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从出生开始就存在着吗?
还是一个人过去构成了灵魂本身?
本以为那种日子早已远去了,在哥舒焕刻意的疏导下,他自己确实很久没有想起过那段时间了。直到现在,事实证明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躺在他的记忆里。
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原本是不可能有为王这种雄心壮志的。
就好比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不可能肖想哪天能吃上御膳。
一开始,他的愿望只是离开极乐城,不再受恩客的虐打,不必一整天用皮开肉绽的手弹拨五弦琵琶,想去哪里去哪里,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哭。这就是很好很好的活法了。哪怕后来诓得李初白为他打开了湖底密室,看到了数不尽的宝藏,他也没想到可以用宝藏去博得名望和权力。他只是学了密室中的魔功,渴望能够变强,不再受人欺负而已。
燕雀尚不知鸿鹄之志,更何况臭水沟中的蝼蚁。
李初白就像是远方飞来的鸿雁,将一个崭新的世界带到了他眼前;三川、五岳、河流、海洋,他没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的瑰丽和绚烂,是李初白告诉他的;他教他打开圣火珠的机关,温柔地陪他看着万里河山在那掌心大小的珠子上徐徐展开。哥舒焕从来都不知道尔虞我诈的世上还能这么好的人,简直比他想象中的神明还要好,好到他想不到自己能用什么来报答他、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
伴随着之后的一连串变故,哥舒焕渐渐发现,光是“不受欺负”这个简单的愿望,就需要他拼了命地去做。
中原派兵围剿魔教,百年圣地走向消亡,莫呼洛迦当年与中原剑仙一战元气大伤,再也无法力挽狂澜。哥舒焕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教主痴恋他的母亲余薇几近疯魔,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教主答应他的一切请求,为阿蛟安上魔教最精密的机械骨骼,又传给他魔教最巅峰的武功。更对他给予厚望——那位性情古怪的一代霸主,只有一个心愿,且这个心愿只有哥舒焕能完成。
哥舒焕必须为他杀死唐王赢战。
男人告诉哥舒焕,唐王不仅逼迫他的母亲远走他乡,更是残害他父母双亲的凶手。
魔教教主将毕生魔功尽数传给哥舒焕后,临终之际,整个人萎缩成一个孩童高度的岣嵝老头。饶是哥舒焕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心中也未曾把他当做可亲之人,在目睹他选择灭亡的那一刻,心中还是震撼非常。
他用生命换取了哥舒焕的承诺。
“阿焕发誓,此生若无法杀死赢战,就让我有生之年病痛缠身,早逝,无后!”
教主似乎还不满足于此,“乖孩子,跟着本座说……若违此誓,为世人憎恨、误解,为珍视之人背弃、疏远!”
“若违此誓,为世人憎恨、误解,为珍视之人背弃、疏远!”
“死后永堕阿鼻!”
“死后……永堕阿鼻!”
这是哥舒焕对自己的诅咒。但对于教主来说,这宛如天籁。最终他说了一连串虚弱的、不知所云的呢喃,遍布皱纹的眼角淌落了一行浊泪,就这样诡异却安详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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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本王认得你。”
那是教主故去两年后的一天。
哥舒焕已经拥有了他渴望已久的自由,原本白皙脆弱的肌肤被日晒雨淋,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忘情散保持青春的药效褪去后,少年的身子如雨后的春笋那样抽条。他喜欢奔跑、弯弓和放牧,他的双腿修长而有力,像鹰那样矫健,又像狼那样有爆发力而耐久。
他拥有了自己的部落和族人,冠以“哥舒”这个姓氏。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是寰北的屠耆王,他所拥有的牛羊,比哥舒焕能数到的最大的数字还要大,甚至于说,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把哥舒焕变成他的牛羊。
屠耆王的爱好是性,这个爱好原本并不特殊,只不过他的权力使得这种欲望无限制地膨胀。他的王帐里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少男少女,严格要求是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的。不能太小,太小的还没长成,万一玩死了,那就染了晦气;也不能老了,老的就世故了,身子也就不嫩了。
哥舒焕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屠耆王正是极乐城的常客。
屠耆王爱看他的表演,就算完全不懂歌舞,也不懂琵琶,不妨碍他全程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小乘天女。
“你……你转过来,让本王看看。”屠耆王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在寰北迅速崛起的少年,他猜到了答案,却又不能立刻把一个绝色娈童和眼前的少年英豪联系在一起。“你是……”
哥舒焕眼中闪过汹涌而出的戾气——他无法忍受任何人,再提起那个身份!
一想起被鸨母送去侍候屠耆王的经历,哥舒焕就生理性地想要呕吐。原本哥舒焕生成那副模样,哪怕是恩客也会有怜香惜玉之心,所以随着他掌握了示弱和求饶的要领,虐.打、强迫他的人也就不多了。但是,他的痛苦只会让屠耆王更兴奋,屠耆王喜欢看他倔强的眼中被逼噙满泪水,命令他像狗一样爬行,抓着他的头发用他的脸庞去触碰男人那腥臭的东西。
“啊!想起来了!”淫.邪的笑容爬上了那张毛发旺盛的脸,他发出了怪笑,“没想到啊,几年不见,小婊.子改行了?”
哥舒焕浑身颤抖,强烈遏制着想要撕烂这个人的冲动:“我不是……”
“不是?”屠耆王看了看周遭的人,哥舒焕的族人,还有他带来征税的军队都在场,于是计上心来,“小婊.子,害怕被人知道你是谁吧?没关系,叔叔理解的,毕竟叔叔这些年也好想你啊,做到这个位置,很辛苦吧?”
“别怕,以后有叔叔保护你,你就可以不用去战场厮杀了。”
哥舒焕将牙关咬紧,从牙缝里憋出一个字:“滚……”
屠耆王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的王,而哥舒焕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大象为何要在乎蚂蚁的振臂高呼呢?
“哈哈哈哈哈……不错,胆子肥了不少。那这样,你今夜挑一身好衣裳,到叔叔大帐里来,咱们叙叙旧。若是叙得好了,你的人,本王也会当做自己人。”
哥舒焕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可以是他若拒绝,所有人都将为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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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不可逆转性就在于,走到某个关键节点,岔路的选择对那一刻的人来说,并不存在,哪怕重来一次,依旧会选择同样的岔路。
那一夜,哥舒焕杀死了屠耆王。
他吹灭了蜡烛,倒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血泊里的尸体。
他其实明白,从这一刻开始,就没有退路了。寰北人尚武,素有强者为尊的习俗,他杀死了屠耆王,就唯有证明自己能够取代他这一条路。
不可以认罪,更不可以表现出一丝软弱,因为那样只会让他以刺杀者的身份惨死,而哥舒部的土地被掠夺,男子被歼灭,女子被掳走……
即便他能够取代屠耆王,那之后呢?之后又该如何活下去,需要打更多的仗,甚至需要征服寰北吗?
“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出现在本来寂静的大帐内。
哥舒焕将大手抚在自己的脸上,隐去了不该有的情绪,“阿蛟,我杀了人……”
白瞳少年歪了歪头,“我知道。”
哥舒焕抬眸,看到了那纤细的指尖滴落的血,还有少年唇角凝固的红渍。
难怪外面的侍卫没有丝毫动静……原来已经被魔龙杀死了吗。
阿蛟舔了舔嘴唇,“爸爸,我要把他吃了。”
魔兽没有人类悲伤和恐惧的心理。
哥舒焕感慨自己竟然从这样的怪物身上找到了一丝慰藉。他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就听到了身边的少年扑到了尸体上,发出了不堪入耳的声音。
“好吃吗?”过了一会,哥舒焕喉中发出干枯沙哑的声音。
阿蛟津津有味地啃着生肉,仰头冲他一笑,“爸爸好久不许阿蛟开荤,阿蛟馋得紧。味道倒是可以解馋,但肉质又老又硬,这种人的魂魄更是像树皮一样无味。不及爸爸的一滴血好喝。”
十五岁的哥舒焕将自己缩成了一团,“阿蛟……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又杀人了,我杀了屠耆王,我豢养魔兽……甚至纵容你吃了他……别人都会知道我是凶手,我也会死……”
“除非……我把不服我的人都杀了,对……我要彻底取代他,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王,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被世人畏惧、厌恶的魔龙,现在却是他唯一的同伴……也是唯一在乎他的“人”。
阿蛟一身鲜血,在他的世界里,血并不是什么脏东西,因此他毫无顾忌地从背后抱住哥舒焕,也蹭了他一身血。他秀气的鼻子在哥舒焕脑袋上蹭来蹭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爸爸,你哪天要死了,能不能提前告诉阿蛟?”
哥舒焕目光空洞,“好……如果我知道我要死了,一定会让阿蛟知道的……”
阿蛟突然亢奋:“那爸爸,也能把尸体和魂魄留给阿蛟吗?阿蛟好想吃了你啊,可是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吃,吃完阿蛟又会寂寞;只有等爸爸死了,阿蛟就不用担心这些啦!”
血月之下,哥舒焕对着那被魔龙啃得不堪入目的尸体笑了。在可怕的人间,天女也将修成修罗,人又如何,魔兽又如何,此时此刻与他为伍的,不就是同伴吗?魔龙唤他爸爸,他为魔龙赐名,魔龙图他的陪伴,图他的血肉和灵魂——那又如何?
天地一逆旅,光阴为过客。
一切荒诞在月色下都有了立足真实的资格。
“好,我答应阿蛟。我死后,其实也无所谓了吧。都会留给阿蛟的。”他温柔地允诺。原来,他也是个没人要的怪物啊,所以才会和魔龙惺惺相惜吧。
阿蛟用力点了点头,“那就说好啦”,仿佛哥舒焕是美酒佳肴,玉盘珍馐。
少年也生出了慈父的心肠,摸了摸阿蛟毛茸茸的头顶,“所以,阿蛟希望我快些死吗?这样你就能吃上一顿大餐了吧。”
阿蛟不会说谎,但这一次他犹豫了片刻,问道:“爸爸现在开心吗?”
开心?哥舒焕绞尽脑汁回忆自己记忆中的“开心”,好像除了饿了很久吃到一顿美味的些许满足感,他真正感到快乐的时候竟是受忘情散折磨的那段时间。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生病”的时候,还会感到快乐呢?极乐城的前辈都说,忘情散是治病用的,专治那个名叫“情爱”的顽疾。
他摇头,“不。”
如果能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哥哥面前,那才是快乐。要是哥哥知道了他的心思,还不讨厌他,那就是绝顶的快乐了。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死也无憾了。
阿蛟轻轻“嗯”了一声,“那阿蛟就不希望爸爸快些死。”
哥舒焕:“为什么?”
阿蛟道:“阿蛟希望爸爸活着的时候,都是开心的。只有这样才值得死。”
魔龙荒谬的语言中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通透。哥舒焕微微一笑:“这有点难。不过,我尽量。比如现在和阿蛟说了一会儿话,我好像开心一点了。”
“如果哪一天,‘开心’这种情感彻底离我而去,用不着等待死神降临,在此之前,我就会让阿蛟亲手带走我,吞噬我的身体和灵魂。”
阿蛟不知道哥舒焕是怀着怎样一种痛苦的心情说出这种话的,他高兴地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好!”