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白认命地背着哥舒焕缓步下山。哥舒焕伏在他的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只愿这一刻的温暖能抵达永恒。
李初白则想起,在他小时候,自己也曾这样背过他。那时他很瘦,轻得足以说服李初白那就是个小女孩。如果那时……在圣湖底下,李初白再多坚持一刻,将他带走,不让他受那之后的磨难,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小时候的他极有自尊,不肯李初白背他太久的,而现在,男人倒是越活越小了,半点要下去的意思都没有,而且双手一会儿探到李初白的胸前,一会儿又要舔舔他的耳廓。终于,在哥舒焕整个含住他整个耳垂时,李初白忍无可忍,将哥舒焕往地上一扔,“这像什么样子,自己走!”
“哥哥,疼……”
“腿疼的话,我下去找人来接你。”
哥舒焕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那哥哥拉我起来。”
李初白把他拉起来后,哥舒焕拉着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肩膀,转而将李初白背了起来。晨起后,哥舒焕没有穿特质的鞋子,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的,看得李初白都不敢在他背上乱动了。
这种你背我,然后交换的行为简直幼稚得令人发笑,但凡超过七岁,都做不出来。李初白见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步子不至于太颠簸,心中一涩,叹道:“就按着你的节奏走,不怕颠。”
“哥哥,你多跟我说说话。”哥舒焕求道。
“为什么?”
“怕你不说话了。”哥舒焕声音轻颤,“第一次背你,你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怕得想死。”
李初白食指弯曲,形成一个勾,猛地在哥舒焕额前弹了一下。“八尺男儿,寻死觅活的像个什么样子。”
而后又想到,“说来……你第一次背我是什么时候?”
哥舒焕的脚步忽然停滞,过了一会儿才说:“洛水河畔。”
李初白垂眸,“嗯,那时我大抵是昏迷了。也不记得你背过我。对了,那时我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何我醒来后发现身上并无重伤的疤痕?”
哥舒焕将他掂了掂,庆幸地笑了,摇了摇头,“过去太久,记不清了。”
撒谎!
就连某天晚上他不小心踩到瓷片划破了皮肤,哥舒焕都连那只脚、哪跟脚趾都记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他所受的伤?
显然,哥舒焕在骗他。直到今天,哥舒焕依然还有秘密。
可惜,哥舒焕此人口风极紧,之前每一次骗人,都是不到时候一个字都不会吐露。李初白想知道也没法子,将头扭到另一边,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
那柄坠落山崖的长剑已经找不到了,而千里外的军营里,同样使出《凤歌剑法》的一柄宝剑也脱离了剑主的手。
楚狂一曲《凤歌》诘问儒圣,横跨千古,回响阵阵——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
高尚的凤鸟为何来到这个衰败的世道,过去既无法挽回,未来是否还值得期待?
一身玄铁甲胄的破军重重跪在黄沙上,望向那把脱离他的手,深深插入黄沙地,已然折成两段的剑。
首战对于士气实在太重要了,苍云军第一次与寰北军交锋便败下阵来,无疑使得本就低迷的士气更加难堪。如今大军驻扎在边关,随军的粮草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朝廷又下了死令,沿途州县,谁敢给大军供粮,谁就是造反。
大军可以暂时退败,可以餐风露宿一时,但六万人终究需要归宿。
首先就是吃饭。
每天六万人的食物,说什么也少不得。一开始大家还能有志气,真的饿极了,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难道堂堂苍云军就要像匪徒那样去掠夺百姓吗?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的统帅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统帅在军士心中必须是当机立断的裁决者,即便统帅实则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坐在高位上,就由不得他有太多私心。
“将军,今天是答复寰北的最后一日。扈炉王的人马已经在大营外等候多时了。”崔副将跟了破军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正值壮年的帝国上将额边真的出现了几缕斑白的头发。
沉默,李拂星依然没有走出来,他望向自己的副将,第一次将属于自己的抉择当做问题抛给了别人。“小崔,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选了朝廷的金牌,回都城复命,那他必死无疑;选了寰北的结盟文书,投靠外敌,那他便是背叛信仰。
崔副将摇摇头,“末将不知道。也不能为将军建议。”
这些天来,各种军师的忠言良谏不绝于耳,有的让他宁死不可毁节,作为一个忠臣死去也好过成为一个反贼;有的建议他先捉住李初白再复命,诛杀刺客,以彰显大义灭亲的气节;还有很多人则振臂高呼,大唐决计容不下他了,不如自立为王,弟兄们跟着他干出一番大事业,颠覆河山。
这些谏言或多或少有他们的道理,但选择压在李拂星肩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嫂夫人也一定会支持将军的任何选择。”崔副将曾是庄稼汉,除了这样空泛的安慰,也说不出什么真正顶用的话来。
阿璇……
每每默念这个名字,都仿佛又熬白了几根头发。胞弟潜逃在外,妻子被囚深宫,如若他不接下金牌回京赴死,那么等待他的只会是一尸两命。
李拂星深知自己的失职,成婚多年,除了一个名分,他什么也给不了南璇。他公事繁多,往往一去就是大半年,一年到头鲜少在家,南璇一个人料理家事,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在出嫁后迅速成熟,变成那个贤良淑德的夫人。
李拂星与南璇的第一个孩子还未出世,就因南璇的一场大病而滑掉了,南璇为此郁郁寡欢,而他却是在此事发生的三个月后才得知。李拂星因此大受打击,从此往后的三年都不敢再要子嗣。妻子再度怀孕,腹中胎儿是妻子的心头肉,有时,他也能感到妻子爱这个孩子更胜过爱自己的夫君,而庇佑大国的将星破军,唯独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
“李初白不可能弑君……”李拂星始终无法相信他唯一的弟弟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然而在天下人眼中这早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崔副将沉声道:“三公子早就不是将军心里那个小孩了。他在王陵刺杀唐王,当时随行者,包括太子,都看得清楚。”
“还没有李初白的消息吗?”李拂星在眉心蹙成一道小山丘。“都这么多天了,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人间蒸发不成!?”
正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从校场外传来——
“破军,你磨磨蹭蹭,非得本王亲自来请吗?”
崔副将低声道:“扈炉王等不及了。”
守卫的士兵没能拦住那匹鹿形魔兽。朝着后方看去,但见一身着兽皮的汉子飞踏而来,野草起伏如浪潮。这位寰北贵族的坐骑是一匹红瞳白鹿,兽身肌肉虬结,是力量美学的写照,四蹄同时离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翅膀,拔向晴空!
兽背上的雄伟汉子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黝黑,微卷的长发编成三股大辫子垂在胸前,长须浓眉,虎目炯炯,在破军面前三丈拉紧缰绳,促使魔兽驻足,人也不下来,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对李拂星道:“破军,别来无恙啊!”
崔副将道:“将军面前,下来说话!”
“小节而已,拘束什么!”扈炉王让魔兽上前几步,豪爽道,“我有雄兵扩土,你有威望人才,今日赫连疏奉寰北狼主之命,与破军李拂星缔结兄弟之盟。有朝一日,吾等助将军中原逐鹿,若将军无意登基,那便拥那无能太子做个傀儡皇帝,将天下尽收囊中,两国休战二十年,可保天下太平,共享昌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