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三天不吃见阎王!”
“倾家荡产,支援前线!”
“小推车,吱吱响,先送粮,再运伤,来来回回支前忙!”
“小推车,可不轻,一头搁白面,一头摞炮弹,白面送给解放军,炮弹用来打坏蛋!”
淮海战役打响后,随着作战规模持续扩大,民工支前队伍的任务也在不断加码,由最初的运粮食到后来运弹药、运伤员等。民工们来来往往穿梭于前线,每一项任务都要冒一定的危险,所以杨云林经常教育大家要学会自我保护,他一心想着把大家齐齐整整地带出来,也要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家,把儿子还给父母,把丈夫还给妻子。
在作战部队急行军时,民工支前队伍也跟随部队一同前进。小推车上装的是小米、高粱等粗粮和小麦面、大米等细粮。这是作战部队的口粮,所以要随军前行,就像流动的“粮仓”,便于随时随地埋锅做饭。一旦部队进入阵地开始打仗,支前队就赶快把粮食卸下来,小推车、担架等立马就变成了运送伤员的工具。
为了阻止解放军南下的步伐,敌人出动了不少侦察机和轰炸机。一旦侦察到地面有成群结队的人马在移动,不管是军队还是平民,马上实施狂轰滥炸。
为了保密和安全,支前队伍经常昼伏夜出,抄小道,走夜路。独轮车装上三到四麻袋粮食,行军时就会发出“吱吱”声,几十辆乃至上百辆独轮车走在一起,“吱吱”声形成了合奏,几里外都能听得见。高队长发现这个问题后,命令所有的队员都要在车轴上滴上豆油,尽量保证支前队伍行进途中悄无声息。
云林带领的队员们最喜干硬的道路,最愁雨天路滑泥泞。在晴朗的月明之夜,行走在平坦的小路上,第五中队的老少爷儿们撒开双腿一溜烟地奔跑,上百人的队列没有一点喧哗之声,只有沙沙作响的脚步声。第五中队的独轮车一辆跟着一辆,宛如蜿蜒前行的长龙,一夜之间就能走上百十里。如果碰到阴雨连绵的天气,队员们可就要吃苦头了。小车每前行一步,队员们都要弯腰蹬腿,使出吃奶的力气。脚上的鞋子浸在泥水里,经常拔不出来。有时急着赶路,竟不知道鞋子啥时不见了,走出几丈远后才发现,只得转身回去在一个个泥窝里扒着找鞋子。大部分队员只带一双布鞋,穿着布鞋在泥水里走不上十里八里路,布鞋就会开线。棉线缝制的布鞋一旦脱帮,再想缝上就相当困难。为让布鞋能穿久一点,云林发明了一个方法:晴天时,就用麻绳捆住鞋子,这样走起路来连“沙沙”的脚步声也没有了,大家都称之为“安全草鞋”;遇到雨天,走在最前头的云林干脆就脱掉布鞋,插在裤腰带左右两侧,赤脚赶路,同样没有了“沙沙”声,大家纷纷效仿,戏称为“安全皮鞋”。雨天行军,队员们怕泥泞的道路,更怕的是遇到大坎深沟。一次队伍过一道四十多米长的深沟,一个叫龚三的队员下坡时不慎滑倒在地,脱把的独轮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哧溜到了沟底,把前面正在弓腰推车的文华撞飞出去五六米,昏迷快半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把高队长和云林吓了个半死。独轮车下坡还算容易,上坡就难了,非得三五个人合力将小车抬过去,一辆车折腾半个钟头是常事。过了沟,每个队员顾不上片刻喘息,必须撒丫子奔跑,否则就会掉队,跟不上前面的队伍。
第五中队支前队员们就这样克服千难万险,把成千上万斤的给养运上前线,又把成百上千的伤员运回后方,虽然疲惫不堪,但还算顺利和太平,直到一天出了大事。
这天,高队长领着云林的第五中队正随部队急行军,追赶从新安镇逃往窑湾的敌人。五十多岁的他和大家一样单独推着一辆独轮车,两顿饭没顾上吃了,走在路上摇摇晃晃。他实在太饿了,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煎饼准备啃上一口,可体力透支的他手抖动得厉害,送到嘴边的煎饼掉在了地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泥巴。云林看到后,主动掏出自己的煎饼递上去,高队长却笑着说:“你的不好吃,我的蘸了盐豆酱,好吃!”说完,捡起地上的煎饼,用手掸了掸,两三口吞了下去。
云林望着年长的高队长,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下午,天忽然阴沉下来,黑云密布,北风呼号。高队长眼看天要下雨,急忙叫来云林、文华几个人,让他们下到队伍中通知大家采取措施把运送的粮食保护好。
云林从队伍前头走到队尾,一个个招呼大家:“天快要下雨了,赶快把防雨的家伙拿出来,把粮食盖上,不要淋了,战士们还指望吃了这些粮食打胜仗呢。”
云林说完,队员们把准备好的雨布、蓑衣等拿了出来,把车上的粮食捆扎盖严。当看到杨全英盖粮食的东西不够用时,云林毅然脱下身上的蓑衣和棉袄帮他盖好,自己穿着单衣顶风冒雨继续推车前进。
支前队伍刚出发的时候,队伍里只有高队长等几个共产党员,他们通过谈心、开会和座谈等方式经常给大家宣传革命思想,云林、文华、栓柱等一批人提出了入党申请,被支前大队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经过半个多月的考察,杨云林经过批准火线入党,成了队伍的领头羊。
走在凛冽的寒风中,云林推着装满粮食的独轮车一直不停地奔跑,奔跑过程中,身上热气腾腾,可一旦停下来,身上便立即冻出一层鸡皮疙瘩,通红的皮肤变成了紫褐色。队伍里像云林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他们也都把身上的棉袄和蓑衣脱下盖在了粮食上。虽然小伙子们身强力壮,毕竟穿得太单薄了,三五里地后,个个脸冻成了紫茄子。高队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琢磨,便想出了个法子为他们驱寒。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好不好?”高队长说。
一听说有故事听,大家都非常兴奋,齐声答道:“好!”
高队长说:“就讲个《西游记》里西天取经过火焰山的故事吧。”
“话说唐僧带着三个徒弟和白龙马去西天取经,有一天来到了火焰山边,到处都是火,太热了,燎得人不敢靠近。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上云端,搭眼一看,乖乖,这山大得不得了,整整方圆八百里,心想,八戒要是走进去,一会儿不就变成烤香猪了?”
“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听着故事,想象着那方圆八百里的火焰山,队员们心里仿佛暖和了许多。
“孙悟空使劲去吹,谁知越吹火越旺,一不小心把身上的猴毛燎去了一片。没办法,他用金箍棒使劲捣捣地,大声喊道:‘土地老儿,赶快滚出来。’土地公公战战兢兢一溜烟到了他跟前,悟空问:‘对付这个火焰山有什么好办法?’土地公公赶忙说:‘有是有,就是比较难。要去牛魔王那里借出芭蕉扇,这把扇子很神奇,一扇生风火灭掉,二扇生云乌云卷,三扇生雨润万物’……”
高队长刚讲到这里,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嗡嗡嗡”的响声传来。大家很奇怪,队长刚讲到芭蕉扇,难道老天爷就生雨打雷了?
经验丰富的高队长反应快,急忙朝大家喊道:“快,敌机,赶快隐蔽!”大家一听,顾不上抬头望天,马上就行动起来。
“赶快把车推到低洼的地方放倒,把树枝插上去,人员分散开卧倒!”高队长一边喊一边和云林指挥大家隐蔽。
敌机越来越近了,高队长突然听到杨全英站在原地嚎叫不停:“不好了,俺的车轮卡住了。”原来杨全英一急,把拉车的绳子绞进了车轮里。
高队长和杨云林急忙跑过去,高队长一把推开杨全英,说:“全英,你快走,找地方隐蔽,车子交给我们了。”
杨全英跑开了,高队长把左车轮抬起来,让云林趴下把绳子绕出来。绳子绞进了车轴,费了很大劲才弄出来。高队长和杨云林正把车子朝安全的地方推,这时敌机已飞临上空,一枚炸弹从天上落了下来。
空中传来了刺耳的“咻咻”呼啸声,那是炸弹飞落而下的声音,高队长大喊一声:“云林,快卧倒!”喊声刚出口,就把云林扑倒并压到了自己身下。
“轰隆”一声巨响之后,方圆百米内土石横飞,硝烟弥漫。飞机飞走了,高队长仍然扑在云林身上一动不动。灰头土脸的云林推推高队长,说:“高队长,起来吧,飞机走了。”但是没动静,他使劲一推,把高队长推在一边,高队长仍不吭声,身子软塌塌地瘫在地上。云林赶紧俯身查看,只见高队长头上被弹片掀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慌乱的云林赶快用手去捂,可哪里捂得住,鲜血仍然从指缝间涌出。云林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哭喊起来:“高队长,高队长,你醒醒,醒醒啊!”这时的高队长动了动嘴唇,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费力地抬起手,向前方指了指,手臂忽然垂下,闭上了眼睛。队里其他人一起聚拢了过来,兼职卫生员过来摸了一下高队长的胸口,哭着对大家说:“高队长不行了。”
杨云林像疯了一样,拉着高队长的手不放,嘴里喊叫不停:“你胡说,你胡说,刚才他还和我说话呢。”杨云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刚刚还在给大家讲《西游记》唐僧师徒过火焰山故事的高队长,怎么一眨眼就会没了呢?
抱住高队长的头,云林号啕大哭。此时的他后悔万分,要是自己机灵点,高队长就不会为了救他而牺牲。杨云林抬头望天,歇斯底里地喊道:“王八蛋,有种就炸死我呀,怎么偏偏炸死了最不能死的人!”哭天嚎地的不只是杨云林,还有杨全英。他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关键时候掉链子,要不是他的推车拖后腿,高队长可能就不会牺牲了。当着大家的面,杨全英脸色苍白,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啪啪啪不停地扇自己嘴巴,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捣蒜般磕起头来:“高队长,是俺杨全英害死您的,俺杨全英不是人,是孬种,您就枪毙俺吧!”
选了一处高地,埋葬了高队长。云林带领第五中队的全体队员齐刷刷跪在坟前,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双眼猩红的杨云林,头发被自己抓得支棱着,他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这次遭受突然袭击,高队长牺牲,两名队员受轻伤,惨重的代价让第五中队士气低落,队员们个个垂头丧气。
当天夜里,李指导员闻讯赶来了。他把第五中队的所有队员叫到了一起,眼含热泪地说:“同志们,高队长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牺牲了,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从现在开始,他的位子由我顶上,他的独轮车由我来推!高队长倒下了,我们不能气馁,相反,要更加鼓起斗志,勇往直前,配合大部队早日把蒋介石这帮反动派消灭干净,为高队长报仇,为千千万万牺牲的将士们报仇。大家说,好不好?”
“为高队长报仇!为高队长报仇!”第五支前中队队员们的呼声响彻云霄。
“高队长的牺牲是蒋介石欠下的又一笔血债,我们每个人都要把这笔血债记在心里,让国民党反动派用血来偿还!我们每个人都有牺牲的可能。所以,我们随时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为革命事业流血牺牲是无上光荣的事情!”李指导员看着泪眼未干的云林,鼓励道。
第五支前中队的所有队员在李指导员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在高队长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人人咬紧牙关,发誓要为高队长报仇。之后,大家默默地收拾好行囊,排好队伍继续前进。
杨云林的第五中队紧追慢赶,等他们抵达堰头村时,仗已经打响了。杨云林赶快组织大家把粮食卸下来集中堆放好,迅速带领大家推起小车、拿上担架投身到救护伤员的行动中。
华野二十七师赶到堰头村时还是午夜,六十三军发现后不敢恋战,且战且退。战斗发生在夜间,看不太清也瞄不太准,双方伤亡不是很严重。偶尔有解放军战士被流弹击中,他们会坐到比较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等待救援,因为他们知道后面跟随着支前的民工队伍。
支前队员们手拎配备的马灯,一步步向前搜索受伤的战士。忽然,前方一道土沟里传出了不断的“哼哼”声,还有微弱的“救命”的喊叫声。他们赶忙跑过去,用灯一照,不像是自己人,仔细看才认出是两个身穿国民党士兵服的人,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六十三军的。一个人腿上中了一枪,一个人肩胛骨中了一枪,浑身是血的两人把枪扔在了沟坎上,摆明了要投降的架势。
两个伤兵见有支前的民工到来,赶忙说:“老乡,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缴枪投降,赶快送我们去医院吧。”
站在两人身边的杨全英说:“王八蛋,别做美梦了,疼死你们才好呢,向解放军开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
疼得直哆嗦的两个国军士兵磕头如捣蒜,跪地乞求:“我们该死,我们该死,可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啊,我俩都是穷苦人出身,被抓壮丁才来到国民党部队的,求求你们,救救我俩吧!”
民工们争执不下,有人同意救有人不同意救。同意救的人认为大家都是来自穷苦家庭,被抓壮丁本来就挺可怜的,现在又受了伤,救人要紧。不同意救的人认为他们是国民党士兵,刚刚还拿着枪对准解放军战士开枪,如果不是负伤说不定还在负隅顽抗呢,这样的人就该一枪毙了。
正当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杨云林陪着李指导员走了过来。民工们把争执的原因说给李指导员听,让他决断。可没等李指导员说话,杨云林先嚷嚷开了:“这帮王八蛋,刚刚炸死了高队长,现在又让我们救他们,天理不容,不弄死就不错了。走,不理他们,让他们自作自受!”
见杨云林转脸要走,李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道:“云林,你的想法我理解,但这是两码事。我们解放军优待俘虏,既然他们投降了,就一定要救!”
杨云林站在原地,噘着嘴一动不动。
“云林,不要说是国民党的兵,就是在前几年的抗战中,日本鬼子受伤投降,我们八路军照样救,高队长过去就救过一个日本兵,他亲口告诉我的。”
一提起高队长,云林低下了头。李指导员的一番话平息了杨云林的怒火。
“那还等什么呢,把他们的枪缴了,先给他们包扎一下,然后把人送战地医院去。”杨云林冲杨全英喊道。
“谢谢老乡!谢谢老乡!”两个国民党士兵忙着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随着战事进展,伤病员越来越多。杨云林的第五中队很快收拢了一批伤员,有的伤员伤势较重,虽然进行了应急处理,还是必须尽快实施手术,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上级命令支前队伍火速将他们转运到战地医院去。最近的战地医院设在窑湾镇与运河铁路桥之间的村子里,足有二十里地远。由于伤员较多,担架不够,杨云林只得组织一部分独轮车,连夜行动了起来。
这时候,天还没亮,窑湾附近的道路被国民党部队的飞机轰炸得坑洼不平,支前队员抬着担架、推着车子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努力保持平衡,一边还得注意脚下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气得大家边走边骂:“王八蛋蒋介石,不敢和解放军较量,尽拿土地爷出气!”用担架抬着的伤员还好些,那些用独轮车推着的伤病员就不太好受了,但解放军战士一般都咬牙坚持着,没人哼上一声。可那两个国民党士兵,坐在小推车上一边哼哼一边嘟囔:“奶奶的,不让我俩躺担架,坐在这种破车上,都快给颠散架了。”
推着两人的杨全英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衣服已被汗水浸透,能拧出半盆水来,听到两人埋怨,立即将独轮车停了下来:“你奶奶的,俺过去进城赶集,都是爹娘和四个姐姐轮流推俺,现在老子推你们,你们还不知足,难道良心都被狗吃了?该死的蒋介石用飞机扔炸弹把路炸成这样,怪老子吗?你们敢再啰唆一句,俺就把你们两个王八蛋掀到沟底去。”杨全英参加支前队伍以来,性格慢慢变了,说话不再如过去那样像小媳妇般扭扭捏捏,不但嗓门粗了许多,而且牛气冲天,脏话也张嘴就来。
两个国民党士兵害怕了,消停了好大一阵。过了一会,两人长期在部队养成的兵痞习气又发作了,刚出口一声“奶奶的”,就被杨全英“轰”的一下掀进了路边的河沟里。
两个士兵捂着伤口,大声哭闹着嚷了起来:“共产党部队欺负人,虐待俘虏,我们不活了,你们杀了我们吧!”
杨全英身边的几个民工怕队长杨云林看到后挨批评,急忙上前劝说并拉两人起来,可两人就是赖着不动。无奈之下,只得把走在队列前头的杨云林叫过来。杨云林问清情况后,一改过去温和的态度,大声吼道:“狗娘养的,我们本来就不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救解放军的,可没想到善心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好,你们怕颠就躺在这里吧,看看有没有人来救你们!”说完,杨云林大手一挥,朝周围的队员喊道:“走,赶路去!”
两个国民党士兵见状,知道癞皮狗耍不下去了,急忙央求道:“我们走我们走,别丢下我们!”
后来,两名腿部受伤的解放军战士心软了,主动把担架让出来,和他们进行了调换。
杨全英用小车推着两个自己人,虽然大汗淋漓,但心里舒坦多了,一路上和两名战士聊个不停。
“两位老总,俺这小车不比担架舒服,可把你俩的屁股颠坏了吧!”
“老乡,叫同志,别叫老总!这算个啥,要是我们能走,真不能让你受这罪!”
“这算什么罪呀,俺杨全英在村里啥活都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推两个人对俺来说不算活儿!”
走在杨全英前后的支前队员听到这话,刚笑出声,旋即意识到不对,急忙闭上了嘴。
杨全英又满脸骄傲地说:“两位同志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俺大杨庄的人,俺说的是不是实话?”
“实话!全是实话!”前后两个支前队员一齐说道。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云林带领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战地医院。说是医院,其实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用砖头堆砌的台子上面铺上门板就成了手术台。战地医院里里外外一片繁忙,医生在忙着做手术,护士们则穿梭不停地忙着换药。在医院人员的指挥下,杨云林和他的队员们分别将伤员抬进帐篷。杨云林一掀门帘,刚好和一个人走了个碰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喊了起来:“云林哥!”“英子!”
分别二十多天后,杨云林和英子都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英子,我们刚从窑湾转运伤员到这里,你也在这里啊!”
“看你全身都湿透了,一定累坏了吧!”
“不累,比你们轻松多了!”
医生看着两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了微笑。
“英子,我先帮忙把其他伤员安置好,你也先忙着,等会我来找你啊!”杨云林说。
说不清是不好意思还是激动,英子的脸红扑扑的,扭捏着说:“人家正忙着呢,等会再说。”
一直忙到十点,杨云林才有空来到英子所在的帐篷前,但他在门口徘徊,就是不敢进去,便在外面故意咳嗽起来。
一连咳了几遍,始终没见英子出来。
最后,帐篷内的医生微笑着说:“外边的人一个劲地咳嗽,但听他的声音好像又没病,是和人约好的暗号吧?”
一句话说得英子的脸更红了。
“去见见吧,要不小伙子真咳出病来,我这个当医生的罪过就大了!”
英子这才走出了帐篷。
帐篷外,一对青年男女四目相对,却讲不出半句话来。
“英子,有东西吃吗?俺饿了!”杨云林终于打破沉默,说出了第一句话。他忙了整整一夜,连一口饭也没吃,这时候肚子“咕咕”乱叫。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英子说完,一溜烟地跑走了。
独自坐着的杨云林,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咋的,忽然想起了高队长。高队长牺牲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一直吃不香睡不好,两眼通红,眉头紧锁,没有一点笑容,除了协调布置任务,很少和别人说话。他一闭上眼睛,高队长的音容笑貌就会出现在眼前,自从他带领大杨庄人到县里参加支前队,最先接触的领导就是高队长。高队长一直对他格外关心爱护,手把手教他怎么带队伍,经常给他讲革命道理,帮助他不断进步,使他迅速由进步青年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跟着高队长的这段日子,他终生难忘。更是因为高队长的掩护,他才得以活下来,才有机会和自己日夜思念的英子见面。
不一会,英子回来了,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只手里端着半茶缸热水。她递给云林,说:“云林哥,趁热,赶紧吃吧!”
这时的杨云林还没有回过神来。
英子看着云林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咋了?见到俺不高兴了?”
英子不问还好,这一问,云林低头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英子吓了一跳,赶忙问:“咋了?咋了?云林哥,到底咋了?”
云林尽情地哭着,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把几天来的悲伤、压抑和后悔通通发泄了出来。
英子看他哭得伤心,也不再追问,轻拍着他的脊背,任由他发泄,任由他哭。英子知道,云林一定是遇到了特别伤心的事情。
哭了好大一阵,云林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这才停下了哭泣,抬头看看英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英子说:“赶快吃吧,馒头和水都快凉了。”
郁积在心里的悲伤发泄完了,云林平静了许多,也觉得真的饿了,拿起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英子说:“慢点,别噎着了。”说话间云林真就噎到了,喝口水也不管用,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英子赶紧一边用拳头捶着他的后背,一边伸手在他胸口往下抹,好大一阵子才慢慢顺了下去。
等云林吃完,两个人并排坐在一个石凳上,英子才敢慢慢问起缘由。于是云林一五一十把高队长对自己的恩德说给英子听,说高队长怎么对他好,怎么教育他,怎么关心爱护大家,最后又怎么为救他而牺牲了。
英子听着,泪水不停地滑落。
就这样,杨云林一直说,一直说,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倚着石凳边晾晒绷带的木桩子坐着睡着了。
英子心疼云林,因为她知道云林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多想让云林就这样美美地睡上几个钟头啊,可她没有时间了,过了五六分钟,英子不得不摇醒云林。
“云林哥,你醒醒,醒醒!”
“对不起啊,英子,是俺不好,怎么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呢。”
英子莞尔一笑,说:“没事的,你太困了。不过云林哥,俺得进帐篷帮忙去了,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队员们也该吃完东西了,俺走了。”
两个年轻人都说要走,却都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四目对视,就这样又足足待了两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