的冬天少了些寒意,多了一丝温暖。

愚园路一栋花园别墅内,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用人在屋内忙前忙后,孩子们则在院子里四处奔跑玩耍,这里就是杜聿明在上海的宅院。

客厅里,一个白发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身着锦绣华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皮肤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多年享受清福之人。她,就是杜聿明的母亲高太夫人。

在淮海战场上焦头烂额的杜聿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家看望老母了,虽说母亲要过寿,但他重任在肩,忠孝两难之时,孰重孰轻他还是分得清的。

杜聿明不能拨冗回来,但是有人替他惦记着母亲祝寿之事。这天,愚园路上开过来一辆轿车,车停在了杜公馆门前。一个侍从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急急忙忙跑到后面拉开车门,同时用另一只手挡在车门框上,车里的人才缓缓地伸出脚来。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男人在警卫护卫下迈步走向杜公馆的大门。杜公馆的人得到通报后,早已敞开大门,用人们在门前站成一排列队迎接。

杜聿明夫人曹秀清站在别墅门口,毕恭毕敬地等待。待来人出现,赶快上前一步,鞠躬致礼:“经国先生好!”蒋经国也紧走几步来到曹秀清跟前,笑眯眯地伸出手与她握了握,说:“杜夫人好!”

一行几人进到屋里,高太夫人也赶忙站起来迎接。蒋经国几步跨到老夫人跟前,拉着老夫人的手,亲切地说道:“老夫人,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后又接着说,“光亭兄在前线很忙,一时回不来,委员长派我过来给您祝寿,代他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您看——”蒋经国挥了挥手,侍从急忙递上一个画轴,蒋经国缓缓展开后说:“老夫人高寿,委员长亲手给您写了一幅字,以表祝愿!”

曹秀清接过寿轴,举在老夫人面前让她过目,老夫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面带感激之情,说:“甚好,甚好,谢谢!谢谢!烦劳委员长挂念了,代我谢谢委员长,代我们杜家谢谢委员长。”

两天之后,在杜聿明母亲生日当天,蒋介石又派人送来了十万元金圆券,委员长出手如此大方,着实让杜聿明一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一位军官母亲过生日,蒋介石前所未有地重视,明眼人都非常清楚,杜聿明在前线与共军搏杀,委员长不惜重金为其母祝寿,显然意在收买人心,希望他忠心耿耿地为党国效力。前一段时间,国民党内吴化文、张克侠、何基沣、刘自珍等人先后反水,令蒋介石恼羞成怒,忧心忡忡。为防止再有军官叛变“投敌”,在淮海大战开始之前,他便将这些军官的家属接到上海或者南京,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一方面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另一方面,还给他们派驻了专门的服务人员,名义上照顾他们的生活,实际上是对他们实施监视和软禁。

针对蒋介石实施的怀柔手段,中共在获悉后的第一时间即采取相应措施。中原局和华东局派出各路人马,寻找那些潜伏在国民党军内部的共产党员或者思想进步、有起义可能的高级将官的亲属,事先把他们保护起来,进行妥善安置,这样就大大解除了国民党一些将领对于起义的后顾之忧。

黄维兵团决定东进参与救援之后,蔡云邈与上级组织联系,决定寻找合适的机会起义,杨云枫立即就想到了其家属问题。他把这个情况向中原局领导进行了汇报,邓小平书记非常重视,立即指示武汉地下党尽快前往接洽解决。

那是武汉汉正街一条巷内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内有三间正屋,还有一个厨房,这就是蔡云邈给夫人和孩子租住的地方。

地下党派人找到这个地方,敲了好几次门,里面的人就是不开门。原来,蔡云邈临走时反复告诫家里人,不要轻易给陌生人开门。

隔着门,蔡夫人疑惑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来人回答:“我们是蔡师长派来的,请您开下门,我们详细给您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有什么信件和物品吗?”

“没有,但请您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是蔡师长派来帮助你们的。”

无论怎么劝说,蔡夫人就是不开门,两位同志只好无功而返。

武汉地下党将情况及时反馈给了杨云枫。经过反复酝酿和周密安排,杨云枫决定派燕刚去见自己的老同学蔡云邈。在当地地下党配合下,燕刚化装后潜入蔡云邈驻地附近的村庄,设法与蔡云邈取得了联系。见组织上考虑得如此周到,蔡云邈十分感动。蔡云邈派人捎给燕刚一个纸条,上面画了一粒红豆。来人说:“蔡师长说了,你们只要拿这个给他夫人看,她就会相信你们,跟接头的同志走。”

杨云枫拿着纸条,一遍遍端详,心中默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念完了,杨云枫扑哧一笑,说,“哎呀,红豆相思,真没想到人高马大的云邈同学还是个情种呢!”

燕刚怀揣纸条,星夜兼程赶赴武汉。抵达武汉后,和地下党的同志一道来到汉正街,再次敲响了蔡云邈家的院门。蔡夫人从门缝里接过纸条一看,一句话没说就默默地打开了大门。原来,为了家人安全,蔡云邈和夫人有个约定,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更不能轻易跟别人走,除非来人能拿出信物。他们约定的信物就是一粒红豆,如今看到红豆图案,她才敢相信是丈夫派来的人。于是迅速收拾好行李,带着孩子离开武汉,跟随燕刚一起安全转移到了郑州。

11月25日黄维兵团被围后,解放军采取“蚕食”的策略,逐一打掉黄兵团外围兵力,不断缩小包围圈。至28日,敌二兵团和十六兵团困兽犹斗,组织强大火力,拼命突击,但仍停滞于孤山集、四堡、褚兰一线。当天夜里,十六兵团在孤山集一带又遭到解放军的激烈反攻,抵抗无力后不得不向后溃退。蒋介石开始时答应的调两三个军过来支援的承诺没有兑现,一个军都没有调来。

28日,蒋介石再次电令杜聿明回南京开会。上午,杜聿明匆忙飞往南京,飞机甫一落地就直接去了蒋黄埔路的官邸,没多久,顾总长也来了。

顾祝同先把杜聿明带到一个小会议室,说两人先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计划。杜聿明刚从战场下来,满腔激愤,情绪比较激动,直接诘问顾祝同:“原来委员长答应增加三个军的,为什么至今一个军也没看见?现在徐州战局已成骑虎难下之势,这个责任究竟谁来负!”顾祝同见状,急忙打起圆场:“光亭,来来来,先喝杯茶再说。你也知道,各处形势都很紧张,实在是无兵可调啊。”

生性耿直的杜聿明生气地说:“既然知道无兵可用,就不应决定开打。现在把黄维兵团从豫南调过来,却使他们陷入重围,又调不出部队去解围,无端陷同侪于危难,实为不义!我认为,现在挽救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一切兵力与共军决战,否则,十二兵团完了,徐州也会完蛋,恐怕连南京也危险了。”

听完杜聿明的一番牢骚,顾祝同无奈地说道:“光亭老弟,委员长也很作难啊。当前是特殊时期,他所有的办法都想了,可就是调不出一个军。现在决定放弃徐州,出来后再打,你觉得有没有把握安全撤出!”

杜聿明一听,不禁大惊失色。

“什么?委员长又要改变作战计划!”杜聿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站了起来,瞪大双眼望着顾祝同。

“光亭,不着急,坐下说,坐下说!”顾祝同和颜悦色地劝道。

在杜聿明看来,徐州的防御工事虽然算不上固若金汤,但经营多年还是形成了一定的防御体系,中共部队就算攻城,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拿下。委员长这么一改变计划,黄维的兵团保不住,徐州守军也可能全军覆没。作为学生的杜聿明终究对蒋介石怀着一颗君臣之心,顾祝同不厌其烦地一阵劝说之后,他不敢有任何的拂逆。沉思一会儿之后,他对顾祝同说:“我能理解委员长的难处,既然形势这样,从徐州撤出也是没有问题的。要打就不要撤出徐州,要撤出徐州就不要恋战,委员长和国防部必须尽早做出决断。您刚才说放弃徐州,出来再打,根本是行不通的,这样徐州的三个兵团非送掉不可。我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让黄维固守,牵制共军,然后命刘汝明第八兵团与第六兵团统归李延年指挥,并派蒋纬国率战车第二团配属六兵团,进入淮河以北军王集、阚疃集一线,策应黄维兵团作战,把徐州的人马经过永城拉到蒙城、涡阳、阜阳一带,重新部署并搅乱共军计划,以淮河作为依托再进行决战,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正在讨论的时候,何应钦慌慌张张进来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好的办法没有?”原来,蒋介石怕杜聿明在他开会时突然宣布新的作战计划一下子接受不了,先派顾祝同与杜聿明“谈谈心”,先给他交个底,何应钦是来确认两人“谈心”效果的。

杜聿明把他和顾祝同商量的结果给他说了一遍,何应钦点了点头说:“看来只能这样了,走,去开会!”

在前往会议室开会的途中,杜聿明对何应钦和顾祝同说:“刚才我们说的千万不能在会上说。你知道的,有某个人在,我不放心。”

顾祝同知道他指的是“小鬼”郭如桂,于是说:“这个你放心,我同委座说,会后你单独向他汇报。”

会议室里,蒋介石端坐于桌前,之前承诺调拨支援的几个军丝毫没有兑现,更何况又要再次变动作战计划,纵使作为最高领袖的他也有几分愧意,因此眼光一直不愿与杜聿明对视。会议照例由作战厅厅长郭如桂在敌我态势图前介绍作战计划,他说:“徐州兵团开战以来进展缓慢,共军在南北均部署了纵深工事,兵力强劲,再这样旷日持久地对抗下去,恐军心涣散,丧失斗志,最终难解黄维兵团之围。经过充分论证,现准备将徐州兵团撤出徐州,经双沟、五河与李延年兵团会师然后西进,才可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郭如桂接着详细分析了作战厅所提方案的好处,其他人默默地听着,没有人吭声。正当郭如桂滔滔不绝汇报时,杜聿明实在憋不住了,打断郭如桂说:“兵贵神速!双沟、五河一带河流纵横交错,你觉得带有辎重武器的部队能够快速得了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会议室里立刻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情绪。

郭如桂的副手许正春也是个有背景的人物,见杜聿明态度蛮横,受不了这口气,“哗啦”一下站了起来,朝杜聿明说:“你说左翼打不得,那右翼攻击可不可以?”

杜聿明说:“那也要看情况。”

一直与郭如桂和许正春不和的刘为章在旁边帮杜聿明说话:“我看能打的!”

郭如桂眼盯刘为章,问道:“请问怎么打?”

杜聿明笑笑:“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听到杜聿明的话,会场内一片哄笑。众人瞥见委员长铁青着脸毫无表情,旋即收住了笑容。

见会议进行不下去,顾祝同悄悄对蒋介石说:“光亭要到小会议室单独给委员长汇报。”

蒋介石清咳两声,宣布会议结束。

郭如桂和许正春悻悻而去。

在小会议室里,杜聿明向蒋介石汇报了自己的计划,蒋介石马上同意了,同时急忙追问侍从:“命令黄维兵团今天下午突围的信送出去没有!”获悉还没有送出时,蒋介石说:“不要送了。”最后对杜聿明说道:“光亭,就按照你的计划执行,回去做好准备,定于30日撤离徐州。”

临走时,杜聿明考虑到蒋介石一日三变的性格,对着蒋介石和顾祝同再次强调道:“此计划请一定要暂时保密,千万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还有计划执行过程中千万不能犹豫不决、临阵改变,否则我们危矣。”

“光亭,国防部的每一个厅长都跟了我多年,都是可靠的,你们之间观点不同是难免的,但遇事不能管窥蠡测,影响大局。希望你今后不要对如桂和正春抱有成见,同僚倾轧,兄弟阋于墙,党国的事业最终会毁于一旦!”蒋介石说。

后来,蒋介石又请顾祝同对郭如桂和许正春进行安抚。

“顾总长,我们的方案是您批准的,会上您怎么不说句话!”郭如桂的气仍然没有消去。

顾祝同苦笑一声,没有搭话。

“刘次长在我们总参谋部的会上一句话不说,可在委员长面前却帮杜聿明说话,明显是要我们难堪,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许正春说。

“不说了,不说了,总长也有难处啊……”

机智的张生锐将情报送给杨云枫后,连夜摸回了一一〇师驻地。

25日早上,部队就要紧急集合向湖沟集方向转移了,突然吴绍周派人来找蔡云邈,让他立即赶到八十五军指挥部。

吴绍周说:“不好了,作战处郑处长乘吉普车过来送作战命令,中途突然连人带车一起失踪了。”

事情报给了黄维,惊慌失措的黄维知道事关重大,立即指示:“让部队暂停前进,原地待命,迅速派人寻找,必须等查清郑处长失踪的真正原因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于是,郑处长所经之路附近的部队都派出人员四处搜索,把方圆几公里的沟沟坎坎都搜个遍,也没找到车和人。对郑处长的失踪,蔡云邈在心里进行了分析,解放军已经把四周严严实实地围住了,现在车和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主动带车投靠了解放军,要么是连人带车一起被解放军缴获了。想到这些,蔡云邈悄悄对另一个同志说:“本来我还担心张生锐能不能顺利把情报送到,而郑处长要送来的是同样的情报,说不定解放军从郑处长那里得到情报比从张生锐手里得到的还早呢!”知情的同志都会心地笑了。

十二兵团停滞不前,直到中午人和车依然杳无音讯。黄维一向自诩深谙《孙子兵法》之道,可这次却忘了“兵贵神速”的道理,白白浪费了六七个小时的时间。黄维绝没有想到的是,这六七个小时竟然决定了十二兵团的命运。中午,在寻找无果的情况下,吴绍周才部署八十五军赶至南坪集附近占领阵地,掩护其他部队转移。一直到晚上,黄维要转移的部队也没有调整好,而解放军从同时接到情报后就开始部署了,待夜幕降临,便发动了全面攻击,彻底打乱了黄维的计划。十二兵团各部自顾不暇,没有一支部队按照计划到达目的地,接受黄维直接指挥的一一〇师更是乱了套,一会儿向东南搜索,一会儿向东北掩护,面对吴绍周不停的呼叫,蔡云邈佯作愤懑地对部下说:“一个是兵团司令,一个是顶头上司,我不知道听谁的好。什么叫瞎指挥?这就是!”

由于时间延误,十二兵团司令部26日才推进至双堆集以北的小马庄,进展速度之慢,急得黄维七窍生烟。但此时的黄维仍然非常自信,不愿知难而退,经过仔细盘算,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下午五点多,黄维把蔡云邈叫了过来,说道:“刚才空军把侦察到的情况报了一下,下午三点的时候共军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对我兵团的包围,目前正在构筑工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即行动。”蔡云邈见他说话干脆,神情十分坚决,于是立马说:“请司令指示,需要我们做什么,一一〇师保证完成任务。”

黄维欣慰地说:“好!我考虑还是趁共军立足未稳,从每个军抽调一个师作为开路先锋,四个师齐头并进,说不定能杀开一条通道。”

蔡云邈一听,心头先是一喜,他首先想到的是,如果黄维从八十五军抽调一个师的话,必定是自己的一一〇师,因为目前一一〇师归他直管。这样的话,率部起义的机会就来了。但再一深想,问题出来了:解放军此时还没有完全构筑好工事,如果四个师都朝一个方向齐头并进的话,以国军在武器装备上的优势,很有可能冲出去,更何况几个师混杂在一起,会给自己的行动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变数。

蔡云邈快速转动头脑,想着对策。

片刻之后,蔡云邈神情镇定地回话说:“这个方法好,司令官决策英明。我们师愿意打头阵,再给我们多配备一些重武器,我们一定能够突破敌人的防线。”

黄维一看蔡云邈支持自己的决定并且表达了决心,欣慰地说道:“云邈,党国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智勇双全的骁将,我们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有机会我一定向上面举荐你。”

“感谢黄司令栽培!”蔡云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回到部队后,蔡云邈立即召集地下党成员开会商量,他说:“黄维的兵力虽然这几天有所折损,但是,他们武器装备强,官兵们目前尚有士气和战斗力,解放军现在是立足未稳,如果四个师集中攻一处,还真是有突围跑出去的可能。”

贾桂明焦急地说:“那怎么办!”

蔡云邈说:“解放军首长一直指示我们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最大的作用,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我们如果举行战场起义,必能彻底打乱黄维的整个部署。”

大家听后,一致赞同蔡云邈的想法。经过商议,大家认为一一〇师一定要尽量争取作为前锋,让解放军部队开一个口子,等一一〇师过去以后再迅速封上,这样既便于起义行动,解放军阵地又不至于有被突破的危险。意见统一后,蔡云邈决定还是派张生锐过去联系,如果可能,让他们派一个人过来指导,这样更能保证起义的成功。

时间紧迫,十万火急。天黑以后,张生锐悄悄出发了。由于事发突然,张生锐也不知道外围是解放军的哪个纵队,就朝离得较近的阵地跑去。果不其然,张生锐刚一到阵地前沿就被当作奸细抓住了。防守阵地的是中野六纵的部队,他们审问了一会,张生锐什么也不说,只说:“我有重要情况,我要见司令员,我要见杨云枫。”

此时的杨云枫还在四纵,但路程不远,接到电话很快赶了过来,和王司令员一起去见张生锐。张生锐被关在一处临时深挖并用树干搭建成的地堡里,身体被绑了个结结实实。杨云枫一看,赶忙上去把绳子解开,他抓住张生锐的双手:“误会,误会,生锐同志,让你受苦了。”知道了张生锐的身份,大家纷纷向他道歉。

张生锐憨厚地笑笑:“没什么,没什么,大敌当前,不知者不为过!”

喝几口水润过嗓子,张生锐急忙把黄维的计划以及蔡师长想趁这次突围的时机把一一〇师拉出来的想法和具体的打算做了详细汇报,并说:“一一〇师的全体党员迫切要求起义,希望得到组织上的明确指示。”

事情重大,王司令员和杨云枫做不了主,立即向总前委刘、陈、邓做了汇报。三人进一步询问情况后,考虑到起义的影响及意义,立即做了肯定的答复,并要求他们好好筹划,严密组织,排除一切障碍,确保一一〇师起义成功。

王司令员召集几个人一起商量研究。商定张生锐回去后协助蔡师长等周密组织起义工作,怎么动员、行动、撤离和联络等,一定要详细考虑,不能出任何纰漏。王司令员还给他们规定了联络信号和标记,要他们赶快准备,尽早行动。

张生锐走之前向党组织提出了请求:“我们这方面经验不足,为了起义能顺利成功,能不能给我们派位同志过去指导!”

王司令员想了想说:“好的,你先回去,选好人立马让他想办法过去。”

事关淮海战役大局,六纵对一一〇师起义持非常谨慎的态度,要求参谋部尽快绘制一张起义的行军路线图以及集结地域图。纵队领导对一一〇师起义的事情还有不太一致的认识,又进行了一番商榷。

王司令员说:“总前委都知道蔡云邈这个人,对他们起义我持完全信任的态度。”

杨云枫也说:“蔡云邈几年前就是党员了,三年前一一〇师还成立了地下党组织,要求起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杜政委不赞同,他分析说:“我们不能完全相信,还是要留一手。一一〇师毕竟是国民党的嫡系部队,就算党内的同志想起义,可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部队被反动势力控制了怎么办?还有,假如这四个师齐头并进的计划是黄维打的幌子,他们已经提前获悉我们的计划,故意设置圈套,而党内的同志不能识别而上当了怎么办?假如我们开个口子,他们一拥而上,我们控制不住咋办?战场上什么可能性都会有啊!”

杜政委一连串的问号,问得大家心里也直犯嘀咕。大家都理解他这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问题。

为此,纵队召开了旅长以上的干部会议,讨论队伍部署情况,怎么样才能够做到把这个口子既打得开也能及时收得拢。最后,经过充分的讨论,大家形成了共识,六纵两位首长明确:一是起义官兵从六纵十六旅及第十二旅阵地之间预设的道路上通过,开向罗集附近大王庄、西张庄,派部队将起义官兵行军路线用高粱秆标明;二是起义官兵都要在左臂上扎上白毛巾或者白布条;三是两军接触时要打三颗红色信号弹作为联络信号;四是为防万一,在确认一一〇师真正起义之前,不能让他们进入配备火力据点的村庄。

如何接纳一一〇师起义的事情解决了,紧接着的就是选派一个人过去指导他们的起义。派谁去呢?在这个问题上,六纵内部也引起了争议。一般的同志没有接触到这个事情,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点不了解,况且也不熟悉对方的人,显然不合适。因此一定要找一个既熟悉情况又和对方有过接触且有这方面工作经验的人。

选来选去,六纵还是没有选到很合适的人。

杨云枫说:“王司令员、杜政委,还是我去吧。一一〇师蔡师长我熟悉,还有这件事前前后后一直是我在联系,我去责无旁贷。”

王司令员和杜政委有点犹豫,杨云枫是华野粟裕代司令员手下的得力干将,为了一一〇师起义事前来协助工作,万一出事他们可担当不起。

杨云枫看两位首长有点为难,坚定地说:“两位首长请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上次张克侠和何基沣起义时就是我过去的,还算有点经验。”

两位首长坚持要向总前委汇报,被杨云枫劝止:“事不宜迟,就不要再请示了!”

最后,王司令握着杨云枫的手说:“云枫部长,您和燕刚同志到中野是来帮助和指导我们工作的,燕刚去了武汉,这次又要您亲自出马,真是难为你们了!”

杜政委同样握住杨云枫的手,激动地说:“事情如果顺利还好,如果不顺利,就有可能成为人质甚至有牺牲的危险,您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带领队伍出来的过程中也可能会出现各种变故,您要和蔡师长商量随机应变。这次起义意义重大,要尽最大努力确保起义成功。同时,您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的话,陈司令员和粟代司令员问我们六纵要人,我和老王无论如何也无法向两位首长交待啊!”

杨云枫坚定地说:“我现在就是中野六纵的普通士兵,请两位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云枫部长,您可不能这样说,更不能这样叫我们!”王司令和杜政委齐声说道。

化装后的杨云枫在前沿阵地静等张生锐他们来接,可是等了一个多小时就是不见来人。大家都非常着急,焦虑的神色挂在脸上,互相探询的眼神好像在问:“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会有事的,再耐心等等!”杨云枫安慰大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又是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动静。杨云枫决定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不管怎样一定要过去看看。可问题是,怎样过去呢?

正在大家苦思冥想之际,杨云枫说话了。

“你们就把我欢送过去吧!”杨云枫说完诡异地笑了一下,开始大家还不太明白,可转念一想,顿时豁然开朗。

突然,阵地上响起了密如炒豆般的枪声,还伴随着“抓奸细啊!抓奸细啊!”的喊声,在寂静的冬夜里异常刺耳。声音传到对面一一〇师的阵地上,引起一阵骚乱,哨兵相互间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在这时,阵地后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骂骂咧咧地说:“我是师部的,师长说黄司令布置要突围,让我们搞侦察。他妈的,派去的人真是个笨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待杨云枫浑身泥土跑来后,警惕性很高的哨兵仍然怀疑有诈,坚持和军官一起将杨云枫押到一一〇师师部。

到了师部门口,张生锐一看来人是杨云枫,强压心中的兴奋之情,赶忙说:“老杨,你咋搞的,侦察个敌情费这么长时间,亏你还是个老兵!快进来,师长都快急死了!”张生锐打发走哨兵后,将身穿国民党士兵服装的杨云枫带到了蔡云邈面前。

“师长,您看谁来了!”张生锐激动地喊道。

蔡云邈定睛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认出杨云枫。

“杨云枫!”蔡云邈大声喊道。

“蔡云邈!”杨云枫也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激动得热泪盈眶。相隔十余年,两人的相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举手投足的感觉还是没变,因此他们一下子认出了对方。

情况紧急,顾不上叙旧,杨云枫赶紧询问蔡云邈遇到了什么情况。

张生锐抢先说了话:“军长吴绍周把三二八团调过去了,师长正在为带不走三二八团而为难呢,都愁得几顿茶饭不思了。”

杨云枫安慰蔡云邈道:“不能影响大局,实在带不走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根据杨云枫的意见,蔡云邈把党组织成员召集到一起,然后向同志们介绍了起义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交换了有关起义工作的实施意见并进行了分工。会议商定,由党内的同志分头去做团以上进步军官的思想工作。行动时,杨云枫和张生锐带领三二九团打头阵,师机关和直属部队走中间,三三〇团断后,并派两个加强连随后收容掉队的士兵。为了不引起黄维警觉,按照突围时的序列,部队分四路纵队并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

会后,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蔡云邈主持召开了营以上军官会议。会上,蔡云邈正式宣布了起义决定。由于事先做了较为深入的思想工作,与会者大都十分平静。蔡云邈给大家分析了目前的形势,说一一〇师被解放军四面包围,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因此趁突围之机,带领大家起义,给大家一条光明的出路。随后,蔡云邈宣布了同解放军前期联系的情况,起义时行军路线、标识、纪律等。

蔡云邈又向大家介绍了解放军的全权代表杨云枫。杨云枫在讲话中说:“大家好,我是中野六纵的全权代表,诚心欢迎大家起义!现在全国形势越来越向着有利于解放军胜利的方向发展,这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绝非吴绍周、黄维和蒋介石所能左右。一一〇师选择起义的道路是正确的,是一次壮举!请大家放心,起义之后经过整顿,将重新编入解放军序列,不但不会受歧视,反而还会因你们的义举受到重视和嘉奖。”

“你说话算数吗?”一位对起义尚有顾虑的营长发问。

“我想大家都应该知道张克侠、何基沣将军吧,他们起义时是我前去联系的。当时有个师长问了同样的问题,我告诉他我是陈毅和粟裕两位将军商定后派来的。而这次,我要说的是,我是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和粟裕几位将军商定后派来的,部队作战和起义皆为军中特别重大之事,他们会派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来吗?!张将军和何将军起义后,他们本人和所有部队官兵都加入了解放军的战斗序列,回到了人民当中,心情自然比过去更愉快,斗志比过去更坚定……还有,我和你们师长是同班同学。同窗之谊,情同手足,我怎么会坑自己的同窗兄弟呢!”

“杨云枫部长是我中学时期的老班长,我是了解他的,请大家绝对信任他的诚意和承诺!”蔡云邈接话说道。

杨云枫入情入理的一席话,说得大家热血沸腾,那个营长和其他军官一道纷纷表态愿意跟着蔡师长起义。杨云枫再次强调了纪律,要求大家一定在左臂上扎上白布条或白毛巾,按照地上的标识走,出现特殊情况时要听从指挥,保持镇定,不能自作主张,以免偏离行军路线发生意外。

天蒙蒙亮,起义部队集合完毕。寒冷的清晨,大地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霾,几十米远已经是人影绰绰了。部队悄悄向着解放军的阵地开进,杨云枫和张生锐带队走在前面,蔡云邈走在中间。为防万一,蔡云邈的警卫员小金左挎二十响手枪,腰间插着一把左轮手枪,手里还抓着一挺卡宾枪,寸步不离左右,行前师部开会研究过,从现在开始,不许任何人靠近蔡云邈,如果强行靠近,立即开枪击毙。

行进中,气氛格外紧张,队伍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脚步的沙沙声。不巧的是,当天出现的大雾致使双方互相之间不能确认,当起义队伍接近六纵阵地时,突然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机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部队出现一阵骚乱,有的人开始发牢骚:“不是说不打的嘛,怎么还打啊!”

杨云枫当机立断,对大家喊道:“立即卧倒!大家不要慌也不要讲话,更不能开枪。”并立即对空打了三颗信号弹。雾实在太大了,六纵战士根本看不清楚。正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一颗冒着青烟的手榴弹落在队伍中,千钧一发之际,杨云枫飞起一脚将手榴弹踢进了路边的河沟里,随即就是一声冲天巨响。

“再这样打下去,恐怕天亮前还不能把队伍带出去!”杨云枫让大家隐蔽,独自一人边喊边跑向六纵阵地。几分钟后,解放军战士认出了胳膊上扎着白毛巾的杨云枫,才知道打错了,急忙停火。

口子打开了,一一〇师还是按照四路纵队向外走,透过浓雾,大家依稀能看到路两侧伸出的黑洞洞的机枪枪口。开会时还犹豫的那位营长对身边的人说:“看来起义这步棋走对了,看人家的兵力部署,要想突围,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一一〇师顺着地上摆放的高粱秆快速地行进时,再次遇到了突发情况。从东南方飞来三四架飞机,在他们上方盘旋侦察,因此时太阳没有出来外加有雾,飞行员判断认为行进中的是解放军的部队,想要俯冲下来扫射。慌乱中几名战士举枪就要射击,被蔡云邈及时制止。他随即命令通讯排用陆空联络布板展出联络信号,飞行员看到后马上由射击姿势改为掩护行动,一直把他们护送到集结地大吴庄。

一一〇师通过后,六纵迅速关上了打开的口子。

直到听到后方再次传来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一一〇师的官兵才知道已经走出了包围圈,后面循着他们路线突围的十八军的一个师被解放军强大的火力阻挡,伤亡惨重,缩了回去。

按照总前委的指示,一一〇师起义的消息暂且保密,蔡云邈和杨云枫商量后仍给黄维发了电报:“突围一切顺利,因后续部队迟缓,已被解放军截断联络,我部攻击也因之停顿。”之后,他就命令关闭了与黄维兵团的一切联络,改为向总前委汇报。对一一〇师起义,刘邓首长来电表示热烈祝贺,指示他们尽快整顿,改编加入解放军队伍。黄维为突围给一一〇师配备的美式装备派上了用场,解放军火炮力量薄弱,蔡云邈立即命令炮兵营进行支援,及时帮助解放军扎上了口袋。

一一〇师起义的消息三天后才被黄维兵团确认,黄维气得呆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起义的消息不胫而走,以前士气高涨、战斗力顽强的八十五军顿时变得意志消沉,战斗力大大削弱。

起义的影响还在扩大,十二兵团的其他部队得知消息,军师长们一下子变成泄气的皮球,惶惶不可终日。随后不久,十二兵团二十三师即在阵地上向解放军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