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Chapter 75

沙暴停了。

宿醉一场,酒窖竟成了唯一的避风港,李初白的脑袋如同吃了一记闷拳,又涨又疼,他暗暗懊悔自己在昨夜那种环境下还和哥舒焕做了那种事,起床之余潦草套上衣服,撂下一句,“起来!”

今日已非昨夜,美梦方醒,哥舒焕合衣而起,轻声:“哥哥不必多想,是我说错话了。”

声音听不出半分出格,然他失望的时候,会避开视线,不让别人察觉自己眼中的失意,却也因而没有发现李初白眼中那股特殊的温柔。

苦水里泡大的小孩都懂事。

哥舒焕内心敏感,戒备心极强,但只要卸下防备,硬壳里面里面包裹的还是当年那颗剔透的心,在无数次被利刃伤害后还是会偷偷地把那颗心最纯粹的一面捧在手里,献给在他的保护圈里的人。刀起驭千军,设局刺君王,看似杀伐决断,却恰恰是一腔孤勇,无所可依。

李初白披上衣服,瞥了一眼那扇木门——木门背后扒着的好几只八卦的耳朵。

“既知是错话,以后就不要随便说了。”李初白拍拍他的手,

“……不是错话。”哥舒焕不知怎么解释,好像无论怎么说都不对,都自相矛盾。

无论是“嫁给我”还是“娶我”,怎么说都无所谓,只要是李初白,怎么样的说辞都可以。可怎会是随便,如果是错的,那么他也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付出任何东西都在所不惜。

李初白道:“别傻了,咱俩,就是快活一时,莫问前程。成婚……光是三书六礼就办不到。”

和谁上.床,好歹是李初白可以任性的选择,可是,人生大事从来就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事。机械师习惯用道理和逻辑来解释一切。所以,他告诉自己,他和哥舒焕毫无未来可言,是因为哥舒焕根本拿不出三书六礼。

至亲不允。

仇恨不许。

道理说不通。

天下容不得。

哥舒焕愣住,三书六礼是什么意思?

他的童年,有记忆以来,除了在路上和母亲一起躲避追杀,就是在勾栏瓦舍对恩客阿谀附和,从来没上过学。稍大了些开始看书,那也仅限于一些兵书策论,上面不会写礼俗。

哥舒焕知道自己出身低贱,又没有学问,可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希望自己表现得更好、更好一些……他将手背在身后,碾碎了一把稻草,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听不懂,直羞得耳朵泛红。

“聘书、礼书和迎书,是为三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是为六礼。”李初白解释给他听,“中原人姻亲之事,必然要经过这些步骤,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不会得到别人的祝福。若是一样都没有,那便只能算是苟合。”

这下哥舒焕听懂了,眼睛一亮。“所以,只要我办到三书六礼,哥哥就愿意和我、和我一起?”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李初白却鬼迷心窍地点点头,“嗯。嫁娶关乎家族和名誉,需得堂堂正正的。”

哥舒焕的耳朵动了动,柳暗花明,眼前霍然一亮。“好!等到了无邪谷,我先找你大哥!然后再把爹娘也找到!”

就是这样一个阴郁狠厉的少年,笑开的时候天真无邪,银河揉碎了洒在他的眼中,弦月折了一角,变成他弯弯的唇角。

李初白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略微哽咽:“何必非要说什么嫁娶?我现在不也可以像这样陪你疯。”

哥舒焕摇头:“我偏要堂堂正正地和你结为眷侣。哥哥怕你家人无法接受我?我固然利用了你,但那是为了保下寰北、也为完成我与莫呼洛迦教主的约定,是我非做不可的事,若你因此心怀芥蒂,我大可以在别的事上补偿你和你的家族。”

“回到草原后,群雄听我号令,我仍是寰北之王。我把中原王的宝座交给破军,我把我交给你,寰宇之内,都跟你姓。待我与李拂……与大哥联手杀上仙都直捣金鸾殿,事成之后,你放心,我本就无甚壮志雄心,我只要你,我将寰北禅给我义兄赫连疏,而中原宝座当属大哥。届时李家拨乱反正,享无上尊荣,这样难道还不算诚意?”

李初白垂眸,喃喃:“那些…都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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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反了。

七道金牌急令破军回朝,被悉数退回仙都,想也知道金銮殿上的太子会如何恼羞成怒。

曾经的大唐第一统帅,彻底成了乱臣贼子。

李拂星多年以来,一直忠于赢战,令他在短短月余就决心造.反的最后那根稻草,是一个人的死讯。

南璇毙于宫中。

南璇因吸入大量催产香而早产,其药性烈,于宫中诞下一子后,血崩而亡。

新皇赢攸年幼,先王死后,朝堂内忧外患,新皇视长姐为朝堂上最信赖之人,力排众议在王座旁特设摄政王女之座,允其临朝听政。人道是“仙都二圣”。

先前因唐王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鎏国和亲计划生变,不再送公主前来,反倒直接向唐国提出要李初白和亲。

哪怕赢攸再不懂政治,都明白鎏国这是彻彻底底的挑衅,现在李拂星在北疆佣兵十万,又与寰北狼主、扈炉王结盟,大有反攻中原之势。鎏国和亲一事,早已不再是姻亲之事,分明代表着鎏国的立场——鎏国,究竟希望这中原姓赢还是姓李?

而现在鎏国君主要求和亲的,是弑君者,是北唐逆贼李拂星胞弟!

所以,就连鎏国都站在反贼这一边!

赢攸愁眉不展,就连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心处都积了一道竖沟。

他的命运从李初白弑君的那一天开始,天翻地覆。他可为太平书生,本不是乱世帝王,岂非要成为亡国之君?

御花园内,他拨弄着机械钟的钟摆,手指颤颤巍巍,甚至要找好几下才能碰到细细的指针,颜色憔悴,面容枯槁,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钟摆摇晃的滴答声。

赢攸被这令人烦躁的声音弄得愈发烦躁,那两道眉毛顷刻间扭卷在一道!厉声喝道:“滚!!将那婴孩丢进池塘里喂鱼!”

公主抱着婴儿,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柔声安慰了几句,哭声才渐渐消停。

“阿姊……”见公主莲步而来,赢攸一把扑到她的怀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阿姊为何要亲自安抚这孩子?”

婴孩很容易转移注意力,那只小胖手想去抓那拨浪鼓,公主把拨浪鼓给他,他便“咯咯”地笑。

赢攸嫌恶道:“这贱种不配笑。”

“阿攸,毕竟只是个孩子。”

公主顿了顿,“一个有用的孩子。”

“有什么用?李拂星何等冷酷心肠,他怀孕的老婆被我们囚.禁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朝认罪。哼,道貌岸然!从前人人都知道破军不纳妾、不寻欢,哪怕他老婆是个三年五载怀不上的病秧子,他也能忍得。孤也被他骗了,当他是真痴情,没想到一出事,才看出什么是真绝情。”

赢攸将对李初白、对李拂星的恨转嫁到一切与他们相关的人身上。南璇这样的宗室贵妇、世家淑女,哪怕是生产时死了,也该得到应有的体面,可赢攸却将她的尸首赤.裸裸晾在大街上,让万人观摩。

哪怕知道这样羞辱一个死人对他来说,分毫没有好处,只要一想到李拂星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怒极、痛极,而李初白也必须对大嫂的死负责,赢攸的心里就能稍微满足一些。

“请陛下当即修书给李初白,让他来换这个孩子。”公主一边温柔地用手指掐了掐婴孩软糯的脸颊,一边向弟弟提出了这个要求。

“鎏国既亲点李三公子和亲,我们何不就把三公子给他们。”

赢攸耸肩沉笑,“李初白犯下弑君重罪,怎还敢来仙都。用这个孩子怕是也换不来那位‘尊贵’的三公子,李家素来宠爱幺子,怎么舍得拿他的命交换。”

公主扫了婴孩一眼,“信,就送到李三公子手上。李家人纵然不舍得拿他来换,但他自己,未必舍不得他的命。更何况,我们只要在信上附上那个秘密,李三公子就一定会来寻个真相。”

赢攸神色骤变,“阿姊!你当真要告诉他那桩……父皇打算隐藏一辈子的……秘密?”

公主冷冷哼了一声,“父王的剑伤你也看到了吧?离心口偏了三分,并未致死。李三的武功虽远不及他的父兄,但既伺机刺杀,断没有犯这种低级错误的道理,就算他真的手一抖没有刺中要害,他也应当有机会再补一剑。父王弥留之际,是念着余薇和哥舒焕的名字,在噩梦中气血攻心而死的。”

若不刻意提及,确实很难想到李初白没有杀死赢战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原因。赢攸道:“你是说,父王在临死前就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李初白?他心神大乱……”

公主摇摇头,“他不一定知道了。但他或许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陛下,你将先王后生前的信物一并寄去,再亲笔修书一封。李三与那小狼王关系匪浅,此次刺杀我觉得也好似与小狼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秘密,他不可能不动心。”

赢攸道:“还有一点甚是蹊跷。后来,父王病得迷迷糊糊地,一直念叨着要见哥舒焕。照理说,那一日刺杀他的是李初白,父王怎地莫名就确定了哥舒焕是他早年发妻为他所生的孩子?”

“父死于子之手,业殆于家之乱。”公主吐出这样一句令赢家人毛骨悚然的话。

赢攸顷刻寒毛倒竖,父亲生前始终认为这不是一句预言,而是诅咒——带着地狱最深的罪恶破土而来、灵气消散后的道门对新时代的诅咒!清净法师在卜出这一卦后,当夜圆寂,父亲一怒之下屠了衍圣门,封禁道藏三千。

也是父亲暗中默许他们的母亲,为了储君之位,故意耽误援军,害死了他的大哥哥。

赢攸想,他一生的梦魇,大抵是从兄长死去的那一日开始的。

“攸儿,那时候你还小,我却开始记事了。”公主轻轻叹道,“我见过刀神余薇和我的三弟,那时候……那个异域女人是父亲的正妻,我们都要唤他母亲。父亲的势力越来越大,随着他要成为正统,天下绝容不下一个异族妖女当皇后。可是在父亲决定休妻之前,余薇大概就发现了自己的长子真正的死因,她带着当年方才三岁的幼子,逃出了皇宫……”

王后叛逃,还有可能将赢王杀子的真相公之于众,这对皇家来说,是何等耻辱!

“后来,父王就派人去追杀他们母子。但刀神毕竟是刀神,她一个人,杀了一批又一批的死士……她要逃去西域,她要逃回她的家。”

赢攸喉头一哽,沉沉道:“她是魔教圣女。孤记得,记得那双眼睛。”

“肤白胜雪,碧眸似妖。”

“后来,终于成功了。余薇最终还是倒在了前往圣湖的路上,死士带回了她的头,父王厚葬了她。”公主垂眸,羽扇般的睫毛将在她的眼下笼罩了一片阴霾。“那时候父王也觉得,我们的阿弟,这么小,这么弱,肯定已经死在了这千里追杀的路上。”

一切都是一个圆。

或许午夜梦回唐王仍然常常念起自己害死的发妻和发妻的两个儿子。

十四年后,李初白误入魔教,李家人为营救幺子,斩龙诛邪,搅得魔教天翻地覆。积年,唐王派李拂星率军远征西域,以肃清邪.教之名,让圣湖水边都有了唐兵守卫。

公主道:“现在唯一还不得知的是,为何父王在李初白刺杀之时,忽然确定了哥舒焕就是他的儿子;又为何在没有被李初白伤及要害的情况下,神志恍惚,就像是忽然得了失心疯一样,要是无疑、气血攻心暴毙。”

“那些暂且不管!”赢攸肩膀颤抖,发出几声干巴巴的笑声。“阿姊真乃孤的谋士!孤全部都告诉李初白!他若不敢赴约,孤便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小狼王身上留着的是赢氏的血,看那哥舒焕还敢不敢背叛血统,与反贼为伍、向家族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